淑汀

于你而言，你的善意或許和愛情沒有關(guān)系，但于我而言，我知道，那就是喜歡。

楔子

十月的一個午后，蘇酥接到一個來自大理的電話。當(dāng)時她正在吃下午茶，五顏六色的甜點零散地擺在盤子里，她撿了一塊淺紫色的葡萄味馬卡龍，還沒送進(jìn)嘴里，電話鈴聲就響了——號碼沒有備注，鈴聲卻是專屬的，李健的《貝加爾湖畔》。

電話一直在響，蘇酥透過玻璃窗向外看去，天氣溫暖晴朗，陽光下微小的塵埃隱約可見。她閉了閉眼，周圍的空氣似乎一下子清甜起來，時光緩緩氤氳回她和蔣星辰重逢的那一天——大片明黃的油菜花開的熱烈，她正蹲在花田邊拍攝無邊無際的花海，突然有人從身后把一個花環(huán)套在她的頭上。

她驚了一下，回頭便看到陌生少年明媚的臉。少年錯愕片刻，尷尬地笑了笑：“啊，不好意思，認(rèn)錯人了?！?/p>

穿白襯衫的少年清爽干凈，透著一點這個年紀(jì)獨有的靦腆勁兒，蘇酥不禁莞爾，剛要說沒關(guān)系，少年撓了撓后腦勺，聲音柔軟蓬松：“不過戴在你頭上很好看，送給你吧?！?/p>

他微微垂下頭，紅暈從他白凈的臉蔓延到耳廓。

蘇酥終于忍不住輕笑出聲：“你很容易害羞哎。”

Chapter 1

博三那年的暑假，蘇酥隨導(dǎo)師應(yīng)邀到西雙版納植物園調(diào)查生物資源。在環(huán)境惡劣的熱帶雨林里工作一個月后，她獨自一人輾轉(zhuǎn)到大理，打算在大理麗江沿線順便度個假。

洱海邊的小鎮(zhèn)氛圍寧謐，蘇酥高度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慢慢松弛下來。

蔣星辰就是在這時候出現(xiàn)的。

蘇酥笑起來柔柔的，像個鄰家大姐姐，雖是面對陌生人，卻也沒有過分防備，蔣星辰怔了怔，一句話脫口而出：“我能請你喝杯酒嗎？”

老套的搭訕讓蘇酥略微訝異，因為對面的男生看著并不像那種會隨便招惹女孩子的類型。她想拒絕，但不知為什么，從第一眼開始，她總覺得這個男生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于是，她思忖片刻，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

不過，蘇酥很快明白，蔣星辰說得喝杯酒就真的只是喝杯酒——他是附近一家民謠吧的駐唱歌手，邀請?zhí)K酥過去后，他親自為她調(diào)了一杯莫吉托，然后便安靜走到吧臺上彈唱了。

民謠吧的地理位置比較偏僻，又沒有到黃金時段，整個店里居然只有蘇酥一位“客人”。蔣星辰單膝彎曲坐在高腳椅上垂眼彈著木吉他，唱的是《貝加爾湖畔》——

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現(xiàn)/你清澈又神秘/在貝加爾湖畔……

唱歌的時候，他的聲音比平時說話更加低沉，透出一股子歲月靜好的繾綣，和他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的長相很難匹配，蘇酥趴在木制的長桌上聽得陶醉，加上喝了酒的緣故，她開始有微醺的意味，不多時便沉沉睡過去了。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察覺到身上披了什么東西，扯下來，是一塊民族風(fēng)的薄毯。她抬眼，正好對上蔣星辰那雙鹿靈般的眼睛。他正坐在對面那桌喝水，猛然對上蘇酥的眼神，竟被水嗆到了，直到咳得滿臉通紅，才輕聲開口：“你睡醒啦？”

蘇酥揉了揉眼，腦子里還在想她是怎么睡過去的，下意識問：“你聲音怎么好像有點?。俊?/p>

蔣星辰抿抿唇，隨意道：“天氣熱上火了吧?！彼麤]告訴蘇酥，在她睡著的時候，他連續(xù)為她唱了兩個小時的歌，希望她有個好的睡眠。

蘇酥揉了揉枕得發(fā)酸的手腕，心里吐槽自己確實防范意識實在太差了，不過……為什么她總覺得對這個弟弟有種莫名的放心？

她福至心靈：“對了，你那會兒說認(rèn)錯人，是把我當(dāng)成誰了呀？”

