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翔宇，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魯迅形象”是在歷史的動態(tài)過程中生成的，缺乏歷史燭照的“魯迅形象”研究是不得其法的，難以真正“回到魯迅那里去”。依循這一思路，我們在探究魯迅形象生成、建構、嬗變和傳播等議題時，都無法析離“歷史”這面鏡子的觀照。因之，鏡里鏡外“兩種生態(tài)”的參照揭示了百年中國和魯迅本身的復雜性。從這種意義上說，陳國恩新著《經(jīng)典“魯迅”：歷史的鏡像》（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正是基于上述思路來重審魯迅、魯迅形象的力作。

在立論上，該著沒有回避“魯迅是誰”這一關乎魯迅形象本體的難題。歷史動態(tài)演進帶來的“內質的不確定性”①無疑衍生了魯迅形象的多樣性。那么，這種變動的、多元化的魯迅形象是否會解構魯迅精神資源的整體性價值呢？換言之，既然存在著多樣化的魯迅形象，那么什么樣的“魯迅”才是真實的呢？這些問題的解決都有賴于回到歷史的語境中去，回到魯迅“自塑”和外人“他塑”行為的歷史場域中去。這樣一來，“魯迅”這個被歷史塑造的符碼就不再是一個溢出歷史的非真實的個體，而是被建構的、流動的精神資源。本著歷史和審美的雙重標尺，陳著開啟了以“魯迅”學案反映社會結構的研究之旅，從而創(chuàng)構了以觸摸歷史而走進魯迅世界的研究大廈。

一、語境與魯迅的闡釋空間

語境，顧名思義是指語言環(huán)境，又稱為情境。它包括外在的政治風云、社會思潮、流行文化、日常生活以及潛在的文化精神等。不同時代語境有其占主導地位的文化精神訴求，它對主體的規(guī)約力較大。但主體自身的思想形態(tài)對語境的反作用力也不容低估，兩者構成一種張力結構。在對魯迅形象作整體研究時，陳著沒有簡單化地理解歷史語境，也沒有單向度地開掘歷史語境對魯迅形象的影響，而是在雙向復合的結構中論析歷史的塑造作用與魯迅形象建構對于語境的反作用力。

如果套用陳思和“常態(tài)與先鋒”②的觀點，百年中國動態(tài)的歷史語境實際上可區(qū)隔為“定型”與“轉型”兩類。當然，“定型”語境也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在歷史的流動過程中不可能出現(xiàn)絕對定型的狀態(tài)。由此，我們在考察“定型”語境中的魯迅形象時，只是從一個相對的歷史時段來審視主導話語和社會共同體的形象設計。例如革命語境就是顯例。汪暉曾借用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1914—1991》中的觀念，將1911年到1976年界定為“‘短20世紀’，亦即中國革命的世紀”：“在這個世紀中，政治化與去政治化是相互糾纏、反復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但也可以視為不同時期的主導趨勢。因此，我們不妨從政治化、去政治化和重新政治化的脈絡探索這個世紀的潛力?！雹墼诖饲榫诚拢斞感蜗蟮乃茉毂恢鲗г捳Z所牽引，成為其文化系統(tǒng)的組成要素。④需要注意的是，“社會共同體”是體制之外的社會力量，它們對魯迅形象的塑造和利用也是始終存在的。主導話語和社會共同體的導向并不趨同，這也導致在塑造魯迅形象過程中出現(xiàn)了抵牾與矛盾的情況，強弱較量的結果最終決定了魯迅形象的價值定位。

