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寶卿

（廈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福建廈門 361005）

閩南方言源于古漢語，由于歷史、地理的原因，它保留的古音、古詞語、古熟語比其他方言更加豐富多彩。就拿熟語中的一類諺語來說，它是閩南民間文學(xué)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它凝聚著歷代勞動人民的智慧和才能；反映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前進(jìn)的足跡；傳遞著每個時代人民群眾的心聲。閩南諺語之所以能流芳百世、傳承不衰，不僅因?yàn)樗从抽}臺的地域文化，包括民俗文化、宗教信仰文化、海洋文化等，也滲透了儒家的傳統(tǒng)文化，而且它蘊(yùn)含著獨(dú)特的藝術(shù)特點(diǎn)和巧妙的修辭手法，使人們讀起來感到盎然生趣，說起來意味無窮。此文就它的押韻特點(diǎn)，用韻，韻部及其修辭手法進(jìn)行論述。

一、閩南諺語的押韻和使用的韻部

（一）何謂押韻、韻部

閩南諺語也是韻文的題材，它的押韻要求雖不像歌謠、童謠、民間戲曲唱詞、答嘴鼓等作品那樣嚴(yán)格要求，但力求押韻，能產(chǎn)生韻律美和回環(huán)美，能使誦讀朗朗上口，悅耳動聽，以便記憶和傳承。

眾所周知，“押韻”也說“壓韻”，指詩詞歌賦中，某些句子的末字用韻母相同或相近的字，使音調(diào)和諧優(yōu)美?！把喉崱遍}南話通俗的說法是“斗句”（tauku。注音用國際音標(biāo)，調(diào)類用數(shù)字表示。下同）怎么做到句與句之間能“斗句”呢？這就要求創(chuàng)作時，某些句子的末字要使用同一個韻部相同或相近的字。基本原則是：凡音節(jié)韻母可以不論韻頭，只要韻腹（主要元音）相同或相近，韻尾（韻母后面的收尾部分）相同的一類字歸為同一個韻部。如普通話可把a(bǔ)n、ian、uan、üan四個韻母歸納為一個韻部為寒韻，盡管它們的韻頭不同（an屬零韻頭，古稱開口洪音，今稱開口呼；ian韻頭i，古稱開口細(xì)音，今稱齊齒呼；uan韻頭u，古稱合口洪音，今稱合口呼；üan韻頭ü，古稱合口細(xì)音，今稱撮口呼），但主要元音（韻腹）“a”是相同的，韻尾“-n”也是相同的，這幾個韻母所包括的字就屬于同一個韻部寒韻。一個韻母不一定具有韻頭和韻尾，但韻腹是不可缺的。

從上例我們知道韻部是對韻母的再歸納。閩南方言韻母相當(dāng)復(fù)雜，它包括元音韻母（單元音韻母、復(fù)元音韻母）、鼻音韻母（雙唇收尾-m的鼻音韻母，舌尖收尾-n的鼻音韻母和舌根收尾-? 的鼻音韻母）、鼻化元音韻母（單元音鼻化元音和復(fù)元音的鼻化元音韻母）、入聲韻母（雙唇收尾-p，舌尖收尾-t，舌根收尾-k和喉塞收尾-h等四套）、鼻化入聲韻母等龐雜的韻母系統(tǒng)，常用韻母八十幾個，若包括不常用的多到九十來個，所以歸納出來的韻部比普通話多得多。現(xiàn)根據(jù)我們對閩南方言諺語的押韻進(jìn)行分析和歸納，得出如下的韻部表。

（二）韻部表及其各韻部包括的韻母

下面分為寬韻部和嚴(yán)韻部。寬韻部有22個，嚴(yán)韻部有48個，一般來說，用入聲韻押韻的比較少。

（三）韻部特點(diǎn)

由于閩南方言的韻母復(fù)雜，所以有的韻部除了包括主要元音和韻尾相同的陰聲韻母外，還包括鼻化韻母以及帶喉塞韻尾的入聲韻母字。如“飛機(jī)韻”包括了i、ih、?、?h、ui、uih、u? 等韻母的字。諺語“賣席的睏椅（i），賣瓷的食缺（kih）”，這條諺語的韻腳是單元音i和單元音喉塞韻母ih 同押。但要注意，主要元音與韻尾相同的陰聲韻母、鼻化韻母是不能與帶（-p、-t、-k）的入聲韻母或帶（-m、-n、-?）韻尾的陽聲韻母字組成同一韻部來押韻的。如“雞食碎米鴨食谷（k?k），各人各有各人福（h?k）”，它是押入聲韻?k，屬“祝福”韻部的“福韻”，不能與陽聲韻??同押；又“讀冊無用功（ka?），等于白花工（ka?）”，它是押a?韻，屬“涼港韻部”的“港韻”。

