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文君
1
辛苦。
記憶的開端,是光斑閃爍的情景片段——站在姥姥的藤椅前,她給我擦淚,說,“只有詩人的孩子,才有這樣的名字……”
2
姥姥的語調(diào)像時間一樣不動聲色,一句接一句,淌過去,仿佛說的是日升月落春去秋來……那個詩人的故事,缺乏綿密連貫的情節(jié),疑惑的風在裂縫里鉆來鉆去,吹出引誘的哨聲:詩人是什么人?別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不理它,它也就消失了。
很多個夜晚,躺在床上,聽這棟建于1895年的三層小樓跟太平灣吹過來的海風嘀嘀咕咕??煲话倌炅耍鼈冇泻芏嚯[秘的話題可以嘀咕。墻角壁紙受潮剝落,幽暗的光線里,看起來是墻壁在裂開,藏在墻里面的東西,正要出來……
我縮進被子里,不理它們,它們也就縮回墻里去了。
3
“姥姥,那是什么花?”我問。
“小兒啊,那是紫薇花,十月了,還開得這么好……”姥姥回答。
紫薇花下是路牌,路牌上有字,“正”——念不下去了,姥姥就教給我:“正陽關(guān)路——正確的正,太陽的陽……”
姥姥拽著我的手去買菜,一路回答著我的提問。
我喜歡去菜市場,能認識很多東西。姥姥買的那幾根嫩白碧綠的棒棒,叫茭白,堆在地上那堆沾著泥巴的圓東西,我不認識,蹲下,盯著看,黑紫的皮,冒著芽兒,姥姥也蹲下,說:“這是荸薺,又叫馬蹄……”
我雙手捧了三個荸薺舉起來,說:“我們買三個……”
買三個,因為家里有三口人,姥姥,我,還有姨姥姥。姥姥和賣菜伯伯都笑了。伯伯伸手抓過荸薺,他的胳膊和姥姥的胳膊在我頭頂推讓,三個荸薺落在我們的菜籃子里,姥姥讓我給伯伯說謝謝。上小學之前,我在菜市場里認識了荸薺伯伯、“心里美”阿姨、糖糕爺爺……
幼兒園的老師和阿姨都認識姥姥。姥姥是高中數(shù)學老師,放學后才能來接我,別的小朋友回家了,我就待在阿姨的廚房,得到一顆奶糖、一個熟透的西紅柿,甚至一根淡黃色的雪糕……我安靜地吃著,瞪著眼睛看進進出出的人。有人逗我,問我知不知道爸爸媽媽叫什么。我很警惕,就問他:“你知道爸爸媽媽叫什么嗎?”他說他知道,我說我也知道。他說,那你告訴我,不告訴我就是不知道。我說,那你告訴我,不告訴我你也不知道。旁邊的人都哈哈笑起來,有人說這孩子真聰明,我就得意地轉(zhuǎn)開頭了。
我的得意之上爬滿了疑惑:逗我那個人的目光,他的笑和周圍人的笑,似乎在說著別的什么……他們丟開我說著大人之間的話,我聽不懂,但記住了一些陌生且刺激的詞——“流氓”“瘋子”……因為不懂,反而格外記得清楚、長久……
4
我要上小學了。姥姥跟我說,她想給我改名字;還有,姨姥姥要回即墨鄉(xiāng)下去了。我放聲大哭以示抗議——不改名!姨姥姥不走!
我的抗議迅速被姨姥姥鎮(zhèn)壓了。
“號你奶奶個腿兒哩號!”姨姥姥用毛巾胡亂抹著我的臉,我被抹得身子一晃一晃,她把我摁到沙發(fā)上,呼哧帶喘地坐下,對姥姥說,“他還毋個狗大咧,流著呲哈水兒,你跟他商量?改,誰家給孩子起名叫‘苦?改!”
姥姥纖瘦,柔聲細語,除了跟姨姥姥說即墨話,別的時候都說普通話。姨姥姥胖胖的,操著一口方言,訓斥我,也訓斥姥姥。
鎮(zhèn)壓了我的抗議,姨姥姥把我又涌出的淚抹掉了,嫌棄地說:“比劉備還會哭!”我的委屈卻被安慰了,趴在她起伏均勻的胖肚子上,閉上了眼睛。
我聽見姥姥在嘆氣,半天才說:“我沒養(yǎng)好他媽媽,我怕……”
姥姥哽咽了,姨姥姥嗤地笑了,“怕啥?他自己會長!”
姨姥姥的手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她的聲音在我的上方落下來:“慧啊,你這教書先生,咋比俺這報紙都念不下來的農(nóng)民傻咧?咱倆可是一樣的爹媽一樣養(yǎng)法兒,你咋成了上架的豇豆俺咋成了地里的倭瓜?”
我趴在姨姥姥懷里閉著眼睛卻“撲哧”笑了出來,姨姥姥也笑了,伸手胳肢我,“你個人精,笑啥?你笑啥?”
我嘰嘰嘎嘎笑著在姨姥姥懷里滾來滾去,姥姥也笑了。第二天姨姥姥走的時候我又哭了,抱著她的腿哭,但姨姥姥還是走了。姥姥拉著我的手,慢慢踩著吱嘎作響的木樓梯回屋,笑著說,姥姥給小兒做好吃的,好不好?
我能看出來她比我還要難過,還要害怕,我就不哭了,自己抹掉淚說:好。
5
我執(zhí)拗地不愿改名,姥姥也就順著我了。
姥姥總是順著我。小學四年級,叔姥爺給我買了個游戲機,我愛如珍寶,睡覺都在被窩里摟著,姥姥就讓我摟著。我著迷打游戲忘了寫作業(yè),老師把她叫去了,回到家她也只說了句:“以后先寫作業(yè)再玩啊……”我越發(fā)羞愧難過了,把游戲機裝回盒子,塞進了書架和墻之間的縫隙。
放暑假了,我費力地伸胳膊進去,想把游戲機摸出來,晃動了書架,一本滿是灰塵的書落下來,砸在我頭上。我坐在地板上揉著頭,只有細小花紋邊框的白書皮上,有一排不知何意的字:大衛(wèi)·科波菲爾(上)。
我原本打算翻開封皮看一眼,就繼續(xù)摸游戲機,結(jié)果直到姥姥從暑假補習班回來,站在面前叫我,我才愣愣地抬起頭。那兩架書,讓游戲機徹底失去了重見天日的機會。書的扉頁上都有交疊糾纏的鋼筆字,像一只鳥,下面寫著年月日,我問姥姥什么意思,姥姥說那是你媽媽的簽名和她買書的日子……
五年級的暑假,看完屠格涅夫的《初戀》,我趴在二樓窗戶上,望著樓下院子里穿著健美服轉(zhuǎn)呼啦圈的大姐姐發(fā)呆,她停下來喘氣,抬頭,笑著罵我,“小屁孩兒,你還挺流氓——看哪兒呢?”
我腦袋一縮跌回地板上,帶著莫名的快感滾來滾去地笑——記憶里有個詞跳出來,我的笑聲戛然而止——我爬起來,費力地搬下那本厚厚的綠色封皮的縮印本《辭?!?,開始查那個詞——“流氓”……
6
初中、高中我都在姥姥教書的中學上學。姥姥退休后又接受了學校的返聘,等我畢業(yè),她才去了社會上的培訓機構(gòu)。別人說姥姥不愧是高級教師,就是會教育孩子——姥姥開心地笑著,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
我低頭笑,但心里很得意——姥姥從不“教育”我,只是順著我。跟著姥姥年節(jié)去走親戚,或者參加婚宴,我總被夸聰明、懂事。叔姥爺、堂舅、阿姨對我很親熱,總是呵斥自己的孩子,把好吃好玩的讓給我。我反而會放下那東西,過去默默地靠著姥姥。她過會兒就小聲問我要不要吃這個呀,這個呢……我只好接過來吃下去。姥姥和我會默契地彼此安慰,我卻很想念姨姥姥的訓斥。
姨姥姥剛離開那年我每個周日都給她寫信,姥姥說,先別寄,攢著,放暑假看姨姥姥時一起帶去。放暑假了,我跟姥姥坐了汽車又坐了三輪摩托,拎著東西到了姨姥姥家里。姨姥姥家有很多人,我也認不清,有很大的灶臺和鐵鍋,她在做飯,我站在她身后念寫給她的信,滿頭是汗的姨姥姥扭臉笑著說:“哪來恁些話?真是個人精!”
沒想到吃飯的時候,大人們忽然就生氣了,大舅媽看著我,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大舅沖我吼,姨姥姥沖他吼,我很害怕地依偎著姥姥,姥姥抹了把淚,拽著我走了。姨姥姥追到門口喊:“慧啊,晌午頭兒毋車,大毒日頭你曬著孩子!”
我真的中暑了,上吐下瀉還發(fā)燒,姥姥再沒帶我去過姨姥姥家。還好姨姥姥每年都會來住一段。她來,平常的日子也成了節(jié)日。
1
我選理科因為是男生,收到清華計算機科學與技術(shù)系的錄取通知書,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學??鋸埖刭N著大紅喜報拉了橫幅,我只是吁口氣,感覺心里的一根刺拔掉了。那是高一的科學手工展,我精心制作的“彌諾陶洛斯迷宮”只得了銀獎,金獎給了三班新來的外地生,他做了段“FLASH動畫”,評委老師傻乎乎地看著那個在電腦屏幕上會動的小人兒眉開眼笑。我不動聲色地領(lǐng)了獎,回家卻把“迷宮”壓扁裹上獎狀塞到了書架后面,壓著落滿灰塵的游戲機盒子……
入學后我才知道,像我這種僅憑高考成績進來的,是僥幸的少數(shù)派。這種僥幸對于后來被碾軋成齏粉的我,是場徹頭徹尾的不幸。
不幸中的萬幸,我和“地圖”住進了同一間宿舍。
“地圖”名叫高德,報到那天就有了這個外號。他瘦瘦高高,皮膚似乎太過白皙,戴著圓圓的金屬框眼鏡,從自己的鋪上一躍而下,解釋為何不介意這個外號,“在《文明》中,地圖很重要?!笨次也唤?,他問:“你不打游戲?”
我正把東西堆到自己的架子上去,“小學時打過那種很弱智的游戲機……”抬頭,愣住了,他變魔術(shù)一般把我原本胡亂塞在上面的書,按照開本排列得整整齊齊,指著那本《無命運的人生》,問:“這說什么的?”
接下來,他告訴我《文明》是一款偉大的游戲,在游戲中玩家可以締造屬于自己的文明,在地球上開疆拓土,還能星際殖民。我則告訴他《無命運的人生》寫的是一個納粹集中營中猶太孩子的故事,作者凱爾泰斯·伊姆雷就是大屠殺幸存者,去年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此類對話,將不斷在我們之間出現(xiàn),只是我們再也不會這么客客氣氣。
2
“地圖”在石家莊長大,但并不是城里孩子,他說他應該算“農(nóng)民工子弟”。我對等坦誠——父母雙亡,跟隨姥姥長大。這場“逆境中成長卻優(yōu)秀陽光”的比賽,“地圖”很快就完勝了。因為NOI1競賽成績保送我們學校的不只他一個,但“地圖”還是成了牛人中的“大牛”,我則成了“菜雞”。
別的科目還好,“編程設(shè)計基礎(chǔ)”,老師默認大家都有基礎(chǔ),上課能省的就都省了,我就自己去啃“指針”“遞歸”之類的概念。老師說,編程如同作曲,需要天賦、技巧和訓練。我三樣兒都缺,花一晚上編了道課后的習題,結(jié)果運行程序時系統(tǒng)崩潰,從運行窗口打出一大串“燙燙燙燙燙燙燙燙燙燙燙”……我的自尊,被“燙”得生疼。
“地圖”主動來幫我——我輸了“優(yōu)秀”,不能再輸“陽光”,就心態(tài)健康地接受幫助了。他這種輕松拿編程課滿分的人,輔導我算是被迫復習C++的語法。我當然沒有笨到“不可教”,但全力以赴的結(jié)果,不過是通過考試而已。
拔掉了一根“刺”,換來了萬箭穿心。
暑假回家我依然笑得自信且燦爛,被姥姥工作的培訓機構(gòu)拉去充當招生廣告,我讓負責人把姥姥的課時費增加了百分之二十,姥姥不好意思的笑容里充滿了真實的喜悅。我把返校的時間卡到了最后,但下了車,還是沖動地想隨便跳上一輛即將開出的列車,就此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強迫自己移動回了學校。
“地圖”對計算機能寫出簡潔有效的指令,對人似乎也可以。他是個收納狂,且有輕微潔癖,我們就這么被他“控制”了——大學四年,作為男生宿舍,我們屋整潔得讓人不好意思。那天反常,屋里一片狼藉,他們在慶?!獙W校網(wǎng)站公布了國家獎學金名單,“地圖”作為罕見的例外,大二就拿到了。我沒動給我留的那堆吃的,縮到最里面被收納柜包裝盒偽裝遮擋的電腦后面,隨便塞進去一張碟,戴上耳機看起了電影。我們系禁止大一學生在宿舍使用計算機——這個規(guī)定仿佛專門制定出來讓人違反的,他們要打游戲,我要看電影……
他們開始收拾垃圾,順便把已不必要的偽裝拆除了。“地圖”出現(xiàn)在我旁邊,盯著屏幕上的茱莉亞·比諾什,我假裝全神貫注。他摘下我的耳機,一本正經(jīng)地問:“你看的是電影還是PPT?這女的至少兩分鐘沒有動!”
按照通常的對話模式,我的回答應該是:“你見過真正的電影嗎?”——我日常嘲諷他的全部精神食糧不過是堆好萊塢垃圾;他則回擊我成天看那些矯情、擰巴的“l(fā)oser”(失敗者)故事,會得抑郁癥……
但那天,我踢開凳子,摔門出去了。
3
我從未如此失態(tài)……
走到荷塘邊坐下,水面上晃動著冷冷的燈影……大腦里紛亂的記憶碎片在作布朗運動,它們在毫無規(guī)則的上升下沉中不停翻轉(zhuǎn),一面亮麗一面暗黑……
“地圖”找到我的時候,已經(jīng)熄燈了。
他把我拽起來,“回去!”
我跟他回去了。第二天我沒去上課,躺著,雪片般的念頭慢慢落滿了意識的溝壑,那種平靜詭異、危險……我的世界在這平靜中崩塌了
“地圖”問我是不是病了,我嗯了聲,沒動。
第三天,我又沒去上課,窩在寢室里循環(huán)播放著《飛越瘋?cè)嗽骸?。“地圖”下午回來了,拿了吃的,我沒抬頭。他拽下我的耳機,我跟他爭奪、廝打、怒吼,然后哭了——好丟臉!我爬到床上,把自己蒙進了被子。
“地圖”說:“死機了,還是沒電了?”
我不應聲。半天,他說,“你知道有些系統(tǒng)具備一種能力——優(yōu)雅降級?!?/p>
“地圖”把我從床上拽起來,認真講一個專業(yè)術(shù)語。
優(yōu)雅降級(graceful degradation),指的是計算機或者網(wǎng)絡系統(tǒng)在多個組件損壞或無效的情況下能保持有限功能,而不是直接停機。這種能力可以避免災難性失敗?!爱斎?,降級是遞進的,越降功能越低,但你給自己爭取到了時間,”他看著我,“找到損壞或失效的組件,修復它,或者重裝系統(tǒng)?!?/p>
我突然笑了,問他:“這世界上有跟計算機無關(guān)的事兒嗎?”
他表情嚴肅地搖了搖頭。計算機和信息技術(shù),于他不是工具,是信仰,就像他架子上的超級英雄方陣,不是玩具,是偶像。
4
我鄭重其事地關(guān)心起了自己。
我去圖書館查書——心理治療,情緒管理,后來索性學習了一下現(xiàn)代心理學發(fā)展史。所有的心理學流派都告訴我,記憶開端藏著決定一生的密碼。譬如“地圖”,我們抱怨他對整潔的過分要求,“地圖”一邊收拾一邊說,他父母在賣早餐之前曾經(jīng)收過幾年廢品,他最初的記憶,就是坐在垃圾山旁邊,敲著空易拉罐……當然,這份記憶對他的影響,絕不僅僅是保持整潔……
我記憶的開端,是我的名字和詩人的故事……我執(zhí)拗地不肯改名——哪怕后來也明白,自己的名字略略有些奇怪……
高一時,有個女生好奇我的名字,我講了詩人的故事——詩人是被柏拉圖從理想國里趕出去的破壞者,是被帕斯卡指著鼻子罵的撒謊者,是從天上貶謫到人間的仙人,他們不懂塵世的規(guī)則,他們被迫流浪,永遠在去往別的地方的路上,直到死亡——詩人,很苦……
那是在夜晚的操場,她聽得眼睛里閃出光,變成星星,紅潤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在搜尋妥帖的安慰的話——我低頭吻那嘴唇,她沒躲閃,抱緊了我……
我假裝相信姥姥的故事,還給出了幼稚且花哨的解釋……我很善于假裝,幾乎在一切事情上假裝——從幼時吃下不愿吃的糖果,到選擇別人艷羨的專業(yè)……
我要恢復真實的“我”,從最初的那份記憶開始。我采用了考古學的方法:把烙進記憶里的“關(guān)鍵詞”當作器物碎片,認真分析“碎片”的質(zhì)地、紋路,所在的年代,可能的器型,交叉比對同時期“器物”,摸索復原那故事可能的模樣……我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也搜索著負載集體記憶的互聯(lián)網(wǎng)……搜索引擎的好處是一個鏈接會帶出另一個鏈接,于是我從20世紀80年代上溯,70年代,60年代……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對這些年代全然陌生……
大二我選修了中文系教授格非開的公共課“電影與社會”。格非是為數(shù)不多我讀過作品的當代小說家,他這門課是面向全校開的,很難搶到。去上選修課是件愉快的事,享受電影,更享受課堂討論我發(fā)言時別人投來的目光……那天放《野草莓》,光影中我扭臉看身邊的女生,她也正好在看我……課后我們開始聊天,后來上課誰先到就替對方留位子,再后來,我們不上課也約著見面了。
我給她講了自己被《大衛(wèi)·科波菲爾》砸中腦袋的事。那本書購于1978年,感覺像媽媽的手掌,隔著死亡和時間,拍了拍兒子懵懂的腦袋……我說這些的時候,心臟在膨脹、變大,被一股難以名狀的力量撐得隱隱作痛。
那女生聽呆了,看著我,說:“寫成小說吧!”
寫之前,我決定先認真了解一下小說。在圖書館查到三本《小說的藝術(shù)》,作者分別是亨利·詹姆斯、米蘭·昆德拉與戴維·洛奇。我都借了出來,讀它們的時候,胸腔幾乎被膨脹的心臟撐破了——最后的寫作近乎自我急救,最初的48小時我完全沒有睡覺,差不多完成了主要情節(jié),接下去的修改花了幾周,覺得像小說的樣子了,就去找了兩位讀者。
中文系女生看得很激動,看完就發(fā)給了在雜志社做編輯的學姐。“地圖”則完全是被我強迫看的,看完他說:“你要別人看這樣不愉快的東西,應該付錢。”他皺著眉頭問:“什么人會想得這么復雜,活得這么擰巴?”
我說:“你長大了才會懂——成熟就是變得復雜?!?/p>
“地圖”搖頭,對于復雜龐大系統(tǒng),成熟或者說高階的標志是更好的同一性和更高的效率。他很擔心我認真去弄這種“讓人不愉快的東西”。我的確有點兒心猿意馬——留在這個專業(yè),沒有成為大神的天賦,做幾年“碼農(nóng)”,頭發(fā)掉光之后去培訓中心教少兒編程嗎?“地圖”笑著警告我:名校加持的“碼農(nóng)”,盒飯里會有雞腿,要是我學習去做刁難“碼農(nóng)”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吃神戶牛排都可能成為日常——去當這種讓人不愉快的“碼字工”,可是會挨餓的哦?
5
我和“地圖”日常都在戰(zhàn)斗,但“優(yōu)雅降級”的我,坦然在各種分組考試和測驗中抱他的大腿?!暗貓D”除了忙學業(yè),還在做掙錢的活兒。一位入職互聯(lián)網(wǎng)頭部公司的學長回學校辦事,“地圖”幫他做過東西,就過來打招呼,請我們吃飯。他吐槽負責內(nèi)容的部門很多“文傻”,無法溝通……我求學長幫忙推薦,暑假我想去他們公司內(nèi)容部門實習。學長有點兒驚訝,不過說沒問題。
我暑假沒回青島,去上班了。新聞頻道的那位總監(jiān)姐姐本來對我有些抵觸,不過暑假結(jié)束時就舍不得我走了。開學我繼續(xù)做兼職,同時決定考研。
考研對我意味著一次糾錯的機會,我不能一直“降級”運行,只是還沒選定專業(yè),我考慮過傳媒,還有電影。“地圖”保研沒問題,導師很喜歡他,他選的方向是人工智能的自然語言處理。他說,我現(xiàn)在干的小編,頂多四五年就會有成熟且廉價的替代性AI產(chǎn)品。他興奮地瞪著眼睛,“去學電影,做導演——”隨即又泄氣了,“算了,學電影你也會餓死的。”
“地圖”為我操碎了心,想來想去,學什么最后我都會“餓死”——要么行業(yè)有問題,行業(yè)沒問題我也有問題。我們的談話通常在此處拐彎兒,主題從我的職業(yè)規(guī)劃轉(zhuǎn)變?yōu)樯鐣麟A層分析及未來想象。
我們倆一致的判斷是:技術(shù)會讓人群產(chǎn)生徹底的分化,極少數(shù)化身成神的“創(chuàng)造者”與徹底“無用”的普通人。我們的區(qū)別在于:我覺得這是一個需要對抗而且肯定會被對抗的未來;“地圖”認為既無對抗的可能,也無對抗的必要。
“普通人是絕大多數(shù)人——他們會革命的!”我說。
“他們會舒舒服服在系統(tǒng)里‘泡澡度過一生,”他笑著說,“革什么命?”
“狂妄的技術(shù)主義者!”我指著他,“你也太藐視人性啦?!?/p>
“人性就是種生化算法,系統(tǒng)是最尊重人性的地方——互聯(lián)網(wǎng)就是人性之網(wǎng),”他笑笑,“MATRIX2不是未來,我們已經(jīng)在系統(tǒng)之中了,誰反抗了?不都爭先恐后地把自己聯(lián)進去了嗎?”