為了尋繹魯迅形象的基本樣貌，陳著將魯迅形象的建構置于“魯迅歷史化”⑤的結構中予以觀照。這其中，經(jīng)典化的生成也正是形象“歷史化”的具體表征，兩者互為表里。理順了上述關系，魯迅形象的建構就與百年中國的文化制度自然接榫。關于這一點，劉禾在“民族國家的論述空間”內重審“現(xiàn)代文學”⑥的方法對本議題有著較大的啟發(fā)性。她將出版機構、文學社團、文學史寫作、經(jīng)典確立、大學研究部門等社會范疇皆納入文學生產(chǎn)的環(huán)節(jié)，遵循一種從外而內的思維邏輯。這種研究必然會“超越純粹的文本形式和語言，進入社會公共空間”⑦。落實到本議題，魯迅形象的文化成規(guī)的確立與百年中國文學制度的運作不無關系，文學制度對于魯迅形象的建構之功也是不容忽略的。圍繞著“魯迅”這一文化符號而進行的各種形式的組織、出版、宣傳、批評都表征了特定文化語境的主流風尚和精神氣候，并最終將魯迅形象闡釋為事實“成規(guī)”。陳著從魯迅弟子關于“魯迅”的爭辯、文學史著中的“魯迅”、《魯迅全集》出版與“魯迅”傳播等方面來探析公共空間的他塑效應。于是，在魯迅主體與文化制度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塑造與被塑造的關系。其中，可能存在著外在文化制度的強制性的話語實踐，它迫使魯迅形象朝著某個預設的方向轉化，這可能是處在特殊語境中魯迅自身也無能為力的。但是，魯迅主體自身也依然具有抗拒文化制度強制力的某種反作用力，它劃定了魯迅形象的精神內核，體現(xiàn)了魯迅自我力量的出場。

辯證地看，對于這種外在的他塑效應，魯迅本身并不是消極依附的，其“反抗被描寫”的警惕有力地證明了魯迅思想的深邃性。對此，陳著對魯迅形象的多樣性內質的剖析也體現(xiàn)了關注上述“反抗”的辯證意識。為此，陳著搭建了雙重互動的觀照路徑：一方面是一個集體性地塑造或定型形象的話語運作;另一方面則是形象主體的抵御及反彈所彰顯的形象界限。以魯迅關系“圈子”為例。魯迅以其獨特的號召力和親和力擁有著眾多的追隨者，他們通過閱讀、模仿、紀念、傳播等手段宣揚魯迅的思想和文化精神。這些努力大大推動了魯迅形象的正向傳播，其影響力也得以強化，甚至由國內擴展到了國外。這充分反映了文化場中“讀者與作家”系統(tǒng)的良性運作，也與社會共同體的多重存在、公共辯論機制健全關系密切。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如果換作他人，在類似的文化制度的運行中還能塑造出像魯迅形象這么具有重大影響力的形象來嗎？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作為體制的邊緣人和政治的異議人，魯迅形象得以最大限度地納入中國新文學的生產(chǎn)有賴于魯迅“至人性于全”，高舉“立人”旗幟，胸懷民族國家，思想始終走在時代前列等要義有關聯(lián)?？梢哉f，只要是涉及中華民族前途命運的宏大問題，都能在魯迅那里找到精神資源，這樣一來，魯迅形象的價值就被確認，也具有了時代合法性。為了某個定型語境下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文化制度可以將魯迅形象合理地鍛造，以凸顯其經(jīng)典化的價值。例如在抗戰(zhàn)時期，面對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機，國人找到并選擇了魯迅，從魯迅形象中積聚了反抗外敵入侵的話語資源，國統(tǒng)區(qū)、淪陷區(qū)、解放區(qū)各界人士不約而同地強化“民族魂”的魯迅形象。通過紀念活動、全集出版、創(chuàng)作研討與批評等方式重新塑造魯迅形象，以此推動中國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反“偶像”的魯迅無意做國民的“偶像”，當他的形象成為一種國民信仰時，其形象所附加的文化含量能很好地表征某個特定語境動態(tài)的文化風尚和精神氣候。當然，我們也要防止無限神化所帶來的誤讀、折損魯迅形象的現(xiàn)象。