（四）押韻舉例[4]

1.飛機(jī)韻：

枵（iao，餓）傷脾（pi），飽傷胃（ui）。

富的富上天（t??），窮的窮寸鐵（t?ih）。

問路靠喙嘴（tsui），行路靠骹腿（t?ui）。

2.宇宙韻：

細(xì)漢偷挽匏（pu，匏：瓠瓜），大漢偷牽牛（gu）。

3.歌聲韻：

平時走拋拋（p?a），考時抱佛骹（k?a，腳）。

4.互助韻：

5.好石韻：

一日笑三笑（ts?io），贏過食補(bǔ)藥（ioh）。

6.茶花韻：

7.淮海韻：

樹身倚得在（tsai），呣驚樹尾歪（uai）。

和氣生財(cái)（tsai），生理捷捷來（lai）。

丈姆看囝婿（sai），愈看愈意愛（ai）。

8.奧妙韻：

9.森林韻：

陰琛?。╰?im），咬人三寸深（ts?im）。

交人要交心（sim），交心值千金（kim）。

眾人一條心（sim），泥涂變成金（kim）。

10.感念韻：

兩人無相嫌（hiam），糙米煮飯也會黏（liam）。

做人泛泛（ham），逐個和好心也甘（kam）。

11.新春韻：

要知爸母恩（un），手咧抱囝孫（sun）。

買賣算分（hun），相請無論（lun）。

12.延安韻：

錢銀千千萬（ban），呣值囝孫有才干（kan）。

好（zue：多）話一句三冬暖（luan），惡語傷人六月寒（han）。

13.燈光韻：

14.涼港韻：

15.棟梁韻：

16.吸入韻：

手骨屈入（lip），無屈出（ts?ut）。

17.接合韻：

家有家業(yè)（giap），有家就有業(yè)（giap）。

一家一業(yè)（giap），無家澀疊（tiap）。

虛心的人十當(dāng)一，驕傲的人一當(dāng)十（tsap）。

18.出日韻：

樹老枝屈（kut），人老病出（ts?ut）。

19.發(fā)達(dá)韻：

食八（pat），穿拍結(jié)（kat）。

大賊刼小賊（ts?at），鰇魚刼墨賊（tsat）。

嚴(yán)府出厚賊（ts?at），嚴(yán)爸出阿里不達(dá)（tat）。

20.六角韻：

牛相觸（tak），麥仔去一角（kak）。

一句話，三尖六角（kak）。

21.積德韻：

出門看天色（sik），入門看面色（sik）。

22.祝福韻：

二、閩南諺語的修辭手法

閩南諺語中除了采用直接陳述事物的方法來表達(dá)，讓人一目了然了解它的內(nèi)容和含義外，還巧妙運(yùn)用各種修辭手法，更加形象生動地表現(xiàn)其意義。下面略談幾種手法并舉例說明。

（一）比喻手法

簡單的說是打比方。即用另外的事物來比擬闡述的對象，使闡述的對象化抽象為具體，使諺語淺顯易懂，語意更加鮮明。

手骨屈入無屈出（手骨：手、手臂。屈：本指彎曲，這里指拐往某處、某人。比喻某些人只顧個人、某些人或小家庭的利益，不讓外人得到利益、好處。）

路頭燈芯，路尾秤錘（路頭：路程的開頭。路尾：路程的盡頭。拿著或挑著的東西走路，開始走時如同燈芯那樣輕，可是走到路的末尾，因精疲力盡，就會覺得像秤錘那樣重。這是明喻。）

人心肝，牛腹肚（腹肚：肚子。人心肝，卻有牛的肚子那么大，真是欲壑難填，比喻人心貪得無厭，與“人心不足蛇吞象”意近。這是借喻。）

赤涂埔發(fā)靈芝草（赤涂埔：本指不毛之地，非常貧瘠。不肥沃的土地竟能長出靈芝草，比喻山窩里也能飛出金鳳凰。借赤涂埔比喻山窩里，借靈芝草比喻金鳳凰，金鳳凰指優(yōu)秀人才。）

