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有一件事老嚴一直想跟兒子談談。兒子念高一,是走讀生,每晚回家就把門關(guān)起來,通常是戴著耳機寫作業(yè)。到了飯點,老嚴須得擊鼓鳴冤般反復敲門,他才會戴著耳機懶洋洋地踱出來,嘴里嚼著口香糖之類的零食,而整個人依舊沉浸在那個rap音樂所布設的碎碎念的幽靈包圍圈里。此刻,窗口含著的光透進圓盤壁鐘,長針與短針如同一對翅膀,斂起了蒼茫暮色。小嚴的嘴巴一張一翕,仿佛那些流淌到耳朵里面的聲音立馬就會變成口香糖的氣味從嘴里跑出來;隨著節(jié)奏的變化,他的肩膀與雙腿也跟抽搐似的頻頻抖動。我想跟你談談,老嚴說,你把音樂給我關(guān)掉。你說什么?兒子瞥了一眼餐桌,飯菜都還沒上呢。老嚴說,你媽出去旅行了,沒人做飯,等一會兒我們出去吃。老嚴的意思是,趁這空閑時間,他要跟兒子好好地談一談??蓛鹤印芭丁绷艘宦暎帚@進房間,用腳后跟輕輕地關(guān)上了門,仿佛在擺弄一個街舞的動作。老嚴不喜歡兒子整天沉迷于這種rap音樂。大好時光,就這么玩掉了,可惜。但他一開口,兒子就會用一大堆連說帶唱的話給他一頓搶白,其間還夾雜一連串英語、幾句從社交網(wǎng)絡上學來的韓語或日語。老嚴望著緊閉的房門,嘆了口氣,走到小庭院里,在一張竹制躺椅上坐了下來?!爸ā隆碧梢伟l(fā)出了不堪重負的脆響。報紙上說,近來有些中學生偷偷吸食一種叫笑氣的毒品,相比之下,沉迷rap音樂、上網(wǎng)玩游戲總比吸食笑氣好吧。老嚴轉(zhuǎn)而這樣安慰自己。春天里的晚風不帶一絲大馬路的喧鬧,安安靜靜地吹過來,吹過去。老嚴在躺椅上前后搖晃著。一些想法也在他腦子里搖晃著。春天里這條舊巷弄就藏在老縣城的深處,而老嚴家的庭院就藏在春天里的深處。風吹亂架子上的薔薇花,一朵朵仿佛做錯了事的孩子,被父母發(fā)現(xiàn)了,便只好躲到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慌亂間還是暴露了蹤跡。一陣清脆而短促的鳥鳴之后,老嚴的手機屏幕上彈出了一條微信短信。妻子告訴他,她已經(jīng)抵達目的地。隨后發(fā)來的是一張圖片:三只手齊嶄嶄伸出,手指的方向有山,有水,有帆影點點。此時已是三月末,春光在山海之間浩浩蕩蕩地鋪開,不像春天里的庭院,春光總是那么局促?;亓艘粭l短信,老嚴依舊斜躺在竹椅上,神情淡漠地望著滿架子薔薇花,前后搖動,搖著搖著,rap音樂的節(jié)奏就從他腦子里莫名其妙地跳了出來。
老嚴年輕時對音樂近乎無感。他在大學里也學過跳舞,但他總是踩不準節(jié)拍,以至于教他跳舞的女學長說,嚴國慶,你跳慢三就像老人家劃船。從此,他就不再跳舞。除了念書,他幾乎沒有什么娛樂生活。他會打臺球。放假后,在家里待著,百無聊賴,他就跟幾個發(fā)小相約來到村口的臺球室,他出手很慢,但總是極有耐心地把每一個臺球打進網(wǎng)袋里——在那個年代,打臺球仿佛也是解決欲望的一種方式。直到大二那年,他跟一個叫麥俊杰的同學混到一起,才知道這個世界原來如此好玩。麥俊杰是個詩人,每每寫完一首詩,他就會在晚風中沉吟片刻,然后發(fā)出一連串驚嘆。麥俊杰曾帶他參加詩歌朗誦會、看通宵電影、造訪名人,至于深夜翻墻、給麥俊杰的哥們兒站位之類的事他也干過兩三回。