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為杰
劉德海先生去世一周年了。去年從一月初全家去成都過年,隨后因疫情爆發(fā)就一直滯留在那里,直到四月十九日才回北京并又居家隔離十四天,以至都未能與德海兄作最后的告別,成為無法釋懷的遺痛!
與德海兄相識是我在1989年調(diào)北京中國音樂學院工作與他成為同事以后。因為不在同一系,最初交往并不多。后來于1997年,時任附中校長沈誠教授在附中組建中國少年民族樂團(同時分設彈撥與弓弦兩個樂團),任命劉順教授為樂團常任指揮,劉德海先生為樂團總藝術指導,我則充當樂團的創(chuàng)作顧問,并于1998年初正式開會共同商議謀劃樂團建成后的各項事宜。這樣一來,與劉德海先生就有了共事合作的關系。當時在會上商量安排邀請一些作曲家為樂團委約創(chuàng)作一批作品來錄制一套建團亮相的CD,我還提議在委約的新作品交稿之前可以先改編一些西洋經(jīng)典曲目作為多聲部合奏的樂隊訓練之用,德海也欣然贊同。隨即我為彈撥樂隊編配了美國作曲家巴伯的《柔板》提供給劉先生來訓練樂隊。排練后他也非常喜歡,并在排練過程中共同商量解決一些技術細節(jié)問題(比如揚琴由于沒有止音裝置延音過長以致干擾和聲等問題)。后來該曲演出竟大受歡迎,遂成為彈撥樂團的保留曲目。2000年為劉德海先生從藝50周年暨從教40周年而舉辦的“和美頌”慶祝音樂,會我又專門為彈撥樂團創(chuàng)作了《和風曲》獻給他,由劉德海先生親自指揮樂團在音樂會上首演,并隨即同赴深圳、香港巡演及一起為當?shù)匾魳方缛耸恐v學交流。我們在這些合作交往的過程中彼此逐漸有了更多接觸與了解,并成為旨趣相投的朋友。
作為琵琶大師的劉德海,他琵琶演奏的高超藝術成就,已然舉世公認,毋需我來評說。這里只想說說對作為作曲家的劉德海(我的同道)及其作品的一些印象。
劉德海在作曲方面的成就,在我看來完全可以與他演奏的成就相媲美。他專為琵琶作曲,就像肖邦專為鋼琴作曲一樣。如果說肖邦是波蘭的鋼琴詩人,劉德海就是中國的琵琶詩人!如果說全世界學鋼琴的人都必彈肖邦,我相信,將來全世界想學琵琶的人,也一定繞不過劉德海的琵琶作品!劉德海的作曲生涯早在1960年創(chuàng)作《馬蘭花開》(據(jù)同名歌曲改編)就開始了。據(jù)他自述:“這一生無心當作曲家,不過一個樂手時常演奏自己親手譜寫的曲子與人們直接溝通,保持藝術靈感興奮狀態(tài)和審美活動現(xiàn)實感是很有意思的?!?973年,他擔任獨奏并參與創(chuàng)作了中國第一首琵琶協(xié)奏曲《草原小姐妹》之后,作為作曲家的身份更得到確認。而他自認為自己真正獨立原創(chuàng)的作品始于1984年春的《天鵝—獻給正直者》(樂譜上作者標明“劉德海處女作”,見圖1)。就這樣,他的作曲活動一發(fā)不可收,再也沒有停歇,直至去世(他的絕筆之作《平安玉珠送親人—獻給白衣天使》完成于2020年2月底新冠疫情肆虐期間,離不幸病逝僅一個多月)。
圖1 劉德海手稿《天鵝—獻給正直者》開頭
