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犯困,上車便迷糊,可又睡不著。閉眼假寐,想著車上晃悠一陣或能睡去,可這一愿望也很快落空。
打擾我的不是宋勇,而是路邊突然出現(xiàn)的鳥兒。推醒我的雖是宋勇,指著鳥兒讓我看的也是宋勇,但那是鳥兒無須下達、卻已下達的旨意。
有時候,并非我們在主導萬物,而是萬物在主導我們,就像一個女子從你身旁婀娜而過,你心生愉悅。僅從結(jié)果看,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可實際上,過程中存在諸多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氣息及多種可能性,這些細節(jié)、氣息及可能性一直被我們有意或無意地忽略,而忽略掉的部分,恰恰最接近生活真相。
人與自然的關系亦如此:只存在于某種可能性過程中,而非一種確定性結(jié)果里。因之,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因之,當我說愛自然的時候,我愛的其實是自然的變化。
風很大,一群粉紅胸鷚停棲在路邊草坡上覓食,尾巴不停地上下擺動。背部灰色,上覆黑色粗縱紋,胸部和兩肋布有黑色點斑,喙細長,腿細長,尾也細長。乍看與麻雀有幾分相像,其實,它們比麻雀大,比麻雀胖,還比麻雀漂亮,尤其粗粗的、黃黃的、艷麗至極的眉線,好像剛畫上去的,豐腴似唐朝美人,畫功不輸于專業(yè)化妝師。其實,是我想多了,即便有一池清水做鏡子,鳥兒也不會浪費時間打扮自己——它的美是天注定,是自然的賦予,它只關心食、住和飛行,從不關心衣,更不關心描眉畫眼,頂多偶爾張開翅膀、翹起尾巴炫耀一下而已。
車速很慢,粉紅胸鷚好像一點也不怕我們。車慢慢接近,它們終于受到驚動,張翅車前疾飛,樣子像帶路黨,又似在制造被追殺的假象。其實,鳥兒沒有那么多心眼,它們所做的一切,僅是出于本能,即便向人發(fā)起攻擊,也是在自我保護。車一直跟在鳥兒身后,鳥兒突然明白在公路上“甩不掉”我們,迅即掉頭向蔓上飛去,仿佛一群凌空綻放的花兒。
鳥群中混雜著幾只水鷚,若不是宋勇指給我看,我不可能分辨出來。
多次路經(jīng)花坡,也曾遇到過鳥兒,可遇到這么大一群還是第一次。我頓時興奮起來,想立即下車,宋勇攔住道,別下車,鳥兒可精呢,車跟著它不一定逃,你一做下車動作,它就逃了。我哦一聲,倚窗舉著手機拍照,宋勇又提醒我,拍個小視頻啊??晌覐奈磁倪^小視頻,突然覺得自己落伍了,心生懊惱。
鳥們在身后隱身,秋陽打在坡上,打在我的背上。盤山而下,一個又一個大S消解著公路的坡度,向下看時,只覺車在不斷俯沖。沒有樹,路邊零星著幾朵黃色野雛菊,沒有遮蔽之物,饅頭山愈發(fā)像只饅頭。車忽左忽右,或坡或溝,將近半山腰時,驟見一座又一座森林環(huán)列而來,那一瞬間,頓覺花坡是個剛出浴的女子,群山是她的裙裾,花坡“此花不與群花比”,螓首蛾眉,群山“裙裾旋旋手迢迢,不趁音聲自趁嬌”,爭奇斗艷,姹紫嫣紅。其實,這是錯覺,花坡雖是女子,卻是“濃妝淡抹總相宜”的,倘若遠遠觀望,色彩實際上只有三種:綠、黃、紅!或因光影,或因距離,或因疆域,花坡上停車坐看,總覺綿延的群山山色流淌,風情萬種,令人目不暇接。一旦定睛細看,這紛披的群山依然萬變不離其宗:綠、黃、紅!
