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里
摘句:日落開始了,你愿意陪我實現(xiàn)一個夢想嗎?
1
周楚笙說,人們不會羨慕一個努力的人,真正讓人信服的永遠(yuǎn)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她還說,世界上只存在第一名和其他,第二名是沒有意義的。
叢樂只覺得,學(xué)霸的世界她不太懂。
“反正,”周楚笙親昵地?fù)u了搖叢樂的胳膊,“你一會兒幫我問問易辭私底下究竟是怎么學(xué)習(xí)的。”
叢樂低頭調(diào)著相機參數(shù),站起身:“放心放心,這種問題哪里輪得到我,校報記者列了一大籮筐,你就等著看專訪吧!”
說罷,叢樂匆匆跑出班里,身后傳來萬年老二周楚笙壓著嗓子的疾呼。
“我要的是秘籍啊,秘籍!”
2
“易辭同學(xué),你好,歡迎做客校報的人物專欄節(jié)目《少年時》。”校園記者操著抑揚頓挫的播音腔為觀眾做起了介紹。
叢樂將鏡頭對準(zhǔn)受訪者,輕輕按下快門,光影驟然聚焦,取景框中的人漸漸清晰起來。劍眉星目,英痞的短發(fā)。易辭無疑是帥氣的,亦是清冷疏離的,標(biāo)準(zhǔn)的大神氣場完全長在了女生們的點上。
“同學(xué)們都很好奇,你穩(wěn)坐第一名的秘訣是什么?”
“好好學(xué)習(xí)?!?/p>
叢樂忍住瘋狂上揚的嘴角,對準(zhǔn)易辭不停地舞著單反切換角度。忽然一道冷然的視線穿過鏡頭直直盯過來,叢樂嚇得手一哆嗦,照片糊了。
不笑就是了。這人,這么兇做什么?
記者繼續(xù)發(fā)問:“那你對同學(xué)們有沒有什么學(xué)習(xí)上的建議呢?”
“正視自己,多做題?!?/p>
記者訕笑著點頭,額頭直冒冷汗。接下來的兩分鐘里,易辭全方位詮釋了能少說絕不多說,能用詞語回答絕不使用長句的回答技巧。
一整頁的采訪大綱,被他三言兩語殺了個片甲不留。采訪漸漸進入尾聲,記者幾乎長舒了一口氣:“好的,最后一個問題。”
“你認(rèn)為努力和天賦哪個更重要,缺乏天賦的人該如何前行?”
易辭忽然皺了皺眉頭:“這個問題不合邏輯。”
這是他這天第一次連續(xù)說這么多字,在全場的怔然里,易辭沉聲繼續(xù)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賦?!?/p>
“總之,他好像什么都回答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說?!眳矘饭嗔艘淮罂谒?,繪聲繪色地跟周楚笙描述采訪時的場景。
“大神果然不是凡人吶?!敝艹涎凵窨~緲地望向遠(yuǎn)方。
叢樂點點頭,趴在桌子上,又愁眉苦臉起來:“愁死我了?!?/p>
“怎么?”
“主編……讓我拍一張易辭笑的照片?!?/p>
周楚笙停頓了三秒,隨即“撲哧”笑出來,不禁摸了摸叢樂的額頭:“青天白日的怎么還做夢呢?”
叢樂覺得,憑借易辭的表情管理,去選秀節(jié)目競選男團也是不在話下的,不然怎么會在她拍的數(shù)十張照片里,都是一模一樣的表情?
端正、肅穆,還有一點兇。
主編焦頭爛額:“小樂啊,你看我們這個訪談已經(jīng)沒有什么含金量了,這個爆點只能是照片。你和易辭不是同班同學(xué)嗎,這個……”
作為校報的攝影師,叢樂難辭其咎,只好應(yīng)承下來。
于是,叢樂背上相機,盡職盡責(zé)地蹲守在了操場上——易辭每天放學(xué)后都會打一會兒籃球再回家。
正值落日西斜,熱烈的日光揮灑筆墨,漫天玫瑰色的云朵在天際中浮動。
易辭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他身高腿長,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叢樂跟著小跑了幾步,喊住他:“易辭!”