“哦，店里的一個義工小姐姐，不過她最近回家了，你背影看著和她很像，我就認(rèn)錯了……”他摸摸鼻子，很快撇開話題：“你餓不餓？你睡了挺久的，”他指了指窗外，“已經(jīng)六點鐘了?！?/p>

確實是有點餓了。

蘇酥從包里摸出一張50塊的紙幣遞給蔣星辰：“喏，酒錢給你，我要先走啦?！?/p>

蔣星辰連連擺手：“不不不，說了請你喝的?！彼彦X塞回給蘇酥，斟酌再三，才試探著說：“你……之后有空也可以常來。”

蘇酥揮手告別，留下一個明媚的笑臉：“好啊，下次再來找你玩兒！”

看著她出門，蔣星辰臉上流露出些許落寞。她和五年前相比更漂亮了，眉眼間多了閱歷增加后的沉靜，卻還是那樣溫柔，像一顆彩色的太陽再次降臨到他的生命里。

只是，她好像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自己了。

Chapter 2

蘇酥再見蔣星辰是幾天后在洱海的湖中花亭里。彼時，她正倚著亭子的欄桿自拍，鏡頭一錯，蔣星辰好看的臉便隔著不遠(yuǎn)的距離與她同框了。

蘇酥回頭：“嘿，是你呀。”

蔣星辰燦然笑了笑：“姐姐好，真巧啊！”他不擅長撒謊，話一出口險些又臉紅了——哪里是巧，分明是他每天在附近可以打卡的景點閑逛，每時每刻都在期待與她的“偶遇”。

他這聲“姐姐”叫得很自然，蘇酥竟也不覺得突兀，她招招手：“正好，來幫我拍照吧，”她指了指背后細(xì)碎的白色小花，“我想把這些花都拍進(jìn)去?！?/p>

蔣星辰點頭，乖巧接過她的手機開始調(diào)整角度。

因為準(zhǔn)備拍照，今天蘇酥化了個淡妝，珊瑚橘色的口紅把她整個人襯得更加溫柔，蔣星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漸漸加速。

蘇酥一邊變換姿勢，一邊和蔣星辰閑聊：“對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蔣星辰?！?/p>

“星辰大海的那個星辰？”蘇酥覺得這個名字好熟悉，但猛地一聽還真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

“嗯。”

“挺好聽的，我叫蘇酥，酥糖的酥，我媽媽生我那陣子特別愛吃酥糖，就起了這個名字，確實草率了些……”

“沒有，也好聽的?！彼麤]有說，其實這個名字的故事他早在很多年前就聽過了。

蔣星辰個子本來就高，蘇酥坐下時，需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臉。不過蔣星辰馬上屈膝蹲下來，保證蘇酥時刻都在鏡頭的中心位。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握著手機，神情專注地看著屏幕，沒有一絲不耐，湖邊的風(fēng)輕輕吹過，他額前的碎發(fā)便被揚起一些，露出少年清俊干凈的眉眼，他聲音輕緩：“蘇酥姐，你有一綹頭發(fā)黏在嘴角了?！?/p>

蘇酥不由分了神，她按捺住失控了一秒鐘的心跳，想著自己確實是太久沒談戀愛了，不然怎么看著明顯比自己小很多的弟弟都覺得格外順眼，長得也俊俏，聲音又好聽呢？

“蘇酥姐？”

“??？哦哦，頭發(fā)……”蘇酥慌亂抬起手把那一綹不合時宜的頭發(fā)別到耳后，然后裝作若無其事地偏頭看向洱海：“拍個側(cè)面的吧，有意境?！?/p>

蔣星辰不疑有他，很自然道：“好，你怎樣拍都好看的。”