有一回,他跟麥俊杰一眾在小酒館里喝酒,麥俊杰慫恿他也朗誦一首詩。借酒壯膽,他就站在板凳上,朗誦了馬雅可夫斯基的長詩《穿褲子的云》片段。朗誦畢,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帆布包不見了。包里有錢,還有一本詩集。麥俊杰說,他剛才注意到鄰座有個人,眼神不太對勁,他還記得那張布滿粉刺的粽子臉。于是,麥俊杰就帶著他,穿街過巷,東張西望,在一家賣盜版磁帶的地攤邊,他們找到了那個粽子臉。麥俊杰二話沒說就撿起一塊磚頭拍過去。那人倒地,老嚴取回自己的帆布包,跟麥俊杰揚長而去。在他眼中,麥俊杰差不多就是一條好漢。大學時期,他時常跟麥俊杰一道逛馬路,以揮發(fā)身上的荷爾蒙。有一天傍晚,他們蹲在尚余熱氣的柏油路邊,一邊抽著一種廉價的香煙,一邊看兩條狗交配。然后他們就談起了女人。麥俊杰把煙屁股扔在地上,用腳踩滅,說,狗干完事掉頭就走,就像俠客剛殺掉一個人。那時,老嚴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動身去找一個女生的沖動。但他沒走幾步,摸摸干癟的口袋就踅回宿舍了。讀完大學四年,他從未談過一次戀愛,也從未濫用過體內(nèi)的激情。而麥俊杰憑借一把破吉他、幾首情詩,俘獲了本校與校外的若干美女。
“吱——嘎——吱——嘎——躺”,在椅子上前搖后擺的時候,他似乎能感受到兒子房間里那種喧鬧的寂靜。在這個安靜的小庭院里,他的內(nèi)心也是一片轟鳴。天色漸漸暗下來,春天里的飯香隔墻飄來。小嚴打開門,伸了個懶腰,問老嚴,去哪兒吃飯,還是“田記”?老嚴說,是的,“田記”。出門前,小嚴戴上了一頂帽子,帽子是反戴的,大約是覺得這種戴法更酷些。老嚴與小嚴一前一后走在巷弄里,黝黑的老房子、森郁的樹影藏在一片半明半暗的燈光里。他們走出巷弄來到大街上,便像是突然從昏黃的老照片進入明麗的彩照,眼前頃刻間變得開闊、亮堂起來。二人沿著朝西的人行道,并肩而行。小嚴今年十七歲,已經(jīng)長到了一米八一,比老嚴足足高出半個頭。因為高和瘦,他走動時身體似乎微微有些發(fā)飄。老嚴記得,十七年前就是在這條老街上他跟腆著肚子的蘇曉英手挽手并肩散步。十七年的舊時光,如果可以丈量,大概就是一米八一的高度吧。
嚴國慶跟蘇曉英認識半年后,嚴國慶第一次拉著她的手來到這條老街,并且在這里的老電影院看了一部電影《死亡詩社》。散場后,他送她回家,就跟她聊到自己的大學同學麥俊杰。嚴國慶說,他是個詩人,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在我的相冊里見過他。沒見過也沒事,反正你也沒見過拜倫或葉賽寧。隨后,嚴國慶就在喧囂的馬路上朗誦了一首麥俊杰的詩。蘇曉英撇撇嘴說,詩我不懂哎。嚴國慶忽然想起,蘇曉英是學理工出身的,便露出尷尬的笑容說,那么,你平常喜歡什么?蘇曉英噘著嘴反問,那么,你喜歡我的理由又是什么?嚴國慶說,嚴國慶、蘇曉英,這兩個名字念起來挺押韻。
喂,老嚴,你們吃過晚飯了?老嚴接到了蘇曉英的電話。街頭排檔的油鍋里驟然刺啦一聲響,煙氣長裾般隨風飄搖??瓤?,老嚴被一股帶著辛辣氣味的煙氣熏得咳嗽連連,就把手攏在嘴角說話,我這邊人聲喧鬧,聽不清楚,什么?敲鐘?你讓我聽聽晚鐘?哪里的晚鐘?
