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君灼
作者有話說:我所在的城市,夏天總有驟雨。喜歡偷偷溜出來坐在長廊旁,吹著很涼爽的風,走神,想故事。這是一個夏天的故事,希望你有空調和一塊冰西瓜,也希望你喜歡它。
摘句:運氣好的話,怎么留不住你?
01
我曾跟許寒州說,你這名字取得忒不好,關鍵還特別靈。
他手上的事停了一會兒,掀起眼皮,不冷不熱地看了我一眼。
你看,我沒說錯吧,這名字不僅應了他好幾幕人生的重要場合,更是連性格都不放過。
那應當是個干爽炎熱的夏天,在暑假里,我的生日。
被平日里工作繁忙的父母陪著,坐在白色小轎車上,我滿心歡喜地等待著我的生日大餐。
然后父親的手機響了,應該是個陌生號碼,因為他皺了皺眉頭,任它又響了幾聲才接起。
他的語氣從疑惑、驚訝,最后轉到焦慮。
我聽見副駕座上的媽媽問:“是那個孩子嗎?”
父親急打方向盤掉頭,沉沉地點頭:“嗯,一個人來的,和粹粹一般年紀,我怎么能不管呢?”
我姓沈,單字為粹,仔細算起來,許寒州應當比我長一歲,但那個年紀,長一歲也不過是個小孩子。
東南方向黑壓壓一片厚實的積雨云,跟著我們的車穿過了小半個江城,暴風將手腕粗的樹枝吹得從根部折斷,直直砸向車頂。
終于,在小車到達江城北站之際,那片不勝重負的積雨云,將里面那一兜接天的黑水,痛痛快快地潑了個精光。
晝夜之交,光線在暴風暴雨里昏暗得可憐,滿目狼藉的江北站,路燈成片地亮起。
我看見勾肩搭背,披著同一件衣在雨里笑著奔跑的少年郎;看見把哭鬧的孩子夾在腋下,頂雨飛奔的中年男人;看見擠在一把傘下,全身濕淋淋的一家三口。
然后,我看見了許寒州。板寸頭,穿一件短袖,孤零零、空落落地站在江北站的正門口。他站的位置那么顯眼,像是生怕被遺漏,一雙眼機敏地掃視四周。
父親熄火,撐開一把黑色的大傘,拾級而上,與他會合。
直到不那么高的父親站在許寒州身邊,我才意識到那個眼神鋒銳的家伙不過與我一般高,他們身后新建的江北站是吃人的龐然大物,張著頂天立地的黑色大口。
父親將許寒州送上汽車后座時,我應當剛剛哭過。
相信我,在那個最是霸道驕橫的年紀,被人攪黃了生日,心情不會好過。
我惡狠狠地將他盯著,眼弧彎彎,眼角狹長,本該是天生的一雙笑眼,被那平眉一壓,嘴唇一抿,生生將笑意鎖在了瞳仁里。
許寒州一路都很安靜,只答不問。
“爸爸媽媽的電話號碼知道嗎?我給他們報個平安?!?/p>
“不知道?!?/p>
“那路上有沒有受傷,現(xiàn)在餓不餓?”