蘇酥：現(xiàn)在小屁孩都這么會了嗎，用最樸實的語氣說最撩人的情話……

本來蘇酥只想讓蔣星辰幫忙隨手拍幾張，但可能是因為蔣星辰格外有耐心，兩個人竟然磨磨蹭蹭拍了半小時。結(jié)束的時候，蘇酥莫名有種松一口氣的錯覺。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站起來，剛要接蔣星辰遞過來的手機，右腳卻突然被一盆小雛菊盆栽絆了一下，她短促地驚呼一聲，身子就要向前傾倒，她心里暗叫倒霉，預(yù)料的痛感卻沒有到來——她直直撲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蔣星辰襯衫上淡淡的皂角味夾雜著陽光的氣息很快盈滿蘇酥的鼻息，這比險些摔倒的窘迫更讓她頭暈?zāi)垦?。耳邊傳來蔣星辰焦急的關(guān)心：“沒事吧蘇酥姐？”

“啊……”蘇酥飛快直起身子，“人沒事。”腦子有沒有事暫時還不知道……

“那就好，小心一點呀。”

兩個人并排往回走，蔣星辰本就話少，蘇酥剛經(jīng)歷了一場深刻的“自我拷問”，暫時也找不出說話的由頭，所以一路無話。

在岔路口分別時，蔣星辰看著蘇酥幾番欲言又止。蘇酥輕咳一聲：“有話要說？”

蔣星辰喉結(jié)滾了滾，終于有些委屈地垂下頭：“蘇酥姐，你不是說有空到民謠吧找我玩的嗎？你一次都沒有來?！?/p>

這控訴的語氣讓蘇酥驚了又驚，這是……在撒嬌嗎？

她穩(wěn)了穩(wěn)千頭萬緒的心思，盯著蔣星辰看了半晌，終于小心翼翼地試探：“你不會……是對我一見鐘情了吧？”

這次，蔣星辰的目光竟沒有閃避。他帶著忐忑的期盼，眼里像漾了滿天星子：“如果……我說是呢？”

Chapter 3

蘇酥承認(rèn)，蔣星辰的“一見鐘情”的確在她心里掀起了一些波瀾。因她這些年忙著上山下海地調(diào)研生態(tài)環(huán)境，感情經(jīng)歷實屬空白，突然有個漂亮弟弟說對她一見鐘情，確實讓她又驚又喜——她就知道，她不可能無緣無故動起歪心思，果然是弟弟故意釋放魅力試圖招惹她，一定是弟弟先動的手！

不過，冷靜下來，終究是理智占了上風(fēng)——算了，她虛長人家五六歲，總不好辣手摧花。于是，為了避免和蔣星辰正面接觸，接下來的一星期她都深居簡出，直到她去麗江的前一天。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蘇酥收拾東西的時候，腦子里不知怎么來回翻涌著蔣星辰控訴她的委屈模樣，不免心煩意亂。最后，她把整的亂七八糟的衣服往床上一丟：算了，就去跟弟弟告?zhèn)€別，萬一他是情竇初開，也不好給他留下什么心理陰影。

她去的時候，民謠吧里的客人零零散散坐了幾桌，臺上卻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她順著調(diào)酒小哥指的路朝后花園走，剛推開后院的門，就看到蔣星辰正在跟一個女生在說話。

女生正對著蘇酥，皮膚白皙，五官精致，典型的南方美人。而她對面的蔣星辰雙手插進(jìn)褲兜里，腰背挺得筆直，光是背影就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氣場。

女生聲音帶著埋怨和委屈：“我喜歡你兩年哎，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外地上大學(xué)，非要上音樂學(xué)院，我也沒意見，上學(xué)的時候每天發(fā)四五條短信給你，你一條都沒回過，我也忍了，你在這里駐唱，每次一放寒暑假我就巴巴過來做義工，你卻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那么討人嫌嗎？”

蘇酥斜倚在門框上，腦子轉(zhuǎn)了好幾轉(zhuǎn)，終于想起“義工”這個詞在哪里聽到過了——她第一次在花田邊上遇見蔣星辰，他說把她錯認(rèn)成義工姐姐，大概就是眼前這位吧。