他停住腳步,回頭揚眉。
叢樂討好地笑了笑,正要開口,易辭卻忽然變了神色,飛快上前——
“咚”的一聲,他用手掌擋住了朝著叢樂頭部飛馳而來的籃球。
叢樂驚得愣在原地,易辭擰眉把籃球拋回場內(nèi):“手里有沒有點數(shù)。”
對方抱歉地擺擺手:“不好意思啊,哥們!”
“??!”又一聲驚呼。
易辭連忙轉(zhuǎn)頭,看見叢樂痛苦地捂著小腿,腳邊一顆滴溜溜轉(zhuǎn)著的足球。
他的嘴角抽了抽,這運氣也是沒誰了。
易辭一言不發(fā)地把足球踢回草坪,拎著叢樂的書包把人從操場內(nèi)拽了出來,耳邊聽到叢樂嘀咕:“呼嚕呼嚕毛,嚇不著……要不一會兒去買張彩票?!?/p>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站定:“什么事?”
叢樂想起自己的來意,又燦爛地笑起來,小心地晃了晃手中的相機:“笑一下?”
易辭掃了她一眼,扭頭就走。
叢樂慌忙拉住他的書包帶子:“不拍了不拍了,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其實,叢樂是帶著私心來的。她早知道拍照片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挑戰(zhàn),但這天易辭的一番話讓她思索了好久。
他說每個人都是有天賦的。
叢樂從小到大都是個太普通的人。成績平平,沒有特長,長相頂多算得上可愛。索性父母對她沒有什么要求,她就快快樂樂地長大,但這不代表她真的沒心沒肺,畢竟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特別的那一個。
易辭的話讓她心弦微動,她的天賦在哪里呢,為什么這么多年都沒有出現(xiàn)過?
叢樂昂起頭,有些期待地望向易辭:“你知道我的天賦是什么嗎?”
問完,叢樂就心虛了。她和易辭完全不熟,他又不是算命先生,又哪里能知道呢。
然而易辭定定地看了叢樂幾秒,忽然開口:“今天如果是我被球連打兩次,這事就沒那么容易了了。”
叢樂瞪圓了眼睛:“那你會怎樣?”
“找機會把人堵了,捆上麻袋揍一頓。”
易辭見叢樂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嘴角挑起了一道幾乎不可見的弧度,他移開視線:“傻樣兒。”
“這就是你的天賦?!?/p>
叢樂,其實簡單也是一種天賦。
3
余雪消融,枯木逢春。
叢樂依然每天踩著上課鈴來,晚上第一個跑出學(xué)校。
主編沒有責(zé)怪她沒拿到照片,近期的知識也大部分可以聽懂,如果月考不這么快出成績的話,叢樂會更高興一點。
看著自己極其平庸的成績單,叢樂頹唐地靠在周楚笙肩頭:“天靈靈地靈靈,勻我點分吧。”
周楚笙拍拍叢樂的腦袋,玩笑般開口:“我要能像你一樣每天過得這么開心,這個成績不要也罷。”
叢樂聞言愣了愣,表情看起來有些迷茫。
“發(fā)什么呆呢,老曹來了!”周楚笙撞撞好友肩膀。
針對這次考試,班主任老曹別出心裁地設(shè)計了一個新的教學(xué)方案——把班級同學(xué)劃分為上下游兩個梯隊,形成一對一的幫扶小組,由學(xué)習(xí)好的按照順序依次挑選自己的幫扶對象。
叢樂和周楚笙心照不宣地點點頭,好姐妹就要鎖死。
易辭第一個選。班內(nèi)很快安靜下來,比起被選擇,眾人更好奇他會選誰。雖然易辭是第一名,又是校草,但因為難以逾越的距離感,想和他結(jié)組的人并不多。
萬眾矚目下,易辭淡淡開口:“我選叢樂?!?/p>
班內(nèi)同學(xué)如炬的目光齊齊看向當(dāng)事人。
然而叢樂壓根沒反應(yīng)過來,正在臺下偷偷摸摸地打開一包浪味仙。老曹拿起書本拍向桌面,一錘定音:“叢樂,你和易辭同桌?!?/p>
幾天后的大課間,周楚笙跑來問候叢樂,語氣擔(dān)心:“你還好吧?”