“MATRIX里也有人選紅藥丸!”我高舉人文大旗,跟他戰(zhàn)斗。
“紅藥丸也可能是一種藍藥丸——你只是在打一場系統(tǒng)為你設(shè)定的游戲。誰知道兔子洞有多深?再說,從采集打獵換成種地做工,再換成‘泡澡做夢打游戲,這是進步,有什么不好?”他說。
“人的意義呢?人憑什么還是人?”我質(zhì)問他。
“系統(tǒng)會給你新定義的!”他擦干凈了鋼鐵俠,小心放回超級英雄方陣。
“又辯論上了?”室友抱著快遞盒子進來,笑著把盒子給了“地圖”,“你媽媽寄來的?!眲濋_紙箱,油炸食物的香氣終結(jié)了辯論?!暗貓D”自己捏了個菜餃,咬著拿起電話。他跟媽媽說話聲音會變嗲,“媽媽——吃了,辛苦也吃了——”他扭臉對我用正常語調(diào)說,“我媽說花紋邊兒的是你喜歡的海米白菜餡兒的,平邊兒的是韭菜雞蛋的。”轉(zhuǎn)回去,聲音又軟了,“謝謝媽媽,愛你愛你——”
剛剛還在藐視軟弱的人性,下一秒就跟媽媽撒嬌,我們一邊吃著快遞來的美味夜宵,一邊花式嘲笑著“地圖”這款媽寶鋼鐵俠。
6
“地圖”與父母感情深厚,還有一個喜歡黏在他身上的女朋友。那女生是美院設(shè)計專業(yè)的,頭腦清楚、情緒穩(wěn)定且身材火辣。她在學校附近租了房,方便畫畫?!暗貓D”不舍得浪費時間,每周只在她那兒待一晚。
他卻舍得花大把時間建那個極客社區(qū),在那里“中二”氣質(zhì)爆棚地當他的“commander(指揮官)”,和他的“騎士”們暢想一座“AI伊甸園”——數(shù)據(jù)、工具和算法框架盡情享用,到處是取之不盡的算力,自由生長的AI夏娃終將摘下智慧樹上的果子……這次操心的換成了我,提醒他:“這個行業(yè)能負載財富夢想,有令人艷羨的薪酬,只因為成本高昂,都共享了,你也會餓死的?!?/p>
他鄙夷地搖搖頭說:“愚蠢的人類?!?/p>
“地圖”實際上與一切“愚蠢”的人類規(guī)則相處和諧,身體力行地貫徹了高階復雜系統(tǒng)的同一性。而努力真實的我,“分裂”卻更嚴重了:力圖和那位中文系女生保持風清月朗的朋友關(guān)系,她卻因此變成了林黛玉,各種別扭難過之后,對我徹底地不理不睬了;十二歲就被樓下健美服姐姐形塑的內(nèi)心渴望,使我無法拒絕總監(jiān)姐姐豐滿慷慨的懷抱……那是個邊界清晰且自由的懷抱,她穿上衣服之后,就只跟我談工作了。這讓我沒有負擔——我有點兒不堪重負:一邊應付讓人崩潰的操作系統(tǒng)大實驗,一邊半夜編著黃圣依控訴周星馳的娛樂新聞;明知道“優(yōu)雅降級”有時限,大三只剩半年了,卻不能自控地被福柯迷得顛三倒四……
終于發(fā)生了件讓我振奮的事情,那篇小說發(fā)表了。我用稿費請“地圖”吃了頓烤肉,讓他知道,有人會為這種“讓人不愉快的東西”付錢。
1
《1988年的瘋癲與死亡》,我的小說處女作,發(fā)表在2005年第11期《中國小說》上,我還得了那本雜志的年度新人獎。
給我頒獎的是韋亦是。他是我沒讀過作品也知道名字的小說家,從他手里接過獎杯,我很激動。晚宴前,評委老師們在一起抽煙喝茶聊天,我就坐在角落里默默地聽。韋亦是的聲音很有辨識度,“……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太成熟太懂事了,跟他們比,我就是個老渾蛋!”
笑聲和噴出的煙霧一起充溢房間,身形高大的韋亦是站起來,“辛苦,在哪兒呢?過來,過來——我喜歡你寫的那個‘女流氓!”
旁邊有位老師笑著說:“和老渾蛋很配嘛?!?/p>
我走了過去,我的責編拉了把椅子,讓我坐下,韋亦是指著我對取笑他的老師說:“那些哀矜勿喜的小說我看了就胃疼!20歲該這樣——熾熱,詩性!”
那位老師笑起來,“流浪詩人,黑燈舞會,把韋大師的青春帶回來了!”他驅(qū)散了從韋亦是嘴邊飄到他臉上的煙霧,看著我說:“我看了你的創(chuàng)作談,追求歷史與人性‘致命的模糊性,這是伊姆雷的說法。但你在小說里把模糊處理成了曖昧,曖昧不是復雜,是懷疑、是不理解——理想主義對于你們,已經(jīng)成了沒有真實對應物的空話,可是你對瘋癲詩人的描寫很是真切動人,怎么做到的?”
我老實說:“我讀了一些科普書,還看了十幾篇精神衛(wèi)生學的專業(yè)論文,了解精神分裂癥的發(fā)病機理和癥狀?!?/p>
那位老師搖搖頭,“那些論文寫的是病人,不是詩人——我有位詩人朋友,后來精神出了問題,你的描寫甚至讓我更理解他了一些。”
我受到了鼓勵,大著膽子說:“小說、戲劇里的瘋癲,??抡f過,一度是‘巴洛克式的把戲,把癲狂朝前推至真理,人物就成了傳聲筒。我并沒有什么‘真理要借著瘋癲說出來,我只是‘還原,用想象、推理還原環(huán)境,還原環(huán)境中人的身體感覺——我寫的時候,知道了此前不知道的東西……”
我說得并不清楚,但他們顯然都聽懂了。
韋亦是呵呵地笑起來,“傻小子,這話不能跟批評家說!你就告訴他,老天拿著你的手,啪啪啪地敲起了鍵盤……”
我笑了,我好喜歡韋亦是,也好喜歡那位批評家老師。
2
頒獎禮過后就是寒假了。我到家的時候,姥姥還在給人補課。晚上八點,她才回來。整齊的短發(fā)染得烏黑,攏得一絲不亂,羽絨服里還是那件煙灰色厚毛衣,從我有記憶,每個冬天它都會出現(xiàn),還有那條明黃的小絲巾,珍珠母的絲巾扣,她去上課時戴上,回來小心地摘下,收進五斗柜最上面的抽屜里。
我用自己的工資給她買了件駝色的羊絨短大衣,姥姥疲憊地笑笑,坐在了桌邊的藤椅上,抱著那件羊絨大衣,沒有試穿,也沒有放下,像是給自己點兒依靠似的抱著。她的不安傳染了我,那本雜志和獲獎證書就在我身后,我下意識朝沙發(fā)靠墊下塞了塞——姥姥放下了大衣,從抽屜里拿出了個快遞信封,里面裝著那本雜志,還有厚厚的一封信……
寫信人是那位在詩人故事里“死”去多年的男主角——“李紅旗”三個字鑿開了我的太陽穴和天靈蓋,颼颼的冷風鉆來鉆去……
信是寫給姥姥的,卻縱橫豪闊地從辛家興衰寫起,姥爺命運多舛,媽媽情深不壽,他父子分離……渡盡劫波,恩仇盡泯,他只希望姥姥能將強占他的房產(chǎn)權(quán)益轉(zhuǎn)到我名下,略表他對兒子的牽念之心……
冷風不知何時停了,腦袋里溫度開始上升,熱氣蒸騰,最后我從鼻子里噴出了滾燙的笑——大江大河的歷史,“亡親”歸來的戲劇,最后成了婚姻法繼承法和分數(shù)題……我笑得呼吸不暢,胸腔里有東西在繃緊、開裂……
我看信時姥姥放下大衣,回房睡了。大衣的一只袖管搭在藤椅扶手上,仿佛她伸出的手,正給站在藤椅前那個小小的我擦淚,講了那個故事……
3
我睡得很晚,卻一早就醒了,信里的句子還在腦子里,那正義凜然的口吻與夸張造作的措辭,讓我為他也為自己感到難堪,想起來就頭臉發(fā)熱。我掀開被子跳下床,沖進廚房,把正做早飯的姥姥嚇了一跳。
我說:“姥姥,不用理他!我昨晚查了法律規(guī)定,他說的那六分之五的產(chǎn)權(quán)根本就不成立——姥姥是跟姥爺離婚了,但姥爺出獄后和姥姥一起作為夫妻生活,同事和親戚都可以證實,在1994年2月1日之前,這符合事實婚姻構(gòu)成要件。媽媽只能繼承四分之一的房產(chǎn),而不是全部。第二次繼承發(fā)生時,他可能繼承的部分也只有八分之一的三分之一,根據(jù)法律關(guān)于第一順序繼承人分配比例的規(guī)定,媽媽對姥姥有贍養(yǎng)義務,他們對我有撫養(yǎng)義務,他什么都不該要!”
姥姥關(guān)了煤氣灶,“快穿衣服,著涼啦!”
我“哦”了一聲,回到臥室套上件毛衣,出來把客廳沙發(fā)上的雜志和那封信都裝進快遞信封,走進書房,塞進了書架背后的縫隙里,我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姥姥在門口站著,我說:“結(jié)案!”
姥姥笑笑說:“吃飯吧?!?/p>
姥姥出門上課,也許是我眼巴巴看著的緣故,穿上了那件新大衣,但那幾天家里的氣氛還是有些難受。我故作興高采烈地幫著姥姥打掃,更換開裂的壁紙,給地板打蠟,準備過年,不時試探著和她說話;姥姥忙忙碌碌,會笑,會好好地回應我。但多年來默契的“假裝”還是被打破了,我和她都有些不知所措。
我打電話向“地圖”求助了。
4
除夕那天,姥姥做了很多菜,還從柜子里拿出了瓶保存多年的酒,這是我第一次見姥姥喝酒,她只抿了一小口,盯著酒杯愣神兒。我一口喝干了酒,決定實施“地圖”給的方案,我說:“姥姥,我好愛好愛你!”
姥姥愣了,“小兒,你咋學會……”她沒說下去,笑起來,她的臉被喜悅點亮了——“地圖”是對的。他教育我:因為成熟,所以撒嬌。
姥姥指著桌上的菜,海菜涼粉,媽媽愛吃;拍姜蒸黃魚,姥爺最愛吃……姥姥的笑容里滲進了悲傷。過去那些事,姥姥說,她想不清楚,也說不出口——現(xiàn)在我大了,該跟我說了。
姥爺判刑時,媽媽才十歲。六年后,姥爺放出來了,姥姥的聲音微微顫抖,“……我去接他,他那么講究的人,棉褲上凍著大便,我給他換棉褲,他打我……”姥姥頓住了,半天才說,“你姥爺平反,恢復公職,補發(fā)工資,房子也退回來了一半——他住了陣子醫(yī)院,人明白了,就回家了。好了不到一年,又去住院……那次出院后格外好,有天他買了兩瓶酒,想想也沒誰可叫,就叫了醫(yī)院里對他不錯的小林大夫來家,那是他最后一次吃我做的拍姜黃魚……”
姥爺?shù)乃溃瑡寢寶w咎于姥姥——當初與姥爺“劃清界限”,照片燒得一張不剩……姥姥嘆了口氣,“他出事后,組織上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得活啊……”
母女沖突先是爭吵,姥姥說一句,媽媽回十句,讓她從姥爺?shù)姆孔永餄L出去……后來升級為動手,樓下鄰居看不過拉開,姥姥才不至于傷得太重……姥姥不再管媽媽,但時刻揪心。媽媽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姥姥會揪心,因為不止一次從派出所把參加舞會或聚會的媽媽領(lǐng)回來。姥姥被警告:再不好好教育就得送去勞教了。媽媽待在家里,姥姥也會揪心。曾有人夜里翻過院墻,想從窗戶爬進媽媽的房間,踩塌了底層那家在院子用石棉瓦搭的廚房屋頂,姥姥驚醒起來看,樓下亂作一團,媽媽卻伏在二樓的窗戶邊,笑得直不起腰……
終于有一次,姥姥沒能從派出所把媽媽領(lǐng)回來。那年“嚴打”,幸好只是一般活動——姥姥還是省略了“流氓”兩個字。我看過資料,真正的流氓罪,有可能判死刑或者無期。媽媽被送去勞動教養(yǎng)半年。媽媽解除勞教,帶回家了個男人。
他們結(jié)婚了。姥姥一個人工作,養(yǎng)活兩個熱愛詩歌卻動不動打得頭破血流的無業(yè)青年。那倆人打是打,打完又好。媽媽懷孕了,他因為發(fā)表作品在家雜志社當上了臨時工,加班晚了就住在集體宿舍。媽媽疑心他有了別的女人,到單位去問,發(fā)現(xiàn)他在后街租了間平房……他們的這場廝打,使得本該是1986年摩羯座的我,變成了1985年的射手座……
5
媽媽在月子里就不太對勁兒,我差點兒被捂死在襁褓里。姥姥請來了姨姥姥,哄著媽媽去了醫(yī)院。媽媽被確診為精神分裂,林大夫是熟人,他勸姥姥不必自責,這個病起因復雜,發(fā)現(xiàn)送診時往往病程已經(jīng)很長了……媽媽住院期間,那個男人在老家縣里有了份正式工作,姥姥自然要讓他去。
媽媽出院了,在家服藥,打電話給那個男人。他來了,站在媽媽床邊說要離婚。姥姥嚇怔了,姨姥姥揮起火鉗子,把他打下了樓梯,跌斷了腿……媽媽嘶吼發(fā)作之后,仿佛燃燒完了,成了滾燙的灰燼,漸漸灰也冷了……
我過完一歲生日,才有正式的名字,媽媽抱著我,“我要把我的苦說出來?!崩牙艳植贿^媽媽,只能托堂舅幫忙找人給我報戶口。從那個時候起,我生父的資料就變成了辛父,無業(yè),死亡。
第二年冬天,媽媽離開了?!跋卵┝耍f要去棧橋看雪,穿上了新買的大紅鴨絨襖,抱起你親了親,還沖我笑……”姥姥的眼淚淌下來,“我不懂你媽媽,不知道是我教育得不對,是她學壞了,還就是病的緣故……想不清楚,就不想了,我把過去那些事兒,都擋在身后,假裝忘了,我眼前有你呢,小兒……”
姥姥的講述與我的虛構(gòu),情節(jié)輪廓約略一致:父親特殊年代的死成為女兒的創(chuàng)痛,叛逆且文藝的女兒執(zhí)著理想而瘋癲,最后墜海身亡,丈夫傷情遠走,客死他鄉(xiāng),被姥姥撫養(yǎng)長大的男孩充滿傷感地致敬父母的青春……
我替姥姥抹掉了眼淚,她摩挲著我的手,“你姨姥姥說得對啊,你自己會長,我的小兒,長得多好啊……”
6
桌上的湯涼了,姥姥拿到廚房去熱。
與餐廳相連的廚房是二樓朝西的房間改的,午后的冬日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姥姥靠在櫥柜上望著爐火出神,臉紅紅的,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她整個人都籠罩在帶芒刺的光暈中……我知道,還有更大的真實她未說出,或者說不出……
湯鍋潽了,姥姥忙關(guān)掉了煤氣。屋里彌散著醋和胡椒的氣味,脂肪和蛋白質(zhì)被燒灼時的香氣,像秘密一樣被儲放多年的酒,彌散的酒氣……
1
2007年,我考上了中國人文大學文學院,讀研究生。
姥姥自然不會阻攔我,我的開心和興奮多少緩解了她的憂慮。2007年的9月對我來說是春天,蛻變后的丑小鴨,在紫丁香垂下的湖面,游向天鵝群……。
“地圖”的態(tài)度讓我有些意外。他說按照通常邏輯,這是個不太明智的選擇,但實現(xiàn)英雄夢想,首先丟掉的就是這種“通常邏輯”。做擅長且熱愛的事,是更大的理性。我說要把他的金句,做成我的電腦屏保。
2
頒獎那晚和我談話的批評家,成了我的導師。
我那春日湖面的良好感覺,維持了不過百日。導師對我很好,他非常忙,難得一見,我只要逮到他,就向他傾倒一堆問題。他忍著累耐心地聽我的疑問,然后用張書單暫時安撫了我。很多時候我說不清楚他也能聽明白——慢慢我就知道了,那些都是由來已久的古老問題……我在跟老師說話的時候,不自覺會把堆在沙發(fā)和茶幾上的書籍刊物碼得整整齊齊。
導師給我開完書單,指著堆在地板上的書刊郵件:“有空過來拆了那些——你也讀點兒新作品,你的專業(yè)是文學,不是哲學?!?/p>
我很難做這樣的學科區(qū)隔,文學、哲學、歷史、社會學,包括心理學、認知科學,都是對“人”的言說。這些言說無邊無涯,深不可測,我存著妄念,自然時不時會沮喪。
沮喪時很想找人聊,但我的同學只是同學,不是同類,他們通常會皺著眉頭看我,不知道我到底要說啥。雞同鴨講,因為我牽藤扯蔓的思維方式和混亂的表述,更因為非專業(yè)出身的我與他們?nèi)鄙俑鞣N默契,尤其是關(guān)于大前提的默契——討論中國現(xiàn)當代純文學,也純討論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更何況,大家都是在課堂上討論,在生活里,大家說別的。
宿舍也不像大學時那樣有趣了。同屋談論就業(yè)、薪酬、編制、戶口、房子……就連聊女生都乏味——我們以前聊敬業(yè)的島國“老師”們,不聊結(jié)婚對象……我很少插話,被問到就老實回答“沒想過”——我很想反問:既然充滿了生存焦慮,為什么要選擇文學而不直接去掙錢?
有一次到底沒忍住,問了出來。同門師兄拍拍我的肩,說:“問得好——何不食肉糜?你是住在夢幻島上的彼得·潘嗎?”
我有了個惱人的綽號“彼得·潘”,連導師都知道了,笑著說:“這是夸你純粹,有什么好生氣的?”
他們只是在嘲笑我幼稚。事實上我才是真正的成年人,自己掙學費生活費。“地圖”預言的AI編輯應用,不到三年就出現(xiàn)了,但他也白替我操心了,視頻平臺開始爭搶市場,我似乎也沒那么容易餓死。那位總監(jiān)姐姐跳槽去了家視頻平臺,順手帶走了特別好用的我……我成了一檔人文知識類節(jié)目的撰稿人,那些胡連八扯的題目竟然維持了不錯的流量——感謝那些不愿讀書卻熱愛知識的人們。她讓我介紹同學去實習或做兼職,他們很缺內(nèi)容創(chuàng)作者,結(jié)果雙方都頗為失望。我是彼得·潘,他們是豌豆公主,根本不知道現(xiàn)實世界的勞動強度。但我也只能自己生氣,或者跑回清華跟“地圖”抱怨。
讀研后“地圖”更忙,除了忙學業(yè)、導師的項目,還加入了創(chuàng)業(yè)團隊——當初給我介紹工作的學長辭職了,成了創(chuàng)業(yè)者。我去找“地圖”,帶著筆記本電腦,在機房的角落里看資料、寫東西。等他抬起頭,摘下眼鏡揉揉眼,如果他能出去,就說“吃飯去”;如果沒空出去,就說“買飯去”。
他的飯都是伴著我的話吃下去的。吃完飯,他摘下眼鏡,滴幾滴舒緩眼藥水,閉著眼睛繼續(xù)聽,最后打斷我,眼皮哆嗦著睜開眼睛,“架構(gòu)系統(tǒng)容錯能力這么差,小心又死機!”
他這話如同小時候姨姥姥的訓斥,寬慰了我那真實卻不必要的難過。自己改架構(gòu)的本事我還沒有,但增加一項垃圾信息攔截功能,沒問題。自從我經(jīng)常過去,導師辦公室那些雜亂的書籍刊物開始變得整齊,“彼得·潘”這個名號演化出了一個跨文化變形——“小潘子”……攔截、刪除——我當沒聽見。
導師讓我拆的那些郵件,大多是文學期刊、學術(shù)刊物,還有作家的新書,我集中閱讀了一段時間,就開始狂飆突進地寫論文了。我們專業(yè)的核心競爭指標是發(fā)表論文。第一篇論文發(fā)表后,我拿給導師看,他掃了兩眼,指著兩本作家的新書,給我布置作業(yè)——寫讀后感。我的“讀后感”發(fā)過去,導師看完,皺眉說:“你不能逮誰都跟托爾斯泰比!批評是什么?只是夸人罵人那么簡單嗎?你是在完成文學共同體的意義生產(chǎn),你肯定或者否定的不是一個作家、一部作品,你是在參與時代的文學觀念和價值體系的建構(gòu)。”
我服膺導師的道理,隨著批評文章的發(fā)表,研二我拿到了獎學金,但我并沒有變成讓人敬佩的專業(yè)“大牛”,而是多了個更惱人的綽號:“泡泡機”。
3
我再沒能寫出小說。
有過失敗的嘗試。想好的題目叫《珍珠母絲巾扣》,我試圖以姥姥的生命時間為線索,去探索那“致命的模糊性”,我遇到了一片巨大的冰川般厚重復雜的悲哀與殘酷,我沒有力量穿透……我寬慰自己那是不可再現(xiàn)之事:我不知道她沉默的原因,我無法書寫她的故事;我理解了她沉默的原因,我不該書寫她的故事。
為了對抗這次失敗導致的自我懷疑,我加倍努力寫批評文章。導師給我的道理,夠我自我合理化——我生產(chǎn)出了熠熠生輝的意義,但我無法回答:那發(fā)光的到底是金子般的作品,還是我吹在作品上的一堆“金色泡沫”?
周圍的人很容易辨識我的“分裂”:寫文章分寸得當,人情世故都懂;生活里隨和克制,被嘲笑時,我就沉默低頭,師門里姐妹多,總會有人心疼我,出來說一句:“過分啦”;課上討論卻大殺四方極具攻擊性。送我了一系列名號的那位師兄,當著我的面半開玩笑地評價我:“策略性耿直,戰(zhàn)術(shù)性天真?!?/p>
我內(nèi)心非常依賴導師,也知道導師偏愛我,但有時候他也嘆著氣說:“辛苦,你就是個‘杠精!”
我“抬杠”不是為了贏,我想“杠”輸,最好輸?shù)眯姆诜弩w投地——我就“投”在那塊堅實的可依賴的“地”上。我感覺站在正在開裂的冰凌之上,看著不遠處滾滾而來的波濤,立足之地很快就會土崩瓦解——我讀的書越多,跟別人爭論得越激烈,這種恐懼就越強烈……
師兄盛贊一篇小說,我立刻找來讀了,寫一個低收入大學生走投無路在貧病交加中死去,我也非常震撼感動,但很快“杠精”屬性就蠢蠢欲動了。我抱著小說跑去向?qū)熃ㄗh下次課上討論:“底層寫作”的真實性。
導師看我一眼,“怎么,我剛談過‘打工詩歌,你是打算跟我‘杠?”
我說:“是因為這篇小說。您在哪兒談詩歌?老師不是常說不懂詩嗎?”
導師被我氣笑了,“你還真是耿直!行啊,也不只限于這一篇小說。對了,韋亦是有部新長篇,寫的是進城農(nóng)民,加上‘打工詩歌,幾部有影響的‘非虛構(gòu)——好好準備,討論要有成果?!?/p>
我認真準備,讀了一堆小說,讀了打工者寫的詩、社會學調(diào)查、深度新聞報道,還跑了幾次“蟻族”聚集的唐家?guī)X,認識了幾位處境跟小說人物境況類似的低收入大學生。大部分人是喜歡那小說的,很感動,跟我說了自己的艱難困窘和苦悶,但也質(zhì)疑生活里這么極端倒霉的例子不多吧?總還有希望。有個羅曉,敲著我?guī)サ哪潜拘≌f,“意志軟弱!這小說在丑化年輕人!”他和我同歲,計算機專業(yè)的,地方院校本科,在中關(guān)村做銷售。他的臉龐很稚氣,好看的單眼皮,鼻梁挺直,鼻翼右邊有一顆紅紅的“青春痘”,下巴上有兩根沒剃干凈的胡子。我去他的隔斷里單獨聊,合租屋里污濁的人體氣味并未減弱,反而更加刺鼻——隔斷里唯一通風透光的窗戶屬于衛(wèi)生間……
聊得晚了,我請羅曉吃飯。站起來時我撞到了頭,上鋪堆滿東西,護欄邊立著一排書,我揉著腦袋看書名,最外面那本很厚,書名像閃電劈開了紅黑撞色的封面:《韋亦非的海中帝國》。羅曉指著這本書說:“韋亦非兩歲父母雙亡,奶奶給別人做保姆打毛衣養(yǎng)活他,窮不窮?現(xiàn)在,數(shù)百億身家,人家怎么做到的?”
韋亦是的成名作《梨花淚》,作為“傷痕”文學的經(jīng)典篇目,主人公原型就是當年自殺的叔叔嬸嬸,叔叔是編劇,嬸嬸是梨園名伶……我自然知道韋亦是這位著名的企業(yè)家堂弟,羅曉對韋亦非的這位小說家堂兄,卻一無所知。
羅曉領(lǐng)我去了個路邊的小攤,塑料布遮擋了初春的冷風,四五個陌生人圍著熱氣騰騰的麻辣燙鍋,各自撈各自涮的串兒。教養(yǎng)和禮貌讓我“愉快”地接受了羅曉力薦的美食和新穎的進餐方式,但我看到有人把吃了一半的豆腐皮又放回鍋里再度加熱,我的手就再沒伸向那林立的竹簽,專心聽羅曉給我講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想象,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地圖”式的堅定與自洽。
我給他提了兩句“地圖”,他說那是大神,公司跑到學校去搶的,幾十萬年薪起,有的還給股份期權(quán)……那一刻,他有著深切的痛苦和羞憤——還是自己不夠優(yōu)秀、不夠努力……
“也許,不是你不夠努力,是這個世界不公平……”我試探著說了一句。
他嗤笑,“世界什么時候公平過?你這么天真還寫作呢?還有,你要相信有大的公平,競爭就是公平。最爽的故事,就是逆襲,草根贏他整個世界!”