蘇曉英總是說,她喜歡那種不僅會騎著摩托車帶她去海邊吹風,還會坐在樹下一整晚給她彈唱情歌的男人,而嚴國慶顯然不是。嚴國慶是機關(guān)公務員,蘇曉英也是機關(guān)公務員。嚴國慶打小就習慣于按部就班的生活。結(jié)婚后,他們在單位的食堂吃完晚飯,就去縣府后面的小梨園散步。二人攜手,襯以天邊的晚霞。多年后,嚴太太回憶這段往事時感嘆地說,感覺我們那時就開始了黃昏戀,老嚴啊老嚴,你除了帶我去小梨園散步,連舞廳或酒吧都沒帶我去逛過。老嚴說,我們好歹也看過幾場電影吧。嚴太太說,如果單位沒贈送電影票,敢情你也不會想到去看電影。老嚴也并非全然不懂浪漫為何物的人。他有一大堆夢想飄浮在枯燥乏味的日子之上,只不過他很少愿意拿出來跟人分享。老嚴現(xiàn)在是一名三級主任科員(十幾年來也就是從“小副科”提拔為“大副科”)?!爸魅慰茊T”這個職位仿佛就粘在他身上,跟他分不開了,好在老嚴從來沒想過要在個人仕途上圖個什么。他只想做一個普通的公務員:冠必正,紐必結(jié),鞋必光鮮,坐在辦公室里,雙腿必置桌底,不會蹺二郎腿。在家里,老嚴也是至孝至悌,每周必去鄉(xiāng)下看望老母,清明必上墳,兄弟姊妹有求必應;結(jié)婚以來,老嚴從來沒出過軌,情人節(jié)也是必送玫瑰(但嚴太太是一個實用主義者,總是抱怨玫瑰花凋零得快,不如送一頓牛排)。就個人而言,老嚴幾無任何不良嗜好。其業(yè)余愛好是練字,楷書學的是柳公權(quán),行書學的是趙松雪,隸書學的是《熹平石經(jīng)》。人如其字,走路不快不慢、說話不偏不倚,才華平平、行事穩(wěn)健,深得中庸之道。老嚴最大的變化就是每年似乎都會胖一點點。
爸,你為什么總是喜歡去“田記”吃飯?小嚴說,英姐說你吃飯就認這家老店,很可能跟店老板那個又白又胖的女兒有關(guān)。老嚴說,那個胖女人早就死了,虧你媽還提她?!不過,我的確喜歡“田記”的老味道。小嚴說,也難怪,英姐說你連它廚房里的油煙氣和后院墻角的尿臊味都喜歡上了。老嚴說,其實呢,我最喜歡吃“田記”做的各種豬肉。這一兩個多月,我被你媽看得緊,沒有好好吃上一頓肉了。談到吃肉,一塊閃爍著紅亮油光的紅燒肉仿佛立馬就跳到鼻子下方了。老嚴情緒不佳時喜歡吃肉,尤其是肥肉。他常常說,生氣使人肥胖,就是這意思。今晚,嚴太太不在身邊,老嚴決定點三盤肉類的菜,放開肚皮吃,挾私報復般地吃。
老嚴身高一米七,體重卻達八十七公斤。脫掉衣服之后,露出鼓凸的肚腩,看不到一絲紳士風度(如果他當年西裝革履也算有幾分紳士風度的話)。嚴太太認為,老嚴這身材屬于腹型肥胖,是“內(nèi)臟脂肪沉積過多”的緣故。每一次小幅度的運動都會讓他氣喘吁吁,而下床之后,膝蓋都會有些顫抖,但他還是會沖著嚴太太露出微笑,表明自己已略盡一份綿薄之力。老嚴,你應該少吃點肉了。嚴太太事后總是這樣提醒他。肥胖常常使他有一種負罪感。老嚴上車(單位接送的面包車)的時候,一個人占了兩個人的位置,因此,他總是不停地向身邊的同事表示歉意。冬天的時候,他能少穿一件衣服就盡量少穿。平常,他在嚴太太的監(jiān)督之下,總是盡量少吃飯(主要是少吃肉)。此舉對他來說幾乎就是一種認罪行為。但戒肉如戒煙,時有反復。這也是讓老嚴困惑不已的一件事。
