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超
洛杉磯市中心就像個大雜院,零售與批發(fā)、酒吧與路邊攤、豪華旅店與簡樸公寓、高雅的藝術(shù)殿堂與俗陋的街頭涂鴉,以及金融辦公高樓與貧民露宿路段并存。
“洛杉磯生活”是洛杉磯市中心南區(qū)有名的娛樂中心,毗鄰湖人隊的主球館和洛杉磯會議中心,里面有各種各樣刺激游客靈感的活動,餐廳、酒店、音樂廳。
若你需要酒店,周圍大多數(shù)酒店都屬萬豪酒店集團,標準的高規(guī)格,豐儉由人的餐廳提供各式菜色,滿足各路老饕的食欲;如你要看湖人隊或快艇隊的比賽,步行一分鐘就到球館;或你想看首映電影,打保齡球,亦只在咫尺之遙……不愧為娛樂天堂。
從這里出發(fā)往東,不到十分鐘車程,你會發(fā)現(xiàn)另一種奇觀:昏暗的路燈下,沿路分布的各色帳篷,就像雨后叢林中群生的蘑菇,聯(lián)肩疊背;被踐踏過的紙片、不知名的穢物,像口香糖般粘了一地;偶見寥寥數(shù)人,或呆坐,或低頭踱步……像個難民營,驚心駭目。
這是離天堂最近的地獄。
20世紀50年代初,一部印度電影《流浪者》風靡中國大地,那首沁人肺腑的《拉茲之歌》幾乎人人都能哼上幾句。
到處流浪/啊/到處流浪/啊命運伴我奔向遠方/奔向遠方……
當年十來歲的我,對于掙扎在正邪間的賤民故事所表達的主題不甚了了,卻被歡快的音樂、優(yōu)美的舞蹈,以及主角的卓別林式詼諧表演所感染,一廂情愿地賦予流浪一種浪漫情調(diào)。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流浪者,卻是苦雨凄風,落拓無生計,就像歌中所唱的那樣:
我沒約會也沒有人等我前往/到處流浪/孤苦伶仃/露宿街巷/活在人間舉目無親/任何人都沒來往/好比星辰迷茫在那黑暗當中/到處流浪……
生活在洛杉磯三十六年,目睹了洛杉磯的變化,最讓我揪心的莫過于流浪者隊伍不斷壯大。洛杉磯已經(jīng)成為美國流浪者的大本營:人行道、橋孔里、商店門口、公路回旋處,棲息著九萬多人。露宿街頭的流浪者不再是普通的社會問題,逐漸成為一種危機,特別是在新冠病毒肆虐期間。
人們對流浪者的心情是矛盾的,既同情又厭惡。
同情是顯而易見:原來他們睡的是瓦楞紙箱,如今,基本上都換成了帳篷;市政府在流浪者的服務(wù)上投資高達數(shù)億美元;數(shù)目不詳?shù)拇壬茩C構(gòu)長年為他們提供食物生活用品……
厭惡的情緒亦不可避免地潛在:隨處傾倒垃圾所產(chǎn)生持久性的環(huán)境破壞與健康隱患,造成公共風險;公共地露營、隨處大小便,占睡路邊長凳以及流連于公共圖書館……
第一次與流浪者近距離接觸,緣于1992年的洛杉磯暴動。很多人搬離洛杉磯中南區(qū),分散到了洛杉磯周邊城市,亦包括無家可歸的人。我在圣費爾南多谷開的電視維修店附近開始出現(xiàn)了露宿者。
一天早上,我走近店門便聞到一股尿騷味,接著發(fā)現(xiàn)在門邊的花壇里有水跡,不知這是哪個無聊之人搞的惡作劇,還是得罪了誰招來的報復?我撒上一些漂白粉,以求能蓋住臭味,沒想到這玩意兒還真管用,一下子騷臭全消。
第二天,那尿騷味又來了!無奈之下,再撒上漂白粉了事。平安無事過了兩天,以為之前的事,只是有路人經(jīng)過恰巧內(nèi)急,留下的標記。