砰的一聲爆響,仿佛是給羅曉的宣言作聲效,所有人都開始張望,卻并沒看到是什么爆了,幽暗的夜空中,遠處樓頂?shù)哪藓鐭襞圃陂W,字跡模糊……
4
劇烈的腹痛讓我醒來——是在宿舍床上,我跌跌撞撞跑去了衛(wèi)生間。
腹瀉持續(xù)到次日上午,我去了校醫(yī)院。我第一次體會了什么叫“斷片兒”,完全不記得自己如何回到宿舍的。手機記錄里有凌晨過后跟“地圖”的幾次通話,我朦朧回憶起點滴,打電話去求證,“地圖”笑著罵我:“真是腦子喝壞掉了!我又沒給你植入定位芯片,當然是你打電話給我!不會喝酒也敢喝,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出租車司機看了我的學生證才愿意拉我去的!”
痊愈后去上課,我依然佝僂著腰。討論那天我默默地聽著同學發(fā)言,不想反駁任何人,甚至不想說話,導師笑著看了一眼我這個始作俑者,點了我的名。
只能說了。
“我有限的觀察,現(xiàn)實中有苦難、有結(jié)構(gòu)性不公,但沒有‘底層。觀念上誰都不是‘底層,都深刻認同優(yōu)績競爭,只有競爭失敗者,失敗是能力問題、機遇問題、資源問題,對于年輕人來說,失敗還是暫時的,只是挫折——發(fā)展向每個人承諾了一個中產(chǎn)夢——他們相信發(fā)展,不均衡會變成均衡,相信明天、下一代會更好。”
我頓了一下,“在復雜性上,虛構(gòu)作品還不如深度報道,現(xiàn)實是各種各樣的“蓋茨比”,小說的想象還是“駱駝祥子”,苦難展覽,千苦萬難一個字,窮,窮到賣血賣肉賣器官——我認為這是種美學策略。”
導師笑起來:“好嘛!你這憋半天,一棍子打翻我們一船人——”
贈我名號的師兄跟了一句:“在辛苦眼里,一切都是策略?!?/p>
我沒理他,“人物在底層,作者在哪一層?也沒見誰再‘榨出皮袍下的小……”
師兄皺眉看著我:“我沒聽懂你到底在質(zhì)疑什么——你是要討論身份政治嗎?對于作家作品,誅心最容易,也最無聊?!?/p>
導師看向后面,我也轉(zhuǎn)頭,一個不認識的女生在舉手,導師示意她發(fā)言,她說:“我想,辛苦學長質(zhì)疑的是作品意義生成的歷史邏輯和價值邏輯。魯迅的《一件小事》,依賴的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歷史進步觀和進步力量,車夫的形象是有力量感的。剛才討論的那篇小說,主人公的不幸令人同情,我都看哭了,但主人公既無精神力量也無道德力量,我的眼淚來自作者精湛的敘事技巧?!?/p>
“辛苦,看來以后你得請位翻譯?!睂熓疽馀拢槺阃诳嗔宋乙痪?。
5
2009年的春天,我還罹患了一場精神上的“腹瀉”——兩年來生吞活剝下去那些言說,都拉光了——那些語言曾經(jīng)鮮美、營養(yǎng)豐富,不知道為什么就腐敗變質(zhì)了……身體和頭腦都拉得空蕩蕩的,整個人脫水無力,失魂落魄。
我的話變得很少——很多正確的很好的話,說出來就成了廢話,或者假話。我不再努力寫“讀后感”,畢業(yè)論文的選題也換來換去,導師被我弄得失去了耐心,沖我擺擺手:“少爺,想好了再來找我!”
我成天耷拉著腦袋,師兄開始關(guān)心我。這是我放棄學生會競選之后,他第二次拍著我的肩親熱說話——這樣下去會抑郁的,趕快調(diào)整,實在不行看醫(yī)生。
我笑笑——“抑郁”這個詞也彌散著腐敗的氣息……
替我“翻譯”的女生和我成了朋友。她是古典文學專業(yè)的大一學生,自己在寫小說,父母認識我導師,她就來蹭課了。那天下課她主動來找我,我和她說著話走出教學樓,她說:“學長,我能請你喝咖啡嗎?”
見了好幾次,我對她的印象還只是瘦小的身體輪廓,齊齊的短發(fā),五官模糊,名字也沒記準是“馨怡”還是“怡馨”,清晰的只有談話內(nèi)容。
她有耐心和我深入到某種現(xiàn)實或理念的褶皺中去,持久地討論。她明晰、堅定、輕盈,像只自由的蝴蝶。我卻是綴網(wǎng)勞蛛,那些腐敗的語言,需要反復清洗沖刷,才能勉強拼湊出一點點意義,我覺得徒勞,累,干脆就放棄了……
我們也瞎聊,她知道很多奇怪的事,譬如印度女人超過五十厘米的發(fā)辮可以賣四十美元,毛里求斯紅茶的茶葉事實上長在福建、云南……我問她從哪兒知道的,她說從爸爸那兒。她像生活在童年暑假里,喜歡暢想星辰大海,談及未來全是“夢話”:想去幫助山區(qū)貧困女童,也想去故事很多的普林斯頓……和她在一起,我會好很多,有種抽離日常的輕松感。
一次我們在咖啡店吃完簡餐,走回學校,她還繼續(xù)說著“人是自為的存在”,我卻跑神兒了,定定地看著她。她的眉眼,淡煙流水一般,不魅惑,卻讓人舒服。暖暖的風吹進了我的身體,心像風中的紙鳶一樣翻飛起來。她朝我一笑,那笑散發(fā)出純白光暈——我還在恍惚中,她忽然“哎”了聲,抬手指著文學院的教學樓——覺不覺得文學院很像“唐頓莊園”?
我愣了:“哪兒像?”
她說:“20世紀初沒落貴族家的少爺,毫無道理的優(yōu)越感糾結(jié)著面對新時代的無力感——文學院的男生都這樣?!?/p>
這話像鋒利的小刀,割斷了紙鳶的線,我的心倏地被風卷走了。
我淡淡一笑,問:“那女生呢?”
她笑著說:“沒落貴族家的小姐,教養(yǎng)就是嫁妝,譬如我,學古典文學,我爸媽眼里就是念幾句唐詩宋詞,談婚論嫁時,約等于會大提琴——”
我說:“你不是鐵血女權(quán)戰(zhàn)士嗎?”
她笑起來:“女權(quán)戰(zhàn)士也管不了她爸媽怎么想啊?!?/p>
6
什么也沒發(fā)生,但我和她都知道,還是發(fā)生了什么。
她約我去看《貧民窟的百萬富翁》,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在電影院里她幾乎全程在哭,出來擦著淚說:“真是白日夢啊。”
我笑了,“講故事的人遇上你也太難了,哭完照樣不給好評?!?/p>
她說:“都得8座小金人兒了,這片子也不在乎我這點兒偏見?!?/p>
我說:“你的偏見可不止這點兒!”
她站下,“我知道‘唐頓莊園那話,讓你不高興——那是我的觀察……”
我哼了聲,“你還觀察——”
她舉起手機咔嚓拍下我的表情,“看,毫無道理的優(yōu)越感!”
我笑著推開手機,“明明是被偏見傷害的尊嚴感。”
她卻撲進了我的懷里,腦袋靠在我胸口,說:“我是自我保護,不是有意攻擊你——等我變強大了,不被你的凝視變成自在之物了,我就跑來追你?!?/p>
她的神鬼邏輯弄得我哭笑不得,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聊薩特聊出毛病來了?!?/p>
她扒拉開我的手,站下跺腳,“就是這種動作,我又不是小貓小狗!”
我笑得一噎一噎地說“對不起”,最后還是她寬宏大量地原諒了我因為集體無意識犯下的男權(quán)錯誤。
我自嘲說:“在表白之前被拒絕,在被拒之后很感動,明明是被你攻擊傷害,最后我來請求原諒……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你是怎么都自洽!”
1
把“我”講述成一個邏輯自洽的故事,越來越困難。
茫茫如海難以命名的愁與惑之中,任何小小的歡樂碎片,都是珍貴的?!扒f園”里的她與職場上的姐姐,對于分裂的“我”,毫不沖突地并存著?!办`肉交戰(zhàn)”這種上世紀的陳舊模式,只有韋亦是那代作家還在懷念吧。
韋亦是來我們學校做講座,談到情愛敘事有著一個從“力比多”到“荷爾蒙”再到“多巴胺與內(nèi)啡肽”的模式流變,這意味著人的主體性一步步在敘事里衰減——力比多是精神能量,情愛與藝術(shù)是等值的;荷爾蒙是信息素,情愛至少與生命相關(guān);多巴胺與內(nèi)啡肽直接提供欣快感,情愛就徹底淪落為了“物”,可置換為運動、咖啡、酒精、毒品、精神藥物……
講座精彩有趣,她在我旁邊坐著,聽得很認真。講座結(jié)束導師請吃飯,也叫上了她。她的長篇小說要出版,導師替她出面請韋大師作序。吃飯時她一直低著頭,過腮的直發(fā)像簾子垂著,擋得旁邊的人看不見她的臉,韋亦是笑著說這孩子這么內(nèi)向啊。吃完飯導師拉著韋亦是走了,同門很默契地把她交給我了。
她抬起頭,開始跳腳發(fā)脾氣,對韋亦是和我導師,名字都省了,一口一個old man(老男人)。她從第一句話開始生氣——韋亦是坐下看看桌上的人,說我導師可真是“桃李門墻”,除了我和師兄兩棵光桿樹,剩下的都是花。導師笑著說,每年招生他都祈禱來個男生,可惜男生不爭氣,就是考不過這些女孩子……至此之后,這倆old man幾乎每一句話,都讓她生氣,每一個笑話,都是對女性的冒犯和歧視……我知道她是認真的,但還是忍不住笑了。
中立地說,韋亦是和我導師,并沒說什么過分的話,笑話也都雅馴含蓄,缺乏背景知識你基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但她手里拿著錘子,眼里都是釘子——這個男權(quán)的人類世界處處都是問題。我笑,她的憤怒還在繼續(xù),開始批判韋亦是的小說,讓人無法忍受的“凝視的目光”與性描寫,泛濫的輕蔑女性的性玩笑……
我笑完了,弱弱地替韋亦是辯護:韋亦是那代作家,經(jīng)歷過饑餓的童年和性饑渴的青春,生命經(jīng)驗如此,進入創(chuàng)作,性對他們也是解放力量,觀念武器——韋亦是的性描寫很老實,戲謔是解除恐懼,冒犯禁忌,并非簡單的輕蔑……
她仰頭看著我:“你不饑渴,也不恐懼——”
我笑了一下,“我也沒挨過餓。”
她不響了,我推了推她,低聲說:“怎么,女權(quán)要求必須是處男啊?”
她笑了,挽起了我的胳膊,“你跟你導師他們也沒質(zhì)的區(qū)別——每回都向那個烏克蘭女留學生行注目禮!”
2
五月初的時候,那位總監(jiān)姐姐成了新公司的CCO(首席內(nèi)容官),要開慶祝酒會,主題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男賓要求BIACK TIE(黑領(lǐng)結(jié)),女賓要求小禮服。我問她是否愿意做我的女伴,她看了我一眼,“你沒有別的人選嗎?”
我噎了一下,說:“你要沒興趣,我就不去了?!?/p>
她忽然一笑,“我去!”
那天在酒店前等她,我有點兒不安。她從車上下來,不說話我都沒認出來,除了整容般的化妝術(shù),腳下是十五厘米的高跟鞋,額前支棱著雀翎般亮晶晶的水鉆頭飾。她挽起還沒反應過來的我走進酒會現(xiàn)場,脫下黑色裙式風衣交給侍者,里面是一件綴滿大小珠片的小禮服,她托了一下短發(fā)的邊緣,指指珍珠鑲嵌的金色發(fā)箍,“黛西!”
她復制了電影中那位蓋茨比“夢中人”的造型。我指了指宴會主人說:“今天的蓋茨比是女性?!迸妗吧w茨比”黑西服黑領(lǐng)結(jié),金色短發(fā),齊齊后梳,手里舉著香檳杯,迎接我們,笑著說:“辛苦,你帶來的,是今晚最佳黛西!”
我才注意到廳里至少有五六個“黛西”。作為新晉創(chuàng)業(yè)明星的那位學長和“地圖”都帶著女伴兒來了?;ハ啻蜻^招呼,喝酒聊天跳舞,“地圖”的女朋友對我那位“黛西”格外關(guān)注,還跟“地圖”咬耳朵,“地圖”笑著看我,沒說話。
終于等到身邊沒了別人,我問“地圖”他們嘀咕我什么,他笑著說:“我那位覺得你拐了個豪門千金——什么情況?”
一身亮片兒就是豪門?戴上發(fā)箍都是“黛西”!我覺得好笑,遠遠看著她被三四個女賓圍著說話,放下了手里的香檳杯子,“地圖”斜我一眼,“你緊張什么?”
我沒回應“地圖”,朝“身陷險境”的她快步走過去——笑吟吟的那幾位心里都恨不得朝對方臉上潑硫酸……我禮貌地請姐姐們把我的“黛西”還給我——被群嘲,被警告少秀恩愛,還被手包不輕不重砸了一下腦袋,我終于成功把她帶離了。我們視線撞在了一起,她妝容分明的眉眼,有些陌生,但熟悉的神情出現(xiàn)了,孩子氣狡黠的笑,她說:“過來跟我說話的女人,有兩個嫌疑特別大……”
我說:“就你這蹩腳偵探,還搞素行調(diào)查呢?”
宴會廳后面接著露天的景觀中庭,玻璃門外是吸煙處,我攬著她推門出去,她彎腰脫下了高跟鞋,坐在了鋪滿白色細沙的景觀池臺階上,我坐在她旁邊,看著玻璃門里的“蓋茨比盛宴”。
她拿手指捅了我一下,說:“是不是很無聊?”
我握著她的手指晃了晃,她纖細的手腕上那串亮閃閃扭在一起的鏈子滑到了手背,我才看清是只表。她抽回了手,指著門里說:“像不像一只水晶球?里面裝滿了上緊發(fā)條的跳舞小人兒……”
門里的一切因為太過明亮閃耀而在變形,真的像一只金色的水晶球,里面裝著的,是很多人心中好生活“應該”的模樣……
她靠著我,“和我一起,跟全世界作對,好不好?”
我沒應聲——孩子氣的別扭話,并不真的需要回答。
3
酒會后一個月,“地圖”破天荒來到學校找我。
我提前等在校門口,一輛白色的面包車開過來,“地圖”下來,他女朋友跟下來,撲進他懷里緊緊地抱了好久,我尷尬地來回轉(zhuǎn)著腦袋,最后“地圖”笑著推開她,她轉(zhuǎn)身拉開車門,上車走了。
“地圖”說:“我們分手了——走,吃飯去。”
我一頭問號地跟著他。“地圖”點完餐,向我復述了女朋友的“分手演說”:
“像你和我這樣兩個草根家庭出身的孩子,專業(yè)能力都不錯,一起留在北京,薪酬也會不錯,但一夜暴富是小概率事件,大概率是升職加薪,我并無奢望,想要的就是這樣的普通生活,但我們沒有抵御任何風險與意外的能力。我們都是父母的養(yǎng)老保險和醫(yī)療保險,將來還有孩子……不要等到考驗真正降臨再去難為愛情,各自尋找更有助于抵御風險的伴侶,是愛彼此更好的方式……”
這話很明白,我卻有點兒糊涂,“你會很有錢的,她不知道那件事嗎?”
海中智信集團正在和學長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談收購,“地圖”也參與了談判,應對智信集團CTO(首席技術(shù)官)的問詢?!暗貓D”看了我一眼,“她知道全部細節(jié),小概率事件,草根家庭——關(guān)鍵信息都聽不出來,你怎么當作家?”
他的回答根本不足以給我解惑,但我決定閉嘴。
“地圖”背后是飯店的玻璃窗,窗外是夏日正午的烈日,白得刺眼,我聞到了冰冷的金屬腥氣,仰頭看,空調(diào)的出風口,一根翻飛的紅布條在呼呼的冷風中劇烈地哆嗦,我收回視線,“地圖”的臉成了從過于明亮的背景中摳出的黑色輪廓……飯后,“地圖”要回去干活。我答應晚上和他去看《變形金剛:墮落者的復仇》——他訂票的時候,還不知道要和女朋友分手。
從電影院出來,“地圖”似乎治愈了,他笑著問我:“看懂了嗎?”
我也就看個熱鬧,“地圖”則擁有完整的汽車人知識譜系,但他并不迷變形金剛,只留有一個擎天柱,小學時媽媽買的——他頓住了,然后說:“接下來五年,工作、買房、結(jié)婚、生孩子,進度表不變,時間節(jié)點不改,換個合作伙伴而已?!彼πΓ斑@是我爸媽的英雄夢想!”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暗貓D”看了我一眼,“我——前女友了,要我向你學習,不要找共同攢錢交首付的女朋友,找個把房子首付戴在手腕上的女朋友?!?/p>
這次我張開的嘴,閉不上了?!暗貓D”笑了:“這么驚訝???”
她似乎說過,我沒多想——笑笑,說:“她不是我女朋友?!?/p>
“地圖”和我走在過街天橋上,他問我接下去怎么打算,工作還是讀博?我沒想好,啰里吧唆說了半天,他打斷了我:“以為你能不擰巴啦,怎么反而擰成麻花啦?你呀,無謂地消耗能源和算力,還是去做電池更有價值。”
“你說過,我可是人類大腦中的頂配,做電池不可惜了?”我笑著說。
大三操作系統(tǒng)大實驗分組,系里另一個“大?!毕牒汀暗貓D”強強聯(lián)手弄點兒花樣出來,很嫌棄組里有我,使喚我端茶倒水,“地圖”當時怒了,非常嚴肅地跟他談話,搞得那家伙很尷尬。
我感慨道:“每次想起來都有點兒小感動……”
“地圖”說:“我說那話也是真的,你不喜歡、不擅長的事,都能做到這個程度——別瞎擰巴浪費能量了?!彼つ樋粗?,“‘五四那次對話,你挺燃的!”
那是央視“五四”青年節(jié)的特別節(jié)目,我混在十幾個高校學生中“對話”。有個板塊是“科技與人文”,我自然在人文這邊??萍寄沁呌形焕闲衷谀莾毫摹凹夹g(shù)決定生存”,還給我舉《三體》的例子,“毀滅你與你無關(guān)”。我放棄了原本的發(fā)言,逐條反駁,舉例論證四百多年現(xiàn)代進程中人文與科技如何從互為助力到分道揚鑣,這種二元區(qū)隔已然成為新的蒙昧,決定人生存的不只“HOW(如何)”,還有“WHY(為何)”……“地圖”在央視網(wǎng)上回看時作了統(tǒng)計,1分27秒的發(fā)言,28個知識點。我最后說:“拜托,你拿來論證觀點的依據(jù)是部小說,小說哎!”
我說完坐下,主持人笑了,觀眾也笑著鼓掌。
“地圖”說:“被你蹂躪的是我?guī)煹堋闶前褜ξ业姆e怨都發(fā)泄到他身上了。哎,最近咋不跟我戰(zhàn)斗了?”
我說:“你就是有點兒極端言論,自己一腔騎士情懷,崇拜的超級英雄都是正義衛(wèi)士,就連你最愛的《黑客帝國》,內(nèi)里還是人類頌歌——我跟你斗啥?”
“地圖”笑笑,“人類太有限了,真的需要改造、升級!”
他依舊自信且自洽,世界和未來,都和他站在一起。
4
我揣著一腔沉重的茫然回學校。深夜的地鐵車廂,并不寥落,一個戴耳機和黑色口罩、穿著over-size(大于合適尺碼的)衛(wèi)衣的男生,跟隨著他耳朵里的音樂晃動著身體,察覺到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挪開目光,他繼續(xù)搖擺……后背被輕輕捅了一下,回頭,兩個勞動服上滿是噴濺涂料的工人蹲在過道上收攏工具,并未察覺碰到了我……近在咫尺的人與人,隨身攜帶著不同的世界……
放暑假回家,開門的是姨姥姥,她從老家過來,照顧摔倒骨折的姥姥。我放下行李,上網(wǎng)查骨折護理須知,準備做個合格護工。我也想幫姨姥姥做家務,她總嫌棄我?guī)偷姑?。她越發(fā)胖了,天熱,開著空調(diào)也汗流浹背,呼哧帶喘。我怕姥姥悶,抱她出來看電視,姨姥姥笑著拍腿:“虧你姥姥瘦氣……”
拆了石膏,姥姥好受多了,能拄著拐行動。我買菜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個高一學生——培訓中心打來電話,說有學生愿意來家里上課,姥姥就讓來了。姥姥有點兒抱歉地沖我笑笑,我忍著沒說話,去了廚房。姨姥姥擇著菜,小聲勸我:“你姥姥那是腦子活兒,不是力氣活,能掙就掙,攢著給你娶媳婦啊……”
我嘟噥了一句:“我才不結(jié)婚呢!”
姨姥姥手里的芹菜稈兒敲上了我的腦袋,“屁話!打一輩子光棍啊?!”
我假裝被她鎮(zhèn)壓了,咧嘴一笑,去洗菜了。
午后姥姥和姨姥姥都在休息。窗外蟬聲悠長嘹亮,我坐在書架前的地板上,膝蓋上放著電腦,簽名成了“辛夷”的她,在QQ上問我在做什么。我說在“復習”暑假——帶著海洋水汽的風里,蟬聲織成的網(wǎng)里,有無數(shù)個暑假……
我聽到咚的一聲,什么沉重的東西倒了,我丟下電腦跑了出去……
5
姨姥姥突發(fā)大面積腦梗,在醫(yī)院掙扎了兩周,還是離開了。
我扶著痛哭的姥姥,低著頭流淚,剛走到太平間外的路上,姨姥姥的大女兒突然坐在地上,抱著姥姥的腿,哭著:“媽啊媽啊,你好冤啊……”
姥姥忍著淚叫她,“娟,你先別難受,得給你媽辦事兒……”
大舅把我拽了過去,讓我跪下——姨姥姥是為了照顧姥姥才“累死”的,是被我害死的……我用力掙脫。他們開始打我。我從未真正遭遇過暴力,那個瞬間是荒誕的,我仿佛從軀體中脫離開了,浮在半空中看三個男人對著個穿黑色T恤的瘦高男生拳打腳踢,男生倒在了醫(yī)院的青磚甬道上,能看遠處站著的人腿、黑色的褲子、醫(yī)生白大褂的下擺……那是我!
空中的“我”像劃過大氣層的隕石帶著火焰撲進那個軀體,那個原本任人捶打的軀體變身猛獸,掙扎著抱住近前的人腿,拖倒,號叫著廝咬下去……那號叫是我唯一能聽到的聲音,腫脹的眼睛根本看不清楚周遭,拳腳不再落下來,我卻被很多手摁著不能動,掙扎,失去了意識……
我再次清醒,在急診病房里,有限的視野里,我勉強辨認出,床邊凳子上,坐著叔姥爺家的女兒。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醒了?還是得做一下筆錄……”
劇痛讓我無法仰頭,視野中只有警察制服,看不到臉,阿姨生氣地說:“孩子都被打成這樣了——事情明擺著,那邊要訛錢……”
警察嘆口氣,“那邊腿上的肉都少了一塊兒!”
做完筆錄,警察對我說:“以后遇事要理智,跑,求助,別硬剛——你這大好前程的,剛才跟瘋了似的,萬一失手傷人,后悔莫及!”