叢樂大掌一揮,叼著棒棒糖說:“挺好的,他脾氣還不錯,上課能聊上兩句。”
周楚笙用一種難以置信的憐憫眼神看向好友。
平心而論,易辭是一個優(yōu)秀的老師。他思路清晰、簡潔,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安排的補課內(nèi)容合理得當(dāng)。有幾個瞬間,叢樂真的覺得學(xué)習(xí)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有過交談的緣故,叢樂也沒有別的同學(xué)那么敬畏易辭,在他面前依然生龍活虎,小動作不斷。
美術(shù)課上,叢樂難得安靜地趴在桌子上望向窗外,過了幾分鐘,驀地悄悄彎起眉眼笑起來,又偷偷掏出相機拍了幾張。等她這一套動作做完,易辭拿起筆敲了敲她的桌面:“笑什么呢?”
叢樂湊過去低聲道:“剛剛有一只黑貓在屋頂上睡覺,被一只蝴蝶吵醒了?!?/p>
易辭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屋頂上空空如也,他又挑眉看向叢樂。
怕他不信,叢樂趕緊調(diào)出照片拿給他:“喏,你看?!?/p>
正是櫻花錦簇的時節(jié),大半花枝低垂地遮住了黛青色的屋頂,確有一只黑貓愜意地仰臥休憩,鼻尖上落一處淡黃色的小點,恰好清風(fēng)微漾,形成櫻吹雪的好景致。
這張照片拍得很好。
易辭時常覺得叢樂擁有一雙特別的眼睛,她似乎總能注意到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以獨特的視角永遠(yuǎn)耐心地等待美好。
他把相機還給叢樂,面對她求表揚的眼神,拿出她昨天做的卷子推過去。
“你總能看到很多我從沒注意過的東西?!?/p>
叢樂不住地點頭。
易辭眼里帶了點笑,拿起筆冷漠地在題干上畫了一個圈:“那你為什么看不到這題說的是雙曲線呢?”
相機黑屏待機,叢樂啞口無言。
這一局,正方卒。
課間,叢樂掏出一個橙子,在桌子上熟練地滾了幾圈,剝開。橙子橘氣十足的分子頓時在空氣中飛舞蔓延,清甜爽利的味道在四周漾開。
她大方地分給易辭一半:“你這個人,實在是太過理智?!?/p>
“嗯?”
“哎,”叢樂來了興致,轉(zhuǎn)過身子,“你有沒有想象過未來的生活?”
“比如?”
“比如說,你成績這么好,以后肯定可以在國內(nèi)最好的學(xué)府讀書。然后會找到一個相互喜歡的人,在落日余暉里相視而笑。”叢樂越說越興奮,“你們會有一座寬敞的房子,還可能會養(yǎng)一只大狗?!?/p>
易辭彈了她的腦門一下:“不切實際。”
叢樂不服氣地捂住額頭:“你怎么知道實現(xiàn)不了?如果你都不愿意相信,就更不可能實現(xiàn)了?!?/p>
“好,你說得有道理?!币邹o松口。
“那你怎么想?”
他停頓了兩秒,目光移向書本,卻只說:“我想的和你一樣?!?/p>
叢樂張了張嘴,覺得易辭太敷衍了:“你怎么能抄我的呢?”