第三次尿跡出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確認,是有人在搞事!我想起當年務(wù)農(nóng)時,見過獵人設(shè)陷阱、用捕獸夾抓野豬、狐貍。我也來設(shè)置個陷阱,用我的捕獸夾——攝像機抓住這只狐貍。
不出所料,尿跡再次出現(xiàn),狐貍已經(jīng)抓到了。我迫不及待回放錄像帶,時標隨畫面在快速滾動……到了凌晨五點,外面漸漸亮了起來,這時,一個人影快速進入了屏幕,站上花壇轉(zhuǎn)身背對著鏡頭,扯下褲子彎腰蹲下……片刻之后,褲子被提了起來,那人一甩頭離開了。我認得這張面孔,她是個露宿者,睡在我鄰店門外已經(jīng)有一個多星期了。
她白皮膚約三十來歲,頂著一叢散亂的金黃短發(fā),身材矮小,圓嘟嘟的臉上配著一雙外突的大眼,走起來腳步很快,目不斜視。白天,總見她推著超市購物車,載著幾個紙箱和一卷毛毯,到處撿空飲料瓶罐;晚上,在店門前將幾個紙箱L字形攤開作床,既能遮風又能擋眼。當時,除了少數(shù)人幸運撿到破舊、可折疊的露營帳篷外,大多數(shù)人都是用紙箱,既作床又作房,一旦破了臟了更新容易,隨處都能找到新的。
我心中因捕到獵物而產(chǎn)生的興奮勁兒全瀉了。對付一個無家可歸者,于心何忍,最好的辦法是讓她知難而退。我往花壇上多撒了一些漂白粉,再鋪上塊木板,用一臺近百磅重的廢電視機壓在上面。這一招果然有效,她再沒來做標記,人卻失蹤了。
一年后,她又出現(xiàn)了,推著裝得滿滿收獲的購物車,后面多了個男人,他一手提著收音機一手推著輛童車。他們有了小孩!想不到這曾經(jīng)的鄰居竟然有了“外遇”,一下子變成三口之家。女子長胖了,肚子的贅肉并未因為產(chǎn)子而消失,看上去依然身懷六甲;她換了件不合身的夾克,穿著大碼耐克球鞋,走起來“踢踏,踢踏”響;抹了發(fā)膠的金發(fā)服服帖帖向腦后搭著,發(fā)絲溜直像一板意大利黃細面;臉頰圓潤兩顴緋紅,一副酒足飯飽、營養(yǎng)過剩的樣子……因為有了小孩而結(jié)束了露宿生涯,她是幸運的。
露宿者的迅速增加,早已到了庇護所無法承受的地步,但他們當中有不少人不能或不愿意住進庇護所:斗毆、吸毒者會被拒絕,想進也無法進入;不少人自由慣了,不能接受庇護所的約束,亦受不了臭蟲、寄生蟲之苦,以及少數(shù)不肖工作人員的白眼。這些人眼中,自由比溫飽更重要,盡管是充滿危險的自由。
據(jù)流行的說法,流浪的原因多種多樣,有的是精神疾病,有的是酗酒或者吸毒致使家庭破碎……但現(xiàn)在越來越多人發(fā)現(xiàn),流浪者容易染上的不良習慣,但不全是造成他們流浪的原因,“主動”選擇流浪,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活方式。這部分人工作,有固定收入,就是住不起房子。
流浪者服務(wù)局一份研究報告提到,造成流浪的主要原因,是因為發(fā)生經(jīng)濟困難無法負擔住房,而政府的住房法規(guī)過于嚴苛,加上高租金讓情況變得更嚴重。