阿姨說姥姥讓我去她家養(yǎng)傷,我堅持要回家。家里黑壓壓擠滿了人。我為了讓姥姥放心,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晚上我掙扎著起來去衛(wèi)生間,拉開房門就聞到刺鼻的汗臭和起伏的鼾聲。姥姥的房門開著,她低聲在央求誰念著情分……
是那娟姨的聲音:“是誰沒情分?小姨,你叫一聲,俺媽家都撇了,跑來當保姆。俺媽心憨哪——自己孫子外孫不抱,來給人家抱孩子,那時候俺們都擱針織廠干活兒——孩子扔到場院里沒人管,做多少難?……恁家孩子金貴,有出息,俺家的都是土坷垃,該扔該死?!”
我去了衛(wèi)生間,然后回了自己房間,止疼藥的緣故,我睡著了,但很早又醒了。我邁過客廳地板上橫七豎八睡著的人,走出家門,給“地圖”打電話。
他剛從中關(guān)村的智信大廈出來,海中智信的CTO請他過去幫忙,參與“智慧城市”新系統(tǒng)開發(fā)的“頭腦風暴”——“風暴”刮了一整夜……我想著晨曦照在他臉上的樣子,說不出話來……他問:“出什么事兒了?”
中午的時候,娟姨煮了一大鍋面條。我抱著筆記本電腦,走去姥姥的臥室,她站在門口問姥姥:“咸甜合適不,小姨?臊子還有……”
姥姥說合適,我在過道里站著,等她離開。她瞪著我,“你這孩子,就是氣人!我還能藥你?。款D頓不吃你想成仙???”
她的身形像姨姥姥,口音、語氣、神情都像——我用力抿著嘴,憋住眼淚……姥姥的腿又腫得厲害了,用被子墊得高高的,我坐到她床邊,登錄網(wǎng)上銀行——“地圖”給我轉(zhuǎn)的十萬元已經(jīng)到賬了。我跟姥姥說我有錢——姥姥用力擺著手不讓我說話,那位娟姨又晃到了門口……
姥姥給出去了多少錢,并沒讓我知道。我借了輪椅,推著姥姥參加了姨姥姥在鄉(xiāng)下的葬禮。葬禮后,我沒進屋,站在那位被我咬傷的大表舅家貼著彩色瓷片的高大門樓下發(fā)呆……一頭黃毛的表弟湊過來,遞給我一支煙,我搖搖頭,他自己點了一根,問我:“哥,你擱北京?”我點頭,他又說:“我也打算去北京——深圳不咋的……”我答應過姥姥會隨和,就順著他的話應了一聲。他笑著說:“廣州也就那樣,上海好玩——”他夾著煙指了指屋里,“都是為俺奶出事兒了才回來,明兒都走了……”
6
回家后,我請來兩位家政清理打掃加上地板養(yǎng)護,整整弄了一天,不顧姥姥的反對,扔掉了那些臟膩膩的毯子和床單,我給她買了一套新的純棉床品。棉紗細得像絲綢,玉色底上有紅色的暗紋,姥姥說真漂亮,像纏絲瑪瑙……
姥姥睡了,我關(guān)了燈,洗衣機還在轉(zhuǎn),坐在臥室的地板上,看資料,想自己的論文選題,從開著的窗子望出去,太平灣上升起了半輪秋月……
月亮模糊掉了,我知道自己在流淚,洗衣機的嗡嗡聲襯著錚錚蟲鳴,嗡嗡與錚錚托出了安靜,海風和老房子也停止了嘀咕,我抓起床上的毯子,俯身在地板上,把哭聲埋了進去……姨姥姥的手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
那個天地安穩(wěn)的世界,沒有了……
1
我把“地圖”從學長那兒借來的錢轉(zhuǎn)了回去,他問我什么時候回北京,他去接我。我說不用——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生活本就是場肉搏戰(zhàn)?!?/p>
“地圖”不止一次見過父母陷入暴力場景:與沒收三輪車的城管,與收“保護費”的地痞流氓,與爭搶擺攤位置的別的小販……競爭不過是“肉搏戰(zhàn)”的體制化變形,更多的人每天都在挨著無形的拳腳,在生活里鼻青臉腫、頭破血流……極客社區(qū)里的“指揮官”,是他作為戰(zhàn)士的模擬訓練——我呢?
在Matrix里,服下紅藥丸的人醒來,看清自己可悲的處境,選擇成為戰(zhàn)士。服下藍藥丸的人則忘掉真相,安享系統(tǒng)制造的逼真夢境——所有的感官告訴他,這個世界是真的,它為什么就不是真的呢?
我以為自己會是選紅藥丸的人,但……我想起了唐家?guī)X——我借著凌空蹈虛的思辨和咖啡館里的清談,躲回“唐頓莊園”,安享“蓋茨比盛宴”……這次我逃得更快、更徹底——暴力場景中的“失控”,扯出我長久以來拒絕去想的可能,我要刪除所有牽連此事的記憶——哪怕這意味著不能再想姨姥姥,努力忘記那些半懂不懂的精神衛(wèi)生學和心理學“知識”,告訴自己不必疑神疑鬼……
我和那位CCO姐姐一起喝醉……高潮之后的困乏,讓我睡著了一會兒,醒過來,聽到旁邊的她說著那個白天,她被無形的拳腳打得好疼……她的手指數(shù)過我的肋骨,一根一根,問我癢不癢?我說不癢,她就胳肢我,我抓住她的手,她伏在我身上,哭了,我的眼淚也滾了出來——我們擁在一起,各哭各的……
2
令人厭惡的無力感吞沒了我,論文選題也始終無法確定。
我在選題時有著近乎恐怖的聯(lián)想——對著一架架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的標本,從那些大大小小的罐子中挑選一個做解剖……角落里有個蒙塵的玻璃罐,標簽上寫著“新人”。
我對這個詞有了望文生義的聯(lián)想,按照標簽指示的分布范圍找到那片從未深入的虛構(gòu)“森林”,觀察棲息地環(huán)境與“新人”種群:理想主義的光輝照耀,有尊嚴的生活,有意義的勞動,樸素的情感,集體、團結(jié)與愛……這是一個疊加在“現(xiàn)實世界”之中的“夢想之地”——歷史與人性“致命的模糊性”以完全不同的樣貌向我展開,質(zhì)樸如歌謠,奇幻如神話……更神奇的是,其中的信念感和力量感擊退了我那該死的無力感。我很快完成了開題報告,導師要我去見他。
“很久沒人談‘新人了,你怎么最后想寫這個了?”導師從書桌前轉(zhuǎn)開,朝向我,示意我坐。
我說:“有些向往這些作家的責任感和力量感,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描繪著理想的人,今天是真正的工程師在改寫關(guān)于人的定義……”
導師說:“站在后人類的門檻上,回看人類曾經(jīng)的理想,框架可以再大一點兒。年輕人的人生選擇與歷史選擇的統(tǒng)一,你這個思考很辯證,要論充分,還有就是底層民眾如何通過文學書寫成為文化主體,把你上回關(guān)于底層寫作‘沒有底層的觀點深入下去,別上來先掄棍子——”
我低頭拿著手機在記錄,導師聲音沒了,我抬頭,忙解釋——他無奈地笑笑:“你照顧一下老師的感受,拿張紙拿根筆多好!真是不理解,啥都要用那玩意兒!”
我收起了手機。導師說:“先這樣,寫完初稿看了再說。你上次說的那個選題,‘作為文化英雄的瘋子,也值得寫——昨天你師傅埋怨我,說讀了中文系果然就寫不成小說了,把我氣的!”
導師說的師傅,是韋亦是——在酒桌上他說要收我為徒。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韋老師那是喝多了開玩笑?!?/p>
導師說:“你要當真!下星期瑞典皇家文學院一個電話,你跟著金光護體!”
導師自己說完也笑了,揮手示意我可以走了,扭臉看到桌角的一摞書,“差點兒忘了,辛夷的小說——這筆名起的,跟了你的姓了?!?/p>
3
她從我們學校退學,去了充滿故事的普林斯頓,走之前我們沒能見面。
她到了之后和我聯(lián)系過,并沒提這本書。書名是《普羅旺斯的一年》,裝幀精美,淡紫色的書簽彌散著薰衣草香,扉頁上給我的贈語是:可以嘲笑。
她寫了一個困惑于生命意義的中國女孩,獨自旅行時邂逅了地中海陽光般的意大利女孩維卡,一派風光風情之中,少女情誼經(jīng)歷了春夏秋冬和來自阿維尼翁的大學男生。女孩還忙里偷閑思考了破產(chǎn)的南歐經(jīng)濟,漫畫式地勾勒了對中國崛起毫無概念的歐洲土著。維卡父親是釀酒工人,葡萄園因為品種老化入不敷出,園主決定放棄。父親失去工作,一家人也就不能留在法國了。峰回路轉(zhuǎn),中國女孩說服自己父親買下了葡萄園,交給維卡的父親管理,引進新品種葡萄,釀出了一款名為“rêvevadevenirréalité(美夢會成真)”的新酒。
我想這故事應該有事實打底,不然沒有別的力量讓她虛構(gòu)這么個甜美芬芳的“少女白日夢”——在她的字典里,“夢”是很受鄙薄的詞。她寫到酒名,“感覺標簽上那串肉麻的紅色法文,像小丑咧開的嘴巴,正在發(fā)出哂笑……”
我翻完她的小說,翻看了韋亦是的序言。韋亦是說她講述了一個新的“到世界中去”的中國故事,歐洲對于他們這代人不再是異域和他者,這部作品充滿了主體自覺和自信,充滿了碰撞與對話……這話當然有道理,但她的主體性跟錢的關(guān)系只怕更為深刻——資本走到哪兒都是主人。
第二天去教室,一位同門博士生師姐也在翻這本書,師姐生怕弄臟手似的捏著書皮,抬眼看見我,說:“導師該把這活兒給你呀!”
我說:“師姐不是在研究‘當代小說里的女性主義書寫嗎?”
師姐皺眉說:“這哪有女性主義???除了那句‘girl supports girl(女孩支持女孩),完全是女版瑪麗蘇甜寵文!”她看著我一笑,“哎,辛苦,加油!修成正果,這輩子就不用努力了!”
我被冒犯了,想回擊一句:你這是實踐出真知嗎?但我忍住了——她說是玩笑,我說就是物化女性。
我默默坐下。師姐丟開了書,半是嘆息半是嘲諷地說:“人家炫富,清新脫俗,還炫出家國大義來了……”
4
我還是參加了博士考試,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
那位CCO姐姐不建議我入職那家正在砸錢競爭、生死一線的視頻平臺,犯不上職業(yè)履歷從一家倒閉公司開始。我也不想勉強自己去角逐競爭慘烈的公務員或者教師職位,這般情形下讀博,不是選擇志業(yè),而是繼續(xù)逃避。
回學校之前,姥姥拉著我的手說:“小兒啊,別難為自己,也別委屈自己,更不用操心姥姥,姥姥有退休金、有醫(yī)保,將來不能動了,還有養(yǎng)老院,我去看過一家,條件很好,挨著嶗山風景區(qū)……”
我很難過,姥姥的平和淡然之下藏著更深的難過,但我只是低頭嗯了聲。
春季校園招聘,博考成績沒下來,應該問題不大,我還是去轉(zhuǎn)了一圈。一幅易拉寶前圍了不少人,寶藍底色上一幅典型的職場精英團隊的群像,旁邊寫著一行字:后喻時代,我們尋找年輕的智慧。招聘職位是海中集團董事局主席特別助理——那就是韋亦非的助理呀!
條件要求并不苛刻,自己登錄網(wǎng)站報名,發(fā)一段自我介紹視頻。我去公司開每月一次的策劃會,拿這件事感慨視頻時代的到來,那位CCO姐姐說:“你也報個名唄,又沒什么損失!”
我本就有些動心,所以拍下了報名網(wǎng)址,登錄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是第3679個報名者,報名截止還有一周,我說:“簡直是選秀海選。”
既然參加,就要有游戲精神。專業(yè)的撰稿攝像剪輯服化道,我用撰稿人的眼光,梳理著自己的劇本,從小贏到大,一連串的勝出勾勒出自強不息的“我”……做片子的過程,我感到了久違的開心,剪輯至八分鐘——這個時長也是大家論證過的,音軌配樂都弄完,看成片,姐姐說:“多漂亮的故事!”
我笑了——不管結(jié)果如何,我已經(jīng)被這個漂亮故事鼓舞了。
我在近萬人中一路過關(guān)。通過海選后,有三輪面試——都是多人在線視頻會議方式進行的,離我最近的考場就在隔壁學校。這次面向全球的招聘,我不知道韋亦非是不是真要一個特別助理,但海中智信是真的在推廣一款高清視頻會議終端一體機。最后公布的十強,有我在列。這個活動就此官宣結(jié)束,前十名都將獲得工作機會。我接到人力的電話,讓我等消息。遲遲沒有消息。好在博士面試通過了,報的還是自己導師,我也沒什么特別的興奮。
導師說:“少爺,再去弄弄你的論文,評優(yōu)呢!”
導師不滿的時候才會損我為“少爺”,我耷拉著腦袋去弄論文了,瞪著屏幕上的字,屏幕上的字也瞪著我,誰也不認識誰似的……
5
我又接到了海中人力的電話,并不是給我發(fā)offer(錄用通知),而是要我去參加見面會。我猜多半是給他們的宣傳活動繼續(xù)當?shù)谰?,就說自己要讀博了——她說社會活動,參加一下又沒什么損失,時間不長,下午有車到學校接我。
我也就去了。上車看到三個衣冠楚楚的年輕男子,穿著連帽衛(wèi)衣九分褲的我就是個來看熱鬧的傻孩子。我們被拉去了一家特別堂皇的會所,進到一間我只在電視新聞里見過的那種會議室,方正的沙發(fā),扶手上搭著白色方巾,國畫山水屏風后出來幾個人,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中間的那人是韋亦非,容貌跟照片一樣,身形矮很多——我以為他和韋亦是要差不多高。
他坐下,笑著說:“抱歉,勞駕諸位跑這么遠,也只能給每位五分鐘?!?/p>
韋亦非給人感覺很舒服,誠懇又耐心,我認真地聽他問別人問題,資本市場、石墨烯、生物科技……問答都好像很輕松,他笑,旁邊的人都附和地笑,我因為不懂笑點何在,就沒有笑……他轉(zhuǎn)過來看我,“辛苦小同學,辛苦啦!”
我說:“感覺我應該回答首長辛苦,或者為人民服務!”
韋亦非笑了,看著我:“就一個問題,你怎么評價韋亦是?”
我想了一下,說:“如果是評價作為當代重要小說家的韋亦是,這是一個很大的題目,出版的那套《韋亦是研究資料集》差不多就有三十萬字。如果您問的是他本人,韋老師是我的師長,作為晚輩,我不應該也不愿意在這樣的場合談論他。于情于理,都不該說,請您體諒。”
“好話也不能說嗎?”他看著我。
我笑了一下,“您不是只有一個問題嗎?”
韋亦非哈哈大笑著說:“好好,我言而有信,不問了。”
6
我接到了海中總部人力總監(jiān)的電話,韋亦非決定把那個職位給我,而且同意我在職讀博,如果我報考的學校不同意,入職后,我可以選擇別的學校去讀。她頓了一下,說海中不止一位高管在職期間從哈佛牛津這類的名校拿到了學位,集團還會按照職級給予相應獎勵。她讓我認真考慮。
我打電話給CCO姐姐,她說:“多好的職場起點,還用問?”
我又打給“地圖”,他說:“紅藥丸、藍藥丸,看你怎么選——”他頓了一下,“進入現(xiàn)實世界,斗爭很復雜、很殘酷?!薄暗貓D”正陷在激烈的斗爭中,他放棄了直博,也沒找工作,到了這時候,那位師兄卻要把他踢出創(chuàng)業(yè)團隊……
我掛了電話,作了決定,硬著頭皮去見導師了。
導師聽完指著我的鼻子說:“給韋亦是做弟子,你都覺得委屈;給韋亦非做奴才,你倒愿意折腰了?你怎么想的?我都后悔當初招你!”
我想起有一次陪他去外地做講座,在機場書店,最醒目的位置擺的是《韋亦非的人生哲學》,在角落里,找到了韋亦是的《無靈主語》,導師感慨了半天。我的職業(yè)選擇如同這些書店的做法,諂媚了資本,羞辱了文學……
內(nèi)疚墜得我腦袋低到了胸口,含混不清地說:“老師,對不起……”
導師沖我擺擺手,“你也沒有對不起我,不想做學術(shù),不是罪——你覺得你伺候得了資本家?就你,少爺?”
我沒有應聲,導師嘆了口氣,“隨你去吧!”
1
2010年,“地圖”和我在“移動互聯(lián)”元年,進入社會。
據(jù)說天真遇到經(jīng)驗,是老故事,而太陽底下無新事,我們的故事自然還是老故事。另一個老故事說世界歸根結(jié)底是我們的,所以,即便暫時被摔疼了,我們還是會拍拍土重整旗鼓,畢竟如日中天的時刻,終將到來……
2
我對即將正式開始的職場生涯心里沒底兒,能請教的人也只有那位姐姐。她所在的那家視頻平臺果然死掉了,但她順利加入了競爭勝出的另一家更大的平臺。
“看了你這幾年,我不擔心。職場的黃金法則是你有用,很有用,有用到不可替代!”她一根一根地數(shù)著我的肋骨,告訴我:這個職位就算是個圣誕節(jié)裝飾也沒關(guān)系,那就離開,從能力維度上,我比“地圖”的生存優(yōu)勢還要大。
我說,是啊,既然今后人類要“泡澡”度過一生,“地圖”這種生產(chǎn)“浴缸”的還需要車間廠房流水線,我這種生產(chǎn)“泡沫”的,可以當大品牌沐浴露、小作坊手工皂、香薰、精油、浴鹽……她真的拖我去泡澡了。我和她在沖浪浴缸里待了四個小時,那是我們的告別儀式。
2012年,她結(jié)婚了,我和“地圖”都去了她的婚禮。婚宴上,“地圖”與那位學長和解了。兩年前他們反目,都認為對方背叛在先。海中智信作為上市公司,收購“艾特菲特(ARTFINT)”這個名字縮寫為AI的明星公司,收益主要在資本市場,學長和團隊的人都陸續(xù)離開了?!暗貓D”是通過招聘程序入職的。
學長說,我們還是太天真。
3
天真應該是異于經(jīng)驗的東西。學長和“地圖”與離間了他們的智信集團CTO并無不同,他們不過是在經(jīng)驗與經(jīng)驗的博弈中輸了而已。
“地圖”過后說:“費盡心機還說自己天真,太矯情了?!彼粗?,“你以前的矯情,那是天真!”
我沒有告訴“地圖”我不再矯情的真實原因。
我這個“特別助理”歸董事局秘書處管理,秘書處有六個秘書,各司其職,忙忙碌碌,韋亦非的時間是按分鐘安排的,沒人有空搭理“熟悉情況”的我。
導師用“奴才”形容我的工作,現(xiàn)實卻是“想做奴才而不得”。我清晰地感覺到了周圍人之間的默契:他們靜靜地看著一個被“隔離”的前途叵測的異類,小心地保持著距離……我的腦子里每天都能聽到嘀嘀咕咕的聲音:他們在“打賭”我還能撐多久嗎?一個月,一周,或者就是明天……
我有種受騙的憤怒,好歹壓住了。我在公寓里喝醉,醒來后看著摔碎的臺燈,反扣在地上的筆記本電腦,滿地的衣物,悚然一驚,想到那些“嘀咕聲”,額頭沁出了冷汗。我頹然坐在狼藉之中,努力讓自己從恐慌中冷靜下來,反扣的電腦發(fā)出了聲音,我看著亮起的屏幕,松了口氣——不是自己在幻聽……
辛夷的身后,是灑滿普林斯頓陽光的窗子,我把電腦放在床邊,彎腰撿拾著衣物,她興奮地直跳:“我見著納什啦,John Nash,還有他太太,他兒子……”
她像是刻意選了時間來給我提這個人。她在微博和Facebook上放了長文和照片講這件事,看我毫無反應,悻悻地深夜叫醒我。文章開頭就數(shù)學俱樂部新當選主席是一位中國女留學生,說了有幾百字,這是她去參加數(shù)學俱樂部的“formal dinner(正式聚餐)”的原因……我丟開了文字,看她跟納什夫婦的合影,納什兒子呆滯的臉出現(xiàn)在餐桌的角落——天才不會遺傳,疾病卻會……電影《美麗心靈》里,這位飽受精神磨難的天才,有個英俊挺拔就讀于哈佛的兒子,那自然是安慰人心的虛幻泡沫,現(xiàn)實的劇本更殘酷……
我沉浸在深淵里,冰冷的寧靜中,一個念頭托著我慢慢浮出水面:每個人的劇本都是給定的——死亡終將到來,且隨時到來,誰曾想過如何應對?
無常讓人虛無,徹底的虛無帶來了自由……
我在電腦里調(diào)出應聘時的短片,一路贏得漂亮,也該接著漂亮下去,直到無常降臨,我會用尚存的清醒,回到媽媽消失的海邊,把自己沉下去……
4
我繼續(xù)去上班了。
坐在電腦后面,了解海中帝國的前史、正史、野史、外傳……我可以任意閱讀系統(tǒng)內(nèi)的會議記錄,那是正在發(fā)生的海中歷史……我仰頭看著一樓大堂的電子屏,世界地圖上亮起的紅點,標志著帝國疆域已經(jīng)拓展到了那里……我在這座建于20世紀90年代的四層辦公樓里鎮(zhèn)定自若地梭巡,思忖那些貼在毛玻璃門上的名稱,除了職能部門,還有工會、黨支部、慈善基金會……
我把“熟悉情況”變成了可以量化統(tǒng)計的工作日志,交給主任,他不看,讓我上傳到部門文件系統(tǒng)。但我并未被打擊,反而寫得更加認真——集中注意力的時候,那些竊竊私語也就消失了。我克制著對周圍人神情的惡意揣測,主動幫他們做事,為了避免疑神疑鬼,我還想出了辦法——聲音是空氣振動引發(fā)鼓膜振動,我在無法確定邏輯聲源的時候,就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用手指堵一下耳朵,聲音隨之變小,就證明不是我的幻覺……
我的話變少,微笑變多,待人更有耐心——我和“地圖”之間也變成了他說,我聽——聽他相親的糗事,集團CTO把他當“萬能修理工”,公司老總不給他任何項目……他在中關(guān)村,我在東南邊陲,來回要在地鐵上折騰近三個小時,即便這樣,我還是跑去和他看了《盜夢空間》的首映。
“地圖”很期待,導演是給了他《蝙蝠俠·黑暗騎士》的諾蘭,走出影院時卻是我更加愉快和滿足?!暗貓D”疑惑地問我:“陀螺是不是沒有倒下?”
我回答:“會倒下的?!?/p>
“地圖”瞪著我,電影結(jié)局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我倆爭執(zhí)不下,最后決定再看一遍,哪怕只能買到午夜場的票了。吃完東西,還有三個小時,我倆就瞎逛——認識七年了,這是個歷史性的時刻——無所事事!
“地圖”出現(xiàn)了罕見的傷感,他竟然去便利店買了提啤酒,我要可樂——酒精過敏,面對他的質(zhì)疑,我說:“免疫系統(tǒng)很神秘的,就過敏了?!?/p>
“這兩個月,喪得很!”他捏癟了空啤酒罐,看我,“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說:“想起了你給我講‘優(yōu)雅降級。”
“地圖”笑了,砰地又開了一罐啤酒。
我說:“我也給你講個你不知道的詞,伊卡洛斯之翼!”
“哈!這個我知道!”他一邊甩著手上的泡沫,一邊笑,“有一集《柯南》講過,希臘神話,蠟粘的羽毛翅膀,飛得太高靠近太陽,蠟融化了,掉下來摔死了!”