許多年后的易辭常常懷念起那個橙子味的午后,春日的陽光明亮又和煦,從女孩的背后暈染開,溫柔得像莫奈筆下的畫。
清甜、舒卷。
“算了。”叢樂嘟嘟嘴,吃掉最后一瓣橙子,“我有好多好多夢想,分給你一個也沒什么?!?/p>
4
高中的考試像刻度尺上的標(biāo)度,規(guī)則有序地記錄著時間的軌跡。
期中考試仿若夏天的一場雨,很快到來又很快離開。成績在三天后發(fā)布了。
“成績單來了!”學(xué)委走進班,同學(xué)們一窩蜂地涌了上去。
叢樂深吸了一口氣,也擠進了人群。她對自己的這次成績還是有所期待的,在易辭手下學(xué)習(xí)了這么久,她能感受到自己的進步。
她瞇著眼睛從下向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又捋著姓名往后看年級排名,她居然進步了將近五十名!
叢樂強忍住令人眩暈的快樂,目光轉(zhuǎn)向第一行打算看看易辭的成績冷靜一下。
易辭穩(wěn)定發(fā)揮,然而,第二名不是周楚笙。
叢樂心下一凜,慌忙扒開人群跑出班,她清楚周楚笙有多看重自己的成績。
樓層的最南邊有一個廢棄的消防通道,樓梯間晦暗昏黃,她們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里,平時幾乎沒有人會往來。周楚笙正抱住膝蓋坐在臺階上,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
“楚笙?!眳矘范自谒媲埃囂降剌p喚。
“小樂,我好害怕,怎么辦啊?”她這次退步了五名。
“我其實很笨的,沒有學(xué)習(xí)的天賦,只會埋頭努力,一點都不聰明?!?/p>
叢樂蹙眉反駁:“誰說的!”
“我爸?!敝艹嫌职杨^埋了起來,聲音染上了哭腔。
周楚笙的父親是高考落榜一代,也由此非常重視學(xué)習(xí),幾乎把所有的期待都壓在了女兒身上。他嚴(yán)格且不茍言笑,幾乎從來沒有夸過周楚笙一句。每次家長會叢樂看見他,都要繞道而行。
“楚笙,你以為努力是很容易的嗎?”叢樂抽出一張紙巾蓋住好友濕潤的眼睛,很認(rèn)真地說,“坐在書桌前一個下午的定力,背完一整本英語詞典的毅力,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你骨子里的韌性、不服輸?shù)膶W?,都是你的天賦,別人無論如何也比不過的東西?!?/p>
周楚笙終于破涕為笑:“小樂,你真會講話?!?/p>
“我說的都是真的!”叢樂拍拍屁股起身,倚在扶手上,繼續(xù)勸慰,“而且,易神的日子也沒我們想象的那么輕松?!?/p>
“真的?”
“他從小就奔波在各種補習(xí)班里,上課還要見縫插針地做競賽題,沒放過風(fēng)箏,也沒劃過船,作文經(jīng)常因為寫得太像百科全書被語文老師找。他只是看起來冷冷的,不太愛笑……”
那天叢樂陪周楚笙聊了很久。
光線穿過古老的窗欞切割時空,細(xì)小的塵埃在丁達爾效應(yīng)里沉沉浮浮。
“我好多了,謝謝你?!?/p>
周楚笙的眼睛腫得像條金魚,卻依然笑道:“我想再自己待一會兒,不用擔(dān)心我,你先回去吧?!?/p>
看到好友重新展開笑顏,叢樂終于放心地走出樓梯間。
門“咔噠”一聲關(guān)閉。
下一秒,叢樂被人擒住后頸。她驚愕地回頭,撞進了易辭辨不清神色的瞳孔里。
易辭把叢樂帶到了天臺。他挽起手臂,語氣平穩(wěn):“說我壞話?”