曾多次花坡周邊行走,卻從未見過如此景色,差點驚呼起來。定一下神,問宋勇這是哪里,宋勇說花坡呀。不禁愕然,喃喃自語,還在花坡?宋勇看我一眼,是啊,花坡地盤大著呢,我們走的是南線。我恍然明白,在花坡,一個季節(jié)有一個季節(jié)的景色,一個方向也有一個方向的景色,如果在春天,如果在夏季或初秋,山下是綠色的波濤,山上是爛漫的花海,驅(qū)車其間,不就是行走在天路上嗎?
從黃段到鶴溪泉,到池口,到土嶺上,到沁河源,又從沁河源到土嶺上,到綿上。從黃段到嶺上,到花坡,又從花坡到沙巖豁……村莊間穿越,移步換景,柳暗花明,盤旋往復,無有始終。噫吁嚱,太岳天路,名實相副!
在沁源,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一條溝,說某個鄉(xiāng)鎮(zhèn)其實在說某道溝,說某道溝其實在說某個鄉(xiāng)鎮(zhèn)。道路不通時,即便到鄰近鄉(xiāng)鎮(zhèn)串個門,都要鉆出溝,繞過山,左顛簸,右顛簸,看著很近,走起來很遠。簡言之,水在溝里流淌得比人還歡實,人在溝里艱辛得比騾子還辛苦,縱然滿山滿溝都是寶,也只能任它兀自腐敗,沒有辦法送到外面的世界去。2017年以來,沁源修筑農(nóng)村公路204條569公里,構(gòu)筑了“四縱五橫”的縣域公路網(wǎng)絡。所謂四縱,即玉泉至車道干線,途經(jīng)景鳳鄉(xiāng)、官灘鄉(xiāng)、郭道鎮(zhèn)、交口鄉(xiāng)、法中鄉(xiāng);算盤溝至大南川干線,途經(jīng)赤石橋鄉(xiāng)、景鳳鄉(xiāng)、官灘鄉(xiāng)、郭道鎮(zhèn)、交口鄉(xiāng)、沁河鎮(zhèn)、中峪鄉(xiāng);后溝至上莊子干線,途經(jīng)王和鎮(zhèn)、王陶鎮(zhèn)、聰子峪鄉(xiāng)、郭道鎮(zhèn)、韓洪鄉(xiāng)、李元鎮(zhèn)、中峪鄉(xiāng);馬刨泉至上莊子干線,途經(jīng)王陶鎮(zhèn)、韓洪鄉(xiāng)、靈空山鎮(zhèn)、中峪鄉(xiāng)。所謂五橫,即南灣至關子嶺干線,途經(jīng)景鳳鄉(xiāng)、赤石橋鄉(xiāng)、王和鎮(zhèn);吉慶至高堎上干線,途經(jīng)官灘鄉(xiāng)、赤石橋鄉(xiāng)、王陶鎮(zhèn)、韓洪鄉(xiāng);白狐窯至第一川干線,途經(jīng)交口鄉(xiāng)、郭道鎮(zhèn)、韓洪鄉(xiāng)、靈空山鎮(zhèn);庶紀至西務干線,途經(jīng)法中鄉(xiāng)、沁河鎮(zhèn)、李元鎮(zhèn)、靈空山鎮(zhèn);雕巢嶺至上莊子干線,途經(jīng)法中鄉(xiāng)、沁河鎮(zhèn)、中峪鄉(xiāng)。我是個地理盲,對地圖無感,可當我趴在沁源地圖前,讓老鄧把“四縱五橫”用紅筆勾畫出來的時候,頓覺青山綠水的沁源被汩汩流動的紅色動脈貫通,儼然一只大鳥。不,就像一條龍,滿血騰飛而起!
車盤旋至溝底,一覽眾山美的開闊不再,“山重水復疑無路”的幽深又來,河與路或纏繞或并肩,歡騰而去,仿佛一對廝守的情侶,只問兩情相悅,不問前路迢迢。抬頭望,右山頂上或有森林,卻看不見,山坡上橫生的雜樹加重了山影,恰似一簾幽夢;轉(zhuǎn)眼對面,左山下半部分遮蔽在山影中,上半部分沐浴在陽光里,好像一片云落在叢林之上。顯然,此地的世界全然不同于山上的世界,僅一出神的工夫,便從天上來到人間,令人心怡,令人錯愕。此刻是深秋,北山頂上的樹木舉著金黃色的秋色,顯得格外溫暖。如果是夏日,半山之上晴空萬里,半山之下山影如蔭,會不會讓人感到格外清涼呢?植被愈是豐富,變化愈是多樣,驚奇愈是不斷,沁源顯然是一塊多樣化版圖,只要你帶著眼睛來,帶著心來,哪一季沒有你想要的美和神奇呢?