她心里突然涌起一種酸澀感，那個曾經(jīng)燦爛的、編得很精致的花環(huán)，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枯了，但她還是小心包好安放在行李箱里，那象征著她因為遇見蔣星辰而感受到的某個時刻的真實快樂。但現(xiàn)在，她突然反應(yīng)過來，這個花環(huán)原本就不是屬于她的。

蘇酥分神之際，蔣星辰倦懶的聲音響起：“溫同學(xué)，對不起，我跟你說過的，我很早就有喜歡的人了?！?/p>

蘇酥撇撇嘴，那天她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分明看到蔣星辰為她戴花環(huán)時眼底的喜悅和心動，想必對這位溫同學(xué)也是心之所向，現(xiàn)在又是哪一出，欲擒故縱？

想到這里，蘇酥的心又沉了幾許，心里裝著一個溫同學(xué)，還要撩撥大齡的單身姐姐，看著乖巧，沒想到這么不厚道！

正憤憤不平，溫綠芙終于發(fā)現(xiàn)她了：“欸，請問你有什么事嗎？”

聞言，蔣星辰也跟著轉(zhuǎn)過身來。他本來沒什么表情的臉?biāo)查g生動起來，與剛剛判若兩人：“蘇酥姐，是你！我還以為你悄悄走了，不會再來了！”

他的驚喜不像是裝出來的，這讓蘇酥尷尬之余多了一絲慰藉：“啊，明天要去麗江了，來看看你。那你們聊，我先走了?！?/p>

“你別走！”

蘇酥轉(zhuǎn)身的瞬間，胳膊就被拉住了。少年看著清瘦，力道卻大，蘇酥驚呼一聲，蔣星辰急忙松開手：“對不起，是我太急了，我……我怕你真就走了。”

蘇酥：……

說話就說話，怎么眼圈還有些紅了？活像她欺負(fù)了他！

這時候，當(dāng)了幾分鐘背景板的溫綠芙終于反應(yīng)過來：“你說的很早就喜歡上的人……不會就是……”她眼神又驚訝又曖昧地在蘇酥和蔣星辰之間游移，雖然話沒說完，意思卻已經(jīng)十分明顯。

蘇酥立刻就想否認(rèn)，她才認(rèn)識蔣星辰一星期出頭好不好，這個鍋她可不背！

但蔣星辰卻搶先她一步開口，沒有給她辯駁的余地：“對啊，很早就開始喜歡她了?！?/p>

院子里花已落盡的槐樹飄搖著又墜下幾片綠葉，蔣星辰的聲音輕飄飄的，眼神卻深邃得厲害。蘇酥突然就說不出話了。

Chapter 4

五年前，蘇酥在讀大二。

生態(tài)系每年暑期都有野外調(diào)研的任務(wù)，當(dāng)時她被分派到昆明去調(diào)研滇池的水污染治理情況，項目結(jié)束，同學(xué)提議順帶去游覽一下早年間的熱播劇《還珠格格》里的世外桃源大理，那是她第一次去大理，也是在那里，她見到了十三歲的蔣星辰。

一天下午，蘇酥和同學(xué)一起坐蒼山索道，高海拔下，她的同學(xué)都或多或少有些高原反應(yīng)，而她仗著體質(zhì)好，下了索道后率先沿著木階梯走到山頂?shù)南瘩R潭。觀景臺人不少，大都擠在能看到潭水的那一側(cè)拍照，蘇酥懶得擠進(jìn)人群，于是在另一側(cè)找了個人少的地方打算坐下來歇會兒。氣息還沒調(diào)整勻稱，旁邊便傳來低低的抽泣聲，她扭頭，距離她大概一米遠(yuǎn)的地方坐了一個的男孩。他抱膝把臉埋進(jìn)臂彎里，普通材質(zhì)的黑色T恤清晰勾勒出他瘦削的脊背，他肩膀起起伏伏，看得出極其隱忍，但大概情緒達(dá)到極點，實在難以忍受，時不時溢出幾聲低低的啜泣。

男孩看著大概就是讀初中的年紀(jì)，跟蘇酥家里的弟弟差不多大，蘇酥不禁熱心腸泛濫，思忖再三，拍了拍蔣星辰的肩膀：“嘿，你怎么了？”