四兩江魚攏是頭（江魚一寸來長，炒或煮頭身就分開。大家先把魚身吃光，剩下的都是頭。比喻大家都想當(dāng)頭，當(dāng)領(lǐng)導(dǎo)。）

（二）對比手法

通過相對比較、懸殊差異比較，數(shù)量比較等引出言外之意，使諺語產(chǎn)生顯而易見的效果。

骨力食力，貧憚吞瀾（骨力：勤勞、勤奮。食力：依靠勞力謀生。貧憚：懶惰。吞瀾：吞涎水，吞口水。勤勞的人自食其力，懶惰的人不得食，只好咽口水度日。）

食尾牙面憂憂，食頭牙捻喙須（尾牙：舊俗農(nóng)歷每月初二、十六要“做牙”祭拜土地公（福德正神）。十二月十六正好是“尾牙”，老板請員工吃飯。若雞頭向誰，誰就會遭到裁員的危險。所以員工面憂憂，愁眉苦臉，心里七上八下。頭牙是正月初二。捻喙須：捻著胡須，形容心情愉快，因?yàn)楣ぷ饕呀?jīng)穩(wěn)定，沒后顧之憂。）

好囝一個就有望，否囝儕個無采工。（好囝：好兒女。否囝：不成才的浪蕩子。通過好囝與否囝的對比，說明生兒育女不在多，好好養(yǎng)一個有出息的人才就老有所依。）

相讓食有伸，相搶食無份（伸：剩余。食無份：吃不到東西或得不到好處。通過“相讓”、“相搶”對比，說明只有互相尊重，互相禮讓。彼此才能得到好處，而且還有剩余，如果互相爭奪只能兩敗俱傷，提倡互相尊重和謙讓的美德。）

有趁，骹鬆手弄；無趁，面青目紅。（有趁：有賺錢。骹鬆手弄la?：手舞足蹈。無趁：沒賺錢。面青目紅：臉色蒼白，眼睛發(fā)紅，形容生氣發(fā)怒或垂頭喪氣。通過對比把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說明做生意盈利和虧欠的不同心情。）

食著藥，青草一箬；食呣著藥，人參一石。（著tioh：對。呣著：不對。箬：葉子。對癥下藥，少量的青草藥就能治好病，吃錯藥，即使一石的人參也治不好，反而會使病情加重。通過對比，說明對癥下藥的重要。）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金無純金，最多是九九點(diǎn)七個九，何況是人，哪有完美無缺，一點(diǎn)缺點(diǎn)都沒有嗎？通過“金”和“人”互相對比和映襯，更能生動形象地說明問題。）

（三）排比手法

用結(jié)構(gòu)相似的平行句法構(gòu)成，也可叫層遞，以增強(qiáng)句子的效果，巧妙生動地說明道理。

一牽成，二好運(yùn)，三才情。（牽成：扶植、栽培。用數(shù)詞“一、二、三”鑲嵌排序，告訴人們獲得成功的三個重要因素。）

桃三、李四、梨五、六荔枝，棗樹當(dāng)年可賣錢。（把桃子，李子，梨子，荔枝等水果按成熟期排列，說明三月份有桃子、四月份有李子、五月份有梨子、六月份有荔枝。這些月份的水果正是成熟時間，吃起來特別新鮮。）

山頂鷓鴣獐，海底馬鮫鯧。（這四種動物被民間認(rèn)為最佳的山珍海味。）

（四）夸張手法

運(yùn)用豐富的想象，擴(kuò)大事物的特征，把諺語說的張皇鋪飾，以增強(qiáng)表達(dá)效果。

一筆化三千。（這諺語來源于福建省長泰流傳的一個故事。林震是長泰歷史上唯一的狀元。在考狀元時，考官要求在一炷香時刻抄完3000字，林震急中生智，提筆題上“一筆化三千”后立即交卷，考官評價林震：“萬夫魄力，不如一聲道破?！保?/p>

一圓拍卌八結(jié)（一圓：舊指一個銅板，現(xiàn)指一分錢，拍：打。一分錢打四十八個結(jié)，做多種用途?？浯笮稳菔至邌荩媸恰耙幻话巍?。）

蝦看倒彈，蟳看流瀾，田蛤仔看了跳過岸。（倒彈：反彈回來，比喻看不慣，討厭。蟳：螃蟹。瀾：唾液，口水。田蛤仔：青蛙?？鋸埖匦稳荩r、螃蟹、青蛙等看了后的怪模怪樣，說明某物難看得嚇人。）