我是從花坡入境沁源的,下山路徑卻與這次不同。臨行前一天,給老鄧打電話,說到了沁源想直接去村里,走到哪兒住到哪兒,不進城。老鄧說沒問題,我倆便約在赤石橋鄉(xiāng)善樸村會合。
太原到沁源沒有火車,沒有飛機,只好麻煩朋友開車把我送到善樸。之前來沁源,多走太長高速,過武鄉(xiāng),走沁(縣)沁(源)公路。那段時間沁縣在修路,我們便改道平遙,路經(jīng)花坡時,我對朋友講,花坡很漂亮,可惜花期已過。顯然,那時我并不懂花坡,花坡之美豈只一坡花草?
我先入為主,車在花坡并未停留,便被導航導到牛郎溝里。沿途困頓,半睡半醒,鉆出溝時,導航提醒善樸已到,可看不到村莊。疑惑間,坡上迎面閃出一片開闊地,右側(cè)土崖壁立,左側(cè)黃土堆高聳,車好像是從瓶子里鉆出來的。進村不見村,拐過去才發(fā)現(xiàn)黃土堆下有三孔窯洞,窯洞上挑古色古香的屋檐。以屋檐為界,墻體被分成兩部分,上高下低,比例失調(diào),窯洞顯得壓抑。車停在窯洞前,窯洞門楣上掛著“巾幗非遺體驗館”,西側(cè)懸掛著紅色鐵藝,以松木為框,其間嵌著八個綠色的字:“長壽善樸,常來長壽”。村莊也有廣告,不禁莞爾。
老鄧站在村東古榆樹下,身旁站著一個40歲左右的男子,寸頭,方臉,眼睛有神。老鄧笑瞇瞇地迎上來,指著身旁男子說,他是我“借”來的司機,叫宋勇,是沁源“活地圖”,路熟,車開得好,人勤快,在云南邊境當過特種兵。老鄧一口氣勾勒出一個特種兵形象,我想拒絕這個“活地圖”都無可能。老鄧考證過沁源所有的文物古跡,是沁源“活字典”,如今又有“活地圖”助力,我再無后顧之憂,不禁感慨道,沁源待我不薄啊,配一部“活字典”、一張“活地圖”,三人行還沒開始,兩位“師”已就位,我敢偷懶嗎?老鄧笑一笑,拉著我走進窯洞。
時近中午,我以為要在這兒休息、喝水,甚至吃午飯,誰知老鄧居然把女主人叫過來,讓我采訪她!朋友笑道,你這是一下車就干活??!老鄧也笑道,趙老師要做沁源人,就要入鄉(xiāng)隨俗。我只好客隨主便,進入角色,心里卻在嘀咕,我是來沁源寫綠的,怎么讓我干起老本行了?女主人50歲的樣子,叫楊麗俊,是手工編織非遺傳承人。楊麗俊熱情地向我介紹她的作品,還真把我當記者了。窯洞面積不大,低矮,略潮,進深較深,展示物件有坐墊、簸箕、花籃、項鏈、生日鎖,還有掛飾、擺飾和服飾等。色彩以紅綠黃為主,都是手工編織的。正面展臺上擺放著一只孔雀,長約一米,栩栩如生。顯然,這件作品是楊麗俊的得意之作,我逗她賣不賣,她憨厚一笑,這是我的“鎮(zhèn)店之寶”,不賣。老鄧一旁插話道,麗俊手巧,會手工編織、插花、刺繡,還開了網(wǎng)店,是我們沁源的網(wǎng)紅,教了一萬多個徒弟呢。我看著這個樸實的農(nóng)家婦女,笑問道,你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楊麗俊認真道,以前我自己編,自己賣,獨家生意,現(xiàn)在有了她們,我就基本不做了,主要供材料,幫她們賣。楊麗俊雖沒明說,獨家生意顯然不再,問她后悔不,她反問我,教人手藝不好嗎?這就是典型的沁源人思維,從不考慮自己吃虧與否,卻總想著別人好不好,沁源人的實在,下車伊始便領教了。