吃肉,自然是首選田記快炒。這家老店開了二十余年,從未易主,飯菜的滋味和這條老街的世味一樣,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糟。父子落座??繅Φ奈恢脪熘环郑瑝ζ兟?,似乎能聞到舊時光里的灰塵氣。點菜的權(quán)利自然也是歸老嚴所有。一雙肥厚多汗的手翻著一份彩色菜單,從表面來看他是在點菜,實則心底里早已有譜。每點一個菜,他都會輕聲地征求兒子的意見——圓胖油膩的臉上還滲著笑意——以體現(xiàn)一名機關(guān)干部的民主作風。小嚴是佛系青年,跟老嚴外出吃飯,點什么菜他通常不太計較。老嚴點好了菜,小嚴依舊在低頭玩手機。趁這個間歇,老嚴去了一趟二樓的洗手間,他洗完手,看了看自己的面色。一張原本圓胖而有喜感的臉,近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變得有些寡苦。嘴角的法令紋、眉間一個“川”字也見深濃。今天下班的時候,在走廊里碰到一位年紀稍長的同事,忽然站住,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看著他說,最近氣色好像有點不太對勁。老嚴說,偏頭痛,老毛病犯了。沒事吧?沒事。樓道里響起一片關(guān)門聲。老嚴回頭看了看。走廊盡頭仿佛就是黑夜。他想要說什么,但他轉(zhuǎn)過身那一刻就忘了自己方才想要說什么。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人往暗處走的時候,總得往亮處想。老嚴說,是啊是啊。老嚴在回家的路上把這話琢磨了一下,感覺同事那話里或眼神里像藏著什么。他用冷水拍了拍臉上僵硬的肌肉,松活幾下,就從洗手間回到座位。菜已上來,四菜一湯,其中三盤都是肉類:一盤豬肋條肉,兩盅酒蒸肉丸與花雕酒小火燉出來的東坡肉。兒子,咱倆好長時間沒有單獨坐下來聊聊了,老嚴提議說,不如點兩瓶啤酒吧。小嚴說,爸,你什么時候來了豪氣?老嚴說,明天放假,喝上一杯啤酒,放松一下。小嚴環(huán)顧四周說,得了,就這嘈雜的環(huán)境,父子對飲,有意思嗎?父子討論的結(jié)果是:老嚴點了一瓶啤酒,小嚴點了一瓶可樂。老嚴把啤酒倒進杯子,對著杯緣把泛起的白色泡沫哧溜一下吸掉。老嚴問,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時候?小嚴說,兩年前生日,正是世界杯八強賽的時候,麥哥請我在酒吧喝了一杯德國黑啤,嘿,真帶勁。小嚴所說的麥哥自然就是麥俊杰。小嚴稱他麥哥,可見他們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老嚴說,這事你怎么沒跟我提起?你那位麥哥,哼,也沒跟我提起。小嚴揮了揮手說,那時候我跟你說了,你難保不會沖我吹胡子瞪眼?
老嚴跟老麥時隔二十年再次相遇,也是在這條老街上的一家排檔。大學畢業(yè)后,詩人麥俊杰跟隨一位華僑親戚去了意大利佛羅倫薩(他在一首惜別的詩中依然沿用舊名“翡冷翠”)。翡冷翠,那么好聽的地名,有什么理由不去?這一去,杳無音信。再見老麥,已是二十年以后。從前,老麥總是把自己的頭發(fā)弄得很亂,喜歡讓人(主要是女生)看到自己很頹廢的樣子,但現(xiàn)在,他穿戴光鮮,全然沒有昔日的影子。聊天中,老嚴能覺出老麥這些年混得并不怎么樣。他除了酒量見長,似乎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值得一提。喝多了酒之后,從前的麥俊杰就回來了:他每每干完一杯酒,就把空酒杯反過來,在頭頂轉(zhuǎn)一圈。然后又倒?jié)M了酒。老嚴驚恐地看著杯中的酒,仿佛有誰投下了一枚深水炸彈。這一晚,老麥當然是喝得爛醉。出門時,老嚴叫了一輛出租車,問他,去哪兒?