情急之下,叢樂把自己所認(rèn)為的易辭全盤托出,但她不認(rèn)為自己說了他的壞話。她一直都覺得他是個非常非常優(yōu)秀的人。
不過背后評論別人終究不對,叢樂心虛地?fù)u頭:“沒有沒有。”
她摸摸鼻子轉(zhuǎn)移話題:“你怎么在這里呀?”
“剛才老曹讓我給我媽回個電話?!?/p>
叢樂點點頭,又是一陣安靜。
“你……很會安慰人?”易辭忽然發(fā)聲。
天臺多風(fēng),寒冷的風(fēng)潮灌進衣領(lǐng)里,身體很快被涼意包裹。
電話里易母強硬尖銳的聲音如一道緊箍咒在易辭的腦海里翻騰盤旋,密密麻麻,經(jīng)久不衰。
“你爸今天又去了那個人那兒,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早就離婚了?!?/p>
這話說了太多年,從一開始的害怕愧疚,到后來的麻木,易辭聽倦了也累了。他忍不住反駁:“別為了我……”
——你去過自己的生活吧。
“怎么不是為了你?行了,大人的事你少管,別像你爸一樣沒良心?!?/p>
……
易辭疲憊地閉了閉眼睛,抬眼看向叢樂,沉聲道:“那你也安慰安慰我,行嗎?”
這天的易辭身上好像少了一分支撐他的驕傲和銳氣,整個人透著消沉與落寞。
說不清為什么,叢樂看到這樣的他,心里感到很難過。
她心目中的易辭應(yīng)當(dāng)是永遠(yuǎn)風(fēng)輕云淡、從容不迫,揮揮衣袖笑傲江湖的。
“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叢樂瞇了瞇眼睛,不由分說拉著易辭的袖子把他從陰影里拽進陽光下。
“我來教教你怎么笑吧。”
易辭的生命中有過很多個老師,有人教他復(fù)雜的單詞語法,有人教他眼花繚亂的編程,卻從來沒有一個人,教他怎樣笑。
快樂到底是不是一件簡單到不需要學(xué)習(xí)的事情?
“看好了哦?!?/p>
叢樂伸出兩手的食指放在嘴角,緩緩上提,眉眼隨之彎起來,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眼前的人眸中有星海,顧盼生輝,燦爛得像一場盛大而磅礴的日落。
易辭其實經(jīng)??吹絽矘愤@樣笑,她很愛笑。她的笑也從不遮遮掩掩,永遠(yuǎn)熱烈大度,極具感染力,總能神奇地讓他感到安寧和充沛。
叢樂就這樣笑著望向他,真摯又明朗。他只覺得頭腦一松,亂七八糟的情緒煙消云散,胸口微微發(fā)熱,他輕咳了一聲,偏過頭也忍不住笑了。
“咔嚓”。
易辭奇怪地回過頭,沒來得及收起笑意,又被叢樂抓拍了好幾張。
“易辭,你笑起來真好看!”
“叢!樂!”
易辭咬牙:“你的手機還想不想要了?”
叢樂護住手機:“我不給別人看!”