“沒有,不餓?!?/p>
被冷落的我撇撇嘴,對這個機器人一樣冷冰冰的家伙無聲地表示不屑。
下車后,趁著父母分神,我一下躥到許寒州身邊,十分壞心眼地重重踩了他一腳。
半濕的白球鞋上,一枚帶著泥水的足印,張牙舞爪地顯現(xiàn)了出來。
我報復成功,得意揚揚;他垂頭看路,興致缺缺。
用一句很俗的話說,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
02
我想,那時我應當是極討厭許寒州的,方才說了,他不過大我一歲,在我還在和小升初的拋物線方程艱難斗爭時,他已經(jīng)升入了江城大學的少年班。
嗯,簡而言之,他是個天才。
而我們普通人討厭天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我的父親是江城大學的教授,在那年負責少年班的招生。少年班意味著,僅比我大一歲的許寒州,將跟我同時畢業(yè)。
不過一個是高中畢業(yè),一個是大學畢業(yè)罷了。
所以我實在想不通,他的父母為什么會這么強烈地反對,甚至逼得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只身穿過大半個中國,在那樣一個壞天氣里,來到了江城。
后來的幾個月,我常聽父母提起他,說他天賦極高,但性格孤僻,拿到第一筆補助金后,立刻打了申請搬出宿舍,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單人間。
言辭里有贊嘆也有擔憂。
我當時其實挺想問問他們?yōu)槭裁床荒苻D而擔憂一下我的中考。
這樁事說起來其實有點不好意思,即使升上了高中,我仍舊沒有改掉愛走神的壞毛病,家里的雙親又都是老師,極愛管教人。
所以我往往會在父母的辦公室,在他們的灼灼目光下,忍辱負重地補作業(yè)。那天我剛走了一會兒神,還沒開始動筆,就被父親火急火燎地揪到了醫(yī)院。
人滿為患的病房,走廊兩側鋪滿了擔架床,穿著塑料拖鞋的醫(yī)生步履匆匆,與我擦肩而過。
“原本就是燙傷,小孩子沒處理好,傷口感染了,現(xiàn)在正發(fā)著燒。我開了藥,點滴已經(jīng)打上了。”
門口的醫(yī)生扼要地介紹完,向我們微微欠身,我們還禮,抬起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匆匆走進了下一個病房。
爸爸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我也悄悄從門縫里探出半個腦袋。
許寒州太敏感了,這樣小的動靜,仍立刻睜開了薄薄的眼皮。他膚色極白,甚至不輸給醫(yī)院冷冰冰的石灰墻壁,雙頰掛著兩團病態(tài)的潮紅。
他仍是板寸頭,冷白的頭皮若隱若現(xiàn),很有冷峻的味道。他一見我父親,皺著眉頭,似是極難為情地開了口:“沈老師,又麻煩您了,真的很抱歉?!?/p>
病人,就是最有資格揮霍任性的人,他偏不。
父親嘆了口氣,想說教也被生生地堵了回去。坐了一會兒,削了個蘋果放在床頭,還是勸他回學校住,同學之間尚可相互照應。
許寒州禮貌地聽著,沒有一點不耐,就是不點頭。
父親出去辦手續(xù)的空檔,醫(yī)生拿著化驗單走進來,說他手上可能留疤。
聞及這個壞消息,許寒州的喉結滑動了一下,面上仍勉力維持著那一派假鎮(zhèn)靜。
醫(yī)生出門后,他的目光就不那么友善了,刀子似的戳在我臉上,意思明確得振聾發(fā)聵:還不走?
小氣鬼,居然還記得那一腳之仇。
我頂著他不善的目光,哼了一聲,然后伸出左手,伸直五指。
他的平眉皺了起來,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彎曲的小指上。
“這是小時候被門夾的。”我像炫耀勛章似的朝他擺擺手,繼續(xù)道,“疤是可以祛的,骨頭才不可能長好。”
“唔,所以不要緊的,最差也就這樣,別擔心。”
許寒州眼神有點怪異地從左手小指移到了我一派坦然的臉上,那張一直沒什么情緒的臉上,分明寫上了“糾結”兩個大字。
我知道他有話想說,目光偷偷落在我身上好幾次,直到父親準備帶我告辭時,才終于憋出了一句話。
“那個,沈粹,骨頭也是可以長好的……”
人的理解能力可以這么差嗎?我是想跟他討論骨頭能不能長好這種學術問題嗎?
我回頭,難以置信地盯著他,用大拇指指著病床上的他,真誠地發(fā)問:“你真的是個天才嗎?”