老麥說,我沒有家,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他像河邊的樹那樣歪斜地站著,用牙齒切出每一個冷硬的詞語。老嚴索性把他送進附近的一家賓館。老麥為什么沒有待在翡冷翠,為什么會回到這座縣城,以及他是否已婚,婚姻狀況如何,老嚴一無所知。自從老麥跟老嚴有了接觸,他就時常過來,跟老嚴聊天,抽老嚴的煙,喝老嚴的茶。有時候,他覺得煙茶不錯,就會毫不客氣地帶走。他很少跟老嚴談論自己的家庭,甚至極少讓自己的喜怒哀樂形之于色,但老嚴能感覺得出來:他郁悶的時候,煙就吐得濃重些;快樂的時候煙就吐得輕淡些。自從老麥來到嚴家之后,就帶來了一個詞:情調(diào)。比如喝茶這種事,老嚴是從來不當回事的??柿司秃?,這不行,老麥說,看你喝茶,就是渴漢的喝法。真正的茶人是一口一口地喝,也不叫喝,叫品。嚴太太說,他呀,過的就是農(nóng)耕時代的生活。睡覺就是躺下去、閉上眼睛和醒過來、睜開眼睛之間那一個不長不短的過程;吃飯就是左手拿碗、右手拿筷一口接一口進食的過程;喝茶呢?也就是拿起來喝一口再放下來的過程。你要問他,從睡覺、吃飯、喝茶中能說出個道道來,那簡直是要笑死人的。最后,嚴太太把老嚴歸結(jié)為一個粗俗的、沒有情調(diào)的男人。是的,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老嚴含著一股怒氣說,我在單位里干的是牛馬活兒,對我來說,睡覺就是為了養(yǎng)神,吃飯為了有力氣干活兒,喝茶就是為了解渴。談到居家過日子,老麥就仿佛一位生活家。老麥說,我老家那邊有個鄰居,姓林,是一個很有情調(diào)的人,平常就種花種草養(yǎng)貓養(yǎng)狗,農(nóng)事一點也不沾,鄰居們都說他真是個現(xiàn)世神仙。另一位鄰居曾這樣對林先生說,我養(yǎng)豬是為了有豬肉可吃,你養(yǎng)貓狗卻是為了賞玩。你猜那位林先生怎么回答?他說,我家種花,你家種菜,用處不同,但都是過日子。過年的時候,林先生看見鄰居家殺年豬,就笑著說,你們都忙著要過年,我還是閑著過日子呢。老嚴說,給我一畝三分地,我只種菜,也不會種花的。嚴太太說,我今天看手機新聞,上面說,美國有一群信奉基督教的土著,平常不開汽車、不用電器,不用電腦、不看電視、不照相。他們蓄胡子,穿粗布衣裳,自己種地,做烤焙的食物。要我說,老嚴去那里倒是不錯。老麥附和說,那個地方我知道的,據(jù)說擇偶方面跟中國古代一樣,一個男人可以擁有三妻四妾,就怕老嚴吃不消。說完,大笑。老嚴不吭聲,狠狠地瞪了老麥一眼。
我想聽你談談對老麥的看法,老嚴說。沒有看法,小嚴說,我今天下午剛剛考完政、史、地三門課,最怕人家給我出難題,讓我談談對麥哥的看法,簡直就是讓我談談對拿破侖的看法、對馬克思的看法。老嚴說,他可是你的麥哥。小嚴說,更是你的老同學。老嚴說,我感覺你跟他聊得來。小嚴說,他聊他的朋克,我聊我的rap,聊得來就行,為什么還要談談自己對人家的看法?老嚴說,也許你不是沒有什么看法,而是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他舉著酒杯,但坐在對面的人沒有跟他對飲。腦子里總有一些讓他放心不下的想法。他晃動著杯子里的啤酒,目光透過對面的窗子,投向遠處,幾座高樓,若垂天之云,在夜幕下,華燈簇擁著,寂然不動。嗯,晚鐘。他記得她在電話里說的是晚鐘(而不是“今晚幾點鐘”)。那一縷余音,仿佛拐了個大彎,忽然又從遠處悠悠蕩蕩傳了過來。