她翻了翻相冊,滿意道:“真的好看,一會兒我發(fā)給你呀?!?/p>
5
轉(zhuǎn)眼進入暑假,叢樂的行蹤變得琢磨不透起來,線上聊天也經(jīng)常隔著時差,易辭逮不到人,只能無奈地遠(yuǎn)程督促她學(xué)習(xí)。
在又一次一天的消息沒有得到回復(fù)后,易辭皺眉把手機扔向了桌面。
叢樂雖然愛玩愛鬧,但不是一個不知道正事的人,馬上進入高三,怎么說都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學(xué)習(xí)。
易辭曾有過許多時刻,都幾乎脫口而出:“叢樂,我們一起考去北京吧?!?/p>
然而他輾轉(zhuǎn)躊躇許久,都將這段話咽了下去。他們還太小,談誓言與約定似乎都沒有鄭重的底氣。而且,這話幾乎稱得上一個告白,確實還為時過早。
易辭想,索性叢樂有他一直在身邊,他會不遺余力地幫她。他們都會有光明的未來。
他帶著火氣睡覺的結(jié)果就是忘記關(guān)窗戶,然后導(dǎo)致重感冒。
易辭強忍著壞到極點的情緒,戴上口罩,全副武裝地來到市中醫(yī)院。掛號、繳費、門診、取藥。他獨自嫻熟地做完這一切,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打算吃完藥再走。
“對不起,對不起?!?/p>
熟悉的聲音灌入耳朵,易辭猛地轉(zhuǎn)過頭。
消失了一整天的叢樂正對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爺爺?shù)狼?,掛號單掉了一地。他皺著眉頭起身,默不作聲地彎腰幫忙。
“謝謝你!”
“易辭?你怎么在這兒!”
易辭頭痛欲裂,感覺周遭嗡嗡作響,他的聲音艱澀沙啞,仍是第一時間問道:“你生病了?”
事情好像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你是不是發(fā)燒了?”叢樂踮起腳尖,冰涼的小手覆在易辭的額頭上,使他短暫地清醒過來。
“我問你,”易辭握住她的手腕,一顆心懸在虛空,慌亂失措地跳動,“你怎么了?”
能看出來的病情反而讓人安心,可叢樂看起來完好無損,易辭一瞬間幾乎把所有不好的情況都想了一遍……
“不是我?!眳矘窊u搖頭,按住易辭的肩膀讓他坐下來,“現(xiàn)在,你需要吃藥?!?/p>
生病的不是叢樂,是叢樂的媽媽。
叢樂去病房和母親說明了情況,陪易辭來到醫(yī)院周邊的清淡小館解決午飯。
“阿姨……”易辭吃過藥也放下了心,輕松許多,他小心地措著辭,不知道該怎樣提起這個話題。
叢樂把白米粥推過去,說得很快:“癌癥復(fù)發(fā)了,已經(jīng)……有一陣了?!?/p>
易辭怔住,忽然想起了那些她每每快要遲到的清晨和早退的晚自習(xí),望著面前垂著頭的女孩,他第一次怨起了自己的粗枝大葉與不善言辭。
易辭攥緊紙巾,慢慢遞了過去:“我……”
“不用安慰我?!眳矘穾е鴿庵氐目耷慌πα艘幌?,吸著鼻子抬頭看了易辭一眼,“我知道你不會?!?/p>
易辭嘆了口氣,走到叢樂面前,張開雙臂,認(rèn)真說道:“我會。”
易辭給了叢樂一個可以依靠的支點,用柔軟的沉默接住了她全部的宣泄。
“為什么她這么好的人要承擔(dān)兩次這么大的痛苦呢?”