他還沒來得及答,我“哎呦”一聲,頭上便挨了我爸一掌。
我下意識地瞇了一下眼,再睜開時,入眼是少年翹起的嘴角。
03
高一暑假,父親去青巖島開會,順便帶我去度假旅游。
再順便帶上他的得意門生,許寒州。
許寒州變化不大,仍舊是很短的寸頭,表情總淡淡的,只有個子抽條似的躥得飛快,已經(jīng)比我老爸高出半個頭了。
從平視到仰視,我的脖子很可憐。
我爸一直不喜歡吃海鮮,所以只有我們兩個一路晃晃悠悠,到了觀潮街。
那是青巖最熱鬧的一條街道,人頭攢動,顯得路面不太寬敞,人和人距離近到熱氣直噴到臉上。
許寒州冷著一張臉被推來搡去,他僵硬得像一塊鐵板,我實在看不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入手的觸感卻軟軟的。
我“咦”了一聲,低頭一看,粗線條地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左手上的護腕。
原來還是留疤了。
我沒再多想,將他扯到身后,用與生俱來的賴皮勁,勇猛地在前沖鋒陷陣,終于排開人潮,吃到了青巖特色的“赤焰石灼海鮮燒”。
許寒州吃飯很斯文,直接導致我一個人獨吞了海鮮鍋的三分之二。間接導致在我們不過才走出觀潮街百余米后,我蹲在路邊吐了個地覆天翻。
許寒州遞給我一瓶漱口水,沒什么章法地拍拍我的后背,憋出一句還算像樣的安慰:“沒事的,吐出來就舒服多了吧?”
我點頭:“嗯!”
他扶著我站起來,又走了五十米,我兩腿一軟,差點直接跪倒在綠化帶旁,這次是帶著苦味的劇吐。
我們面面相覷,青巖的海風從中穿過,對視幾秒,一陣洶涌的反胃感又涌了上來,激得我生出兩汪飽滿的熱淚。
然后我哭著對他說:“你為什么吃得這么少這么慢?為什么?為什么!”
許寒州一臉黑線地盯了我?guī)酌?,最終沒有跟我計較,只小聲說了句“不講道理”。然后掏出手機,查了查附近的醫(yī)院。
我運氣不錯,附近就有一家診所。
我一直覺得,病人是最有資格任性的,所以分明只有幾步路,我還是想打車。
于是我半真半假地說:“我沒力氣了,走不動,一動就想吐。”
許寒州毫不掩飾地嘆氣,將手機塞到我手里,然后脫下了他的雙肩包,一并遞給了我。
我難以置信地盯著他:“我是病人,你還要我給你背包?”
他白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走到我的正前方,整整衣服,半蹲了下來,袒露出一片還算寬敞的肩背。
直到他不耐煩地催了一句“快點”,我的靈魂才從九萬五千里外的太空飛回來。
我只是想打個車而已,事情怎么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
“我……我剛吐過,身上很臭哦。”半晌,我結結巴巴地憋出這句話。
許寒州等急了,不耐煩地回頭:“什么時候了,還管這個?”
“我……我覺得我又可以了……”
“沈粹!”他輕呵一聲打斷我,一雙平眉壓在長眼上,聲音低沉,隱有怒意。
我還沒見他動過怒,一下被這怒意激得跑出去十幾米,那速度堪比體測時的五十米沖刺。為了表示我真的很有活力,我站住回頭等他的時候,還使勁往上蹦了幾下,努力睜大眼睛扯出了一個夸張的笑臉。
許寒州在十幾米外,剛邁出的步子在空中微妙地停頓了剎那,臉色十分精彩地望著我。
我發(fā)誓,這是我見過他所有表情里,最有趣的一種。沒有用鏡頭記錄下來,是我人生的一大憾事。
04
真要說起來,許寒州的父母拜訪過我家兩次。
一是在他出走江城的第三天,當時我并不在家,未能與他們打過照面。
所以當他們第二次來訪時,我完全無法將眼前這對平凡的夫婦和許寒州聯(lián)系起來。
他們極客氣,穿著也極樸素,帶了不少特產(chǎn),一直微微彎著腰,我聽過最多的話,就是“謝謝”和“麻煩了”。
直到媽媽奉完了茶,我才知曉他們的來意。
許寒州的外婆因尿毒癥去世了,他的父母聯(lián)系不上他,千里迢迢從深圳趕來江城,依舊遍尋不獲。
我皺眉,這不像他。
媽媽找了空隙悄悄把我拉到書房,要我先去許寒州的住處看看。
“他不想被找到?!蔽覕蒯斀罔F地說,“誰去都沒用?!?/p>
媽媽推著我的后背,將我從后門放出去,篤定地說了句:“你去,他會?!?/p>
他會什么?我一腦門問號地打車直奔許寒州的住處,生活的久了,樓梯上擺了幾盆綠植,總算有點人氣。
我沒抱什么希望,所以干脆簡單粗暴地捶門,大大咧咧地喊道:“許寒州,我是沈粹,你不在對不對?那我走了啊?!?/p>
怎么會有人……嘛。
這句話還沒在腦子里過完,房門從里面被打開了。
一陣穿堂風吹過,我一臉蒙地在門外站了半晌,仔細思考我的名字是不是有類似“芝麻開門”的奇妙功效。
許寒州的屋子收拾得極整潔,也極無趣,新出的書刊、雜志太多,貼壁的兩個大書架都放不下,只能一摞摞打包好,堆在地上。
我在書堆里穿行,打心底里升上來一點敬佩,即使是天才,也不是都能耐住寂寞。
但嘴上我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你知道我為什么來吧?”
