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鄭雨桐
你微細而長久的愛已融入我的掌心,結成溫暖的紋絡
我何嘗不想幫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遭到她的拒絕。
72歲的她還算硬朗,頭發(fā)白了,要我去給她買來染發(fā)膏,然后在院子里給她染發(fā)。她說她害怕白色,白色是醫(yī)生白大褂的顏色,看久了人會掉到天堂的窟窿里。于是我問她害不害怕死亡,按往常父母在身邊肯定會罵我說出這么糟糕的話,但是她只是嘆氣,然后告訴我她害怕。此刻的她是那么安靜,安靜得像那幾條她買來的金魚,在清冽的水中靜止不動。
懼怕死亡是多么正常的情感流露,就像兒時的我,晚上常常做被死神逮去的噩夢。上學學了生物,我開始思考人為什么會生老病死的問題。得不到答案,伴隨著年齡一點一點變大也就覺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仍像個女孩,染完頭發(fā),就拿著鏡子自己梳頭,梳來梳去,腦袋也隨著自然搖晃。梳完頭,她找到幾處染得不徹底的地方,讓我?guī)退俅稳竞?。冒出來的白發(fā)被鍍上了油黑的色澤,爺爺夸她整個人看上去年輕了不少,她一高興便去廚房做我愛吃的鍋包肉。
她一天到晚都有許多活要做,她彎腰洗碗時,我陪她聊聊飯桌上未盡的話題?!安鑾紫旅嬗幸话宜?,吃去吧,別讓你爺爺看見,不然他又要說我給你吃甜食了?!彼o我買來零食,又偷偷藏起來。然后我躡手躡腳拿來吃,我倒一點不覺得害怕,她卻像個罪人,要我把掉在地上的渣滓收拾好,或是要我把零食拿到屋子里,關上門。
每天早晨,她會踩著雞鳴和老友一同打拳練劍,生活按部就班,但充滿滋味。但人很難預料平靜背后藏著多少纏綿不斷的浪濤。去年年末,本該風風火火一輩子的她,患上了輕度的老年癡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對人愛答不理的。
年后,我挽著她的胳膊,陪她去花鳥市場走走。這幾日她還算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目的地才想起來這年關時節(jié),大部分商販都回家過節(jié)了,她自然有些失望,還好有零星的幾家開著門。她逗逗狗,摸摸貓,然后沖著鸚鵡八哥做手勢,最后在一處賣金魚的地方停住了腳。
“想買幾條金魚回家嗎?”我問她,幫她整理好歪了的帽子。她沖我笑笑,然后蹲下,在魚缸前逗魚。她挑了幾條自己喜歡的花色,還特意點了一公一母,可就在結賬的時候,一聲刺耳的聲音伴隨著悶響突然襲來,她把柜臺上的魚缸打破了。我忙向店家道歉并賠了錢。她愣愣的,沒有說話,我拿起魚扶她回家。半路上她突然發(fā)病了,神情扭曲,肌肉緊張身體發(fā)抖,然后不認識我是誰,問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最后搶過我手中的魚,像個孩子一樣顛兒顛兒地跑,沒有方向。
我輕易追上她,抓住她的胳膊。她拼命掙脫,用手護住用塑料袋裝著的金魚,嘴里嘟嘟囔囔地說著聽不清楚的話。我跟她溫柔地說話,輕輕撫她的背,讓她平靜下來,最后總算將她哄回了家。她的手一直緊緊攥著塑料袋。
“把金魚放在這個大缸子里,放上點水草和浮萍,還有一些石頭,你沒事的時候可以給它們喂食。”她回到家后情緒安定下來,我?guī)退仓煤媒痿~?!皠偛艑Σ黄鸢 !彼蝗幌蛭业狼?,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她坐在木椅上,眼睛里多了些血絲,瞳孔顏色很淺,眼珠晃動?;秀敝?,我似乎與她換了角色,回到小時候,我像那時的她輕輕拍著惹了禍的孩子,她像那時的我犯錯后委屈地低著頭。人老了就像回到年少一樣。
如果能在左心房開個小小的天窗,那些欲言又止的話就無須藏進風中:親愛的,你的付出是為了誰?時光用無聲回答。
指導老師? 王秋珍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