他會彈吉他,會唱科恩那個老男人的歌,會烙豬油餅,會給別人家的丈母娘買保健品,會哄別人家的孩子,會跟基督徒談《圣經(jīng)》,會跟居士談佛法——在嚴太太看來,老麥活脫脫就是個既有浪漫情調(diào)又踏實能干的男人。家里但凡碰到什么沒法解決的事,他們都會想到老麥。事情解決了,老麥就回一句:搞定了,或是擺平了。去年小嚴考一所公立高中,差了幾分,也是全賴老麥疏通關(guān)系才進去。老麥跟那所學校的校長也沒有多深的交情,他除了托熟人打聲招呼之外,還用半文半白的措辭給某校長發(fā)去了一條短信,稱老嚴是他的故人,稱小嚴是故人之子。那口吻,仿佛老嚴已經(jīng)死去多年,而他要完成的是臨終托孤之事。言辭懇切,滿屏凄涼,校長手一抖,就同意了。老麥把這事的始末告訴老嚴之后,老嚴雖然隱約有些不快,但也不得不佩服老麥的活動能力。
爸,你今天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呢。誰?說你呢。咦——真是奇怪,今天好像誰都瞧出我有心事。你有什么心事還不是老老實實寫在臉上?老嚴和小嚴相視一笑。
今春以來,因為心緒不寧,老嚴開始抄經(jīng)。抄的是《心經(jīng)》。《心經(jīng)》里講什么高深的道理,他沒去深究,他只是抄,抄了一遍,再抄一遍。字是抄在一種繪有梅花的花箋上,落款處寫著:春天里托缽僧。如果有一道光恰好照在墻壁上,他就把那幅繪有梅花的花箋粘到那里,叉著手,默默地打量。朝北的書房,終年不見天日,即便有陽光,也是從斜對面的玻璃窗反射過來的,顯得有些虛淡。花箋上的梅花也不是很精神的那種,枝垂著,花只一朵,冷淡如僧。有一回,老麥來了,看到墻上的字,大吃一驚,說這字里居然藏著出世的念頭。老嚴說,我白天默念《心經(jīng)》,夜晚竟夢見自己殺人,你說這是怎么回事?老麥說,莫非你把經(jīng)念歪了。老麥談到佛經(jīng),也是滔滔不絕。白晝永無盡頭,黑夜永無盡頭,生老病死永無盡頭,煩惱啊,這世上的煩惱何曾有過盡頭?人流中的湯湯物欲,可怕啊,人生了貪念,怕是佛手也難撫平……老嚴跟老麥一聊,仿佛得了點化,把什么東西都看透了。之后一陣子,那些青青翠竹在他看來,竟是滿目蓬蒿;那些美女也不過是一堆白骨。
那么,老嚴還有什么煩惱?當然有。誰沒有煩惱?老嚴總是苦惱于在需要傾訴的時刻卻難以表達自己的煩惱。這煩惱,實在抽象得很,在庭院里它可能是一陣風帶來的鳥鳴、椅子搖晃間發(fā)出的吱嘎聲,在這里,則可能是一陣湯氣,甚至可能是鏡片上的一團濁白。中年人的煩惱又如何說給眼前這個唇紅齒白的少年聽?更何況,老嚴向來寡言,也不怎么偏好抒情。老嚴意識到,小嚴長大之后,就不再像從前那樣向他傾訴煩惱了,父子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沉默越來越多。而橫亙其間的沉默又意味著什么?老嚴把一個盤子往邊上一推,在餐桌上畫了一條看不見的線,然后問兒子,我們之間有代溝?小嚴抬起頭,帶著一臉茫然說,代溝?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許代溝就是觀點不合的一個借口吧。老嚴問,比如?小嚴說,比如同樣一個問題,你跟麥哥可以溝通,麥哥跟我也可以溝通,但你跟我就是沒法溝通。你跟麥哥是同代人,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跟他之間有什么代溝。