除了前述“定型”語境外，陳著沒有盲視“轉型”語境對魯迅形象的話語運作。這集中體現(xiàn)在其對于魯迅所開創(chuàng)的新文學傳統(tǒng)的歷史透視上。簡言之，這種透視所借助的方法論是：在“啟蒙現(xiàn)代性”與“革命現(xiàn)代性”轉換的框架內來構建魯迅所開創(chuàng)的新文學傳統(tǒng)⑧。由于時代范式的轉換、話語權的交替，社會的轉型語境是指向“新”的先鋒形態(tài)的。進一步思考，我們會發(fā)現(xiàn)，如果沒有轉型，那么還是定型的舊的狀態(tài);如果轉型完成，則也是一種定型，只不過是一個定型的新的狀態(tài)。魯迅形象具有超時代的特點，在動蕩的年代或者先鋒思潮涌現(xiàn)的時候，魯迅形象因其契合了不同階層和社會力量闡釋與表達自我的訴求，既能匯聚政見相通的同盟者，又能作為批判的靶子來劃定自我圈子，從而確證身份認同。對于魯迅形象的轉變軌跡，學界談論較多的從進化論到階級論、從批判“眾治”到提倡大眾化。這種轉變既是魯迅自我意識生長的具體表現(xiàn)，也是中國主流思想發(fā)生轉變的形象化再現(xiàn)，更是中國文化語境變動之于魯迅主體的投影。

在與聶紺弩的對話中，蕭紅認為魯迅在不同文體中表述出的調子是不一樣的：“魯迅小說的調子是低沉的?！绻粚懶≌f而寫別的，主要是雜文，他就立刻變了，從最初起，到最后止，他都是個戰(zhàn)士、勇者，獨立于天地之間，腰佩翻天印，手持打神鞭，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出入于千軍萬馬，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即使在說中國是人肉的宴席時，調子也不低沉?！雹釓氖捈t的說法來看，魯迅本身存在著非同一性的特質，在不同的文體中自塑了兩個不同的魯迅形象：一個是受罪的低沉的魯迅形象，一個則是戰(zhàn)斗的不低沉的魯迅形象。對于蕭紅的這種說法，聶紺弩并不認同。他認為，以文本風格來界定魯迅形象窄化了其本有的豐富意涵。事實上，不單是因為文體的要求、形式不同而生成了兩個不同的魯迅形象，魯迅本身就是一個文體家，文體根本限制不了他。真正的原因是不同的文化語境中的魯迅有著不同的思想觀念，而這些不同的觀念訴諸于文字時就產(chǎn)生了不同的格調。即使魯迅自塑的文學形象有改變，但魯迅形象的內核卻沒有變化。這也有力地例證陳著立足“魯迅本體”來探究“魯迅形象”總體構想⑩。魯迅形象隨語境的變動而變動，同樣，對魯迅形象的他塑者而言，由于文化語境的轉換也會影響他們對魯迅形象的闡釋和看法。換言之，在歷史行進的長河中去梳理同一個魯迅闡釋者，會發(fā)現(xiàn)他們心中的魯迅形象也是變動的。變動的語境生成變化的魯迅形象，這正體現(xiàn)了不析離于歷史的品格。

二、精神譜系與文本映照

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即是一種知識生產(chǎn)，在其“勞作”的文學作品中始終若隱若現(xiàn)地閃現(xiàn)著魯迅人格及形象的影子。在這里，陳著不認同將魯迅作品中的人物與魯迅的形象直接等同的觀點，畢竟經(jīng)過文學想象后的人物形象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生活的某個形象的直接顯現(xiàn)。這也印證了竹內好那句經(jīng)典的話：“魯迅是做不到言行一致，并自覺到不一致而一生痛苦的人。”11顯然，在這里，竹內好并不是從人格、品質或精神層面來否定魯迅，而恰恰提出了這種“背離”可能潛藏的魯迅形象的多種可能性。事實上，魯迅“多疑”的性格本源于其對現(xiàn)實表象的不信任，他也曾表達過“為自己”與“為別人”是兩樣的觀點，但他也不打算在“兩套話語”的博弈中妥協(xié)。這是魯迅語言運用時的障眼法，表征了處在希望與絕望夾縫中的魯迅無法平復的矛盾，“魯迅并不敢表達他的真正絕望，但是也不愿表達那個無所依傍的希望，魯迅就是處在這樣一個精神的夾縫中，他不愿讓自己的心靈走向分裂的境地，所以就采取了那樣一種互為拆解又互為支撐的話語方式”12。誠如斯言，但陳著卻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拷問后指出，魯迅言與思不一致更有一層現(xiàn)實的考慮，他要躲避權力階級的話語審查，在語言中運用一種“空白”和“省略”，以達到張力的藝術效果13。作為一個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魯迅用他的筆記錄了一個時代（甚至超時代）的歷史與現(xiàn)實，他的作品凝聚了其人生經(jīng)驗和記憶，以此為鏡可以折射魯迅形象的獨特風貌。

