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璞
01
1919年8月的《晨報》上,一篇名為《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的文章赫然刊出,署名“女學生謝婉瑩”。此時正逢當局逮捕“五四”運動中的進步學生,而這篇小稿既態(tài)度鮮明地針砭時弊,又極為罕見地出自女性之手,一時間激起千層浪。沒過多久,另一篇署名“冰心女士”的小說《兩個家庭》亦在《晨報》上連載問世,個中描繪的故事同樣被人們津津樂道。
沒錯?!爸x婉瑩”與“冰心”,這兩個名字同屬于一位19歲的女學生。那時的她就讀于北京協(xié)和女子大學理預科(后合并到燕京大學),原本渴望成為救死扶傷的醫(yī)生,由于文筆卓越而受命擔綱北京女學界聯(lián)合會的文字宣傳工作。在那以后,謝婉瑩給自己起了“冰心”的筆名。如此既不失“瑩”的本意,也方便膽子沒那么大的她去寫以社會問題為題材的“問題小說”,譬如《斯人獨憔悴》《去國》,無不生動反映了如她一般擠在新、舊文化的夾縫里的年輕人的苦悶。
1921年,冰心轉(zhuǎn)入燕京大學女校的文本科(當時的文學院)。在如魚得水的氛圍里,年輕的她更加出類拔萃,不僅成功跳級、斬獲獎學金,還考入了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研究院攻讀文學學位。
02
冰心的父親曾任山東煙臺海軍訓練營營長,到過好幾個國家。他曾以中國代表的身份前往英國接收軍艦,彼時落后的中國沒有國歌,交接儀式上竟奏了一首名為《媽媽好糊涂》的民間小調(diào)。父親把這事兒講給冰心,年幼的她跟著黯然神傷。
父親出海遠航時,母親注目窗外,冰心則在她身邊跑來跑去,“媽媽,你到底為什么愛我?”母親用她的面頰抵住冰心的前額溫柔地說:“不為啥,只因你是我的女兒呀?!泵刻烨宄?,母親幫冰心梳起細長的小辮子。只要父親在家,他一準拿出照相匣子嚷:“站好了,要照相咯!”就這樣,在父母的寵愛下,冰心不用纏足,還有機會學知識、騎馬,連三個弟弟都俏皮地喚她“瑩哥”。1921年,冰心在《小說月報》發(fā)表短篇小說《超人》,講述了素來冷漠的何彬因救助跑街的窮孩子而得到一封真誠的感謝信,冰冷的心因此融化的故事。冰心借何彬感慨道:“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
是呀,世間萬物因愛而溫暖,冰心就對大海持有綿長的情感。她兒時曾在臨海的煙臺生活了8年,海因此成為她記憶里抹不掉的“背景藍”。她對著洶涌的波濤與巍然的白塔暗自向往:長大了我要成為一個“燈臺守”(指守衛(wèi)燈塔的人)!于那時的冰心而言,“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父母對女兒的這種執(zhí)念露出擔憂,冰心的回答卻異常堅定:“這在我并不是犧牲呢!”哪怕同情革命的父親被迫辭職,冰心還是把自己攢下的10元壓歲錢偷偷捐給了參加辛亥革命的志士。直到80歲高齡,冰心還堅持翻譯了馬耳他共和國詩人安東·布蒂吉格的詩集《燃燈者》,“登梯燃燈”的理想從未泯滅。
03
冰心打小是個愛讀書的孩子。她4歲開始認字,7歲讀《三國演義》《水滸傳》,9歲讀《論語》《左傳》和《唐詩》……那時候她識字不多,但在一知半解中開啟了豐富的精神世界。比如堂姐送的一本《凄風苦雨錄》,冰心每讀一遍其中關(guān)于窮苦人的內(nèi)容都會大哭一場。間或,她給休假的水兵講“三國”……在母親怕她累傷腦子而有意將書藏起時,冰心已然出落出如蘭的氣質(zhì)。
不過,真正讓冰心的讀書質(zhì)量突飛猛進的是一個叫吳文藻的男生。他們在二十幾歲時相遇,男生不懂得“你儂我儂”,不擅長表情達意,連最基本的“情書”都寫得像極了論文……禮物倒是常送,無非一摞摞書籍:所有書都經(jīng)過精挑細選,吳文藻先讀、做好筆記,再寄給冰心閱讀。
簡單的西式婚禮在當時燕京大學的臨湖軒舉行。好友不多,酒水不貴,婚后的趣事兒數(shù)之不盡:吳文藻是個一頭扎進學問、不諳世事的書呆子,吩咐他去買薩其馬和一塊雙絲葛的布料,結(jié)果他在糕點店只記得要買“馬”,在綢布店只記得要扯“羽毛紗”……哭笑不得的冰心將丈夫的“劣跡”寫成一首寶塔詩,并戲謔是“傻姑爺?shù)郊摇绷恕!拔母铩睍r期,夫妻二人均遭受磨難。被迫分居異地,他們在勞作的間隙里相互惦念;但凡有機會見面,冰心仍是笑容明朗的模樣。進入新時代,“各忙各的”是倆人的日常狀態(tài):吳文藻做研究,冰心打理家務和堅持寫作。
04
早年在美國留學時,冰心曾因病被迫休學半年。她難過到“幾乎神經(jīng)錯亂”,寫作便成了她最好的調(diào)節(jié)方式。將異國見聞與感觸記錄下來,發(fā)表在國內(nèi)的《晨報副鐫》上,其中與兒童讀者的通訊后來由北新書局結(jié)集成了《寄小讀者》出版。而這“一寄”就一發(fā)不可收,還有“再寄”以及“三寄”。冰心將兒童讀者看作和自己一樣的“大人”,聊信聊得火熱,回信盼得熱切。時至晚年,冰心得了腦血栓,躺在病床上也不忘提筆練字。等字練好了,她繼續(xù)在信里跟小讀者們匯報“生命從80歲開始”的細節(jié)。
做了母親后,冰心特別喜歡陪伴自家的孩子。她笑意吟吟,從不壓抑他們的天性:窗外雨水叮咚時講故事,從《大衛(wèi)·科波菲爾》到《三只小熊》,現(xiàn)實與童話交錯,相得益彰;應允他們在山野里穿梭,贊許“淘氣的小子是好的,淘氣的姑娘是巧的”;告訴他們?nèi)f物皆平等,小狗、松鼠、螞蟻等全部值得呵護……也有生氣和施以懲戒的時候,比如,在困頓的年月里,女兒吳青多吃了餅干不肯承認,冰心罰她用肥皂刷牙洗嘴;吳青罵了一位聾啞的小孩,冰心倒了一杯奎寧水(味苦的汽水)直接讓她喝下去。
從前,有人批評冰心的作品題材貧乏,所謂“愛的哲學”太過虛空,根本無法解決真正的社會問題。冰心直言:“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也沒有噴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堅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晚年的冰心認真生活,手邊有一枚“是為賊”的閑章,時常自嘲“老而不死”;書桌上趴著一只取名“咪咪”的貓,冰心夸它“十分好客”……
愛星星、愛大海,愛兒童、愛祖國,愛世間的平凡與真實——這就是冰心,如她一貫的溫婉之語:有了愛就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