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弓
胡適在海峽兩岸的中國人中間都很有知名度,當然,我們對胡適很多時候是站在批判的角度看的。記得當年在大學(xué),老師介紹胡適,引用最多的就是這樣一首打油詩:
兩只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只,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記得當時,老師是用調(diào)侃的口氣讀這首詩,我們也覺得這首詩不怎么樣。胡適當年25歲了,在美國留學(xué),也就這水平?這水平能當中國白話文的領(lǐng)軍人物?就這水平,犯得上中國在20世紀50年代初動用全國知識界,掀起一場批判胡適的運動嗎?
書架上有一整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7卷本的《胡適文集》,于是我從第一本重讀,第一本是胡適的詩集。書中有一首《慰李莘伯被火》的詩,詩不長,全文引用如下:
十一月十一夜,莘伯所居被火,盡焚其所藏書若干卷,及其年來所經(jīng)營之《安徽白話報》。余聞而悲之,乃作此詩:
牙簽一萬卷,毛瑟三千支,一朝付劫灰,一炬無復(fù)遺。我始聞此言,低徊有所思。
我思此幸事,宜賀奚足悲?主人且安坐,聽我陳祝詞。主人頗識字,識字憂患隨。
讀書破萬卷,奚裨寒與饑?主人好橫語,橫語身乃危。舉國方聾聵,舌在亦何為?
造物真好子,乃付祝融威。主人爾何修,天公相護持。易勿乘此時,永棄此毛錐?
有錢勿買書,沽酒醉如泥。只可談風月,慎勿學(xué)袁絲。主人爾勿悲,毋為賤子嗤。
李莘伯是胡適的朋友,當時同為報人李莘伯辦《安徽白話報》,胡適辦《競業(yè)旬報》,胡適經(jīng)常給李莘伯的報紙寫稿。朋友報社不幸著火,當時17歲的胡適寫詩安慰,居然就寫成了這樣一首無論是觀點還是技巧,水平都不低的詩。
說水平不低,首先是角度不低。“我思此幸事,宜賀奚足悲?”著火是幸事?還要祝賀?這有點幸災(zāi)樂禍,至少是不厚道吧?
接著讀詩,原來是因為“主人好橫語,橫語身乃危。舉國方聾聵,舌在亦何為?”言多必失,禍從口出,年紀輕輕的胡適,當時的思維方式已經(jīng)很成熟、很老到,就是活在當代,也不會惹事了。
說水平不低,是詩在技巧上已經(jīng)與作者當時的年齡不相符了。正因為胡適17歲能寫出如此厚重的舊體詩,在時隔8年之后,再寫出那樣輕巧的白話詩,自然就不可當作打油詩來讀了。鷹有時候飛得比雞還低,但雞永遠也到不了鷹的高度。胡適先是寫好了舊體詩,然后才華麗轉(zhuǎn)身,寫新體詩的。厚積薄發(fā),胡適并不是浪得虛名的。
胡適這么新派,居然娶了一個沒文化的村婦為妻,而且從一而終。在大陸上,人們常猜測胡適并不喜歡他的小腳夫人江冬秀的。當讀了《得家中照片題詩》,卻不由得心中一動:
圖左立冬秀,樸素真吾婦。軒車來何遲,勞君相持久。十載遠行役,遂令此意負。
歸來會有期,與君老畦畝。筑室楊林橋,背山開戶牖。辟園可十丈,種菜亦種韭。
我當授君讀,君為我具酒。何須趙女瑟,勿用秦人缶。此中有真趣,可以壽吾母。
胡適寫此詩時,年方24歲,留美,未婚。我們常說,詩言志,此詩所表述的情感,應(yīng)該是真摯的。當年胡適就為今后的生活作好了安排,就描繪出一幅夫唱婦隨的和諧生活。在結(jié)尾,還用了“趙女”和“秦人”兩個典故,鋪排了生活的“真趣”。文如其人,胡適是丈夫,胡適也是孝子。和他同時代的某些人相比,他真的算作君子的。
有胡適的《新婚雜詩》為證,那是一首新體詩:
記得那年,你家辦了嫁妝,我家備了新房,只不曾捉到我這個新郎!
這十年來,換了幾朝帝王,看了多少興亡,
銹了你嫁奩中的刀剪,改了你多少嫁衣新樣,更老了你和我人兒一雙!
只有那十年陳的爆竹,越陳偏越響!
其實,鞋舒不舒服,還真只能問腳趾頭的。胡適百年后,江冬秀看到臺灣十萬人為之送行,對其子感嘆說,做人做到你爸爸這份上,值了!
胡適曾勸:“易勿乘此時,永棄此毛錐。有錢勿買書,沽酒醉如泥。只可談風月,慎勿學(xué)袁絲 ?!蔽以俅握J真讀了,一直在猶豫中,到底聽還是不聽呢?
還有,網(wǎng)上有的地方引的是“哀絲”或者是“衰絲”,我查了,原版是“袁絲”,袁絲為西漢人,犯顏直諫,先被貶,后被殺。
中國是詩歌大國,從《詩經(jīng)》開始,到漢樂府、唐詩宋詞、元代雜曲,一個高峰接著一個高峰,詩歌陪伴了我們的生活,也記錄了我們的國家。詩歌是讓文字從形式上變得精美,在內(nèi)容上變得含蓄,在審美上變得雅致,在音韻上變得悅耳。閑著讀詩,真是享受。
還有,讀書,一定要讀原著!讀了原著,才不糊涂。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