他“嗯”了一聲,系著圍裙,從廚房里端出一碟賣相頗好的青筍炒白藕。
桌上一葷一素,廚房里還溫這一盅湯。
曾經(jīng)被燙傷左手的少年,已經(jīng)可以做出這樣有滋有味的一頓飯了,時間真奇妙。
我嘗了嘗,味道和他的人一樣,清淡,少油鹽,但爽脆。
許寒州的家事,我其實有所耳聞。他的父母出身農(nóng)村,來深圳務工,十分勤儉,但也只勉力生存。許寒州沒上過什么幼教學前班,奈何珠玉光澤難掩,少年成名,早早被冠以天才的頭銜。
他成名后,父母幾度暫停他的學業(yè),逼他在采訪和各大賽事間輾轉,攢下了不少銀錢,終有余力將患有尿毒癥的外婆從鄉(xiāng)下接到深圳,療養(yǎng)照顧,以盡孝道。
然后便是他堅持要就讀少年班,只身遠赴江城了。
我沉默地吃了會兒菜,貌似無意地開了口:“你還記得我的小指嗎?”
他點頭。幾年過去,他的疤仍未消,我的骨亦未長好。
“那是我爸關車門的時候夾的?!蔽移届o地提起了一樁往事。
他一向尊敬我父親,所以詫異過后,只淡淡評價了一句:“只是意外?!?/p>
我點點頭,繼續(xù)道:“我覺得每個父母,最初都想做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媽媽?!?/p>
許寒州夾菜的手一僵。
“但世界上的意外太多,有多少人成功,就有多少人失敗,你說對不對?”
他沒答我,一頓飯吃到尾聲,他盛湯回來,才吝嗇地說了句:“可能對吧?!?/p>
后來,我聽說許寒州終究和父母一起,回了趟老家。
他回的時間不長,但至少努力過,像我們每個人一樣。
05
高中的最后一個寒假,散學典禮和誓師大會合二為一,我的書包里有一封不屬于自己的信,懶懶地窩在禮堂的角落,連聽了幾場冗長的報告。
西裝革履又面目陌生的人站上鮮花裝飾的講臺,神態(tài)各異地說了一番我此生不會再記得的話,然后莊嚴地鞠躬謝幕,另一個人再走上來。
像一條流水線。
我的目光不住地往嘉賓席上瞟,只能看見一個熟悉的后腦勺。
許寒州開始留頭發(fā)了,很簡單的發(fā)式,看起來也沒怎么費心打理,但氣質莫名就柔和了許多。那是我第一次見他西裝革履,為江城大學做招生宣講。
這個人選得實在是好,當許寒州矜持地起身,僅露出側臉起伏的線條時,我分明聽見了幾聲倒吸涼氣的聲音,然后是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我猜今年江大的分數(shù)線會漲,還漲得不少。
當他終于站上講臺,整了整西服的前襟,才不緊不慢地開始試音。
一如既往的慢性子,我想。我邊想邊悄悄抬頭看了他好幾眼,他的目光從全場掠過,很公正,一點也不偏頗。
公正得無趣。我垂下眼,不再去看他,耳畔的聲音跟他平時說話不太一樣,壓得更低,語速稍快。我從書包里拿出父親用舊的手機,手機殼飽經(jīng)風霜,顯得很有點寒磣。