劉德海的琵琶音樂創(chuàng)作有他獨立的也是獨特的主體性與當代性,與通常流行的主流創(chuàng)作路向很不相同。他不以某種習以為常的意識形態(tài)教條作為創(chuàng)作的先行導向,用劉先生自己的話,就是“強調(diào)用音樂說話”,不要“說教”。無論是演奏還是創(chuàng)作,劉先生再三提到要回歸童心。他在《一字篇》中說:“歸正返璞、返老還童;晚年努力修一個童心,以出世之虛心做入世之實事。一切皆歸于和諧和美之中為最佳狀態(tài)?!彼?017年八十歲時創(chuàng)作的琵琶曲《平安之夜》樂譜手稿上特意寫上尼采的“回到兒童時代”(尼采完整的句子是“一個人真正的成熟,就是重新走向孩子般的清澈”)這句話,并說:“尼采一句話牽掛琵琶人……琵琶人自豪地告訴世人:我們已經(jīng)見到彼岸光亮的‘兒童時代’了?!逼湎矏傊橐缬谘员恚】磥硭_實是把回歸童心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座右銘了。
劉德海把回歸童心的音樂作品稱為具有“童性”的音樂。他認為無論中外的許多經(jīng)典之作都富有童性,比如巴赫、莫扎特乃至阿炳(華彥鈞)的音樂。他也認為我國琵琶傳統(tǒng)曲目如《瀛洲古調(diào)》中的曲子,“大都是形象生動、具有童性的音樂”。在我看來,他是把“童性”作為藝術創(chuàng)造的一種重要的美學范疇來看待的。劉先生倡導的音樂“童性”,并不僅僅指狹義的作為一種體裁類型的兒童音樂,不僅是對兒童嬉戲情趣的簡單描摹,也不是指專為兒童寫的音樂。他念茲在茲的“童性”,是在呼喚一種他所特別推崇的藝術審美范疇,具有更深層的人文哲理意涵,那就是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要懷有純潔的童心,以童心的審美態(tài)度而非功利態(tài)度來看待世界,歸根結底就是要追求至真、至善、至美的音樂境界,是愛心、赤誠、樸素、無邪的藝術品格。藝術的“童性”,與藝術家的年齡無關。劉先生步入中老年以后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如套曲《人生篇—1.天鵝 2.老童 3.春蠶4.秦俑 5.童年》(1984—1985);《田園篇—1.天池 2.一指禪 3.故鄉(xiāng)行 4.金色的夢 5.“鄉(xiāng)土風情”系列—(1)踏青(2)磨坊(3)紡車(4)陀螺(5)滾鐵圈(6)雜耍人(7)不倒翁(8)木鴨(9)風鈴(10)秧歌迪斯科 6.新中花六板》(1991—2001);《宗教篇—1.滴水觀音 2.喜慶羅漢3.晚霞情趣 4.白馬馱經(jīng)》(1995—1998);《懷古篇—1.長生殿 2.昭陵六駿》(1998—2001);《指尖芭蕾》(2011);《雨雪情詩》(2014);《聽茶》(2016);《龜茲思鄉(xiāng)曲》(2020)等等,其中許多都是超越作者年齡童心未泯返璞歸真的佳作。他六十歲時作的《晚霞情趣》還留有題記:“步入晚年,最愜意的事是在黃昏遠望彩霞彈奏‘兒童音樂’”;七十五歲時作新江南絲竹《媽媽的愛》,起興于憶念小時候母親給他壓歲錢時的暖心情景,那更是返老還童的真情流露了!在這些富于童性的作品中,往往還體現(xiàn)出劉德海獨有的那份幽默與詼諧,有時還有點“老頑童”的味道,用他自己發(fā)明的一些新手法,如特殊定弦、不協(xié)和音、突然轉調(diào)、正反彈、各種奇特泛音、新三指輪等等不尋常的音響與屬于他自己獨特的音樂語言,常常令聽者會心莞爾、忍俊不禁,繼而拍案叫絕!