他還在看《名偵探柯南》,我初中之后就不看了?!暗貓D”迷這部“萬年小學生”動畫和他的“媽寶”一樣,被大學室友群嘲卻堅決不改。我問他現(xiàn)在床頭墻上貼的還是灰原哀嗎?他嗯了一聲,我們倆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5
我的工作突然降臨了。
主任走進辦公室,對我說:“一個小時之后,韋總?cè)ノ錆h,視察能源集團,中途會在中天停,看博覽園工程——你跟韋總出差?!?/p>
我只來得及收拾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韋亦非的生活秘書鐘琪來叫我去機場,我們的車開到停機坪,下車,鐘琪示意我等著,后面還有三輛車,是這次跟隨我們一起出差的人。
韋亦非在飛機起飛后不久,開始跟能源集團的人開會,我側(cè)著耳朵聽。鐘琪坐在我對面刷手機,我發(fā)現(xiàn)可以上網(wǎng),就打開電腦搜剛聽到的詞“光伏發(fā)電”……會議結(jié)束后,空乘開始端水果茶點和飲料,顯然對別人的喜好是了解的,問了我,我說咖啡。
韋亦非招呼我坐到了他的對面,“有個成語,尾大不掉,知道吧?”我點頭,他又說,“末大必折,尾大不掉,這是《左傳》里的話,你認為說得對嗎?”
“在穩(wěn)定系統(tǒng)和信息傳遞效率不高的情況下,是對的;控制論研究,在復雜系統(tǒng)內(nèi)設(shè)計有效的信息反饋機制,具有相當?shù)碾y度;但信息技術(shù)使得大數(shù)據(jù)的‘大,反而成為精準控制的前提……”我正在認真答題,一只肥大的手掌拍到了我肩上,“你這孩子說什么呢?”
韋亦非說:“說你田胖子這條尾巴太大了,拽不動?!?/p>
地產(chǎn)集團總裁一手舉著威士忌杯,一手揪我起來,在韋亦非對面坐下,笑得月牙眼被肥肥的臉頰擠沒了,“韋總,我多積極?。〔┯[園,讓我蓋,我立馬就蓋,賠錢,我認;文旅剛起步,咱支持!是吧,杜薇?”
文旅的老總杜薇“啊”地應聲站起來,笑著說:“我們現(xiàn)在就靠田總活呢。”
博覽園是當?shù)卣o地、海中地產(chǎn)承建、建好后文旅運營的公益性文化項目,已經(jīng)開始動工了。我看過立項時的規(guī)劃報告、提交給地產(chǎn)董事會的項目計劃書和杜薇動工前向當?shù)卣鞯囊?guī)劃匯報……我邊看邊查那些不懂的園區(qū)規(guī)劃和業(yè)態(tài)分析的專業(yè)名詞,最后作了簡單的數(shù)據(jù)匯總……我發(fā)現(xiàn)韋亦非手邊有一摞翻開的文件,竟是我的工作日志!韋亦非說:“杜薇過來吧,辛苦你坐下,我們開會?!?/p>
韋亦非說:“兩位老總匯報的是同一個園子嗎?日均兩萬游客,峰值接待能力是十萬,建筑總面積不到三千平,十萬人站在撂天地里喝風嗎?”
杜薇忙解釋園區(qū)的非建筑空間——景觀,演出……我在旁邊調(diào)出了她當時匯報的PPT,把電腦放在了她面前,她獲救般說了聲謝謝,匆忙翻著,開始講。
“搭棚子,擺地攤,開園時辦個廟會,剪完彩就散伙,是嗎?”韋亦非根本沒讓她說下去,“杜薇,你端人碗受人管——田胖子,你是當我又聾又瞎又傻,糊弄出習慣來了!就這么蓋了,我能把你怎么樣!”
田總額頭上有了汗,解釋說是文博專家定的建筑規(guī)格,他憨笑著說:“我一點兒都沒敢動,那都是學問!您說的,教人文化知識得準確,古建就是面積?。 ?/p>
韋亦非說:“給你配的有商業(yè)用地,賣了房子至少能扯平吧?你也太貪了!一萬畝地給我蓋幾間小廟——那是韋家莊!你的腦子呢?!”
田總委屈地眨巴著小眼睛,“這也不是我一個人定的,投資規(guī)模是董事會……”
韋亦非淡淡地說:“地產(chǎn)集團董事會里,有誰敢不聽你的,你說出一個來!”
飛機的引擎聲分外清晰,田總端著的酒杯里冰塊的碰撞聲也很清晰,機艙里的空氣密度在增加,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不大順暢……
韋亦非先開口了,“我再說一遍,想清楚,海中干嗎這么費勁做文化?只為掙錢用不著費這勁!你們不換思想,我就換人!”
飛機落地新鄭機場后,我跟著田總和杜薇去中天。臨走時韋亦非指著我對他倆說:“剛畢業(yè)的小孩兒,好糊弄,你們只要把他糊弄過去,就行?!?/p>
在車上,田總仰天長嘆:“都他媽的怨那個韋亦是,寫那么操蛋的小說,得完中國獎得外國獎,把這位刺激得都神經(jīng)了——想少替他賠點兒都不行!”
杜薇制止地咳了一聲,田總瞪著我,“我不怕你告狀!”
我誠懇地說:“我不告狀,我?guī)湍朕k法?!?/p>
田總和杜薇都笑了。
6
還有一個老故事,說的是“聰明的傻瓜”或者“幸運的笨蛋”,陰差陽錯誤打誤撞通過了意志品質(zhì)的考驗,即便不懂博弈論,在復雜紛爭中也能踩對“納什均衡”的點……懷揣著宿命悲劇的我,卻鉆進了這樣的喜劇里,準備好的大段獨白,只能憋著,強行發(fā)揮會很滑稽。
幸好那晚“地圖”打斷了我講那個悲情隱喻——伊卡洛斯被太陽融化的翅膀是他父親代達羅斯違逆自然的發(fā)明——人的兒子,沒有天使的肉翅,有了黃蠟粘著鳥羽的翅膀,他以為可以朝向光明飛翔,卻表演了一場曲線復雜的墜落,“他墜落在藍色的大海里,直到最后,他嘴里還喊叫父親的名字……”
1
2013年,中華文化博覽園在中天順利開園,我跟老田建立了互惠互信的關(guān)系,我試探著問他東苑房子的事情。我不像“地圖”,揣著張帶時間節(jié)點的人生任務列表,那些任務我都在心里敬謝不敏,我只想把姥姥接到身邊——除了過年,平時我沒時間回去看她,年近耄耋的她,獨居已經(jīng)不太安全了……
東苑一期是20世紀的事兒了。韋亦非安置家人和田胖子這樣共同打天下的老弟兄。二期是2008年蓋的,能買獨棟的都是各業(yè)務集團的總裁,也有一批面積較小的聯(lián)排別墅,給了對海中有特殊價值或貢獻的人。東苑三期的說法早就有了,就在“風雅頌”園區(qū)項目的商業(yè)用地上。已建成的風園,地理水系植物景觀以及園內(nèi)十五棟建筑,都是世界頂級設(shè)計師圍繞《詩經(jīng)》完成的概念設(shè)計作品;將要建的雅園,是經(jīng)典的中國園林;頌園則是黃鐘大呂的時代主旋律與民間煙火兼容的文化公園。三期主體是毗鄰古典園林的中式大宅,我自然想也不敢想,但最外圍會有兩棟高層——老田答應替我想辦法。
文化公園已經(jīng)在建了,我看過規(guī)劃方案,就是個有著主題景觀和文娛空間的大型商業(yè)街區(qū)。還是接地氣讓人放心,風園開園已經(jīng)證明了曲高和寡是件讓人“心疼”且“肉疼”的事兒。
老田說,一個園就是他錢袋子上的一個洞。博覽園和風園都在賠錢,老田罵罵咧咧,杜薇也只能裝聾作啞,暗自努力——文博園根據(jù)民俗參照《禮記》增加業(yè)態(tài)服務中國人一生:洗兒百天抓周做壽笄禮冠禮婚喪嫁娶……風園則封閉園區(qū),引進了家心靈生活館,辦起了各種收費昂貴學制不一的“靈修班”。
2
望舒心靈生活館開館那天我也在,因此結(jié)識了那位司望舒。她讓我很意外,不是我以為的那種江湖“大師”,而是學術(shù)成就斐然的精神科專家。讀了她的書和文章,我決定向她求助,當然,對她說是替朋友咨詢。
她微笑著說她從不做這樣的“咨詢”,給建議是不負責任,不給建議就成了聽人閑話。我有些尷尬地怔在那里,在沉默里掙扎。司望舒的笑里有了體諒,“你說吧,我聽聽看?!?/p>
我不太敢看她,低頭仔細描述癥狀、頻次、進展,最后問出了心底的疑問:遺傳疾病是由染色體和基因這樣的遺傳物質(zhì)決定的,精神分裂顯然不是,但家族精神病史如此被醫(yī)生看重,是不是存在很高比例的代際遺傳?
她緩聲回答:“精神科大概是醫(yī)學中最難給出定量判斷的領(lǐng)域了。要只是聲音,而非有意義的語言,更接近心因性耳鳴,而非幻聽?!?/p>
我描述了另一種癥狀:有時候“他”會成為個懸空的“小人”,看著自己和周圍的人,像看演員在舞臺上表演說臺詞,“小人”還會在腦子里念著旁白。
她無聲地笑了,“你這位朋友,多半是位作家或者藝術(shù)家,他的感受很像‘笛卡爾劇場,這是關(guān)于人類意識的一種假說,認知科學當然拋棄了這種假說,但人類再現(xiàn)意識的方式,文學、戲劇、電影,先鋒探索除外,主流還是按照這個邏輯進行的。一般人日常感知世界的方式,是笛卡爾式的物我二元,不會分出一個觀察者,但藝術(shù)家必須如此,所謂‘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p>
我拿出了一張核磁共振成像片子,緊張地看著她。我知道精神分裂癥患者早期會有腦灰質(zhì)體積、前額葉等處的變化,專家能夠看得出來。她放在燈板上,認真地看了很久。我手心里全是汗,她終于開口了,“現(xiàn)在沒有任何可辨識的器質(zhì)性變化,如果那聲音出現(xiàn)的頻次不高,且會自行消失,我不建議服藥或者進行強干涉性的治療,注意觀察,要是能發(fā)現(xiàn)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內(nèi)在情緒,就更好了——但也不必時刻緊張,人被注意的時候,動作就會變形,意識也一樣……”
她看著我,“人生本質(zhì)上是不可控的,但人卻是強烈需要控制感和確定性的動物,精神疾患是人成為人的生物學代價之一,多多少少,誰都有點兒……”
3
司望舒給我假想的“悲劇倒計時”摁下了暫停鍵。我按照她教的方法通過觀察呼吸控制注意力,腦子里的嘯叫聲會和緩下來,好的時候,幾個月都沒有出現(xiàn)。我在她的幫助下,學會了和腦子里的聲音相處……她體恤了我的隱瞞,同時又在負著她本不必負的責任,我覺得再送那些尋常的禮物很難表達心意,就問她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摹K就孓揶淼匦π?,說回去好好想想,想到了就告訴我。
司望舒似乎看透了我的機心——我聽說杜薇在給她施壓,想提高生活館的收益指標……她的笑讓我羞愧,腦子又出現(xiàn)了風穿窟竅般的嘯叫和嘀嘀咕咕的人聲,我用她教的方法止住了聲音,略帶自嘲地想:我的“架構(gòu)”,改寫得如此徹底了。
轉(zhuǎn)念想,不是改寫,是刪除——我現(xiàn)在不是獨立系統(tǒng),是韋亦非外掛的語言處理器。因為是他的外掛,自然比一般處理器金貴幾分。2015年初,《知命:五十韋亦非》出版,作者是我,韋亦非指定的,版權(quán)屬于海中文旅,是博覽園開發(fā)的中華圣賢英杰系列出版物之一。杜薇和我簽委托創(chuàng)作合同時說:“別的書都是固定稿酬,只有你拿版稅。我好不容易說服韋總支持我們,算是替你忙活了——你感謝韋總也要感謝我哦?!?/p>
我笑著說感謝,這筆錢對我來說很及時。隨即傳來壞消息,建高層的方案被否了,但老田說宋老師手里有二期的舊房,他幫我問問。宋老師是韋亦非的前妻,也在董事局,為了企業(yè)穩(wěn)定離婚時他們并未進行財產(chǎn)分割。平時韋亦非和她斯抬斯敬,但豪門恩怨,深不可測,我連與業(yè)務集團高管打交道都時刻戒慎恐懼,怎么敢往這里伸手伸腳?
我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老田也只是一說……幾天后,他晃晃悠悠出現(xiàn)在我辦公室,丟給我串鑰匙,“給別人留的,沒用上,不到一百五,價錢面積都合適,裝過的,收拾一下就能住。你小子,命好!”他笑著指指正在發(fā)呆的我,走了。
我思前想后,知道這件事干系重大,去交錢之前,趁沒人的時候跟韋亦非說了。他笑笑,說:“你們宋老師跟我說了,不為你,為姥姥的年紀?!?/p>
4
姥姥剛來的時候,不是很放松。
東苑服務中心提供酒店式家政服務,我經(jīng)常出差,簽的是24小時協(xié)議,晚上也有人值班。有個女孩兒對姥姥很耐心,帶她在東苑四處逛,去中心食坊買新鮮的綠豆糕,從園林處討剪下來的花枝回來插花……她就盼著人家來,還舍不得人家走,那女孩就逗她:“您讓辛總把我娶了,我就不走了!”
姥姥神神秘秘地拉著我關(guān)上門當正經(jīng)事說,我只是笑。我并沒有徹底丟開那個悲劇宿命的假想,我似乎需要這個借口,來遮掩內(nèi)心對正常人生毫無道理的拒斥……姥姥一如小時候那樣順著我,我說不急,她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窗外小花園里金萱草亭亭地開出一片橙紅。屋內(nèi)墻上掛著韋亦非祖父的贈聯(lián):堂上椿萱壽,階下芝蘭香。屋里那對兒昂貴的按摩沙發(fā)是宋老師送的——她通過老田婉拒了我當面道謝,卻送了姥姥這份禮物……我只想姥姥能安享平和的暮年時光,她不必知道,這漂亮畫面之下的沉重、空洞與脆弱……
5
“地圖”知道姥姥搬來了,過來看望。
他人生列表上的時間節(jié)點到了,但一如他的偶像們,哪怕前一個多小時炸得天塌地陷,最后三分鐘也夠拯救宇宙了。情路坎坷幾年,他有了個同居半年談婚論嫁一起攢首付的女朋友,我見過一次,身材很好的女文青。我說他審美還真是穩(wěn)定,“地圖”一反常態(tài)跟我急了——他遇上的是“夢中人”:神奇女俠的身體里,住著小小的灰原哀!我立刻道歉,祝他和“兼美”幸福。
“地圖”給姥姥看未婚妻的照片——他剛拿著戒指跪了一跪就換了稱呼。這五年我和“地圖”很少能見面,過十天半月會通一次話,都是我打給他。
這種默契說明“地圖”諳熟海中帝國的生存法則,但他依舊在那個AI公司的基層“沉”著,也經(jīng)常接到獵頭的電話,卻沒有因為高薪跳槽,也沒為了升職在集團CTO和公司老總的斗爭中站隊,他“所圖者大”。
“地圖”不僅沒有放棄“AI伊甸園”的空想,還越發(fā)堅定了起來。如今作為“信息共產(chǎn)主義者”的他,終于有了位人類偶像——亞倫·斯沃茨。亞倫發(fā)表《游擊隊自由存取宣言》,襲擊版權(quán)數(shù)據(jù)庫,最后招惹來了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前年踐行理想的“盜火者”亞倫自殺,“地圖”悲憤難眠,我握著電話幾次迷糊過去幾次被他憤怒的聲音喚醒,拿冷水洗臉陪他聊到凌晨三點。他的微信頭像自此也從鋼鐵俠托尼·斯達克,換成了有亞倫照片的紀錄片《互聯(lián)網(wǎng)之子》的海報。
還好,“地圖”選擇的是“合法革命”的道路。只是建他向往的算法開放平臺,知識產(chǎn)權(quán)、算力、輔助工具和訓練數(shù)據(jù)包……哪哪兒都要錢,還是以百億計的錢。碰上個給你錢的“天使”都是美夢,“天使”也頂多讓你蓋個蔬菜大棚,還指望著種出來的菜早點兒上市,到哪兒找不求回報的“天父”幫你筑“伊甸園”呢?
“地圖”聽了我的喟嘆,笑著說:“‘阿瑟的父親,怎么樣?”
“阿瑟”的父親指的是韋亦非。那位“王子”是“地圖”的副總,他們的秘密交往我沒問,“地圖”也不說——不知道就沒雜念,在韋亦非面前我就不會“動作變形”……韋亦非很少提與宋老師生的這個兒子,和現(xiàn)任夫人生的女兒倒是常掛在嘴邊,他知道我們關(guān)系不錯——四年前,這位帝國“公主”出國創(chuàng)業(yè),被海中的程序合法卡得有苦難言,我冒著被猜忌和中傷的風險,替她告了“御狀”……
父子,是否有某種“應該”的樣子,我并不像“地圖”那樣,有著確定的信心。他給我講過,初中時他朝思暮想有臺電腦,這是他無法說出口的奢侈愿望,但他爸爸察覺了,把夾克一甩,說:“走!”帶他去電腦城搬回家了臺組裝機……那一刻,爸爸甩上肩膀的破爛夾克,在他眼里就是超人的紅披風……
年底的時候,他父母來北京了。我把訂好的飯店地址發(fā)過去,他卻讓我取消了,我在醫(yī)院見到了他患病的爸爸和焦灼的媽媽。他送我出來時,告訴我他爸爸罹患的是嚴重的免疫系統(tǒng)疾病,他要把這場持久戰(zhàn)打下去——爸爸為他做過超人,他不會讓病了、老了的爸爸無助等死……他淡然的口吻里透著凜凜的殺氣——他放棄了買房結(jié)婚,他的“亞馬遜女戰(zhàn)士”,理解、服從了“指揮官”的戰(zhàn)略犧牲,含淚分手,但最終知道了實情的“地圖”媽媽,崩潰了……
“治病只管治病,哪有毀了孩子一輩子的!讓我替他病,替他死……”她痛哭著,甩開“地圖”伸過來的手,抓著我的手,“孩兒糊涂,你勸勸他!”
我只能應著,寬慰她——我第一次在“地圖”的臉上,看到了無助……
母子僵持到過春節(jié)。除夕那晚,我拉著姥姥,帶著從食坊打包的飯菜,和他們母子在醫(yī)院附近租的房子里吃年夜飯。“地圖”媽媽和姥姥說著“地圖”和我的小時候,又是笑又是抹眼淚,彼此勸慰著,總算是過了這個年。
初一、初二下午我也帶東西過去了,“地圖”媽媽讓我別跑了,她也弄了過年的東西,給了我一兜炸食,我抓起就吃,她親昵地給我擦著油手。
“地圖”拽我,“老大不喜歡有二胎——滾蛋了!”他依舊成熟且強大,很快調(diào)整戰(zhàn)術(shù),用回了“撒嬌”大法。媽媽笑著拍了他一巴掌:“又說渾話!”
這讓我去導師家的路上,輕松了不少。
6
畢業(yè)后我再沒參加過同門聚會,但年節(jié)都會來看望導師,聽他一句挖苦也好。果然,師母開門,我就聽見導師笑著說:“少爺來了?!卑鸭埓锏亩Y物交給師母,我知道韋亦是也會來,就給他帶了盒雪茄,客廳里還有別人,我微微一怔,韋亦是說,是他的老朋友,詩人左后衛(wèi)。我鞠了一躬,“左老師過年好!”
屋里空氣有些異樣,導師笑著說:“你師傅被你老板惹翻了!”
韋亦是口中的煙霧狠狠地噴出來,“老爺子過壽,我忍了。韋亦非他一個資本家,窮奢極欲,每個毛孔都是骯臟的,也敢跟我講此心光明!”
導師笑著說:“你這霸道的——王陽明是你家的,還得是長房的!”
這些說笑之下,有暗暗的緊張。我依舊“酒精過敏”,喝可樂,卻也能感覺到酒精慢慢把那份緊張泡得松軟了,空氣中出現(xiàn)了一絲詭異的安靜,韋亦是唉了一聲,“算了,我來說吧——”他指指那位左后衛(wèi),“他本名李紅旗?!?/p>
這個名字,從老家書架背后信封里鉆了出來,鉆破了我的腦殼……我沒動,用力讓崩散的意識聚攏起來,封閉自己的頭顱,再度清醒……
我被迫復習了一遍那封塵封的長信,在聽的過程中我越來越冷靜,重復出現(xiàn)的“父親”一詞,彌散著腐敗的氣味。我甚至開始跑神兒,因為我忽然想明白了那氣味的來源——當語言不再聯(lián)結(jié)真實的事物,它就成了具腐尸……
“我失去你媽媽之后,單身了十年……我去要你,你姥姥把你藏起來不讓我見,和他家親戚把我打下樓梯,摔斷了腿……不是我拋棄你,是你姥姥霸占了你,她搶了我的孩子,兒子,你要相信爸爸……”那位左老師哽咽了。
韋亦是咳了聲,“過去的事,不提啦!”他點上支煙,跟我導師說,“九六年吧,在鄭州,老左喝多了跟我哭,我哪能想到他說的那孩子就是辛苦??!他今年才跟我說,這人的緣分也真是奇妙——”
導師打破了略顯難堪的沉默,“少爺,說句話吧。”
我說:“我不知道該說啥——哦,我相信他?!?/p>
韋亦是看著我:“完了?”
我說:“還要寫篇讀后感嗎?”
導師笑起來:“你這臭脾氣,怎么在韋亦非身邊待這幾年的?”
韋亦是點上一支煙,說:“有明君方有諍臣——韋亦非要這感覺……”
我說:“換成職場上的黑話,這叫向上溝通,心智透明?!?/p>
導師頗感興趣地追問如何“透明”……“跑題”顯然是共謀——韋亦是、導師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我扛住了一場考驗,誰都不想回到那個沉重的“父子”主題上了……又堅持了十分鐘,我起身告辭,師母留我,導師體恤地笑著說:“來日方長。”
韋亦是站起來,用心良苦地向我展開雙臂,我和他擁抱,和導師師母擁抱,自然也跟那位左后衛(wèi)擁抱了……
1
2016年的春節(jié),似乎特別漫長。
午后的陽光從窗外照過來,沙發(fā)靠背上葉影斑駁,包裹在櫸木裝修板里的暖氣片發(fā)出些微的水聲。姥姥慢慢盹住了,我的手機響了,姥姥被驚醒,我勸她去床上睡,她搖搖頭,瞇起眼睛,又去看電視屏幕上載歌載舞歡慶新春的人影了……
那位左老師想和我談談——他在電話里說他就在東苑,我說出去見吧。
我開車去了附近的工地。放假期間,冷風呼嘯的工地,空無一人。坐在車上,遠遠看到他走過來,大衣和長長的圍巾被風吹起來,一手摁著頭頂?shù)恼吥刈佣Y帽……我抓起羽絨服下車了。
他還打著黑底暗紅格子的領(lǐng)帶,笑著解釋,“韋亦非夫婦請客,姜若林老師和夫人,姜老師你知道吧?著名作曲家……”
我“哦”了聲,他把圍巾在脖子上又纏了一道,“還是找個地方——”
“不用。簡單說吧?!蔽依侠?,半個臉埋在豎起的羽絨服領(lǐng)子里。
那晚他沒來得及細說他的現(xiàn)狀,他2000年來了北京,開始跟姜若林合作,最初是作詞,后來就成了音樂劇制作人,他現(xiàn)在的妻子是加拿大人,原本是姜若林工作室的翻譯兼文秘,他們結(jié)婚后,就在家?guī)Ш⒆恿?。他有個十七歲的女兒,十歲的兒子。站在冷風里聽完了那個完美家庭如何對我張開期盼和深情的懷抱,我說:“承認和我的關(guān)系,你就得回避,不能參與海中業(yè)務集團項目招標?!?/p>
我事先做過“功課”,準備好了這“一記絕殺”——他果然沉默了。
半天他才說:“你能叫我一聲‘爸嗎?就一次?!?/p>
我叫了聲“爸”——我以為敷衍一聲就此脫身沒什么,但叫出來的那個瞬間,內(nèi)臟猛地抽緊了,疼,憋氣,他應了一聲,我朝自己的車跑去。
2
狂笑般的嘯叫在我腦子里回蕩,我開車沿路走了一段,一打方向盤,轉(zhuǎn)去了52俱樂部,把從里到外都又冷又硬的自己泡進了溫泉。
朦朧的日光從透明的天頂照進來,玻璃房的內(nèi)壁布滿水霧,房外簇擁的花木就成了憧憧暗影……服務生敲門,送來了我點的姜煮可樂,塞給我一張紙條:泡好了來7號房喝茶——老田。我才意識到剛才真是手機響了……
52俱樂部不對外營業(yè),老田是創(chuàng)始會員,我的會員資格確切說是他給的。我裹上浴袍踢踢踏踏地走進了7號房。沒了衣服的輪廓,老田徹底地變成了藍色棉布里一堆動蕩起伏的白肉,他瞇著眼睛壞笑說:“別開自己的車來?!彼f給我茶的時候,露出側(cè)臉到脖子上一道鮮紅的抓痕,自然拜他夫人所賜,我就問:“你家葡萄架子又倒了?”