男孩似乎受到驚嚇，猛地抬起頭來。他眼睛腫得核桃一樣，眼淚糊了滿臉，狼狽之極。而蘇酥，穿了件米白色的民族風(fēng)連衣裙，頭上用閃亮的繩子在發(fā)尾處編出十幾條精致的小辮兒，容光煥發(fā)。

那個年紀(jì)的蔣星辰已經(jīng)有了在漂亮女生面前保持形象的意識，他怔了怔，然后在蘇酥驚詫的目光下飛快起身，一路往山下跑去了。

“嗨，你慢點啊，小心路滑！”

蔣星辰一口氣跑下百層木階，走到一半，他終于停下來回頭望了一眼。觀景臺的扶梯處，蘇酥仍然很擔(dān)心地看著他離開的方向，看到他回頭，她沖他招招手，雙手捧成喇叭狀大喊：“要加油??！一切都會好的！”她不知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所以只能用這樣最膚淺的鼓勵。

風(fēng)吹起她的裙擺和發(fā)梢，藍(lán)水晶般澄凈的天空下，她笑起來美得像高天神女，就是這一次回眸，她便永久地烙印在十三歲的蔣星辰心里了。

許是緣分使然，幾天后，蘇酥到大理古城吃過橋米線的時候再次見到蔣星辰——他隔著窗子左顧右盼，已經(jīng)消腫的眼睛里帶著幾分期盼，似乎不敢相信還能再見到蘇酥。雖然他頰邊有淺淺的高原紅，但仍看得出是個眉眼好看的男孩。

蘇酥驚喜地走出去：“嘿，是你，你住這附近呀？”

蔣星辰有些局促地點點頭：“我媽媽在附近開了一家客棧?！?/p>

那時蔣星辰還不及蘇酥高，蘇酥微微彎腰：“那天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

蔣星辰摸摸鼻子：“我奶奶前幾天過世了。她生前一直想再坐一次索道，去洗馬潭看看她和爺爺定情的地方，但病情惡化，最終也沒去成。”蔣星辰聲音漸漸低下去，蘇酥也被他的難過所感染。

她很自然地摸摸蔣星辰的頭發(fā)，輕聲道：“人的生命總會有盡頭的，但只要我們銘記，那些逝去的人就不算真的逝去?！?/p>

蔣星辰聲音哽咽了：“可是奶奶走了，就再也沒有人聽我唱歌了。”他從小喜歡民謠，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地道的民謠歌手。但父母都覺得這條路不靠譜，一直說他沒有天賦，嚴(yán)令禁止他涉足。奶奶在的時候，還會慈祥地鼓勵他，之后，再沒有這樣一個溫暖的人在他身邊了。

這番原委讓蘇酥心頭一酸：“誰說的，只要你唱的好聽，總會遇到欣賞你的人?，F(xiàn)在沒有，以后也會有的。”看他仍然失落，蘇酥歪頭：“那不如，你先唱給我聽聽？”

那之后，蘇酥真的履行諾言，在大理的日子里，她每天都會在蒼山腳下的草地上聽蔣星辰唱歌。變聲期的少年聲音還有些沙啞，但旋律和情感都拿捏得很好。蘇酥最喜歡聽李健的《貝加爾湖畔》，每次他唱，她都躺在草地上閉著眼睛安靜地聽，陽光柔柔地籠著她，歲月靜好無憂，那大概是她印象中大理最接近“世外桃源”的時光了。

離開大理那天，蘇酥走得匆忙，沒有趕上蔣星辰下課。她想了想，留了張便利貼托米線鋪子的老板轉(zhuǎn)交給他，她想著大概以后也不會有什么交集，所以沒有留下電話和地址，只真心祝愿這個弟弟以后一切順利。

五年過去，她生命中形形色色的人來了又走，蔣星辰的姓名早已模糊，而他，如愿成為一名民謠歌手，從當(dāng)年那個瘦弱的男孩竄到一米八五的高個子，那樣好看又溫柔，讓她險些心動——她又怎么認(rèn)得出這就是當(dāng)年在洗馬潭邊痛哭的男孩呢？