我不像許寒州,有自己的手機電腦,我只能眼巴巴地希望父母能快點換手機。
但悲劇的是,勤儉幾乎是我家一條不成文的家規(guī)。
即使刪掉了很多東西,手機也仍然很慢,禮堂里的信號也不大好,所以我只能一手支著下巴,眼睛望著屏幕上轉動的小圓圈發(fā)呆。
不知道發(fā)了多久呆,手機突然驚雷般炸響,嗡嗡地猛震起來。
“我是真的為你哭了,你是真的隨他走了?!?/p>
“就在這一刻,全世界傷心角色,又多了我一個?!?/p>
張學友的《心如刀割》響起來的一瞬,我真的頭皮發(fā)麻,全身雞皮疙瘩都爭先恐后地鉆了出來。
這是我老爸的最愛,在社交軟件如此發(fā)達的年代,實在沒什么人給我打電話,我便一直沒想起換掉這個來電鈴聲。
手里的手機似乎瞬間變成了一個殺傷力極強的炸彈,我下意識地彈了起來,左手一掀,可憐的手機便滾到了座椅下面,密密麻麻的舊傷里又添了新傷。
當全場的目光聚集聚集到站起來的我身上時,我的第一反應是蒙的,大腦一片空白。僅僅空白了幾秒鐘,我立刻雙手抱頭,用胳膊擋住臉,猛地蹲了下去。
好在電話鈴只振了幾聲,我摸摸索索把座椅下的手機勾出來,本來想厚臉皮地繼續(xù)坐下來,但實在沒頂住近千道灼灼的目光。
我保持著剛才抱頭擋臉的姿勢,紅色一直燒到耳朵尖,一邊小聲說著對不起,一遍狂奔向禮堂的大門。
打開門的一瞬間,立刻被凜冽的風雪灌了一頭一臉。
今年江城的初雪很不像初雪,來得很早,卻氣勢洶洶,連下了一個日夜,次日便雪滿了紅磚。
許寒州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咬牙團了個很大很緊實的雪球,他就是方才在會議上給我打電話的罪魁禍首。
許寒州很能審時度勢,離我還遠得很,就立刻舉起雙手,嘴里不太真誠地說著:“我錯了。”
我看出了他的不真誠,連做了好幾個投擲的假動作,他傻乎乎的,每次都躲。那個樣子實在有點滑稽,我嗤笑一聲,將武器扔了。
直到我棄掉雪球,他才慢悠悠地朝我走近。我跳起來勾住他的脖子往下按,惡狠狠地說:“許寒州,我們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他沒怎么掙扎,只帶著幾分笑意說:“誰讓你玩手機,不聽我講話?!?/p>
我聞言火氣更大,咬牙,陰森森地說:“你的話難道都是什么金科玉律嗎?”
我們在雪地里玩鬧一陣,身上出了層薄汗,當我把許寒州摜到雪地里之后,我們終于暫時宣布休戰(zhàn)。雖然我高度懷疑,那不過是他自己覺得累了,順勢滑下去的罷了。
我蹲在他旁邊,從書包里摸出那封不屬于我的推薦信,塞到了他的胸口。
他雙手接住了,有點鄭重,是該鄭重的。因為這封信決定了他半年后將出國,繼續(xù)深造,發(fā)揮他的才能去驚艷更多人。
我轉了個角度,背對他,心里不知怎么有點悶悶的。
只有背對他,才能不被發(fā)現(xiàn)這一點點微妙的小情緒。
這樣打鬧的時光還能持續(xù)多久呢?