一般而言，中國傳統(tǒng)譜系學較多關注歷史的連續(xù)性、一致性、關聯(lián)性，這和歷史研究中注重本質規(guī)律及承續(xù)性的方法頗為類似，卻與西方譜系學有著較大的差異。?？轮匾暁v史研究中的“偶然性”和“差異性”，基于這種認識，他認為“真理或存在并不位于我們所知和我們所是的根源，而是位于諸多偶然事件的外部”14。在這里，尼采所持守的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認知標準，強調偶然性的作用有助于開掘那些被必然性認知所遮蔽的事件，那些歷史本身的細節(jié)和邊緣性議題的發(fā)現(xiàn)有助于還原魯迅形象譜系的多元性面貌。當然，這也并不是偶然性代替必然性的緣由，如能將兩者關系從“替代”轉為“融合”，對于魯迅精神譜系研究是大有裨益的。對于“世俗魯迅”“灰色魯迅”的關注是陳著的一大特點。不過，它沒有耽溺于這種“小魯迅”傳統(tǒng)，而是從文本內外所凝聚的魯迅形象入手，從“文學魯迅”的定位出發(fā)逼近魯迅形象的內核，從“孤獨者家族”與“啟蒙魯迅”、“中間物意識”與“絕望魯迅”兩個維面來透析這種文本與精神的映照關系。

這無疑是切中肯綮的。在陳著中，先鋒者即是孤獨者，是“停滯中國”與“鎖閉中國”的文化反抗者15?！翱袢恕?、魏連殳、“瘋子”、呂緯甫、N先生、夏瑜、涓生、子君等人既構成了一個孤獨者的家族，也是一個狂人家族，他們身上有常人少有的反抗精神，在撼動“鐵屋子”的過程中能窺見魯迅激烈反傳統(tǒng)的身影，例如“狂人”對“吃人”本質的概括和發(fā)現(xiàn);夏瑜在大牢里宣講“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子君勇敢離開家時的名言“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力”;“瘋子”對著吉光屯鄉(xiāng)人高喊“我放火”等。在常人看來，這些人是攪亂“主奴共同體”16秩序的異類，“不悟己為奴”的觀念主宰著他們去維護“鐵屋子”結構的穩(wěn)定。于是，孤獨者與常人的陣營就出現(xiàn)了必然的分野。魯迅也是孤獨的，而且他善于獨守這份孤獨，因為他清醒地認識到脫離了他人控制的生命是屬于自己的，正如他在《影的告別》中自況：“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彼恍湃斡捎廾炼槟久癖娊M成的群體，“荷戟獨彷徨”是魯迅孤獨形象的生動寫照。受章太炎的影響，魯迅關注魏晉士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文化選擇，阮籍、嵇康等魏晉名士反抗禮教的真君子風度是其反抗舊傳統(tǒng)的重要理論資源。魯迅將這些名士的狂狷和桀驁不馴帶入文本，帶入人物形象的血脈里，并在這些人的命運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徜徉于這種文本映照的精神世界里，那種冰與火碰撞后的詩性情懷，正是魯迅形象中最震撼人心的地方。

對于一個孤獨者而言，要激烈地反對舊文化體制，就必須將自己與舊文化體制完全脫離才能“反戈一擊”，這種夾雜著對于舊的眷顧的心理讓其很難真正地成為一個先鋒者。魯迅將新舊看得分明，立場也很堅定，但卻始終無法擺脫新舊的糾纏與折磨。對此，李歐梵揭橥了個中要義，“鐵屋子”是個雙重的隱喻：既指中國社會和文化當時的狀態(tài)，也指他本人的精神狀態(tài)。魯迅對自我矛盾性的認識是非常自覺的，“魯迅對這兩個狀態(tài)的感知使他發(fā)出了獨特的‘聲音’，不僅是‘吶喊’和彷徨中的寂寞之聲，還有他選取來表達出他內心痛苦的文學之聲”17。為了闡明魯迅形象的復雜性，陳著細讀了魯迅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文本，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文本魯迅與實體魯迅的裂隙。在對這些有缺陷的先鋒者“自厭”的情緒剖析中，陳著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現(xiàn)了魯迅的這種“自我的危機”18，即魯迅“中間物”意識下的“看清了我自己”。值得一提的是，陳著沒有將魯迅文本中孤獨者形象等同于魯迅自身的形象，恰恰相反，它發(fā)現(xiàn)了孤獨者與魯迅自身之間的“非同一性”19。