Chapter 5

聽蔣星辰說起過去，蘇酥恍然覺得時光的齒輪悄然轉(zhuǎn)回那個溫暖的夏天，蒼山腳下的青草味道似乎也穿越時間的長河再次浮動在她的鼻息之間。

她怔了好久，才笑著抬起手揉了揉蔣星辰的頭發(fā)：“小屁孩長這么高了，難怪我總覺得你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彼犷^：“看你的樣子，應(yīng)該是民謠夢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真好。”

蔣星辰唇角綻開淺淺的梨渦，他從很小的時候內(nèi)心就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可以自由地唱民謠，從十三歲那年，他又多了一個夢想——再次見到蘇酥。

這時候，他漫長人生里的兩個最重要的愿望終于都實現(xiàn)了。

蘇酥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重逢改變原定行程，第二天，她離開大理前往麗江。蔣星辰送她到車站，分別的時候互相留了電話號碼。

蘇酥要檢票的時候，一直沉默的蔣星辰終于叫住她：“蘇酥姐，你……還回來嗎？”

蘇酥心里五味雜陳。她慢慢明白過來，根本不存在什么認(rèn)錯人，他為她戴上花環(huán)的時候，大概就已經(jīng)認(rèn)出她了。那，他說的一見鐘情……

如果十三歲的蔣星辰喜歡上十九歲的蘇酥，她一定會笑說那只是小孩子的不真實的好感，因為沒有經(jīng)歷過太多感情的洗禮，才會誤認(rèn)為是愛情。但現(xiàn)在，蔣星辰已經(jīng)成年了，他偷偷喜歡她五個年頭，然后在偶然重逢的這一時刻真摯地對她說喜歡，她沒辦法直接拒絕……

她習(xí)慣性地揉了揉蔣星辰的頭發(fā)，男生也很配合的微微彎下腰。蘇酥笑道：“你好好的，如果游完麗江還有空，我就回來?！?/p>

蔣星辰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她想明白要怎么處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她就會回來。

男生抿唇，眼神復(fù)雜地看著她，那雙清亮的眼睛里藏了太多話，但最終只是乖巧地點點頭，聲音低緩：“我會等你的，會一直等你?！?/p>

麗江給蘇酥的感受和大理迥然不同，如果說大理的遼闊高遠(yuǎn)宛若大家閨秀，麗江的回環(huán)曲折則好比小家碧玉，各有風(fēng)姿。

蘇酥的原計劃是在麗江小住半個月，但剛住一周的時間，她便有些心不在焉了。這段時間，她沒有收到蔣星辰的任何信息，關(guān)心的，期盼的，試探的，統(tǒng)統(tǒng)沒有。她一邊想著他大概是不想打擾她，想給她一些空間好好想清楚，但另一邊又在想，會不會他說的喜歡并沒有那么真實，她一離開，他的感情就很快冷卻了？

蘇酥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終于，在兩夜失眠之后，她定了當(dāng)天回大理的車票——雖然有些難為情，但男未婚女未嫁，她一個感情史幾乎空白的單純女生，對純情又長情的弟弟心動一下，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吧……

懷著矛盾又帶點小歡喜的心情，蘇酥一到大理就直奔蔣星辰的民謠吧。那天陽光特別好，在吧里的綠植上打下斑駁的剪影，空氣里彌漫著尤加利似有似無的清涼味道，格外有夏天的感覺。

如果不是氣氛這樣好，蘇酥也不會在那個節(jié)點突然醒悟——

空曠的民謠吧里，溫綠芙安靜地抱著蔣星辰，她雙手環(huán)著他的腰，整個人埋進(jìn)他的胸口。而蔣星辰只是沉默地任她抱著，雖看不清表情，但側(cè)臉的輪廓卻被陽光襯得格外溫柔。

蘇酥怔怔看了幾秒鐘，莫名覺得蔣星辰和溫綠芙有種很自然的契合感。她知道，這種契合可能不是出自相互喜歡，而是來自于他們相仿的年齡和同樣激蕩的熱情，而她，已經(jīng)過了那種喜歡一個人就可以跟他死磕到底的年紀(jì)。