手工編織是門古老手藝,可上溯到石器時代。1958年,浙江湖州錢山漾村新石器時代晚期遺址出土竹編200多件,有“人”字形、“十”字形和菱形、梅花形等,器物種類有簍、籃、籮、筐等。《易經(jīng)·系辭》曰:“作結(jié)繩而為網(wǎng)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惫艜r取獸之網(wǎng)曰罔,取魚之網(wǎng)曰罟,取獸曰佃,取魚曰漁。“離”古讀“羅”,在帛書《周易》中,“離”寫為“羅”,二字通假。離卦有網(wǎng)之象,兩離相重,離為目,兩目相連,外實中虛,互體有巽,巽為繩,故有結(jié)繩為網(wǎng)罟之象。手工編織古已有之,傳到后來,漸有竹編、藤編、草編、柳編、麻編等六大類,發(fā)展到當代,絲、棉、麻、尼龍、混紡等也可做材料。楊麗俊很小便從事手工編織,現(xiàn)在經(jīng)常到長治講課,于她而言,“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心理愉悅顯然比金錢更重要。
善樸是個古村落,依龍龜山而建。按說建在高處的村莊遠處是可以看見的,可直到繞過黃土堆,才看到村莊全貌,黃泥墻青磚瓦錯落而下,與號稱“山西小布達拉宮”的盂縣大汖村有幾分相像。沿坡而上,左手有塊空地,本以為是籃球場,扭頭卻見一座戲臺,坐南朝北,楊麗俊的窯洞便在戲臺底下,怪不得屋檐壓得那么低呢。村中有條青磚豎砌街道,穿村而上,左右繞行,把村莊整體串聯(lián)之時,又把村莊分割成幾個板塊:高處為武氏古宅,建于清康熙年間,有貢生文院、貢生武院、貢生客棧??谷諔?zhàn)爭期間,貢生后堂窯洞、待客前廳堂、文武館、商鋪等被日軍燒毀,現(xiàn)存文武館通道、書院等,石階高砌,門樓高聳,武氏后人仍居住于此。西有“軍人世家”,為武效賢居住地。武效賢早年加入抗日救國犧牲同盟會,參加過百團大戰(zhàn)、定陶戰(zhàn)役、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金城防御、東海岸防御、上甘嶺戰(zhàn)役等,為上甘嶺戰(zhàn)役106團最后一任團長。1964年任南京步兵學校副校長兼訓練部長,1975年任江蘇省軍區(qū)副參謀長。獲三級獨立自由勛章、三級解放勛章及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二級自由獨立勛章、二級國旗勛章,曾先后7次受到毛澤東主席的接見。西北隅新建一飯店,是電影《同喜》拍攝地。因循地勢,蓋房造屋,農(nóng)人有農(nóng)人的智慧,毋庸懷疑。雖如此,我仍無法把它與影視基地聯(lián)系到一起。
東北隅臨赤石河建有東岳廟,坐北面南,主神為東岳泰山神。泰山亦稱岱宗、岱岳,為五岳之首。光緒版《沁源縣志》收錄乾隆年間高如璧《彌勒佛殿碑記》曰:
吾邑正北鄉(xiāng)有善樸村,石厚土薄,兀崅崎嶇,依崖麓而居者寥寥數(shù)十家。以視通都大邑樓觀參差,固遠不逮夫十之一也。然而林木茂美,峰巒聳秀,激湍清流,映帶左右,云霞出沒于旦夕,禽鳥飛鳴于上下,則又境之幽而靜者矣。是以其人則樸,其俗則勤,唐魏儉陋之風何多讓焉。而城市囂塵之氣庶有豸乎!余偶經(jīng)其地,心甚嘉之,特遐覽之。余見夫山之陽、水之側(cè)有古廟三所。墻垣半圮,棟宇將頹,荒涼寥落之態(tài)儳焉,不可以終日幽賞,未已感慨系之矣。詢于故老,不知創(chuàng)自何年。究厥主名,咸云彌勒佛殿。
善樸居于“山之陽、水之側(cè)”的廟宇僅此一座,與高如璧所記“彌勒佛殿”應為同一廟宇。王潞偉是長治市潞州區(qū)人,攻讀山西師范大學戲曲文物研究所博士時,曾到此做過詳細考證:廟宇整體呈四合院形制,大門位于東南角,青磚拱券。廟分上下院,上院正北為正殿,面闊三楹,六架椽,帶前廊,懸山頂,灰瓦覆布。墀頭有花卉磚雕。平柱用圓木柱,鼓鏡礎,設闌額、平板枋,梁頭伸出霸王拳。兩側(cè)殿各一間,分立正殿左右。東西配殿為懸山頂二層,面闊二楹,四架椽,木制門窗、隔扇等損毀嚴重。下院東西兩側(cè)為看樓,正南為戲臺??礃墙詰疑巾敹樱骈熑?,五架椽,帶前廊,圓木柱,鼓鏡礎,柱頭設闌枋、平板枋,木制門窗、隔扇殘損。戲臺硬山頂灰脊板瓦,一面觀。面闊三楹7.3米,其中明間4.1米,通進深5.9米,其中前臺4.25米。沙條石臺基,基高1.3米。檐柱為圓木柱,高2.55米,四角須彌鼓凳礎,高0.35米。移柱造,前后七檁六架椽,柱頭設闌額、平板枋、梁頭伸出霸王拳,斗口跳斗拱,明間一攢,跳頭雕作龍頭,兩次間各一攢,跳頭雕作象頭,鼻下卷。明間雀替鏤空雕為二龍戲珠,次間雕為卷草,神獸花紋,明間設套方隔扇腿落地罩,次間設四柱垂花絳環(huán)橫眉子,墀頭上磚雕仙草神獸。戲臺上現(xiàn)存木制隔扇,將戲臺分為前后臺,題字繪畫多已漫漶不清,隔扇正中上方鐫刻行書“鏡里春秋”,上下場門額上書“褒善”“貶惡”。戲臺東西兩側(cè)山墻人物壁畫高2.43米,寬3.03米,畫中人物神態(tài)各異、表情生動、形象逼真。西山墻壁畫共12人,2女10男,壁畫正中上方題字“花碧蓮賣藝尋夫”“賀氏遇王倫”“任正千受刑”;東山墻壁畫共11人,1女10男,題有“大鬧四杰村”。據(jù)題字可知,畫中戲曲題材出自清嘉慶年間無名氏俠義小說《綠牡丹全傳》,亦名《四望亭全傳》,又稱《龍?zhí)鄂U駱奇書》。解放后,戲臺有過維修,壁畫未遭破壞。如此遺存非常罕見,王潞偉撰寫的論文《山西沁源縣善樸村東岳廟戲臺壁畫考述》在《中華戲曲》2014年第1期發(fā)表后,壁畫名聲大噪,也因之招來盜賊,現(xiàn)有壁畫是太原美術學院老師臨摹的。遭此一劫,善樸反從戲曲走向影視,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吧。
灰瓦,紅瓦,木門,木窗,綠樹掩映。石墻,磚墻,石碾,石磨,時光靜好。自村西轉(zhuǎn)到村東,青磚路變?yōu)槊喉肥u路,紅色,依然豎砌,路旁有一石砌小房子,屋頂半敞開著,上寫“綠色驛站”。老鄧讓我猜它是干什么用的,我猶豫一下問道,讓游客休息的?老鄧笑了,是廁所,我們沁源把廁所叫“綠色驛站”。鄉(xiāng)村廁所居然也有如此雅致的名字,令人忍俊不禁。我來沁源是寫綠的,沒想到看到的第一道人造“綠”竟是廁所,真可謂沁源之“綠”,不僅“綠”到山水里,還“綠”到文化里!