關于“歷史中間物”的研究，陳著當然不是首創(chuàng)。不過，從這種意識出發(fā)來深度論析“絕望魯迅”的機制、立場和意義的思路，陳著還是頗有見地的。尤其是對《野草》的解讀，陳著從時空意識、焦慮意識等現(xiàn)代形式著眼，將“絕望魯迅”深植于“中間物”的價值定位上，從而呈現(xiàn)出一個個“靈魂撕裂的景觀”20。聶紺弩曾將《野草》視為理解魯迅的“鎖匙”，是他的思想發(fā)展的全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樞紐”21。這樣說來，從《野草》出發(fā)來審視魯迅及魯迅形象不啻為一種好的切入點。魯迅終其一生都在與歷史的“慣性”作戰(zhàn)，這個對手過于強大，它已經(jīng)滲透到魯迅所處時代的人的方方面面。然而，魯迅不做廉價的希望之夢，他將自己定位為“肩著黑暗閘門的人”，這也就意味著他要用自己的消亡來成就未來。對于這種犧牲，魯迅毫不猶豫，也義無反顧。由此看來，即便這種“絕望魯迅”看似是悲劇性的，但也因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卻能生成出絢爛而深沉的文化啟示。魯迅沒有用可預見的希望來安撫孤獨者的絕望，“他對真理的追求就不可能僅表現(xiàn)為從一種信仰向另一種信仰的遞增，而是表現(xiàn)為從一種困惑向另一種困惑的深化”22?！斑^客”形象以“息不下”的執(zhí)拗來對抗歷史的慣性，要“走完那墳地”去探求墳后面的狀態(tài)的精神也是魯迅形象內核中最具生命意識的部分。抓住了這一形象的內核，陳著的魯迅形象研究就能夯實在20世紀中國的情境中。該著將“絕望魯迅”的形象訴諸于文本內部，與棗樹“直刺”（《秋夜》）、“我”的“肉薄”（《希望》）、死火的“燒完”（《死火》）等建立了有機的關聯(lián)。由此，這種不脫離文本世界而闡發(fā)的魯迅形象是令人信服的：主體的反抗、復仇、掙扎、顫動等行為的選擇是主體現(xiàn)時在場和自由的一種表征23。

然而，《野草》所揭示出的反抗絕望的魯迅形象并未得到很多人的認同，相反，一些不同的聲音也傳達出來。無論是錢杏邨“陰森森如入古道”24，還是劉大杰的“詩的感傷與病的色彩”25，都是基于特定歷史語境和闡釋者個性的一家之言。陳著沒有忽視這些“另類的聲音”，反而從這些“異聲”中洞悉了“學魯迅”與“批魯迅”的時代真實性26。應該說，魯迅形象并不是在靜態(tài)的文化結構中塑造出來的，激烈的“批評”與“反批評”、“圍剿”與“反圍剿”，可以呈現(xiàn)出魯迅的思維、智慧與人格，可窺見魯迅形象的一般樣貌。

三、經(jīng)典魯迅與反觀歷史

既然魯迅形象是一個在歷史中不斷闡釋、建構的文化符碼，那么我們要進一步追問的是：魯迅歷史化是如何產(chǎn)生的，有哪些具體途徑，歷史化的過程怎樣，歷史化的魯迅該如何評價？對于這些議題，陳著展開論述的基點是返歸歷史，并以此反映在20世紀中國思想革命和政治革命的歷史進程27。這是一種“以文證史”的邏輯。魯迅形象之所以能成為一種形象范式，與魯迅參與現(xiàn)代中國的轉型及想象實踐密不可分。作為一個作家，魯迅從未游離于時代之外，他始終關注著國內外風云變幻的文化思潮，關切著中國及中國人所存在的問題，并以一個新文化人的身份啟蒙民智，著力驅動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這種“在歷史中”的魯迅為闡釋者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價值參照系，也是魯迅“成為自己”的重要前提。