蘇酥想，或許她對蔣星辰所產(chǎn)生的那一點點微妙感覺，只是由于大理的空氣太過自由，讓她有那么一瞬的迷失吧。

Chapter 6

那天，蔣星辰追出民謠吧，一直追著蘇酥到她的客棧門口。他神色緊繃，卻又一言不發(fā)，就那樣倔強地看著她，隱約彌漫著水霧的眼睛像一只即將被主人拋棄的小狗，又委屈又迷茫。

蘇酥笑了笑：“干嘛這副表情？”

蔣星辰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口：“你是不是生氣了？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蘇酥搖頭：“沒有。”

“你就是生氣了?！笔Y星辰有些急了，“她今天是來跟我告別的，以前她以為我說有喜歡的人是在搪塞她，直到她見到你……她只是希望最后再抱我一下，作為告別的儀式感，所以才……”

“好啦，”蘇酥抬手揉亂蔣星辰的頭發(fā)，“我沒誤會，也沒有生氣。”她斂了笑意，低下頭輕聲道：“阿辰，你的心意我知道了，這五年，謝謝你一直沒有忘記我，但是，感動和心動是不一樣的，我只是出現(xiàn)在你最無助的時候，給了你微不足道的陪伴，換個人我仍然會這樣做，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和愛情沒有關(guān)系?！彼钗豢跉猓骸霸谶@里重新見到你，看到你過得很好，我真的很開心，以后也要好好的，去喜歡你們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吧，看得出，溫同學(xué)是個好姑娘?！彼f得平靜，卻很認(rèn)真。

蔣星辰一臉受傷：“我以為你回來，是愿意給我一個機會。你……不要我了嗎？”

這個問題蘇酥回答不了。

她輕嘆一聲：“阿辰，以后好好的?！闭f完，便轉(zhuǎn)身走了。

蔣星辰眼睛里的光瞬間破碎了。

那天之后，大理結(jié)束了連日的晴朗，淅淅瀝瀝下了好幾天的雨。

而蔣星辰每天都在蘇酥的客棧下等她，不發(fā)消息不打電話，就干巴巴地站在那里，她一直不出門，他就一直傻等。

蘇酥幾次撩開窗簾的一角看他，他沒有撐傘，就那樣低著頭站著，全身都被水霧籠著，濕噠噠的襯衫緊貼在瘦削的身上，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知覺，蘇酥看得心酸又心疼。

終于，在一個雨勢浩大的夜晚，她忍不住跑下樓在他頭上撐起一把傘，聲音里壓抑著隱約的怒氣：“你回去吧?！?/p>

蔣星辰抬起頭看她，他臉色蒼白，眼圈泛紅，雨珠順著他的碎發(fā)滾落下來，狼狽至極。

蘇酥一下子心軟了。

她咬唇：“你能回去嗎？我真的不知道拿你怎么辦了，就算你只是個陌生的弟弟，我也不能看你在這里淋雨啊。你是要讓我心疼還是怎樣？”

蔣星辰低低的聲音帶了輕微的鼻音：“沒有，我只是想再多見你一面，我怕你就這樣走了，怕我再也見不到你。”

蘇酥心酸得厲害，立刻別過頭去掩飾眼睛里翻滾的情緒。

蔣星辰慢慢從褲子的口袋里摸出一樣?xùn)|西攤開在手心——那是一張黃色的心形便利貼，看顏色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但卻被妥善塑封起來，沒有任何破損。上面的字跡勉強可辨：

阿辰，別放棄唱歌，姐姐會一直在遙遠(yuǎn)的地方為你加油，等你成為最閃耀的男孩子。

蘇酥于2015年8月。

蘇酥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她無法想象當(dāng)年她隨手寫下的話給了蔣星辰多大的鼓勵，讓他珍藏了這么多年。

似乎是預(yù)感到了即將到來的離別，蔣星辰聲音都帶了顫抖，他輕聲道：“蘇酥姐，我是想來告訴你，于你而言，你的善意或許和愛情沒有關(guān)系，但于我而言，我知道，那就是喜歡?！?/p>