我曾經(jīng)遇到過一對流浪情侶,約三十來歲,他們有段時間在我店門前過夜,由于很晚才打開鋪蓋,難得見上一面。有陣我加班多了,有機會每晚與他們相遇。我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是兩人同睡過夜,像是在輪流替我守門,更令我感興趣的是,他們睡前還點燈看書。
為了接近他們,我刻意和他們寒暄,不時送些中式零食。他們帶著美國人典型的樂觀諧趣,十分健談。當聊到他們心酸的現(xiàn)狀和對未來的憧憬,令我不勝唏噓。
受到次貸危機的沖擊,2009年失業(yè)率到達高峰,他們同時失業(yè)了;買了五年的房子因為房價急速下滑,成了負資產(chǎn);他們打零工以維持還貸,無奈,勤奮不敵市場的衰頹,為確?;镜臏仫栕罱K放棄房子;先是租住公寓,而后與人分租,最終只剩下租一張單人床位的能力。生存是第一要事,這時,他們便開始輪流露宿街頭……
我好奇地問他們,看的是什么書?男子告訴我,是《圣經(jīng)》。說他在逆境中并沒有自我否定,堅信心中信仰,總有一天會好起來。
一天, 他們突然消失了。我問鄰居才知道,警察將他們趕走了。原來。露宿街頭是違法的……
在加州,十六歲可以結(jié)婚,十八歲要服兵役,二十一歲可合法飲酒,而法定“成年人”年齡是二十一歲。以此作標準,在露宿者的行列中,雖未曾見過兒童,但一定會有未成年人。
有一晚,我的車駛出高速公路,在匝道出口處停了下來等綠燈。我環(huán)顧左右,發(fā)現(xiàn)路邊防護欄的木樁上,擺著一個金屬提壺。這時,暮色已深,雨剛停。
這個提壺沒有蓋子,以我所處的位置以及與它的距離,我無法看到里面的東西。是別人施舍小錢而設(shè)?還是裝滿了這幾天接下的雨水?讓我好奇。
防護欄外不到兩米處是一堵矮墻,在護欄與矮墻之間,形成了一塊狹長的空間。雖然燈光有點弱,可我還是看得很清楚,那里已經(jīng)塞滿了物品。一個支開的帳篷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淡灰的布頂與墻色相近,掩抑了它的張揚,謙卑地在車流邊守候著。兩輛腳踏車斜靠在護欄上,冰冷黝黑的框架上掛滿水珠,一對特別加高、洗刷得锃亮的把手高昂著頭,給塵垢色的畫面帶進了微妙的反差。麻灰色的水泥磚墻上,露出了字母COL(英文“冷”字的前三個字母),堅挺的筆觸,剛勁有力,大有要入石三分之勢。一個暗灰、不起眼的物品穿過腳踏車的三腳架進入了我的視線,像是一只鞋……不,那是一個腳踏車的坐墊。原來,挨著帳篷,還有一輛腳踏車,是小孩用的尺寸。
這里住的是一家三口?有兒童?不容置疑,這是一個極其敏感的猜想。
按當?shù)氐姆?,凡是涉及未成年人的事,必定是頭等大事,絕對的零容忍。想想看,多少人睡人行道、橋上橋下、隧道里、鐵路旁,沒有人趕,也沒有人管……
我把車停在星光大道“中國劇院”斜對面的路邊,恰好正對著“杜比劇場”的入口——“奧斯卡獎”明星們走紅地毯的通道。腦海里卻出現(xiàn)了另一番景象:灰溜溜的帳篷,門簾緊閉,像一只濕漉漉的落湯雞,酸寒木訥。不知道此時有人在家嗎?那輛掛滿雨珠的小腳踏車的主人安好?
我曾問過一位在流浪者庇護所工作的顧客。
“為什么那么多人沒有住進庇護所?”
“各有原因。有些是沒有資格……”
“資格?”
“違反規(guī)管條例,如吸毒、斗毆?!?/p>
“有人為了自由,寧愿接受危險的漂泊?”