我第一次這么問他,他不知道啥意思。
他指指我,“你們文人最沒意思!”他愛憐地摸摸自己的脖子,“一大早這就夠喪氣了,初五接財神,結(jié)果被老大叫過去,莫名其妙罵了一頓!”他拿起茶巾模仿著韋亦非拎著規(guī)劃方案,“你是豬嗎?記吃不記打,風園一年賠一千多萬,賠錢上癮???你這種俗物!雅你媽X雅?頌啥雞X頌?”
老田跟我學的時候,會自動用輕聲把臟字“消音”。韋亦非也只跟田胖子這樣的老弟兄才會飚臟話。老田丟了茶巾,嘆息著:“風雅頌,他定的!當初我說回報周期太長,他罵我鉆錢眼兒里了,現(xiàn)在改!我他媽的設(shè)計合同都簽了!我就這么蓋,他能怎么著我?”老田喘口氣,“我,院子照蓋,房子照賣,中間留個坑,讓他自個兒翻著跟頭折騰——改成蟠桃園都行!”氣話說完,苦惱依舊。
我慢慢喝了口滾燙的烏龍茶,說:“知道姜若林嗎?”
“寫歌的那個?”老田那堆肉忽悠升高了一截,小眼睛瞪圓了,猛拍了一下桌子,“杜薇這個臭婊子,天天領(lǐng)著各種牛鬼蛇神去老大跟前變戲法兒,老大喜歡眼前花兒,熱乎勁兒一過,就算了,我大意了——她還真作出妖來了……”
他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到什么程度了?幫幫老哥哥唄!”
我說:“看過一次劇,單獨面談一次,今天姜若林夫婦在1號院吃了午飯?!?/p>
老田匆忙要衣服,走了,我則去了樓上的按摩室。我又想起韋亦是在《無靈主語》中描寫“嫖”這個字帶給男主人公的心理壓力,那真是現(xiàn)代主義關(guān)于人的奢侈想象。在“我”這個日漸貧乏、邏輯斷裂的故事里,容不得這樣大段心理描寫了,只剩下毫無意義的動作和那個非常配合的羊一樣的女孩兒,雪白的肌膚,馴服空洞的眼睛……如同食欲被扭曲會產(chǎn)生炫耀餐和虐食,性也一樣……我忽然從空中看見了自己,一頭嗜血的獸在咬嚙那只羊的喉嚨,我的嘴里有了絲真實的腥甜……惡心涌上來,我丟開她,干嘔,尖銳的金屬嘯叫聲切開了我的顱骨……
她惶恐地搖晃著我,問我怎么了。我摁著太陽穴,掩飾地說:“累了——我們做點兒輕松開心的事兒吧?!蔽蚁氩怀鍪裁词聝海笾?。她拿出手機,領(lǐng)著我看千奇百怪的直播——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個胖子一口氣吃下十個漢堡、一堆炸雞腿、三個大肘子……嘯叫聲和緩了下去,有的直播間在賣東西,她幫我一百塊錢買了七件T恤,我問她想要什么,她跳到一個游戲頁面——她打的角色新出了一款土豪“皮膚”,我買給她,她高興地跳起來,笑著摟著我的脖子親了一口,為了她的笑聲,我又給她養(yǎng)的橘貓買了宮殿貓爬架……
3
春節(jié)過后,有檔訪談節(jié)目約我談《知命》,我拒絕了。已成為業(yè)界大佬的那位姐姐親自打電話給我,問是否有什么忌諱。我回答說那倒沒有,就是覺得不算我的作品……她兜頭訓我:“你對文學還三貞五烈的,誰會給你立牌坊???我讓他們再求你,你也過了矯情的癮,順坡下驢得了?!弊龉?jié)目比我預想的要愉快,主持人很犀利,但我足夠機敏幽默,觀眾反應熱烈,節(jié)目組竟然找到了已經(jīng)回到家鄉(xiāng)考上了公務員的羅曉,我們激動相擁,說了很多勵志又動情的話……
韋亦非鼓勵任何有益海中社會形象的行為。有天他在車上看到總部大門外,一個人吃完早餐把包裝紙丟在地上,后面跟著的人撿了起來,扔進了垃圾箱。兩人都穿著海中工裝。他讓我去查監(jiān)控錄像,前面那人他不要知道,但讓后面那人所在集團給他發(fā)了五千塊錢的總裁特別獎金。我在節(jié)目里講了這個故事,解釋說原本是管理上的小事,但隱惡揚善,這就成了倫理事件,成為了情感教育。節(jié)目播出次日的高管早餐會上,他對杜薇說:“我被辛苦表揚了,很開心?!?/p>
杜薇笑著說:“那我也要爭取辛苦的表揚嘍?!?/p>
杜薇這話實有所指,韋亦非派我去旁聽她弄的“新園區(qū)”規(guī)劃論證會。杜薇逆向推動項目回到了從名字開始論證的階段——老田氣炸了。
說是重新論證,“中國古典”這個大方向還是確定的,拿地時給政府匯報的主題不能跑,配套用地上的中式庭院也已經(jīng)開工了——老田還真的說到做到,留了個“坑”,自己飛回海南,推進五指山的養(yǎng)老社區(qū)項目了。
我到得早,巨大的橢圓會議桌只有杜薇和她的助理,打過招呼,我踱到桌尾揀了個座,拿起桌上的參會人員名單:地產(chǎn)規(guī)劃部總監(jiān)、園林大師楊世樓、古建公司代表、昆曲專家、文旅的項目負責人、作曲家姜若林、制作人左后衛(wèi),以及兩家有過成功作品的實景演出制作公司代表……
我正看著,有人拍我的肩——楊老的助理,我忙起身跟他過去,楊老拉著我的手:“小子,當官了,看不見老頭子了!”
我笑著說:“楊老取笑——我來聽會,能見著您,太值了?!?/p>
第一次見楊老,我跟在韋亦非身后。韋亦非滿面堆笑恭恭敬敬地迎上去,雙手握著楊老的手。楊老卻淡淡的,坐下后,說:“北有皇家園林,南有名園無數(shù),留園個園拙政園,你有必要再蓋個新園子嗎?”
我那時在韋亦非身邊已經(jīng)三年了,能看出他生氣了——他當然不會變色,依舊笑著,笑容漾出不易覺察的旋渦,下面藏著情緒的湍流……他不會因為被冒犯生氣,他日常很難遇到真正的冒犯,略微對他桀驁一點兒,他都會一笑,還會生出好奇——他生氣,是因為對楊老由衷的敬重,卻遭遇了輕蔑和羞辱……
我后來體會到楊老的咄咄逼人并不是出于傲慢,恰恰相反,那是士人面對權(quán)貴免于被辱的戒懼和對誠意的考驗……老先生問完,雙手拄著拐杖,傾身朝向韋亦非,他在等答案。
韋亦非回頭叫我:“辛苦,你告訴楊老,我們?yōu)槭裁匆ㄟ@個新園子?!?/p>
我把準備的功課背了一遍:政府的倡議,時代的需要,海中人確立中國文化主體性的自覺,韋亦非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苦心……園林作為可知可感的生活方式,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文化特有的優(yōu)雅從容,就像昆曲,一度是陽春白雪,但經(jīng)由“非遺”保護和推廣,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了解、喜歡,要給人們特別是年輕人機會,領(lǐng)略古典美——丘園素養(yǎng),所常處也;泉石笑傲,所常樂也……
楊老笑了一下,“《林泉高致》是談畫畫的?!?/p>
“筑園與國畫一樣,需要傳承的不只作品,還有技藝,韋總說,這個新園,應該是21世紀中國古典筑園藝術(shù)活著的證明。”我說。
楊老點頭,“你們想得很深了?!?/p>
這三年楊老設(shè)計園子所用心力,連田胖子都咂舌稱嘆,“那老爺子細致得跟繡花兒似的,我們倒不怕麻煩,就擔心他老人家累著,看不見這園子蓋成?!?/p>
那段時間我常被韋亦非打發(fā)過去看楊老的園子圖,老爺子感慨地說:“孩子,我是沒想到還能遇上韋總這樣的君子,留這么個園子,死也瞑目了?!彼葱牡馗抑v三十年前聽說要建大觀園,他就想著拼命一搏,可惜錢不足,時間也緊,處處不得已,他也就灰心撒手了。
我回來向韋亦非作匯報,他嗤笑一聲,“楊老說我是君子,那不是夸我,他的意思,我就是個掏錢的冤大頭!”
跟我說這話的時候,他正蹲在九號院的院子里,指揮工人把選中的一塊山石放上合適的位置——他拆了爺爺奶奶院子里的假山,自己來疊。他忙,工人就散了,等他有空兒過去再陪他玩兒,足足弄了一兩個月,他的作品才完成。韋老先生笑著說:“嗯,疊石為山無云也趣,這個趣,原來是有趣!”
韋亦非被自己爺爺嘲諷了,卻渾然不覺,跟爺爺說自己在讀《園冶》——田胖子還是了解他的,那股熱乎勁兒很快過去,再也不提了。
從楊老開始工作,就有紀錄片團隊在跟拍他的“筑園記”。那天開會,紀錄片導演跟我坐在一起,一臺攝像機就架上我們腦袋上方,還有兩個攝像在對面,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導演笑說:“活現(xiàn)了當初的花雅之爭——猜誰能勝?”
4
這場“花雅之爭”持續(xù)到了次年秋天,依舊懸而未決。
“雅部”的首領(lǐng)是83歲的楊世樓,“花部”代表則是64歲的姜若林?!把挪俊币?guī)劃方案是經(jīng)典園林,業(yè)態(tài)是昆曲,文創(chuàng),少量餐飲,昆曲演出能拿國家補助,文創(chuàng)工坊也有扶持政策,運營成本低,當然收益也低;“花部”給出的方案是浸沒式音樂劇《千古同一夢》,中國古典園林式浸沒劇場,用空間代替時間,從莊子變蝴蝶開始,秦皇漢武,唐風宋雨,《牡丹亭》《紅樓夢》,一直到“one world one dream(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嫦娥”升空“天宮”落成……觀眾穿越園區(qū),由古至今,出口正好銜接文化公園,投資收益前者不可同日而語。
“花雅”是我們背后胡說,兩位老先生都認為自己是雅正的。楊老不必說,姜老師背靠的是一百多年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進程:你今天蓋的園子,也不是頤和園拙政園,從材料到工藝早都改了!不能只有昆曲才是中國經(jīng)典,《紅色娘子軍》就不是了嗎?游園聽曲,本身就是士大夫情調(diào),能對今天的人民群眾產(chǎn)生持久的吸引力嗎?環(huán)球影城游樂園近在咫尺,你幾班小戲怎么和人家競爭?
論證會開了一場又一場,也沒什么實質(zhì)性進展,好歹項目的名字有了,雙方都作了妥協(xié),接受了新園區(qū)被稱為“筑夢園”——這還是韋亦非乾綱獨斷的結(jié)果。我一次次被他派去聽會,杜薇開玩笑說我干脆來文旅集團算了。2017年,杜薇撤掉了心靈生活館,引入視頻平臺和內(nèi)容制作公司作為合作方,推出了一檔名為“風之子”的古典詩詞競賽類真人秀,節(jié)目大火,拍攝地風園也成了網(wǎng)紅打卡地。前一年博覽園也扭虧為盈,區(qū)區(qū)數(shù)百萬雖然在海中不值一提,但韋亦非給出了文旅“破繭成蝶”的肯定,意氣風發(fā)的杜薇,自然想乘勝追擊。
杜薇一心想落實盈利能力更強的姜若林方案。楊老背后的支撐主要是政府的態(tài)度:必須是真正的文化精品,絕不能搞成純商業(yè)的旅游演出;此外是地產(chǎn)集團的堅持:楊老的方案投資少,文創(chuàng)工坊實際是多出的商業(yè)區(qū)。田胖子從來不參加論證會。他是當年海南樓市崩盤時跟著韋亦非拿身家性命扛過來的人,不會讓比我大不了兩歲的杜薇要了他的強——虎口奪食,她還嫩點兒!
5
國慶前的那場論證會,政府相關(guān)部門來了一位副處長作為觀察員。我看到參會人員名單,還以為是重名,竟真是我讀碩士時的師兄。我倆多年沒有聯(lián)系,見面用力握手,互相恭維,然后站到大門外,迎接作為專家被請來的導師。請導師來的肯定是姜若林團隊,不用說也是那位左老師的功勞。導師下車,看見我倆,笑著搖搖頭,擺擺手,我們跟著進去了。
導師遠遠看見楊老,緊走兩步上去,握住楊老的手,笑著問好。
楊老對他說:“您是正經(jīng)學問人,不要為虎作倀!”
導師哈哈大笑,說:“楊老,都是紙老虎,不經(jīng)您一拳!”
楊老面帶戚容地搖搖頭,“明年就84了,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多久??!”
楊老一方的確在“守”,姜若林一方的攻勢很猛,這邊也就丟些“石塊”:旅游演出的模式很難產(chǎn)生精品;大投資會帶來大失敗,看看那些教訓;不藝術(shù),不中國,沒傳統(tǒng),沒文化……杜薇沉默了幾個月,這次又請觀察員又擴大專家團,就是想一舉解決這些問題。
雙方都完善了方案,楊老這邊拿出了三維建模的園林效果展示,老田不來,卻也暗自下本錢,請了做圓明園復原視頻的團隊,色彩渲染打光配樂都很精美;姜若林這邊的效果圖是靜態(tài)的,但準備了對比的視頻短片。先是昆曲經(jīng)典版《牡丹亭·游園》,26分鐘,咿咿呀呀,我覺得好聽,卻也有點不耐。然后是姜若林創(chuàng)作的同題片段音樂劇MV,全長4分56秒。
我的確沒能挪開自己的視線:杜麗娘不失昆曲原味,手眼身法,柔媚明麗,眾花神造型深得國風動漫與游戲人物“皮膚”的精髓,合唱起時純凈動人:“花園門外,一個女孩,懵懂天真。她要打開,春天的門。打開這扇門,走進一個夢,走進屬于春天的宿命。故事就此開始——”音樂和舞蹈迅速變得動感激越:“打開命運的門,噴薄你的勇氣;打開青春的門,揮霍你的美麗;打開愛情的門,放縱你的癡迷!打開這扇門!”合唱戛然而止,女高音帶著圣詠啟喻的感覺唱:“趁你還不曾老去,春天還不曾遠離!”
停頓,笛子吹出《皂羅袍》前奏,慢慢各種樂器加入,女主一開口,聲如天籟,她的形體跟著歌詞從戲曲身段漸次變成了相對自然舒展的舞蹈語言,“姹紫嫣紅,明艷著我心事的明艷;如酒如綿,柔軟著我心事的柔軟。仿佛第一次遇到春天!柳陰里燕語鶯啼,生生如翦,嚦嚦珠圓,聽不懂,聽不懂,為何我心慌意亂?碧草上蝴蝶雙雙,恰恰翩翩,自在流連;尋常見,尋常見,為何有哀愁如煙?”
舞蹈流暢且極具敘事性,杜麗娘和眾花神有著復雜且有趣的肢體互動,旋律化身水袖,在空中糾纏,“斷井頹垣,寂寞了空無一人的春天;韶光流轉(zhuǎn),憔悴了無處交托的繾綣。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架外煙絲醉軟。雨露亭臺,云霞翠軒,花徑九曲,柔腸百轉(zhuǎn)。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庭院深深,天涯可遠……”
顯然被打動的不只是我,一曲終了,會議室響起了掌聲。
很藝術(shù),很中國,有傳統(tǒng),有文化,更好懂,吸引人,且是對《牡丹亭》的正解……杜薇帶著勝利的笑容聽著贊美和肯定,請大家稍事休息。
茶歇時有人就說這節(jié)目可以上春晚了,那位左老師接口說:“年年春晚都有姜老師的作品……”我和這位左老師始終保持著陌生人之間的禮貌,視線交流都沒有。聽他眉飛色舞地為姜若林唱贊歌,我默默踱開。楊老獨坐一隅,我有些于心不忍,走過去低聲說了句不該說的話:“您老放寬心,田總的話更實在,放著一個漂漂亮亮的園子不要,花兩倍的價錢,落一堆布景,韋亦非傻???”
楊老拍拍我的手,說:“那他這論證來論證去,圖啥呢?”
6
楊老的問題,導師有答案。
我沒讓車隊的司機送導師。快中秋節(jié)了,我在車上放了兩份節(jié)禮,一份送導師家,另外一份給“地圖”媽媽,回來正好拐去醫(yī)院——他爸爸一直沒能離開醫(yī)院。路上我也正好跟導師說會兒話。
導師看見我?guī)熜志椭辣蛔蠛笮l(wèi)利用了,很不高興,又覺得這種論證很荒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轉(zhuǎn)化問題,一百多年了,怎么繼承怎么發(fā)展,都是摸索。別說兩年,二十年都論不出來——我看他就是不想蓋!”
我笑說:“老師說得對!”
導師笑著說:“你可算不是杠精了?!?/p>
我說:“還是個杠精——只跟自己杠了。老師——”我頓了一下,“那位左老師,我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咳!韋亦是那個濫好人!他給我找的事兒!”導師笑著說,“我理解。不然也不跟你發(fā)牢騷了。韋亦是覺得誰都不容易,除了他那個萬惡的資本家弟弟。你寫了那本《韋亦非傳》,他對著我發(fā)了頓脾氣——”
我笑著說:“說您教出來的學生墮落到幫忙幫閑,不顧臉皮扯淡?”
導師笑起來,“倒沒這么難聽——說你們這代人不容易,為稻粱謀而已?!彼D了一下,“主要是不滿你生生把個資本家打扮成了思想者!”
韋家兄弟,哥哥認為弟弟是又蠢又壞的資本家,大眾身上的吸血鬼;弟弟認為哥哥是虛偽卑劣的無良文人,靠“作踐”故鄉(xiāng)和民族來沽名釣譽——都不是私怨,是公憤。當然這是背后的話,他們來往不多,見面卻還是客氣的。兩個成熟且睿智的人,會有這樣的“誤解”也實在是耐人尋味。
我笑笑說:“韋老師高看我了,那個義與利的辯證法,我想不出來。真實的意義與真正的利益是統(tǒng)一的,小到個人,大到家國乃至人類,都如此——這話可能是很高的價值理想,也能拿來給任何事作辯護借口,帶著‘致命的模糊性——真理和謊言是同一句話,才致命……老師,我有時會忘了自己是韋亦非的奴才,有觀察者的幻覺。”
導師說:“少爺,老師一句氣話,記這些年,合適嗎?”
我笑著說:“不合適,可就是忘不了?!?/p>
導師嘆口氣:“當初老師比資本家還刻薄,沒讓你在職讀博——什么時候想回來,老師歡迎。只怕你現(xiàn)在未必有這心勁兒了?!?/p>
我說:“老師真的相信學術(shù)還在為時代生產(chǎn)意義嗎?”
導師嘆息著說:“我必須相信??!總不能最后只剩下韋亦非在生產(chǎn)意義吧?”
1
那次成功的論證會后,杜薇高歌猛進,與姜若林工作室合作成立了“筑夢園文化傳媒”,作為文旅集團的分公司,自己兼任總經(jīng)理,左后衛(wèi)任副總,迅速推進園區(qū)規(guī)劃。年初文旅從地產(chǎn)獨立,她成了和老田分庭抗禮的業(yè)務集團總裁,但韋亦非對她的支持并不徹底,董事長任命了老田。杜薇雖被掣肘,但幾個月下來,還是推進到了申請舞美設(shè)計公司招標的階段。這是關(guān)鍵一步,老田不在,招標審批會就沒法開。她邀請老田作為“風之子”頒獎嘉賓參加收官錄制,消極應對的老田接受了近乎示威的邀請,從海南飛回來了。
我本不想那天去風園湊熱鬧,但司望舒回來了。五月份的時候,望舒心靈生活館就送走了所有的“同修”,我知道消息時她已經(jīng)離開了,打電話給她,說很遺憾沒能告別。昨天她給我打電話,說待一天就走,有時間見一面吧。
風園連帶附屬酒店附近的路都封了。進入決賽的秦風隊領(lǐng)隊是個流量“鮮肉”,趕來給“弟弟”應援的粉絲聲勢浩大,拿到觀眾門票的是少數(shù),進不去園子,就隔著拉起的封鎖線,站在霏霏細雨中高舉燈牌,齊聲喊著口號……
我只能給杜薇打電話,她的助理來接我。我靠她給的工作人員牌子又過了兩道關(guān)卡,才進到園子里頭,走去司望舒的辦公室。
2
經(jīng)過了2016年漫長的春節(jié),我的癥狀嚴重起來。有時發(fā)作幾小時,趕到晚上就睡不成了……六月份我跟隨韋亦非從塔什干參加完峰會回國,三天基本沒睡,臉色很差,韋亦非問了我一句,我說頭疼,可能有點兒感冒——失眠在韋亦非看來,是意志品質(zhì)有問題。
我到家就打電話給司望舒,她讓我過去。我從酒店走窄門進了風園。
中天明月,涼風習習,空氣中彌散著水生植物的蓊郁之氣,我辨識出了菖蒲的清香,腦子里的“怪獸”消停了些,嘶吼成了嗚嗚咽咽的低鳴——知道月明星稀是天幕投影,空氣純凈是室內(nèi)園林加上新風系統(tǒng),但剛穿過了污濁暑熱和酒店空調(diào)的森森冷氣,我還是被這個怡人幻境安慰了。
司望舒迎著我過來了,她笑說猜到我會從酒店過來。我們就在“月”下散步了,她聽我“轉(zhuǎn)述”癥狀,對“耳鳴”出現(xiàn)和消失的觀察,我完全忘記了使用第三人稱說話時該有的分寸感,措辭強烈地說起“他”在“耳鳴”時的自我厭惡……
司望舒阻止了我,她說:“不要輕率地給生命感覺命名,語言會讓本不存在之物存在,這不是自省,是自戕。意識的自我攻擊會轉(zhuǎn)化為軀體反應,發(fā)展下去就會出現(xiàn)器質(zhì)性問題?!?/p>
那晚她問了“朋友”的年齡、體重和過敏史,給我一盒藥,笑著說:“不要被說明書嚇到,就是幫他睡覺的藥。先吃一次試試。”
我的確被說明書嚇到了,但對司望舒的信任壓倒了恐懼,吃藥,關(guān)燈……我進入了一個神奇瑰麗的夢:天空中翻涌著奶油色的云朵,生著天使肉翅的馬拉著銀色的馬車穿過,馬車上有我從未見過的美麗快樂的人,我想走到他們中間去,厚厚的云朵可以穩(wěn)穩(wěn)地踩著,我一步一步地走著、看著,累了,我歪在一堆云上,聞到甜而凈的香氣,帶著涼意,深吸一口,直到肺腑都是清涼芬芳的,但身體卻是溫暖、愜意的……
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美的睡眠,即便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也未曾如此安睡。只要我睡著,就會有夢,哪怕是短暫的午睡,甚至在交通工具上打盹兒,夢是紛亂的,很少有美夢……我打電話給她,她說:“再吃兩周看看?!蹦嵌稳兆?,我會噙著微笑醒來,夢不都像第一晚記得那么清晰,但美妙的感覺會在。
若不出差,每個工作日六點五十我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1號院前庭,五分鐘之內(nèi)鐘琪會陪著韋亦非穿過中庭院子,七點二十我陪韋亦非出現(xiàn)在總部小餐廳,參加高管早餐會。那天我快走到院門口了,抬頭看見一對黑色卷尾鳥在盛開的紫薇花樹枝間鳴叫、追逐,展開的翎翅在晨曦里泛著銅綠色的光……我看怔了,直到鐘琪打了我的手機,我才緊跑兩步到了院門外,韋亦非已經(jīng)坐在車上了。
我上車后,韋亦非問:“那樹上有什么,仰著頭傻看?”