是真的很喜歡你啊，一喜歡，就是好多年。

Chapter 7

蘇酥在假期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離開大理，蔣星辰?jīng)]有去送她。她在通過機場的安檢口時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仿佛捕捉到一抹白色的影子消失在肯德基的門店后面。

她自嘲般笑了笑，明明是她讓他不要來，內(nèi)心卻還在隱隱期待，真是不太體面。她把心底莫名的空曠按捺下去，扯出一個笑臉，心里默念，再見，大理。

再見，阿辰。

回到學(xué)校的生活平靜無波，每天分析野外采集的數(shù)據(jù)，和導(dǎo)師討論課題，撰寫論文，無甚新意。

她時常想起那個站在雨里的倔強少年，倔強地對她說喜歡。那感情濃烈又深刻，她怕辜負(fù)，所以不敢貿(mào)然接受，但也不忍拒絕，所以只能遠(yuǎn)走，希望時間給她一個答案。

一個月后，她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件，郵戳地址是大理。信封是素凈的白色，卻用彩鉛描畫了一棵栩栩如生的桂樹，淡黃色的花層層疊疊，好看得緊。打開來，信紙上似乎也特意熏染了桂花的香氣，紙面上寥寥數(shù)語，沒有什么要緊事，只是簡單問候，落款處畫了一顆小小的星星。

蘇酥感覺她那顆已經(jīng)沉寂下去的心又隨著桂花香悸動起來。

此后一年，每個月她都會收到這樣一封信，十二月是臘梅，三月是山茶花，六月是梔子，八月是槐花。

蔣星辰把每個季節(jié)的顏色和味道都封存在小小的信封里寄送給她。他不再說喜歡，只說“祝好”，祝愿安好，年年歲歲都安好。

這樣浪漫又無聲的陪伴，陪她度過好多不開心的日子，讓她漸漸忘記年齡上的差距和隔閡，開始考慮以前從沒想過的、和他漫長的未來。

又一年十月，蘇酥的閨蜜在朋友圈發(fā)了在洱海邊度假的美照，定位的地方正是那個湖中花亭。那幾天大理天氣很好，天高云淡，很像她與蔣星辰重逢的那幾天。

蘇酥默默戳開閨蜜的頭像，斟酌許久，最終發(fā)了條消息過去：幫我送個信怎么樣？

一天午后，蔣星辰正在給吉他調(diào)弦，新來的義工小姐姐神秘地遞給他一張便利貼：“小蔣哥，外面有個美女讓我把這個給你。”

蔣星辰疑惑地接過來，心形便利貼上寥寥數(shù)語：

一生一世，時間太少，深情難卻。

落款處，簡約地勾勒出糖果的形狀。

雖然字跡不同，但或許是心電感應(yīng)，蔣星辰立刻就把這張便利貼和蘇酥聯(lián)系起來，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那個糖就是“酥糖”，就和他畫的“星星”一樣。

他心跳驟然加速，急忙問：“送東西的人在哪兒？”

義工指了指外面：“走了呀，問她是誰也不說，只說你看了就會懂的?！?/p>

她話還沒說完，蔣星辰已經(jīng)放下吉他追出去。大白天外面人來人往，他舉目四望，試圖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但最終一無所獲。

他有些頹喪地回到吧里，盯著那張便利貼看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撥通那個一直藏在他的手機里，但卻從來沒敢撥過的號碼……

尾聲

蔣星辰的電話在即將自動掛斷的時候被接起。

蘇酥說不想再被他喜歡，他便不再說喜歡，電話和微信也都行同虛設(shè)，他愿意在她的世界里完全成為一個背景板，默默守護(hù)她。但只要她一句話，他就可以跨越山海，朝她奔赴而去。

電話接通，兩邊都是冗長的沉默。

最終還是蔣星辰忍不住先開口，他壓低聲音，努力克制著澎湃的情緒：“是……你來了嗎？”

蘇酥走出甜品店，秋初的涼風(fēng)蕩著湖水，嘩啦啦的水聲順著電話線淌進(jìn)蔣星辰的耳膜里。蘇酥聲音帶著清淺的笑意：“阿辰，今天的洱海，好溫柔啊?！?/p>

責(zé)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