“醫(yī)生說她可能沒有兩年了,我不想她離開我……”
……
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雞毛,再樂觀的人面對生命的捉弄也會止不住號啕。
易辭輕輕拍著叢樂的后背,什么也沒說。
他們坐到黃昏西斜,易辭買了兩個白煮蛋給叢樂敷眼睛。
叢樂抽抽搭搭地調(diào)整呼吸:“你不要告訴周楚笙,她心思重,會影響到她?!?/p>
“好?!?/p>
叢樂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對不起,還要你一個病人照顧我?!?/p>
“別說這些?!币邹o又剝了一個雞蛋遞給她,溫?zé)崛彳浀牡鞍咨l(fā)著淺淡的香味,“叢樂,我們都希望你能開心一點。”
6
高三很快開學(xué),易辭為叢樂準(zhǔn)備了更加精簡便攜的復(fù)習(xí)綱要。叢樂熱淚盈眶地抱著學(xué)習(xí)筆記,被易辭捂住了眼睛:“好好學(xué)習(xí)?!?/p>
周楚笙的成績波動得劇烈,常來找叢樂訴苦,在叢樂的帶動下,她似乎也沒那么怕易辭了。在又一次看到易辭幫叢樂歸納知識點后,忍不住欽羨:“叢樂,你真幸福,家里人不給你壓力,還有易辭幫你。不像我,怎么考都考不好,高考快把我壓死了……”
叢樂不知所措地看著周楚笙。
焦頭爛額的生活壓榨著每個人的能量,安慰是輔助,多說無益,真正的難關(guān)只能自己克服。
安撫的話叢樂已經(jīng)說遍了,語言庫已然干涸蒼白,只覺得好累好累。
易辭抬眼看了周楚笙一下:“抱怨并不能讓你的成績變好,有這個傳遞負(fù)能量的時間不如回去反思自己。”
叢樂在醫(yī)院和學(xué)校兩頭跑的過程中度過了高中的最后一年。如果說生活有什么變化的話,周楚笙已經(jīng)很久沒再和她說話了。
高強度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的壓力使叢樂清減許多。她笑起來依然燦爛如畫,氣質(zhì)里卻多了點穩(wěn)重的意思。
高考報志愿的前一天,易辭和叢樂在學(xué)校見面了。
夏日的風(fēng)卷著梔子花的芳香輕輕走過校門前的南山大道,每每夕陽,這條路的盡頭總能一覽無遺漫天落日,每一個放學(xué)回家的人都會途經(jīng)這里。
這天他們最后一次走過。
易辭看著叢樂,卻什么都說不出口。
他不能大大方方眸含笑意,像所有青春里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孩一樣說:“喂,叢樂,我們都去北京吧?!?/p>
甚至一句“我喜歡你”都變得不合時宜。
然而叢樂沒讓他沉默太久,率先開口:“易辭,我想送給你一份禮物?!?/p>
她從身后變出來一本厚厚的相冊,里面有總是在屋頂睡覺的黑貓,第一次大笑的易辭,還有她和他打賭贏來的兩包橘子味軟糖……
叢樂歪頭朝他彎起眉眼:“易辭,不開心的事情那么多,就不要去想了。”
沉甸甸的相冊落在易辭手中,砸在他的胸口上。
“但我希望,你的所有快樂都是具體的,都是有跡可循的。”
叢樂舉著相機上上下下三年,幫身邊人記錄了他們高中里大大小小的歡鬧,現(xiàn)在她把屬于自己和易辭的回憶整理出來,希望眼前的男孩可以永遠(yuǎn)快樂。
易辭拿著相冊的手指緊了緊,心頭發(fā)酸發(fā)脹,他剛要開口,忽然被叢樂止住動作。
“易辭,我現(xiàn)在還不夠好。”
她有些緊張地抬起頭:“你信不信我?”