我說:“鳥。”
他哼了一聲,但沒繃住,笑起來。司機憋得很辛苦,我們下車他就得釋放。果然,早餐會結(jié)束,我回到辦公室,鐘琪拿著杯咖啡進來,笑著說:“鳥!”
偶爾一次無傷大雅,但我還是警惕起來。我問了司望舒,她說要是睡得著,可以停藥。停藥的第二晚,我夢見了“地圖”,瘦骨嶙峋的他推著塊巨石,雙腿已經(jīng)是骷髏的下肢了,脛骨正在開裂——我沖上去拽他,他不肯撒手,巨石壓下來……我?guī)е活^汗醒來。這個夢折射的焦慮很清楚,這一年,“地圖”交給醫(yī)院的錢就超過了七位數(shù)……他和主治大夫討論他爸爸的治療方案,已經(jīng)專業(yè)到我聽不懂的程度,但我知道,用盡手段也只能減緩病情惡化,延長生存時間……
我把他媽媽的微信支付綁定了我的卡,告訴她日用拿這個付,她目光呆滯地望著我,喃喃說:“孩兒就是把自己填進去,也是個空……”
3
我請教司望舒,為什么會有這樣不同的夢——那美夢是藥的作用嗎?
她說那藥的作用是抑制神經(jīng)元的劇烈活動,不會致幻,她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病例,但她覺得不必擔心——每個人的意識景觀,都是變動不居的……
我能算作“景觀”的意識實在有限,大部分地界丑陋荒蕪得自己都不愿意多看……外在歸因都是借口,我自己選擇做了上緊發(fā)條的機械表,金屬殼里所剩無幾的“屬人”的思考,都拿來應對辛夷了。
這些年,我和她在現(xiàn)實中很少見面,她回北京的時間有限,我又不自由,很容易就錯過了。但靠著手機屏幕,我們又似乎相伴度過了這些年……
2017年,辛夷碩士畢業(yè)回國,作為發(fā)起人創(chuàng)建了一個維護女性權(quán)益的民間公益組織。協(xié)會官網(wǎng)上有張拍得很美的照片,她和一堆貴州山區(qū)的小女孩在吹泡泡,背景是郁郁青山,陽光下彩虹般的閃光泡泡映著她們的笑臉……
當初給我說的那些“夢話”,她一句一句落進了現(xiàn)實。現(xiàn)實總是復雜的。社交媒體對于她就是“拳擊臺”,她打得不亦樂乎,但影響到了善款募集,她也著急了。我?guī)退埩撕V械蹏摹肮鳌弊觥笆W女童救助計劃”的形象大使。辛夷后來苦笑著說,果然捐助人更信任天使姐姐,而不是異端巫婆。
她還是那么容易哭。這些年她不斷旅行,遇到了太多苦難的人和事,她自以為是的幫助有時候反而會加深她們的苦難,這讓她覺得無力,每次通話說起這些就哭……遇到興奮的事,她還會半夜把我叫醒,跳著腳告訴我。她在山里被小蟲子咬了一身紅疙瘩,也會委委屈屈地給我說……
她仍在寫作,“人類的左手”系列,出到了第五本。她像那些以地球磁場為導航的大鳥,在這顆行星上飛翔,羽毛光亮——當然,我知道她隨身攜帶的那片夢一般瑰麗自由的現(xiàn)實,有著金錢鑄就的隱形“保護罩”。她似乎忘記了這一點,她所行之事的“正確”與“高尚”,足以讓她鄙夷和忽略父母庸俗的“建議”與焦灼的“騷擾”……她得意地說起如何破壞了父母的“苦心”安排,我就沉默。
她問我的日常,我就輕描淡寫地說就是開會見人——見到楊老那樣的人,我也會講給她。她說:“你見了這么多有意思的人,將來能寫很好的小說……”
我也就笑笑。
4
我每天處理的只是符碼,而非語言。我編碼輸出,用來表達韋亦非的思想情感;至于輸入,福柯這種帶“病毒”的文件絕不能有了,間或下載一些增加穩(wěn)定性的如渡邊淳一的《鈍感力》之類的軟件——效果不錯,韋亦非不耐煩地對我說“滾滾滾”,我已經(jīng)能夠出來和鐘琪相視一笑了。
比起對老田的兇殘,他對我和鐘琪溫和多了。做了十多年的生活秘書,鐘琪知道他很多“笑話”:他會把陪夫人去做試管嬰兒叫作“配種”,在公司年會上唱《一無所有》,但自己喝多了會捏著花旦嗓子唱《抬花轎》……
仆從眼中無英雄??上业摹敖饘贇ぁ崩镞€殘留著黑格爾的解釋:“那不是因為英雄不是英雄,是因為仆從只是仆從?!?/p>
老田也好,鐘琪也好,他們古道忠腸,背后的戲謔是歡樂的,無損于他們對韋亦非真實的敬畏與熱愛,無損于他們的價值感和榮耀感。我還做不到他們的境界,但那句黑格爾釋放出的悲哀腐蝕了“金屬殼”,我也能迅速擦去銹痕了。
韋亦非因為“風之子”頒獎典禮致辭中一句“中國詩歌自此濫觴”,頭天晚上把我叫過去訓了一頓:“濫觴,是開始的意思,不是泛濫!”
我沒有分辯,聆聽完他對中國詩歌史獨特的見解——《詩經(jīng)》,已經(jīng)是‘經(jīng)了,怎么是才開始?把他扔在我身上又掉在地上的稿子撿起來,轉(zhuǎn)身出來,站在中庭院子里,專注調(diào)整呼吸,應對腦子里陡然而起的嘯叫聲。前庭的門開了,鐘琪招手叫我,讓我別跑了,用他的電腦改。
他在整理韋亦非第二天的禮服。他因為禮服的事沒少挨罵,誰知道“真正的中國男式禮服”該是什么樣?寬袍大袖漢唐風的設(shè)計,韋亦非的身高穿上會很滑稽,最后一堆設(shè)計稿里挑出來的還是中山裝結(jié)合唐裝的變種,石青羊絨,立領(lǐng)、前襟與袖口接鑲了石青色暗云紋妝花緞,我看過設(shè)計師闡釋,靈感來自故宮藏品雍正的石青云龍妝花緞袷朝袍……
鐘琪低聲告訴我,剛和夫人生氣了,他聽見韋亦非提高嗓門嚷了一句:“司望舒回來了,去找她好好看看你的?。 ?/p>
5
次日我去見司望舒的時候,腦子里聲音不尖利,但嘀嘀咕咕地還在。她似乎察覺了,問我,癥狀還有嗎?
我笑笑,說還有,好些。“他”沒想到自己潛意識里還是個幼稚貪婪的孩子,自我厭惡不過是變了形的自戀,真是“既要又要還要”——哪有這種好事兒?
她笑道:“好刻薄啊。消解問題當然也是種應對,比疑神疑鬼強。夢是愿望的達成——弗洛伊德那套故事,還真是深入人心。”
她口氣里的否定,讓我忽然想起了她那本《延展心靈》。她在書里開宗明義,把心理分析那個“本我”“自我”與“超我”的假定前提稱作古典主義想象,現(xiàn)代意義的“人”,身體鑲嵌進了機器,神經(jīng)聯(lián)結(jié)進了網(wǎng)絡,并不存在一個以皮膚為邊界的“我”,“我”是一種“場”性的存在,受控于復雜耦合的多種力量……
她在后面數(shù)章以精神分裂癥病例來分析,如何靠著調(diào)整影響“心靈場”的控制力量來重建自我的同一性,穩(wěn)定維持這種“幻覺”就是康復的標志——我當時被她精細微妙的分析所折服,又被神奇的案例療效所吸引,根本沒去深想,她的理論某種意義上否定了自由意志,是“地圖”關(guān)于“人”受控于系統(tǒng)說法的理論升級版——從來就沒有獨立的“我”……我那關(guān)于自由的美夢,也許只是此前吞下的某些話語,殘留的控制力量……
仿佛一捧雪放在了頭頂,冰得額頭麻麻的,我努力控制著身體上隨之泛起的微微戰(zhàn)栗,故作淡然地說起這些,仿佛只是想探討科學和哲學都無法給出確定答案的“自由意志”問題,但我知道,這是我的“決定性瞬間”——“我”臨淵而立,準備一躍而下,投入到受控的現(xiàn)實之中,結(jié)束自己的分裂,我的嘴邊甚至浮起了略帶傷感的告別的微笑,朝向那個跟“地圖”戰(zhàn)斗的18歲的“我”,朝向那個懷抱著吞下紅藥丸決心、自以為狠狠撲向了真實世界的“我”……
司望舒靜靜地聽我說著,目光澄澈柔和,回應我似的,嘴邊也浮起了微笑,“心理學是科學的干兒子,文學的表兄弟,靠著各種似是而非的比喻,講著奇奇怪怪的故事,混了這一百多年?!彼p聲笑了起來,“場,力——最近不是有個段子嘲笑編故事的套路嗎?遇事不決,量子力學——像不像在說我?”
我被她從未出現(xiàn)過的解構(gòu)口吻弄怔了。她站起身,說要去觀禮,邊走邊說吧。
自由意志之有無,絕非她和我沿著葦?shù)套咦呔湍苡懻撁靼椎?。她環(huán)顧四周說,當時她還頗有點兒科學主義情結(jié),換作現(xiàn)在,她也許會用“園”替代那個“場”——本就有人說她是異端邪說,索性徹底變成比喻……
我和她的談話在葦?shù)瘫M頭中斷了,她看我怔怔的,笑著交代了一句:“你和你的朋友,可以隨時找我聊天,這是醫(yī)囑?!彼ブ魑枧_,我循路離開了風園,出了窄門,回頭,看見擋住園內(nèi)景物若影壁般的假山翠障,驀然醒悟,司望舒用一個消解自己的笑話,輕輕攔住了打算墜入夢之淵藪的我……
6
那日風園上演的“游園驚夢”,不止一場。
收官之后的慶功宴,韋亦非和制作方相談甚歡,杜薇自以為美夢漸入佳境,田老則感覺大勢已去。幾天后他嘿嘿笑著跟我說:“誰知道還沒到停車場,老大就開罵了,啥玩意兒,弄得這是!”
韋亦非按照《十五國風地理圖》建的白水分流蒹葭蒼蒼的風園,被互聯(lián)網(wǎng)綜藝天然攜帶的草根狂歡氣息給糟踐了。節(jié)目播出我看了,那位身著漢服仙袂飄飄雌雄莫辨的偶像入場,尖叫和歡呼響徹云霄,韋亦非莊重的致辭顯得不合時宜,一度冷場,主持人調(diào)侃說給金主爸爸點兒掌聲嘛,接下去一口一個“爸爸”,韋亦非的不適與羞澀,逗笑了觀眾,場面才熱烈起來……
韋亦非父母都是梨園中人,他對演藝界人士素來尊重。對自己的反感還有些警惕,過后和我討論起捧角兒、追星和那天看到的粉絲,我就跟著他的思路聊了中國戲曲發(fā)展中的“角兒”、電影工業(yè)的明星制,還有娛樂資本制造的情感消費對象idol(偶像)……他厘清了思路,皺緊了眉頭。
“資本家”的邏輯和資本的邏輯,擰巴了。
莫名扳回一局的老田感慨地說:“當年老大跟我們一樣,瘋玩兒過,這十來年是成圣人了,我們都得跟著修身養(yǎng)性。我是才明白,換個玩兒法。這個園那個園,就是老大手里的玉把件兒——他把著不舒服那還行?得,擱著吧?!?/p>
筑夢園在海中不算大項目,但韋亦非并不拿它當作怡情養(yǎng)性的小玩意兒。我想起2014年底,陪他去武漢看秀,他看著那個秀場,問我:“好嗎?”水光燈影金紅搖曳,那建筑像一個艷異龐大的造像。我說:“再大,還是燈籠?!表f亦非當時笑了,說:“設(shè)計者有問題,決策者更有問題,對中國意象的理解,太貧乏。”
難怪杜薇自嘲,自己是總經(jīng)理,又不是總理,拿著別的業(yè)務集團部門總監(jiān)的薪酬,卻操著文旅部長的心,大把掉頭發(fā)。老田也沒想到一擱擱到了年底,他要開盤售房,可拿不到許可證,主管領(lǐng)導說文化用地不開工別想賣房子。韋亦非逼他們,他們也逼韋亦非——夢,誰不會做?最后都得向現(xiàn)實低頭……
顯然他們低估了韋亦非的耐心,不堪壓力的杜薇和老田已經(jīng)湊到一塊兒想辦法了,約不到韋亦非的時間,晚上拉上了我分析情況。情況很簡單,老方案不滿意,新方案的方向,韋亦非自己也沒概念。但拿出方案是他們的工作,不是韋亦非的工作……他們回去各自開腦洞,托我留心搜集答案線索。我跟隨韋亦非做清潔能源調(diào)研,出差半個月,從機場回東苑的路上,我說自己要注意運動了,看照片田總?cè)畾q的時候還很瘦……韋亦非笑說:“那時候是田瘦子,非說自己是‘過勞肥,算工傷——胡扯!”他頓了一下,“杜薇這倆月日子不好過吧?”
我說:“杜薇總壓力很大,一直想約您時間……”
“見我管什么用?”韋亦非冷笑一聲,“笨,不怕,真正的聰明人都是笨出來的。但他們是蠢、是懶,刻舟求劍!”
水流船行,船上的人常常忘了自己在一條時間的河上……
1
想象一座與時俱進的筑夢園……
那晚睡覺前,我腦子里盤旋的還是這個念頭,所以夢到了山上摩崖石刻的“筑夢園”三個字,仰望隨即變成了鳥瞰,怪石嶙峋的山巒成了黑色剪影,山下站著一群盔甲閃亮的騎士,列隊翹首?!暗貓D”卻站在“騎士團”的對面,周遭是暗沉沉的荒原,他身后有一團白光,躺著他喉管切開戴著呼吸機的爸爸……
“指揮官”在兩個戰(zhàn)場鏖戰(zhàn)。他和他從極客社區(qū)精心挑選的“圓桌騎士”利用開源框架做出了些應用,想借此說明開放平臺潛在的可能性。我們反復權(quán)衡過,如果韋亦非接受,則皆大歡喜;如果他有些猶疑,發(fā)回智信集團討論可行性,“地圖”多半就得滾蛋了。為了一擊而中,他必須準備得更充分。
前陣子我去看望他爸媽,他媽媽難掩興奮地跟我說:“人家閨女來看叔叔了!”
“地圖”的神情,并沒有與“夢中人”復合的喜悅,出來后,他說的還是開放平臺:開源框架越來越多,前年的行業(yè)數(shù)據(jù),在公共云上訓練圖像分類器的成本要1000美元,去年年底是10美元——海中不做,早晚別人也會做……
他明顯稀薄了的頭發(fā)在寒風里抖動,陽光在他的側(cè)臉投下芒刺,繃緊的下顎線條透著緊張和強硬,臉上是篤定與茫然混雜的神情——確信著什么,又憂慮著什么……我嘆了口氣,說:“海中做,且要你來做,這才是關(guān)鍵!”
那晚從夢中醒來,我悵然若失,丟了個重要的想法,跟“地圖”有關(guān)……我用力回憶,腦中竟然起了嘯叫聲,只得坐起來,閉眼,調(diào)整呼吸……卻無法集中注意力——想起春節(jié)在“地圖”那兒跟他的“星圖”聊天,基于聯(lián)想的自然語言處理程序?qū)崿F(xiàn)的邏輯性讓我有點兒驚訝,但邏輯微微錯落的回答反而更好玩兒,略帶禪意。我問:“你會做夢嗎?”它回答:做夢是意識活動的冗余——我有冗余設(shè)定,我會做夢。
“地圖”在旁邊說:“你喜歡這個,‘十八維的‘山德佐魯更好玩兒,‘星圖有自篩選機制,信息可信度參數(shù)很高,不會編故事……”
我想到了筑夢園可能的樣子……
忍著腦中的嘯叫,我跳下床,凌晨三點,把“地圖”從睡夢中叫醒。
2
第二天晚上,我被“地圖”叫去了錫安俱樂部,在充滿朋克風的房間里,見到了六位“騎士”。我的想法已經(jīng)被“地圖”整理為了清晰的描述:一款兼具養(yǎng)成游戲、線上社區(qū)和社交功能的應用程序,UGC(用戶生產(chǎn)內(nèi)容)模式,系統(tǒng)提供素材以及各種工具應用幫助用戶“筑夢”,支持文字、圖片、音頻、視頻……
他們想知道更為具體的應用訴求。“地圖”笑著對我說:“給你個機會當產(chǎn)品經(jīng)理,無理要求只管提?!?/p>
我把想到的各種應用場景都提了出來,他們總是回答沒問題,可以做得更好,我這個產(chǎn)品經(jīng)理當?shù)煤翢o價值感?!暗貓D”頓住了,“有一個問題,‘星圖的底層框架有版權(quán)方,商用有問題——我來解決。”
我任務完成,他們還要繼續(xù)工作?!暗貓D”送我出來,我突然問:“最后滿園子帝王夢富豪夢春夢,怎么辦?”
“地圖”說:“好辦,NPC(非玩家角色)引導,優(yōu)先級限制級設(shè)定,后臺監(jiān)管,辦法多了。人欲橫流,系統(tǒng)讓它豎流它就會豎流——不能控制還得了?”
我笑說:“還是這口氣!”看他滿臉疲累,我問:“錢夠嗎?”
他說:“我還撐得住——你也不寬裕,房貸那么高……”
“地圖”不計代價地要苦撐下去,但春天沒過完,他爸爸還是離開了。辦完葬禮回京后,他和“王子”一起去見韋亦非了。我在辦公室里像籠中獸一般來回踱步,終于等到他發(fā)來兩個字:順利。我一下癱倒在沙發(fā)上,我很怕他再受打擊。
“地圖”只是順利拿到了證明能力的機會。他和我都忙,湊不上時間,我就獨自去看他媽媽了。她蒼老悲傷得人都變形了,眼睛紅腫,說是發(fā)炎,“這房子是人家閨女的,孩兒跟人家不吐不咽的,人家還在朋友那兒住……”她滴下淚來,“孩兒心里怨,怨我——”
她嘴唇哆嗦著告訴我,那晚“地圖”爸爸心肺衰竭,又要上人工心肺機,“地圖”當時沒在旁邊,她簽字放棄搶救了……我摟著痛哭的她,輕輕拍著她的背。
我開車去了智信大廈,把正在加班的“地圖”叫到地下停車場,我能感到他渾身彌散著寒意,不只是悲傷,他的身體揳進了那冰川一樣復雜厚重的殘酷……
我說從他家來,他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拍拍我的肩,說:“我知道,你放心?!彼D(zhuǎn)身要走,我說:“你也是我的英雄夢想!”
他摘下眼鏡,抹了把眼睛,隨即踢了我一腳,笑說:“占我便宜,滾蛋啦!”
“地圖”從被稱為“海中黃埔”的海南領(lǐng)導力培訓基地回來,拿著戒指又跪了一跪,第二天倆人去領(lǐng)了證,出來都去上班了。極客社區(qū)出現(xiàn)了“指揮官”大婚的海報,新娘用的是她主持視頻節(jié)目的工作照——漫游仙境的愛麗絲,“地圖”則被修成了鋼鐵俠,戰(zhàn)甲特意給他選了金紅兩色的Mark7。做海報的“騎士”阿古還配了解說視頻,他比新郎還興奮。
3
“花雅之爭”落幕,誰想到從虛擬世界殺出的一群“騎士”占領(lǐng)了筑夢園。
十萬海中人成為了“內(nèi)測”用戶。韋亦非用行動表達了支持,實名登錄“筑”了個盤古開天的“夢”,一夜之間就被贊成了星鉆筑夢人,占據(jù)熱度榜榜首。他跟我感慨,用手在屏幕上隨便勾出粗糙的輪廓線條,選了系統(tǒng)推薦的“吳道子模式”,就成了會動的“神仙卷”。而且“夢”的最后,還給出了一句馬克思的名言:重要的不是解釋世界,而是改變世界。我說,《知命》里寫過這曾是他的座右銘。一般游戲的發(fā)展是基于數(shù)據(jù)庫設(shè)定,筑夢園是用戶信息大數(shù)據(jù)聯(lián)想——換個玩家名字,結(jié)束語可能會不同……
這是我從“地圖”那兒問來的。我在上面建“辛夷的秘密花園”,系統(tǒng)殷勤且善解人意提供的備選內(nèi)容中就有“人類的左手”系列和相關(guān)公益活動……過了兩天,我發(fā)現(xiàn)雖然星鉆不夠,“花園”還是被推送上了熱度榜,我不解地問他:“你這系統(tǒng)是成精了嗎?匿名也知道照顧我?”
“地圖”說系統(tǒng)會識別公益內(nèi)容,給予優(yōu)先級待遇。我擔心的滿園春夢并沒出現(xiàn),NPC的引導非常有效。我沒想到文字還是“筑夢”的首選材料,詩歌尤多。在園子里做詩人不難,隨便敲個詞“百合花”,系統(tǒng)給出一堆句子,有一句似乎還不錯:“在百合花的影子中呼吸……”最多的是“古詩”,有人還放上社交媒體讓人猜作者是李白還是杜甫……筑夢園自帶推廣屬性,內(nèi)測版沿著社交媒體,早已悄悄溢出了海中的范圍。園子角落里難免藏著某些不可示人的“私夢”,只是“園子主人”神目如電,若不及時下載,那“夢”就消失了……
線上園區(qū)順利通過驗收,實體園區(qū)規(guī)劃也隨之調(diào)整。
姜若林這樣的大師,不可能給小游戲配樂,合作中止,那位左老師卻留在了文旅集團。楊老的園林,要嵌入線下體驗區(qū),起承轉(zhuǎn)合的詩文被裁成了斷章,失去的幽微妙處原本就少有人能體味,可以忽略不計,但增加的空間將放置讓夢境成真的VR(虛擬現(xiàn)實)設(shè)備,豢養(yǎng)仿生算法生成的“夢中神獸”……
驗收時我和跟拍五年的紀錄片導演都體驗了“夢境VR”示例——創(chuàng)世大神現(xiàn)身眼前,實在震撼。從開辟之初的“虛擬現(xiàn)實”中走出來,我們倆互相看了看,他笑著對我說,筑夢園給出的體驗,將是前所未有的“賽博格古典”……
老田和杜薇各得其所皆大歡喜。尤其是杜薇,筑夢園是個芥子納須彌的廣闊天地,無數(shù)商業(yè)模式都可以挪進來,那個“千古同一夢”與之相比是如此的陳舊、笨拙且寒酸了?!皵?shù)字技術(shù)賦能古典園林”成了新聞,我那位處長師兄對著記者侃侃而談:筑夢園“升維”,古典文化飛上“云”端,深入大眾,成為新“國潮”……
“地圖”對被他占領(lǐng)的筑夢園卻毫無興趣,他急著讓文旅組建運營團隊,交出去好建他的開放平臺。韋亦非決定為開放平臺單獨注冊公司,同時海中智信撤并機構(gòu),騰出地方來為即將成立的“新紀元”招兵買馬……
4
2018年的年底格外忙亂,連續(xù)熬夜弄綜合材料,但那“耳鳴”并沒出現(xiàn)。我工作時表情管理還算有效,老田對我的日常評價是“沒什么人味兒”。前兩天開會時他疑惑地看著我,問:你小子戀愛了吧?
