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當時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那只看上去并無異樣的麻雀不是一只普通的麻雀。
那天,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那只麻雀的叫聲。我放下手里正在清洗的白菜,一下就看到了那只麻雀。它正站在我家廚房窗外的防盜欄上,小小的腦袋不停地扭來扭去,將一聲接一聲的鳴叫扭出來。我甩甩手上的水,沖著窗玻璃,試圖將它趕走,因為它的叫聲尖銳而且持久,與噪音很接近了。然而令我吃驚的是,那只麻雀注意到了玻璃上的水跡,卻并沒有飛走,依然鳴叫。
麻雀是一種警惕性很高的鳥,可這只不請自來的麻雀居然無視我甩出去的水珠,對我的不友好并不在意。我隱約感覺,這只麻雀可能不是一只普通的麻雀。
它站在防盜欄上,一邊鳴叫,一邊用自己短短的喙用力啄著防盜欄上的一塊紅。
我認識那塊紅。深秋,一群工人來到小區(qū),搭起架子,從樓頂垂下繩索,開始為樓房加裝保溫板。這是政府實施的“暖房子”工程,工人們干活兒很快,幾天工夫,保溫層便做好了。工程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為灰突突的樓房刷漆。油漆色彩鮮艷,上半部分是奶黃色,下半部分是紅色。
我家廚房外防盜欄上的那塊紅,就是工人干活兒時落下來的漆。那塊紅不大,比大拇指的指甲略大一些。
那只麻雀無視我的不友好,依舊在一下一下地啄食那塊紅。
我將手上的水擦干,湊到窗玻璃前,看麻雀腳下的那塊紅漆。我的動作幅度不小,終于打擾到了麻雀,它尖叫一聲,飛走了。
麻雀飛走了,留下一個小小的空。我感到那小小的空還留著麻雀的體溫,于是,我用自己探尋的目光,將那個小小的空填滿了。
我看到防盜欄上的那塊紅依然是我最初認識的那塊紅,變化不大,只在紅的邊緣出現(xiàn)了一些細碎的破口。是那只麻雀啄掉了一些紅漆,吃掉了。
我笑笑,繼續(xù)清洗白菜做晚餐。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可是第二天,我再次看到了那只麻雀,站在防盜欄上,一邊尖叫,一邊啄食那塊紅。
第三天,那只麻雀又來了。
我無意與這只愛啄食紅漆的麻雀較勁,于是,我靜靜地觀察這只每天必來啄食紅漆的麻雀。
初冬降臨,防盜欄上的那塊紅終于不見了。那只麻雀吃掉了紅。
曾經(jīng)存在的東西消失了,我覺得有一點兒小小的失落。
小小的失落在我的心里搖晃的時候,那只麻雀又來了,落在了防盜欄上。
我很高興,好像見到了老朋友。我甚至向麻雀亮出微笑,還很有風度地沖它招招手。
麻雀居然對我的友好并不領情。它看了我一眼,便尖聲叫起來。它的叫聲很大,很清脆,帶著可以直刺心底的沖擊力。它在窗外不停地跳躍,我感到外面的空氣也在跟著顫抖。
空氣的顫抖還沒有停,一件讓我大吃一驚的事情出現(xiàn)了。隨著麻雀的尖叫聲遠遠傳開,一只麻雀飛來了,落在窗外這只不普通的麻雀身邊。另一只麻雀也飛來了,一只接一只的麻雀出現(xiàn)在窗外的空中,紛紛飛來,落在防盜欄上。好像只有幾分鐘的工夫,每一根防盜欄上都擠滿了麻雀,而更多的麻雀依然在不停地從空中飛來。
我完全驚住了。我家廚房外面的防盜欄上全是麻雀,黑壓壓的麻雀將整個廚房罩住了,黑壓壓的麻雀將廚房外不小的空間占滿了,黑壓壓的麻雀將我淹沒了。
我感到自己真的被淹沒了,不由得后退一步,離開那種淹沒。
那一瞬間,我的心里涌起一種莫名的感覺:那種淹沒是可怕的,又是新奇的,同時又好像在真實地吸引我。
我呆呆地站著,看著那黑壓壓。
后來,那黑壓壓“轟”的一聲就消失了。我看到擁擠在一起的麻雀一齊起飛,眾多的翅膀快速拍打著,將一只只麻雀拍向遠方。
留下來的,只有那只麻雀。此時,那只不普通的麻雀周身通紅,每一片羽毛,每一片羽毛之間的柔軟的縫隙,都是紅色的。
“一只紅麻雀!”我叫出了聲。
我的叫聲并沒有嚇到依然站在防盜欄上的紅麻雀,它歪著頭,眨幾下眼,看看我。它似乎沖我笑了笑。
紅麻雀的笑是無聲的,但是真實存在的,直抵我的心底。我的心顫動了一下。
顫動之后,我感到手臂開始癢,接著身上也開始癢。那是一種從里到外的癢,細細的,綿密的,不慌不忙的。很快,我的周身都開始癢起來。我忍不住伸手撓,可撓也無濟于事,那癢固執(zhí)地在我的每一寸皮膚上彌漫。
“我要變成一只麻雀嗎?”這個念頭突然就從我的心底隨著那癢冒了出來。
很快,我的皮膚上長出了羽毛,短短的,絨絨的,暖暖的。那是麻雀的羽毛,我認識那羽毛。
我對自己無能為力,我控制不了自己。
站在紅麻雀面前,我變成了一只麻雀。
這個紅麻雀的故事,是我站在窗前看著那只麻雀啄食紅的時候想象出來的,因此過于荒誕。但是我隱約感到,這荒誕中似乎蘊含著什么,需要我好好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