在筆者看來，魯迅形象的生成可以分為“前魯迅”“成為魯迅”和“后魯迅”三個階段28，而這三個階段中則孕育和生產(chǎn)了魯迅的經(jīng)典化、再經(jīng)典化和去經(jīng)典化的樣態(tài)。陳著梳理了百年中國魯迅形象經(jīng)典化的過程，認為在新中國成立后前30年“魯迅形象”經(jīng)典化受益于意識形態(tài)的推導。這有助于魯迅傳統(tǒng)及其有益文化基因的繼承，但后來愈演愈烈的神化魯迅形象的做法則也損害了魯迅形象的“本來面貌”29。對于“后魯迅”而言，他人的言說、闡釋已無法予以回應，這也意味著魯迅精神資源僅是他人建構自身意識形態(tài)的中介而已，對其言說也逐漸成為一種復調類型的傳統(tǒng)。

在理解魯迅形象與歷史的關系時，不可避免要面對彼此針鋒相對的問題：一是魯迅形象闡釋本身的話語封閉性;二是魯迅形象在歷史生成中的流動性。在某種觀念的制導下，闡釋者對于魯迅的理解勢必會帶上主觀的因素，甚至一些誤讀和曲解的現(xiàn)象也屢見不鮮。但與此同時，在魯迅形象不斷歷史化的過程中，曾被遮蔽或忽略的觀點又顯示出特殊意義，有著被重新發(fā)現(xiàn)、闡釋或進入魯迅形象歷史化的迫切訴求。這提醒我們要在既定視角中思考魯迅形象歷史化的規(guī)定性、科學性問題，又要對既定視角進行延伸，從而“在學術語言內含的限制中保持思想的彈性”30。應該說，陳著“從歷史看歷史”的思維使其沒有游離歷史之外，因而也沒有離開魯迅，而是抓住魯迅形象建構的核心關節(jié)，從歷史中來又回到歷史中去。這樣的理解保留了魯迅形象“活態(tài)”性質，從而對于魯迅形象引起過爭議的內在根由進行了歷史還原，還原的結果必然是回到魯迅那里的。

注釋：

①④⑤⑧⑩131518192023262729? 陳國恩等：《經(jīng)典“魯迅”：歷史的鏡像》，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2，105，30，116，114，187，208，212，222，256，263，112，26，273頁。

②? 陳思和：《先鋒與常態(tài)——現(xiàn)代文學史的兩種基本形態(tài)》，《文藝爭鳴》2007年第3期。

③? 汪暉：《短二十世紀：中國革命與政治的邏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頁。

⑥? 劉禾：《語際書寫——現(xiàn)代思想史寫作批判綱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191頁。

⑦? 王本朝：《中國現(xiàn)代文學制度研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

⑨? 季紅真：《叛逆者的不歸之路》，《讀書》1999年第9期。

11? 竹內好：《從“絕望”開始》，靳叢林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193頁。

12? 袁盛勇：《魯迅的“沉淪”——論魯迅言與思的不一致乃至背離》，《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年第1期。

14? 汪民安、陳永國編：《尼采的幽靈：西方后現(xiàn)代語境中的尼采》，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121頁。

16? 吳翔宇：《魯迅小說“主奴共同體”的話語表達與拆解》，《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9年第6期。

17? 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6-187頁。

21? 胡風、蕭軍等：《如果現(xiàn)在他還活著——后期弟子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07頁。

22? 王曉明：《所羅門的瓶子》，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30頁。

24? 錢杏邨：《死去了的阿Q時代》，《太陽月刊》3月號，1928年3月1日。

25? 劉大杰：《吶喊與彷徨與野草》，《“革命文學”論爭資料選編》，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320頁。

28? 吳翔宇：《魯迅小說的啟蒙話語結構與實踐境遇》，《貴州社會科學》2018年第10期。

30? 南帆：《“歷史化”的構想與矛盾》，《文藝爭鳴》2020年第1期。

（責任編輯：斯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