老嚴也不是非??贪濉⑹嘏f的那種人,在老麥的影響下,他偶爾也會玩玩手機。每天飯后,老麥會準時給老嚴發(fā)送一些搞笑視頻或圖片,其間也夾雜一些網(wǎng)紅、網(wǎng)絡大V、某公知、某老左的言論,以及一些可能涉及敏感話題的海外信息。他們坐到一起喝茶,也會談到這方面的話題。有一次,他們就“美國干涉中國內(nèi)政”的話題發(fā)生了爭論。老嚴就不能理解,美國佬的手臂怎么可以這么長,從太平洋那一端伸到中國大陸。老嚴越說越氣憤,差點要拍桌板,老麥只好搖著頭悻然離去。老麥走后,老嚴打開窗戶,無緣無故地沖著一陣風發(fā)了一通脾氣。第二天,老麥發(fā)來一條短信,向老嚴承認自己的言論的確有過激之處,并且?guī)е平馊艘獾目谖歉嬖V老嚴“不要含怒到日落”。日落之后,老麥又來了,照樣喝茶、抽煙、聊天。老嚴后來發(fā)現(xiàn),老麥其實也是一個有立場的人,只不過,他會花點時間跟那些持不同政見者談談天氣,以此緩和氣氛。老嚴與嚴太太之間吵架,也多是由老麥居間調(diào)解。每回夫妻倆吵得不可開交時,兒子就會給老麥打了一個電話:麥哥,你來一下。老麥十分鐘之內(nèi)就趕到了。他坐在他們中間,談論夫妻生活中的齟齬,也談到如何運用陰陽之道慢慢去調(diào)節(jié)的方法。那時,老嚴就會把自己的手從下巴挪開,露出略顯尷尬的笑容。有時候情況可能更糟,老麥、老嚴、嚴太太三人之間,也不知怎么回事,忽呈掎角之勢。某回,老嚴家廚房水槽漏水,老嚴鼓搗了半天,還是沒能堵上漏洞。嚴太太說,你實在不行,就把老麥叫過來吧。老嚴不吭聲,嚴太太就自作主張給老麥打了個電話。老麥照例在十分鐘內(nèi)趕到。他瞄了一眼,把墊圈和部件一一卸下,清除其間雜質(zhì),然后把水管重新安裝上去。最后一道程序是安裝柜門,老麥半蹲在那里,對老嚴說,一字螺絲刀呢?給我。老嚴不吭聲,回頭從工具箱里拿出的是一把錘子。我說的是一字螺絲刀,老麥提高嗓門說。那一瞬間,老嚴忽然覺得老麥面目之可憎,絲毫不亞于美帝,他舉著錘子,真想朝老麥的后腦勺狠狠地敲打下去。但他的手緊緊一攥之后,突然就松掉了(很多事就毀于一只手帶來的非理性。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的信徒,老嚴這樣對自己說)。水管就修好了,門也裝上了,老麥拍拍手,茶也不喝一口就走了。你看看,嚴太太轉(zhuǎn)頭對老嚴說,說你不行就不行吧。那眼神和口吻,好似黑暗中飛來的冰涼一刀。老嚴沒說話,忽然掄起錘子,把剛剛修好的水管砸掉了。老麥、老嚴、小嚴、嚴太太四人在一起時,老嚴時常感覺自己像是個局外人。小嚴過生日那天,老嚴主張下館子吃,嚴太太卻主張在家里吃,其理由是:老麥已經(jīng)承諾,要給小嚴做幾道拿手好菜。那天上午,嚴太太還特意陪同老麥去菜場買菜。他們拎著兩袋食材從菜場回來后,身上散發(fā)著一股相同的魚腥味。老麥燒菜的時候,老嚴夫婦就充當助手。廚房原本就小,三人轉(zhuǎn)圜其間,老嚴感到一股莫名的熱氣。他抓起兩條田魚放在砧板上,提刀去了客廳,坐在塑料盆邊,刮著魚鱗。老麥極有耐心地傳授嚴太太做田魚撈飯的方法。過了一會兒,老麥走到老嚴身邊,瞥了一眼說,田魚是不需要刮鱗的。嚴太太也從廚房那邊伸出頭來添了一句:燒飯做菜的事他哪里曉得?老嚴提刀進了廚房,悶聲不響,把菜刀一撂,去一邊涼快了。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媽最近像是變了個人?怎么個變法?她最近特別愛笑。怎么個笑法?就是坐在鏡子前,好像在練習怎么笑。父子倆一問一答,仿佛在探討一個嚴肅的話題。小嚴露出一兩排米飯一樣白的牙齒說,不會吧,這不是笑,不過是念出哈哈哈幾個字。老嚴說,對,感覺就是念幾個哈字。小嚴說,話說回來,笑比哭好,也比白人一眼沖人發(fā)火好。人家笑笑,你也笑笑好了,你總不會指望她整天沖你板著臉吧。老嚴說,總之,你媽最近變得有點讓人捉摸不透。