“確實也是一些人的想法?!?/p>
雨又下了,盡管不大,足以將夜游的閑人驅(qū)趕回家。好萊塢大道上被澆濕了的“星星”,漫射著青銅和水磨石的浮光,影影綽綽,陸離炫目。禮品店門上的霓虹燈牌不斷變換著字符,超大屏幕的廣告向無人的街道繼續(xù)散播誘人的炫彩。在繁華標志的好萊塢背后,還有群被遺忘的人。
洛杉磯盆地輕易不下雪,這里的降雪周期曾經(jīng)很有規(guī)律:每十年一次。最后一次降雪定格在1962年。現(xiàn)在,洛杉磯正處于長達五十八年的雪旱之中,隨著地球暖化,降雪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臘月的太陽,剛起步向北回歸,斜光嬌弱,依然試圖化解深冬的寒氣。加利福尼亞洋流南下,帶來多風少雨的雨季,卻無法改變?nèi)曜罡稍锛竟?jié)的現(xiàn)實。
處于谷地的邊沿,北嶺的朔風總是急匆匆奔瀉而下,入夜更加凌寒蕭索,路靜人渺,難怪不見街上有帳篷。
我在一個辦公區(qū)接到一名外出買宵夜的老人,看得出他年紀并不大,是佝僂的腰身使他愈顯蒼老。他身披一件顏色斑駁的毛呢風衣,仍舊無法裹住身上的酸騷味,我鼻子特別敏感,禁不住連打噴嚏。他大概明白緣由,主動打開車窗,并和我聊了起來。他說自己是住在車里的流浪漢。
原來,不是所有流浪漢都睡在街上,有不少人睡車里。洛杉磯的法規(guī)是不允許在車里睡覺的。有一次,在長途行車中來了睡意,為了安全,我找了個停車場小睡。不料在酣睡中被敲窗聲吵醒,原來是警察,警告我不可以睡在車里……
我好奇他會不會被警察趕,他笑著解釋,他們通常是遠離民居,扎堆停在偏僻的辦公區(qū)停車場,從不把車停在街道,以免引起居民和店家的不滿。別人上班前便挪窩,雖然麻煩,但比露宿街頭愜意得多。車內(nèi)這個安樂窩,有燈有電視,除了洗澡、拉撒不便外,是安全、私密的小天地。
他有時工作,收入尚可維持生活所需,不像睡街上的,他們很難找到工作,即便有事做,回到住處,說不定連鋪蓋都被偷掉。他跟我說,有的人在街上生活的時間長達三十年之久,已無法回歸社會,過上正常的生活。
一些城市開發(fā)了“安全泊車”區(qū)域,并對睡車里的流浪者進行登記,讓他們在有安全保障的停車場過夜,同時,建造經(jīng)濟適用房,一旦有空位便讓他們?nèi)胱?。實際上,這遠無法滿足數(shù)量眾多露宿者的需求。
無論是庇護所或安置房等各種手段,試圖將露宿者從街上移走的努力成效不彰,無法遏制激增的流浪人口。有人批評政府沒有做對事,不是從根本上解決讓他們重建生活,回歸社會的難題,如安排就業(yè)與安身之所。而只是試圖通過提供食物醫(yī)療,改善環(huán)境衛(wèi)生,使得這群人永遠留在被養(yǎng)著的狀態(tài)。以致有人十分懷疑政客們已經(jīng)無法做到,既不危及政治前途,又能真正解決這個問題,唯有一面按部就班敷衍著公眾,一面在等待這批人的死去……
世界上金錢、權(quán)力為極少數(shù)人所擁有,法律和道義,在金錢權(quán)力面前總變得無力與虛偽。當人們描述和解釋社會行為時,簡單地將其背后的原因解釋為性格因素,而忽視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他們不應(yīng)該被貼上標簽,被帶著批判的眼光盯著,有些人將窮人視為慵懶愚昧、思想古板、行為粗鄙、沒教養(yǎng)。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班納吉認為,貧窮的根源不是懶惰、愚蠢和享樂主義,貧窮的根源,就是窮,是惡劣的、貧窮的處境,即便是勤奮、聰慧、積極向上的個體,也幾乎無法擺脫貧窮。社會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不容小覷,遠遠大過性格、能力。
一名敘事清晰、思路敏捷的年輕流浪漢剛過十八歲生日就被養(yǎng)父母“請”出家門,當被問及如果給他三個愿望時,他回答:希望患癌的懷孕妻子好些;有個家庭;第三個愿望……他猶豫了片刻,說,不知道,或許留給別人吧……
我想,不該單憑所見便抽象地論斷他人,落難不等于卑微,窮困亦能高尚。
對有些人而言,流浪和冒險總是形影不離,帶著對浪漫的向往。他們用歌曲、文字,以淡淡憂傷和孤獨的筆調(diào)描繪他們心中的那些,或是瑰麗,或是無奈……作家三毛有著常人無法觸及的情懷,在自己的靈魂旅途流浪,是生活在夢想天堂的人,她踏遍萬水千山,追尋夢中的橄欖樹。
現(xiàn)實中,流浪者的悲歌傳唱不絕,因為這群人會永遠存在,他們沒有拉茲幸運,是被遺棄的一群人……
好比星辰迷茫在那黑暗當中/到處流浪/命運雖如此凄慘/但我并沒有一點悲傷/一點也不值得悲傷/我忍受心中痛苦事幸福地來歌唱/有誰能禁止我來歌唱/命運啊/請回答我/為什么這樣殘酷作弄我/啊/到處流浪/啊/到處流浪/到處流浪
……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