“我信?!币邹o答得毫不遲疑。他揉了把叢樂的腦袋,重復(fù)道,“一直信你。”
他們心照不宣地打了個啞謎,誰也不說信什么,誰也不談模糊且清晰的未來。
易辭的父母終于離婚,各奔東西。
九月,易辭坐上了北上的飛機,前往國內(nèi)最好的大學(xué)讀書。叢樂留在了家鄉(xiāng),可以常常去陪伴母親。
叢母于叢樂大二那年去世。她放棄了痛苦的化療,在丈夫和女兒的陪伴下選擇保守治療,度過了生命最后幸??鞓返膬赡辏w面地離開了。
叢樂和父親相依為命,每天在校園里東奔西顧地忙碌著。
太陽照常升起,落日準(zhǔn)時降臨,生命的列車轟隆隆疾馳而過。
7
“易神,你又拍什么呢?”舍友回過頭,看向忽然停下腳步的易辭。
易辭不茍言笑地指了指便利店的門口:“剛才那只黑狗做了噩夢,在蹬腿?!?/p>
舍友撓了撓頭:“你真有情趣。”
易辭愛上了拍照,但沒人敢恭維說他擅長攝影。他不講構(gòu)圖,不論技巧,只是把想拍的東西“咔嚓”一聲記錄下來,手機里存了一堆別人摸不到頭緒的圖片。
舍友從書包里掏出一張門票:“我們學(xué)校美院舉辦的國內(nèi)新銳攝影展,我這周末有個項目要跟進一下。你這么愛看這些,送你了?!?/p>
易辭隨手把門票插進了專業(yè)課本里。
周末很快到來,導(dǎo)師臨時有事,被放鴿子的易辭只得回宿舍,路過人流量驟然增加的美院,他才恍然記起自己似乎有一張門票。
他閑來無事,索性踱步走進。
攝影展的主題是“萬象”,展廳內(nèi)被劃分成許多個區(qū)域,有以人物為主體的創(chuàng)作,更不乏紀(jì)實攝影。易辭囫圇吞棗地看過,忽然皺眉走向了一組名為《落日大道》的作品。
下一張圖片里的大路依然是午后時分,卻陰雨綿綿,太陽在雨痕中影影綽綽地點出一圈光暈。
暴雨時的閃電,雪花中的明亮……
不知道這位新銳攝影師花了多少的心思才陸續(xù)記錄出這個角度的萬象更新。
易辭一眼認(rèn)出這是南山大道。
他心臟逐漸快速地跳動起來,意有所感地猛然回頭,撞上了叢樂一如既往的笑顏。
時光似乎與多年前天臺上的少年相遇,易辭面對叢樂,總是一下子心軟掉大半。
他們走在校園里,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互訴了這些年的變化,但同時兩個人也都清楚,這并不是此次相遇的終點。
不過誰也不急。
兩人緩步向前,主干路旁的水果店老板吆喝著打折,花店的阿姨搬出來一大桶濕漉漉的玫瑰花,超市門口的女孩跨上了男友的小電驢……
叢樂走在大學(xué)路上,仿佛走進了易辭的生活。
“你現(xiàn)在是一名攝影師?”
“嗯,”叢樂眨眨眼,伸出小拇指,“算是實現(xiàn)了一個小夢想?!?/p>
易辭眸含笑意地點點頭,忽然伸出手表看了一下時間,然后躊躇地頓了頓,迎著叢樂疑惑的目光,指著這條路對她說:“叢樂,這是學(xué)校里最長最寬的一條東西向路,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18:49?!?/p>
他緊張地攥了攥手指,認(rèn)真道:“日落開始了?!?/p>
“你愿意陪我實現(xiàn)一個夢想嗎?”
易辭沒把握叢樂記不記得高二那個橙子味的午后,她說他敷衍地偷走了她的夢想,其實他從未敷衍地面對過叢樂任何一個問題。
遇見叢樂以前,易辭活得拘謹(jǐn)而理性。在父母之間周旋多年,他早就不再會做美夢,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但忽然有個人跟他講:“你如果連相信都不相信,就更不可能實現(xiàn)了”。
女孩隨手為他描繪的一個夢想,讓他念念不忘很多年。
——你會在最好的學(xué)府讀書,找到一個相互喜歡的人,在落日余暉里相視而笑。
易辭有些不敢看叢樂的眼睛。他希望她記得,又覺得這實在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應(yīng)該開口解釋幾句,直白地表達自己遲到很久的喜歡。
他正準(zhǔn)備發(fā)聲,卻聽到叢樂輕咳了一聲,然后晴朗地說:“易辭,你吃了我那么多橙子,打算什么時候還給我?”
易辭驚喜地抬起頭,看到叢樂笑瞇瞇地望著自己。
他一時間只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傻笑。
“恭喜你,易辭,夢想成真?!?/p>
如果說落日是一場征途,那么在這場角逐里,沒有騎士也沒有公主。兩位勇士跨越了萬千山海,僅此而已。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