06
“沈粹,開門?!焙啙嵉难哉Z,平鋪直敘,很鮮明的許寒州風格。
我仍在賭氣,整個人窩在被子里,知道他是被派來的說客,還很大概率不站在我這一邊,故意不開門。
“沒別人,就我,開門?!?/p>
猶豫片刻,想起他曾經(jīng)那么果斷地給我開過門,而彼時我也是個和他立場不同的說客。我終究覺得,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只好趿著拖鞋,不情不愿地推開了一個小縫。
許寒州把住那小縫,側身讓了進來。他一身休閑服,背了個黑色雙肩包,看起來鼓囊囊的,裝了不少東西。
我再次將門反鎖,氣哼哼地坐回床上。
許寒州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很矮的板凳,他坐著實在有點委屈,縮手縮腳的。然后他放下背包,把里面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強迫癥似的以等距在床沿擺地整整齊齊。
我猜到了是什么,本來只想瞟一眼,可就一眼,視線就被黏住了。
居然都是我愛吃的……
我猶豫半晌,沒有動手,沉默地與他對望,不過一分鐘的光景,肚子就打雷似的咕嚕嚕響了起來,房間里很安靜,氣氛在緊張里愣是摻進去幾分滑稽。
太不爭氣了,什么肚子!
許寒州翹起一邊嘴角,又加了一碼:“吃吧,你爸不知道?!?/p>
我本就不太堅固的防線,在他的精準打擊下,瞬間一潰千里。
我邊吃邊問:“你怎么知道我愛吃這個?”
他最開始沒有答話,等我吃了個七七八八,才不緊不慢地揭示謎底:“就隨便挑了點我不喜歡的垃圾食品,你說巧不巧?”
我被他一句話噎得血壓飆升。
“你不知道老沈有多過分,他要是那么喜歡報志愿,自己再去高考一次?。 蔽覒崙嵉卣f。
許寒州望著我,認真地點了點頭道:“嗯,他的錯。”
我本來等著他換個方式繼續(xù)教訓我,沒想到等來這么一句話,又被噎住了,愣愣地看著他,我知道他有多尊重我爸。
原來書包里還有東西,許寒州側身從里面拿出一臺筆記本電腦,放在腿上。我一腦門問號地挪過去,視線越過他的肩膀。
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雙肩皆有水漬,這就是江城,夏季總不乏驟雨。
“這是一套職業(yè)測試題,你先答了,評估一下,然后我們再選專業(yè)和學校?!?/p>
許寒州將電腦遞到我手上,不知怎么,摸到沾過他體溫的地方時,我竟有些鼻酸。
我們都要畢業(yè)了,去奔赴一個,看似更自由,實則更不確定的未來。
“沈老師不相信你可以做好,但其實你可以,對不對?”
我從前只覺得許寒州說話條理分明,總是理性,此時,第一次從那理性里,咂摸出幾分溫柔味道。
從高考出分到現(xiàn)在,每個人都想為我出謀劃策,卻沒有人跟我說一句“其實你可以”。
我彎下腰,將頭埋在電腦后面,淚水無聲,卻洶涌。
我其實想告訴他,在他將這個沉甸甸的鐵殼子交到我手上之前,我只是抱著一種盲目的反抗將自己反鎖在這里,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反抗些什么。
我想告訴他——在你到來之前,我覺得自己一定做不好。
我想告訴他……
我想他聽到了什么動靜,但是默契地沒有扭頭來看我,我也確實不想在這時收獲一些多余的安慰。
做完了一套冗長的試題,我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下來,咳嗽了幾聲清清嗓子,終于可以裝作若無其事,跟他好好說上幾句話了。
說一句少一句,所以盡量多說一點。
“這個學校不錯,但你可能選不上這個專業(yè)。”
“嗯,那就放在備選吧?!?/p>
“我還是建議把H大放在第一位,試一試,你的運氣一向很好?!?/p>
“沒有啊,明明差得要命?!?/p>
——運氣好的話,怎么留不住你?
擬好志愿時,晨光曦微。
我們坐在陽臺的吊籃竹椅里,看太陽從東方緩緩升起,極蓬勃的金紅色,染上了云邊大地,萬家屋頂。?。
“你說聚散怎么這么容易?”我?guī)еc消極情緒,輕笑著問他。
他想了想,慢悠悠地答:“不散不聚?!?/p>
我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又沒有明白透,但終究將那個“散”字聽進去了,我努力扯出一個笑,說了那句爛俗的真心話:“祝你前程似錦。”
他半晌不答,直到金紅的日光一點點爬上他的臉頰。
“沒有你,怎么似錦?”
勢若驚雷,輕似耳語。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