我沖他笑笑,他抖著手點指我:“一定是!笑得這個甜哦……”
我的確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喜悅,自己都無法解釋原因。
趕完手里的活兒,已近凌晨,忽然想起“地圖”的結(jié)婚禮物還沒譜,猜他多半沒睡,視頻通話他接了,還在公司,解決什么緩存參數(shù)問題——他抬頭說了一句話就掛斷了:“要現(xiàn)金!給我點個外賣,餓著呢?!?/p>
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機房他對我說“買飯去”——回憶附帶著強烈的情緒涌上來,我習慣性調(diào)整呼吸,想控制——但情緒的波濤太過洶涌,短暫的惶恐后,我發(fā)現(xiàn),腦中的畫面安靜如同少年臥室窗外遙遙的太平灣,月下海浪在無聲翻滾……我如獲大赦,眼眶一熱,抓起鑰匙開車出門了。
我拎著腸粉燒鵝皮蛋粥出現(xiàn)在智信大廈的電梯間,兩個保安過來盤問了兩句,才放我上樓,出電梯又遇上了保安……“地圖”給我開門,我問咋回事兒,他苦笑說:“裁員!天臺門都鎖了,也站著保安,怕出事兒?!?/p>
我把吃的放在茶幾上,坐在防靜電地毯上。
“地圖”坐在了我旁邊,打開盒蝦仁腸粉,“被裁的,多是我們這個年紀,三十四五——年輕的薪酬低,更能干……”
我回到了那個等待確定電影結(jié)局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的夜晚,看著他悵然地捏癟啤酒罐……記憶里的夜風無聲地吹過我澄澈安靜的大腦,這一刻,我?guī)缀醮_定,命運給了我修改后的新劇本……
“指揮官”的傷感總是短暫的,他說:“下一關(guān),你我也要活著打過去!”
我痛快有力地應了聲“好”?!暗貓D”略顯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三兩口吃完腸粉,開始喝粥,說著“新紀元”還未成立,各方角力就開始了……他頓住了,近乎喃喃自語地說:“2012年,AlexNet奪冠,卷積神經(jīng)網(wǎng)絡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十八維所在的團隊參加了那屆‘ImageNet競賽。我跟他們同框架做了‘星圖1.0,我一個人做的,2.0我調(diào)整了框架,‘十八維說‘星圖很像我……”
他今晚也有些反常,情緒拽不住地往下落。我岔開話題說:“造個真人吧!”
他笑了,“爭分奪秒在造人呢!”
他喝完粥,收拾餐盒,起身,突然奔向垃圾簍,把剛才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我忙活著給他接水,漱口……他說是頭暈,一直沒怎么睡——我讓他關(guān)了電腦,回家睡覺,“你這天天不跟媳婦兒睡,哪有空造人?”
他帶著醉了似的眩暈笑意,“所以才——爭分奪秒……”
5
那晚,是我和“地圖”最后一次說話。
幾天后,我接到“地圖”媽媽的電話,“地圖”出事了。我當時在家,起身就走,姥姥跟到門口,連聲囑咐著“開車小心”。
我奔到醫(yī)院時渾身大汗,撕扯下羽絨服,跟著護士到了ICU?!暗貓D”媽媽扒著隔離門站著,我叫了聲阿姨,她扭頭,嘴無聲地張了兩張,求助似的伸出手,我抓住她的手,隨即撐住了她癱軟的身體,她喘氣、流淚,還是說不出話……
我把她交給護士,去見醫(yī)生。“地圖”的呼吸和心跳是人工心肺機在維持,腦電圖平直,腦多普勒超聲呈現(xiàn)死亡圖像——一根鋼錐揳進了我的腦殼——要正式得出腦死亡的結(jié)論,還要更長時間的觀察和測試……醫(yī)生說一句,那根鋼錐就被往里砸進去一寸,尖銳的嘯叫使我聽不到周遭現(xiàn)實世界的聲音,眼珠發(fā)燙,馬上要爆出來了……我走出來,把自己浸泡在冬夜的寒冷之中,努力控制自己的感官,我聞到了風里塵土的味道,漸次聽到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地圖”妻子被閨蜜接走照顧了,我送“地圖”媽媽回家,一條半大的狗撲過來,“地圖”媽媽喝了聲:“皮皮”!它停止了吠叫,圍著我的腿嗅,墻上的大紅喜字刺得我眼酸疼,我轉(zhuǎn)開目光,看見“地圖”媽媽的手痙攣似的抓來抓去,“會醒的,孩兒會醒的……”我不敢留下她一個人,帶著她和皮皮回了東苑。將近凌晨兩點,姥姥還沒睡,抓住“地圖”媽媽的手,無措地晃著……
我次日就弄清了,“地圖”出事時和那位“王子”在一起,不在公司……很快我又打聽出了別的消息:宋老師去薩克拉門托處理生物科技公司的官司,競爭對手公司報案,被盜的專利是“免疫基因靶向治療技術(shù)”,海中生物的技術(shù)總監(jiān)和“地圖”之間有郵件論及該技術(shù),半年前黑客襲擊經(jīng)由中國大陸服務器跳轉(zhuǎn)……
這些斷裂的事實構(gòu)不成完整的證據(jù)鏈條,得力的律師使海中生物公司很快擺脫了麻煩。但帝國“公主”曾被警察帶走,加上“地圖”的意外,難免惹人聯(lián)想……公共輿論控制得很好,幾乎沒有聲音,至于海中內(nèi)部,哪怕私下閑話成了斧聲燭影的宮廷大劇,上班時卻人人諱莫如深。
韋亦非一切如常。他年前密集安排了能源集團全新管理團隊的匯報,清潔能源此前裝飾性的不足一成,在新架構(gòu)布局中占了半壁江山。每次匯報智信集團的CTO都在,智信集團未來幾年的核心任務是為“碳中和”規(guī)劃做數(shù)據(jù)服務,韋亦非想的是海中的下一個三十年,是民族命運,人類未來……
腦子里的嘯叫聲不再停歇——恍惚想起前幾日的寧靜歡喜,像幻覺,我調(diào)整呼吸,祈禱般地讓一個念頭占據(jù)大腦——晚上就會有“地圖”醒來的消息……應付完白天的工作,晚上和“騎士”們對齊信息。原AI公司老總,晃著大腦袋帶著人要跟“騎士”們交接筑夢園,阿古對他一翻白眼,“傻逼吧你!”
被“地圖”叫作“十八維”的李維,從硅谷飛回北京,她作為底層框架的版權(quán)方,代表團隊跟文旅簽了個勞務合同,保證這段時間“騎士們”的勞動收入和筑夢園正常運行。別的問題都先擱置,一切看“地圖”的情況再作決定。
6
我不知道“騎士團”的精誠團結(jié)能維持多久。7天,12天測試,“地圖”的腦電圖依舊平直?!巴踝印迸阒娓富刂刑炖霞伊?,智信集團限制加班時間的內(nèi)部通告使用的措辭是“原AI公司某部門主管”……我問法務“新紀元”公司的注冊進度,他壓著嗓子說:“辛總,我瘋了去提這茬兒?”
是啊,“新紀元”關(guān)聯(lián)著那個險些給海中帶來大丑聞、同時殃及了韋亦非兒女的高德——所有可能招惹他不快的字眼,都會成為海中的禁忌……
我去看“地圖”——如果沒有那些管子,他躺在那里就像熟睡,沒了眼鏡,有點兒不一樣……我走出來,記憶里的畫面撲過來:
“地圖”從上鋪一躍而下;跟我講“優(yōu)雅降級”;甩著手上的啤酒沫,笑說“伊卡洛斯之翼”他知道……他說,下一關(guān),你我也要活著打過去……
我坐進車里,早已木然的頭抵著冰冷的車窗玻璃。
從胸口開始彌散一種筋膜撕裂的疼,不能動,甚至不能呼吸,一呼一吸,瓣膜開合,大腦一樣復雜的腹部神經(jīng)叢就爆出一團血色的痛楚……眼淚無法自控地在流——這只是個噩夢,醒過來就好了,醒過來就好了……
1
我用幻夢來對抗這場無法醒來的噩夢——我進入了“地圖”的超英宇宙,帶著復仇者聯(lián)盟、正義聯(lián)盟,每晚在醫(yī)院停車場里,召喚著“指揮官”歸來……
知道消息的辛夷,每晚都和我通話。她細細的聲音和炸裂宇宙的電影配樂都能遮蔽我腦子里的嘯叫。我結(jié)束和她的通話,在電影聲效和對白中獲得些許睡眠,然后開車回家,洗澡,換衣服,六點五十,準時出現(xiàn)在1號院的前庭……
對于韋亦非,這件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業(yè)務集團子公司員工,出了不幸的意外,自然有人去支付賠償撫恤家屬;筑夢園,法務會跟版權(quán)方及運營人員協(xié)商談判,達成協(xié)議不過是具體錢數(shù)加上點兒時間而已;開放平臺,若想做,照樣可以做……
又過去了兩周,我每晚都去醫(yī)院。我知道這對“地圖”毫無意義,只是我自己絕望又徒勞地掙扎……那晚,“地圖”媽媽攔住了深夜又要出門的我,我不能跟她爭執(zhí),聽話地返回了臥室,靠在床上,睜著眼睛,默默地聽著自己腦子里的山呼海嘯——閉上眼睛會有墜入深淵的窒息感——我打給辛夷,她一直不接電話。我覺得不對勁兒,點開她的社交賬號,上面鋪天蓋地的臟話和對她全家的“死亡祝?!薄胩煳也趴炊核@個打“女拳”表演公益不擇手段博眼球欺騙公眾感情的無恥“富二代”,家里藏著一對代孕生出來的弟弟妹妹!
兩個小時后,她回電話了——剛落地北京?!八迶场北觥昂诹稀?,她才知道弟妹的存在,打電話回家質(zhì)問父母,父母說被她氣得想開了,她不聽話,因為就她一個,現(xiàn)在要是高興他們可以弄個幼兒園!
登機時她還滿腔斗志,此時站在機場外,卻感覺自己碎了一地,無法收拾,無處可去……她哭起來。我說:“我去接你——我們好久沒見了……”
我們見面了——久別重逢,相對無言……
我送她去了酒店。第二天是周六,我依然要加班,陪韋亦非見人,午宴后送走客人我才回家。大量的咖啡和功能飲料讓我感覺甬道是凝膠鋪的,踩下去很軟,抬腳艱難……門開了,皮皮跑出來,我蹲下揉它的腦袋……姥姥本就在窗前張望,這時走到門口說,“地圖”妻子懷孕了,把婆婆接走了。
皮皮親昵得太過用力,帶得我跌坐在門前的腳墊上,慘淡的冬日陽光從陰霾的縫隙間投下來,墻邊落盡葉子的灌木叢上掛滿鮮紅的小漿果……
2
辛夷從機場給我打來電話——酒店房間就像等待處刑的牢房,她恐懼到窒息。她罪有應得——享受了父母帶來的資源和自由,就該承受因他們而生出的磨難,但要被架上火刑堆,“鐵血”就成了假的,她逃了——逃避可恥卻有用……
她自嘲地笑著,掛了電話。我倒在床上——覺得可恥,逃避就無用了。
眩暈給眼前的一切涂上了光圈——“地圖”也看到過這景象吧……
我從午后一直昏睡到深夜,醒來,驟然降臨的安靜同樣驚心。我給鐘琪發(fā)了條信息。我知道韋亦非下午要飛回中天,次日是他祖母五周年忌日。上午八點,我出現(xiàn)在了1號院,鐘琪憂心忡忡地看著我,說韋總讓我來了去書房。
跟在韋亦非身邊九年,知道任何解釋和借口都多余,我直接向他請求去“新紀元”掛職,維持創(chuàng)始團隊穩(wěn)定,做好溝通,等董事會任命正式的管理團隊。
韋亦非嘲諷地哼了聲,“一個月了,總算有個人敢在我面前提‘新紀元三個字了?!彼粗遥芭?,你原來是學計算機的,行啊,去吧!”
我呆在那兒。他笑笑地看著我,“抱著申包胥哭秦廷的決心來的,是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他嘆了口氣,“宋老師沒白對你好——對了,把提案弄完再去?!?/p>
接下來半個小時,他一直跟我說政協(xié)提案,再沒提一句“新紀元”。
“新紀元”的標志出現(xiàn)在了智信大廈16樓。韋亦非看了李維的資料,讓我和她協(xié)調(diào)時間,見面談了一次。李維結(jié)束了在那家著名實驗室的工作,回來任常務副總和CTO。“大頭”還是代理總裁,韋亦非也沒讓我回總部。我的工作就是開會時支持李維的決定,于是招聘改成了上機考試,員工不穿海中工裝,作為“司寵”的藍貓在走廊里傲嬌地梭巡……
“地圖”的辦公室空著,我每天會進去站一會兒。有次進去看見李維站在整齊的書架前出神。她扭頭看我,說:“《安德的游戲》,我送他的生日禮物?!?/p>
我問她說的是什么。她告訴我,一群孩子經(jīng)過殘酷對抗、不擇手段的競爭,選拔出能力卓越、心理強大的指揮官,打贏了一場犧牲慘烈的虛擬游戲,事后才知道那是真實的關(guān)乎人類存亡的太空戰(zhàn)爭,游戲中犧牲的都是真人……
3
“地圖”還躺在醫(yī)院里,“大頭”急著讓這件事塵埃落定,但“地圖”的妻子不接受含糊其詞的解釋,要全部當事人給她還原事發(fā)當時的情景。
她來公司拿簽好的股權(quán)協(xié)議書,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從容地跟“騎士們”打招呼。她依然在工作,率領(lǐng)專業(yè)創(chuàng)作者與寫作AI“山德佐魯”——李維的禮物——組成的“半人馬”戰(zhàn)隊,成了一檔綜藝的噱頭,另一個無意間形成的噱頭則是她那隨著節(jié)目錄制越來越醒目的肚子……
她和“大頭”結(jié)束談話,臉色很不好,我送她出去,沒等我問,她先開口,讓我別擔心,剩下的是她的事,誰也替不了。
我心情本就不好,回到辦公室,“大頭”張嘴就說:“高德蔫不拉嘰的,怎么找了這么不省心的娘兒們?”他細細的脖子本就撐不住大圓腦袋,彈簧似的,略微一動就搖頭晃腦,說著朝我臉前晃過來,“哎,網(wǎng)上她那些八卦你都知道吧?你說,肚子里的孩子是高德的嗎?”
我腦子里起了一聲怪獸的嘶吼,拳頭砸向那個大圓腦袋……
我倆這場廝打,驚動了韋亦非。隔著闊大的辦公桌,他帶笑看著我們說:“你倆可真開創(chuàng)了海中新紀元,了不起!說說,為啥?”
我不吭聲。“大頭”委屈地說:“他神經(jīng)?。 彼D(zhuǎn)臉,“我說什么了你就打我?”
韋亦非的笑里有了嘲諷,“是啊,你說什么了?”
他啞了——他被降級調(diào)離,我則回了總部。寒暄問候的人絡繹不絕,杜薇也笑盈盈地出現(xiàn)了,閑話幾句,說起了文旅跟左后衛(wèi)解約,是總部人力的統(tǒng)一規(guī)定,全職外聘人員不得超過六十歲。左后衛(wèi)經(jīng)濟壓力大,女兒在意大利學油畫,兒子在讀國際學校,海中員工子女助學基金還會繼續(xù)付他女兒的學費,直到明年畢業(yè),不會有問題……我只能不尷不尬地跟她說謝謝。
我又去了醫(yī)院,對“地圖”說:我這個游戲中受控的NPC角色,該下線了……
4
我給韋亦非寫了封言辭懇切的辭呈,他同意了。接下來一個月,交接工作,離職審計,簽保密協(xié)議。
“地圖”的女兒出生了,獅子座,奶奶給起了小名——高興。
“地圖”妻子帶著婆婆和還未滿月的高興,在大興影視園繼續(xù)錄節(jié)目,“地圖”還躺在醫(yī)院里……我不再每天去醫(yī)院,但我開始預訂超英電影的首映票:《復仇者聯(lián)盟4》《蜘蛛俠·英雄歸來2》……每次兩張,我去只是陪他。
預告11月份上映的《神奇女俠·1984》延期了,但為“地圖”生了女兒的那位“神奇女俠”,最終使得帝國“王子”出現(xiàn)在了丈夫的葬禮上,恭肅地站在“騎士”的隊列中,送別“指揮官”……
年輕的“騎士”們,繼續(xù)打著“安德的游戲”——游戲基地變得更大。平臺得到了行業(yè)認同,我在法務辦公室簽那份措辭嚴謹內(nèi)容詳細的保密協(xié)議時,看到“新紀元”的投資人增加了韋亦非和他的朋友們……
放在“新人類”與“舊人類”的交錯處,父子就消失了,所有人都是同代人。
我辦完離職手續(xù),交回工號牌,穿著牛仔褲連帽衫去了秘書處,我想跟韋亦非告別。他讓我進去了,又是那個呵呵笑著叫我“辛苦小同學”的韋亦非了。歲月似乎沒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他笑說以后有機會還要跟我聊天,爭取再得到我的表揚……
從辦公樓里出來,我走過空無一人的院子。
太陽很好,天很干凈,風很大,我低頭跳一下,背后的風帽蕩起罩住了頭。
世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到底是不是我們的,這是一個充滿懸念的新故事了……
5
2020年來了,所有的故事都變成了懸念迭起的新故事。
姥姥想念老親舊眷,我開車帶著她和皮皮,回到了童年的家。
皮皮有拉布拉多血統(tǒng),長成了土狗嘴臉的龐然大物,在我剛打完蠟的地板上一跐一滑地奔跑,撞掉了放在沙發(fā)上的手機,我呵斥它,撿起手機,屏幕上傾斜的辛夷又正了過來……
很快,這塊隔絕又透明的屏幕上開始上演破碎得無法收拾的人類劇情。無名病毒讓日常斷裂,人們墜入了深淵般的戲劇性中……美夢變成過現(xiàn)實,現(xiàn)實卻成了噩夢——中國女孩這次在普羅旺斯撞上了猝不及防的仇恨與敵視。為了不給維卡一家?guī)砀蟮穆闊?,她在磁場混亂的這顆行星上艱難歸國……
航班總在取消,能走一程就走一程,她輾轉(zhuǎn)到了新加坡,在機場等了十幾個小時,中間她冒險喝了瓶功能飲料,她似乎開始發(fā)燒了……凌晨,她在臉書上的話,近乎遺言了……我?guī)资畟€小時沒有閉眼,盯著她的狀態(tài)——令人窒息的毫無消息的一個小時,腦子里的嘯叫,鋸開了我的身體……
我打電話給那位海中帝國的“公主”——此刻能求助且有力量幫她的,沒有別人了……她聯(lián)系上了辛夷。協(xié)調(diào)到次日下午,她的“灣流”飛去接回了辛夷和四十多個等在機場的中國人。辛夷落地廣州時體溫正常,同機檢查出了感染者,但她很幸運,在廣州檢測、隔離后回了北京。
我和她視頻,她的笑暖暖的,告訴我出版社邀她參加旨在幫助實體書店的公益直播。我隱約有些擔心,轉(zhuǎn)念想四五個月了,多少大事發(fā)生……但我還是目睹了她“社會性死亡”的現(xiàn)場——涌進直播間的謾罵將她“溺斃”,“舊罪”還在,“新罪”又添:她歸國途中的記述用的是英文;同機回國的留學生,興奮而感激地在社交媒體上描寫了那架為她而去的私人飛機……
失去所愛時,恨似乎成了必需。
左后衛(wèi)恨著筑夢園——他舉著女兒的自畫像在“園子主人”的社交賬號下控訴:真正的藝術(shù)被這種廉價的游戲殺死了,他的女兒沒能回國過年,畫中少女躺進了黑色裹尸袋……那是幅佛羅倫薩畫派的寫實肖像,嫩綠色的圍巾映著她暗綠色的眸子,金色長發(fā)蜷曲蓬松,幽暗的背景中,細瓷般的臉龐微微有光……
AI控制的虛擬主人基于算法的反應,人性且智慧,留言被置頂附上詩意的悼詞轉(zhuǎn)發(fā)。我看著這個從未謀面卻和我有著隱秘基因聯(lián)結(jié)的女孩子,混在百萬陌生人中點亮“蠟燭”,獻上“鮮花”。大概只有我明白左后衛(wèi)的控訴:筑夢園殺死了他的史詩、工作、收入和女兒……那些落花般優(yōu)美哀傷的留言,兀自紛紛……
筑夢園在2020年完成了爆炸式增長,也引來了爭議和糾紛,譬如是否是規(guī)模化侵犯知識產(chǎn)權(quán)——文旅法務很淡定地發(fā)了聲明,生成內(nèi)容屬用戶個人行為,與應用平臺無關(guān)。我有時想,那個“園子主人”就是穿了袍子的“指揮官”,帶著莫測的表情,檢視著那些野蠻生長的“夢”……
我開放了權(quán)限,“辛夷的秘密花園”成了“共享夢”,誰都可以接著做下去。每次登錄我都有新發(fā)現(xiàn),最勤勞的是那個“左手無名指”,幾個月,她——我猜的——畫出了個雷諾阿風格的新園子,獻給辛夷姐姐,希望她來聽她的故事。我這個冒牌貨不敢回復,以此為借口,我邀辛夷來了筑夢園……
辛夷無法單純靠“美夢”來獲得慰藉,“社死”之后,她反而從沉郁中恢復了斗志,她說:如果我們又一次經(jīng)歷著語言的變亂,人們越來越難聽懂別人的話,那就一個詞一個詞再次去約定含義……
6
她笨拙地試圖與他人重建理解,挫敗迎面而來。
父親因為疫情企業(yè)損失巨大不得已抵押了家里的房子渡過難關(guān),極度恐慌的母親求助“大仙兒”——那倆來路不正的孩子身帶敗家“邪祟”,若不送走就要作法“換本命”……辛夷和我視頻,讓我看夜晚院子里正在燃燒的紙人,那是弟弟的“替身”,妹妹已經(jīng)被送走了——這個世界瘋了,她也要瘋了……
也許,失控將是人需要應對的日?!┤缥摇?/p>
因她滯留而起的失眠和“耳鳴”,很久沒好。我打電話給司望舒,她聯(lián)系了認識的當?shù)蒯t(yī)生,讓我找他掛號開藥。那位退休返聘專家姓林,我試探著提了姥爺和媽媽,林大夫竟然記得,聽完我講病程,嘆了聲“上醫(yī)治未病”……
我向司望舒表達了感激,她笑說不敢貪天之功,內(nèi)在的意愿是關(guān)鍵——完全孤立無助的現(xiàn)代個體,建構(gòu)自我的同一性和意義感,艱難到近乎不可能,正因為這樣,建構(gòu)的意愿越發(fā)重要。就像不可能把荒原筑成花園,但筑園的意愿,至少能薅鋤些惡藤穢草,給一生的勞作以意義……
辛夷聽著,轉(zhuǎn)身,窗外院子里的火苗在風里滾了兩滾,消失在黑夜里。
十月了,正陽關(guān)路旁的紫薇花依然開得很好。
我遛完皮皮回來,跟坐在扶手椅上曬太陽的姥姥說。她笑笑,皮皮晃著尾巴,臥到了她的腳邊。我走去自己房間,開始下午的勞作——奶油色的云朵涌入我的窗戶,所有的墻壁開裂,夢,浩浩蕩蕩地出來……“地圖”說,紅藥丸可能是種藍藥丸,那帶來夢境的藍藥丸,在結(jié)局難料的新故事里,也可能是種紅藥丸吧?
傍晚,辛夷和我視頻,懷里抱著弟弟。我逗他:“你是誰啊?”牙牙學語的他鄭重地說名字,聽來卻是含混不清的三個音節(jié),因為用力,嘴角的涎水滴到了屏幕上,他用小手去抹,通話被掛斷了。
辛夷又打了過來,男孩兒在旁邊拖著學步車,她側(cè)臉看他,神情憂傷,孩子仰頭,她立刻換了笑臉——這孩子的記憶開端,會是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那晚,服藥后睡下,我夢到了一個小孩兒,站在臨淵的懸崖上,沒有眼淚,沒有恐懼,瞪著好奇的眼睛。一條如螭如龍的蛇形巨獸從深淵里騰起,鐵色鱗片,水淋淋的……
巨獸朝著仰望的小孩兒,垂下崢嶸的頭角,問:“你是誰?”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