起初看到的是身體的變化。應該是去年冬天的某個夜晚,嚴太太從浴室出來,頭發(fā)松垂,使得一身飽含脂肪的白肉也微微有些松垂。你胖了,老嚴說,你知道自己胖了?嚴太太說,都是你傳染的。老嚴說,肥胖也會傳染?嚴太太說,當然會。此刻,回憶里掩埋起來的日?,嵤乱惨蛑鴰拙溟e話翻了出來,帶上了別樣的情緒。嚴太太談到了他臃腫的身體給自己帶來某種壓力時,隱隱添加了一層反唇相譏的意味,以至他身體中堅硬的那一部分突然被一種軟綿綿的憂傷擊中。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無意間就她身材發(fā)表的一點看法也深深地刺激到了她。自此,嚴太太開始留意自己的身形變化,制訂了一份增強有氧運動、減少食量的瘦身計劃。飯吃半飽,飯后水果通常是秭歸夏橙兩瓣、巴西綠心奇異果三勺,吃得極有章法;有時苛嚴至過午不食,晚上只吃一點堅果,或是喝一杯果汁。她不僅在乎自己的身材,還在乎皮膚上的褶皺,甚至連上唇因為油脂分泌過剩冒出一些小白點,也要抹魚石脂軟膏,然后用一種跟明星同款的唇膏精心修飾一番。半年后,嚴太太就穿上了旗袍自信滿滿地出門。老嚴還發(fā)現(xiàn),她穿上旗袍后忽然就變得愛講情調(diào)了。春暖花開,她會折幾朵花做瓶插;空虛的時候,她會買一本詩集放在床頭翻翻;每逢禮拜天下午她是一定要約幾個閨密出來喝杯咖啡、看場電影、修個指甲什么的。老嚴認為,這些都是十九世紀歐洲貴夫人的做派。
我在這里做一個假設,老嚴對小嚴說,在我和麥哥之間如果選擇一人做你爸,你會選擇誰?小嚴說,這個假設毫無意義。老嚴說,我猜想你會選擇麥哥。小嚴說,這一切都是按照你的思維邏輯在推斷,我回答是或者否同樣毫無意義。老嚴說,那么,換一個假設:在我和老麥之間如果選擇一人做丈夫,你猜想你媽會選擇誰?小嚴說,我不是英姐,自然不能代替她回答這個問題。老嚴說,你的回答很像外交部發(fā)言人的外交辭令。小嚴突然笑了起來。笑完之后,小嚴說,麥哥這人,適合做朋友,但不適合做別人的老爸。老嚴問,為什么?小嚴說,因為,他,是,一個,老男孩。
老男孩,是的,老麥身上有著老男孩的氣質(zhì)。有一回,嚴太太也是這么說的。他可以做別人的情人,但不能讓任何一個女人托付終身。那是一個周末的午后,一只鳥(也許是它的影子)掠過對門那堵爬滿薜荔的圍墻,嚴太太嘆息了一聲。老嚴似乎覺出了聲音中的戰(zhàn)栗,便背著嚴太太淡淡地問一聲,你最近為什么老在床頭放一本詩集?嚴太太一聽,居然漲紅了臉。老嚴繼續(xù)裝出一副淡然的樣子,跟她談論一些跟老麥有關(guān)的閑話,而她在窘迫間的閃爍其詞,讓他想起了窗外樹葉間的晃影。
老嚴把盤子里最后一塊豬肋條肉塞到了嘴里,然后抹抹嘴,摸摸肚皮,一副酒足飯飽狀。小嚴把手機遞到他跟前說,你看,英姐又曬出了今晚的菜譜,天哪,全是素食。小嚴緊接著在底下留言:你這是哪家寺廟的素齋?老嚴緊跟著留言:聽鐘,吃素,這日子過的。隨后,他又給老麥發(fā)了一條短信:好些天沒見了,今晚過來喝茶?老麥回復:正在坐動車去上海的路上。問:去上海做什么?回復:看一個畫展,聽一場音樂會,然后去拜訪一位詩人。老嚴接著追問,是女詩人?沒回。你個老流氓,少給我裝優(yōu)雅啦。老嚴又補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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