四兩破千斤。（破：拿下，打敗。四兩很輕，千斤很重，四兩力能破千斤東西，通過數(shù)量夸張對比，說明抓住事物的關(guān)鍵就能以少勝多。）

（五）頂真手法

也叫“頂針”“聯(lián)珠”。用前句的結(jié)尾（詞語）做下句的起頭，使語句遞接緊湊而生動暢達(dá)。

交人要交心，交心值千金。（交朋友要以心相交，誠心待友，友誼才能長存。）

大魚食小魚，小魚食蝦米，蝦米食涂泥。（蝦米：指小蝦。指動物界中弱肉強(qiáng)食的現(xiàn)象，也借指弱者被強(qiáng)者欺凌、吞并。）

一人智不如兩人議，兩人議不如眾人意。（智：智慧。議：議論。意：意思、意見。與“集思廣益”意近。）

人飼豬，豬飼田，田飼人。（比喻人與生態(tài)之間的關(guān)系。正因?yàn)樯镌谧匀唤绲纳婧桶l(fā)展，才為人類提供了一切生存的條件。）

（六）回環(huán)手法：

也叫“回文”。運(yùn)用詞序回環(huán)往復(fù)的語句，表現(xiàn)兩種事物或情理的相互關(guān)系。

緊事寬辦，寬事緊辦。（緊事：要緊的事。寬辦：慢慢辦。寬事：不要緊的事。緊辦：抓緊時間辦。因?yàn)橐o的事有時心情焦慮，一時亂了方寸，慌亂之中辦砸了。從時間上要抓緊，而心情不能太緊張。不緊要的事心情不著急，有時一拖再拖就忘了。所以要抓緊時間辦。）

人養(yǎng)地，地養(yǎng)人。（土地靠人施肥、耕作，而反過來人靠土地生產(chǎn)的農(nóng)作物來維持生活。）

便宜無好貨，好貨無便宜。（一般的道理是東西好，價錢貴，東西差，價錢便宜，但有時也會遇到例外的情況。）

圓人會扁，扁人會圓。（圓人：比喻完美、幸福的人。扁人：比喻不完美、窮困的人。有的完美無缺的“圓人”，有朝一日也可能變成不完美的“扁人”；不完美的“扁人”也可能變成完美的“圓人”。形容生活在世上，變化無常，“有時起，有時落”，“圓人”也不要太驕橫，瞧不起“扁人”，“扁人”也不要喪失志氣，要奮發(fā)圖強(qiáng)成為“圓人”。）

出手無留情，留情無出手。（出手：比喻據(jù)理動手或做某事，如出手拍pah人。無留情：不留情面，若留情面就不動手，遇事委婉解決，原諒對方。）

（七）雙關(guān)手法：

利用語言文字上同音或同義的關(guān)系，使一句話關(guān)涉到兩件事。

金胡蠅，臭腹內(nèi)。（胡蠅：蒼蠅。腹內(nèi)：內(nèi)臟。金光閃閃的蒼蠅，內(nèi)臟卻十分惡濁。比喻某些人表面十分斯文識禮，背后卻干盡壞事。）

賣豆油的倒?。（豆油：醬油。倒?：“?”k??是舀子?！暗?”是把裝醬油的舀子倒下去?！暗?”與“倒講”同音，比喻有話不直說而倒著說，使人不知所云。）

大條芫荽，假芹。（芫荽長得大一些，看起來像芹菜，所以說為“假的芹菜”，與“假勤”同音，諷刺人家假勤奮。）

儕豬無好糠，儕人無好湯。（儕：多。豬養(yǎng)多了就不能吃到好的糠，人多了就不能吃到滋補(bǔ)的湯，比喻凡事少而精。）

水過盤會少，話過盤會儕。（水從一處倒另一處會少，話從一個人的口傳給另外一個人會多。比喻傳話會添油加醋惹出是非，造成人際關(guān)系緊張。）

鳥鼠見貓驚半死。（老鼠見到貓怕得要命。比喻有些人見了權(quán)貴、頂頭上司等也怕得要命。）

閩南方言熟語是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語言寶庫，它不僅是古漢語活化石的積淀，而且把閩臺文化反映得淋漓盡致。它繼承并運(yùn)用我國文學(xué)作品特別是韻文體裁作品的藝術(shù)技巧和修辭手法，使之內(nèi)容更生動、活潑。它反映了閩臺人民的聰明才智和閩臺文化的無窮魅力。海峽兩岸人民一定要攜起手來，共同挖掘、探討、研究，讓這文化財(cái)富能更加熠熠生輝。

注釋：

[1]此文的聲調(diào)以廈門話為代表（其中缺4陽上調(diào)留給泉州）。

[2]林寶卿：《閩南方言單字音檢韻音序表》，《普通話閩南方言常用詞典》，廈門：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

[3]林寶卿：《走進(jìn)閩南方言熟語，感受閩臺文化魅力》，《閩南》2013年第4期。

[4]林寶卿：《閩南方言熟語集釋》，廈門：廈門音像出版社，2013年。

[5]《辭海（修訂本）·語言文字分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8年第2版，第24～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