劉德海留給世人的另一份具有不朽價值的創(chuàng)作遺產(chǎn),是他對中國傳統(tǒng)曲目“舊曲新彈”的改編整理。劉德海先生把“傳統(tǒng)”置于“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個歷史階段來重新認識。他認為:“傳統(tǒng)是相對凝固的,又是流變的,在不斷地創(chuàng)作過程中得以不斷發(fā)展。絕對的、凝固不變的音樂傳統(tǒng)幾乎是不存有的。而生長在我們現(xiàn)時代的人無時無刻不在為未來制作新的‘傳統(tǒng)’。因此,我們的藝術家應當花更多的精力去創(chuàng)造傳世之作?!睘榇?,劉德海不遺余力地去挖掘并重新詮釋傳統(tǒng)曲目,使它們煥發(fā)出新的生命活力,新的審美價值。
經(jīng)他改編并重新演繹過的傳統(tǒng)樂曲很多,如《青蓮樂府》(據(jù)李廷松版)、《大浪淘沙》(阿炳原曲)、《謹奉禮》(據(jù)上海白云觀道教音樂)、《瀛洲古調(diào):文板八曲》(據(jù)樊伯炎傳譜)、《瀛洲古調(diào):快板八曲》(據(jù)曹安和演奏譜)、《平沙落雁》(據(jù)楊大鈞演奏譜)、《昭君出塞》(據(jù)廣東音樂張正秋演奏譜)、《塞上曲》(據(jù)吳夢飛傳譜)、《陳隋》(據(jù)曹安和演奏譜)、《漢宮秋月》(據(jù)瀛洲古調(diào)曹安和傳譜)、《潯陽月夜》(據(jù)平湖派楊大鈞、樊伯炎兩種演奏譜合編)、《柳青娘》(據(jù)潮州音樂改編)、《霸王卸甲》(據(jù)古曲新編)、《十面埋伏》(據(jù)古曲新編)等。其中許多劉德海新編版本都具有當代的標桿意義,是堪稱可以從“現(xiàn)在”傳承到“未來”的“求同求異,另辟新境”的新傳統(tǒng)。他的改編打破流派的藩籬,“兼收并蓄、博采眾長”,“以變求不變”,大大豐富了琵琶的表現(xiàn)力和推陳出新的藝術魅力。他的改編是在深入歷史解讀的基礎上作出的具有當代性的別開生面的新詮釋,因而不僅具有建構“舊曲新彈”版本曲庫的實踐意義,而且具有琵琶史學意義上的學術價值。
不得不提的是我特別欣賞的《霸王卸甲》的改編,劉氏詮釋的新版本聚焦于英雄末路的悲劇性,強化了情緒對比的交響性,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復雜性以及不以成敗論英雄的哲思性。尤其是曲終在一個似乎從主調(diào)崩裂出來的不協(xié)和泛音和弦上戛然煞住。(見譜例1)
譜例1 劉德海改編《霸王卸甲》結尾
可真是神來之筆,“四弦一聲如裂帛”,暗示了霸王自刎刀甲落地的慘烈場景,直令人心驚肉跳不寒而栗!劉先生根據(jù)阿炳原作《大浪淘沙》改編的演繹版,也展示了改編者一種新的視角。他認為應改變過去對阿炳音樂那種要表現(xiàn)苦大仇深的“說教”式的理解,重新回到阿炳音樂中“貼近自然的詩意般的沖動”。改編譜對原作也適當刪節(jié)剪裁,使全曲的結構更加精煉。
我還想特別提一下劉德海改編的《飛花點翠》(《瀛洲古調(diào):文板八曲》之八)和《塞上曲》。因為我曾為劉氏優(yōu)秀弟子楊靖教授的演奏配過伴奏(前者為琵琶與中西打擊樂,后者為琵琶與弓弦樂隊),因而比較熟悉,也特別喜歡。劉先生改編的這兩首曲子,既不強顏歡笑,也不故作悲痛欲絕,而是強調(diào)清新自然。劉德海常說;“歡娛之詞難好,愁苦之音易工”,意思是說刻意表現(xiàn)愁苦,雖然容易奏效,但也常常可能是廉價的。他總是認為回歸音樂清新自然的本性是最不容易的。順便在這里說說我為這兩曲編配伴奏的一些想法和體會。所謂配伴奏,我認為就是為本來美麗的樂曲縫制一襲既合身又好看的戲裝。不可畫蛇添足,但求錦上添花。比如《飛花點翠》的伴奏著意于色彩的渲染,在云鑼、顫音琴、馬林巴等打擊樂器星星點點的音響烘托下,使音樂意境更富詩情畫意?!度锨返陌樽嘁怨覙菲饔伞熬€”匯合成的色調(diào)濃郁的和聲“面”,來襯托琵琶顆粒性顫動的旋律,使音樂意象更為委婉深沉。我的愿望就是讓這些伴奏能與原曲珠聯(lián)璧合,也能成為原曲的合體而如德海所說的“傳統(tǒng)流變”中的新款式而得以流傳。這是我與德海兄作為作曲同行之間的一次合作交集,也是一份永久而珍貴的樂緣紀念。
作為作曲家的劉德海,與他作為杰出的琵琶演奏家一樣,一生精進求變,海納百川,融會貫通,成為開創(chuàng)一代新風的琵琶作曲大家。他在作曲方面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已然成為經(jīng)典,值得我們?nèi)ズ煤脤W習,好好傳承,并發(fā)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