村東南有一道似山非山、似丘非丘的土城墻,墻上有樹,有花草,還有橋和木板路。木板路直通石砌券門,券門上建有閣樓,還以為是觀景臺,卻是菩薩廟。站在閣樓上,老鄧指著來路問道,知道它是什么嗎?我看老鄧一眼,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老鄧微微一笑道,它就是龍龜山的龜首,善樸坐落在龜背上,“龜背住一宿,活到九十九”,村里有很多長壽老人呢。你再看村后那座山,多像一條龍,往北還有后山村,村南的山叫鳳凰展翅,也是一景。東邊是世旺溝,是自然風景區(qū),村里以前有座玉皇大帝廟,被日本人燒毀。我循老鄧手指方向看去,發(fā)現(xiàn)善樸看似坐落在龜背上,其實被群山環(huán)抱,怪不得在牛郎溝里什么也看不見。村西口上戲臺下窯洞,村東口上菩薩廟下券門,村后龍鳳呈祥,村前龜蛇起舞,無論自然環(huán)境,還是后天布局,都堪為得天獨厚、別具匠心。
下得門樓,見山墻下立有兩通石碑。一為功德碑,上列捐款人姓名,以武姓為多。一為記事碑,碑文曰:“菩薩廟建于道光年間,本村武貢生之后帶領村民所建,建于村口龍龜山龜頭西南側(cè)。……二戰(zhàn)時期,村內(nèi)住有抗日隊伍,日軍在平遙漢奸帶領下來到善樸村搜索抗日隊伍,抗日隊伍得到消息后趕緊組織轉(zhuǎn)移,日軍撲空,惱火嗔怒,把善樸全村焚燒,破壞嚴重?!北?017年村委會重建菩薩廟所立,碑文稚嫩,顯然是村民自撰的。看到文中特意提到“平遙漢奸”,我笑道,你們沁源抗戰(zhàn)時期沒出過一個漢奸,就念念不忘平遙漢奸,不地道啊。老鄧笑道,這叫愛憎分明,沁源人眼里不揉沙子。
沿門樓旁小路而下,地上落滿棠梨,千年榆樹遮蔽過來,樹影婆娑,秋意漸濃。步出券門,見一水池,石砌圍欄,名曰龍龜探水。我對老鄧說,善樸不愧是影視基地,把龍龜故事講得如此完整,也是難得。老鄧說,善樸還用講故事嗎?地理使然,善樸人只不過是順其自然罷了。
出村東行,徑往善圓文旅影視基地用午餐。善圓由一煤礦職工宿舍改建而成,有民宿、農(nóng)家飯、蔬菜采摘、鄉(xiāng)村影院等,5月剛開業(yè)。顯然,善樸是讓看的、玩的,善圓是讓住的、吃的,印象最深的,是院子里的小吃攤,有夾糖子、炒土蛋蛋、打月餅、攤黃煎等??吹竭@些當?shù)匦〕?,我給朋友講小時候怎么去挖沙土,怎么用鐵鍋炒黃豆、玉米,講得朋友興起,當即從老鄉(xiāng)手中要過家伙什比劃起來,老鄉(xiāng)一旁笑得合不攏嘴。這中間,老鄧給廣瑞打電話,說你老同學來了,到赤石橋陪他過個周末吧。廣瑞在電話那端爽快答應,他倆約好在澗崖底見面。我知道老鄧是好意,便既不問,也不攔,一切由他。況且,來沁源前我已交代過,走到哪兒住到哪兒,至于怎么走,怎么住,包括怎么吃,那是他這個義務向?qū)У氖?,只要待在鄉(xiāng)下,我怎么都行。
走出善圓,送走朋友,換乘宋勇開的越野車。席間,老鄧一再強調(diào)是接風酒,便多喝了幾杯。宋勇問老鄧去哪兒,老鄧說了個什么防火通道,我也未理會。車開進溝里,越是顛簸,越是困頓,林間光影陸離,恍惚有火光移動。強撐著爬過山頂便昏昏睡去,睜眼看時,竟是胡漢坪。
我問老鄧,你不是說去澗崖底嗎?
老鄧反問我,你聽見了?
我反問他,聽見什么了?
老鄧嘿嘿一笑,下一站才是澗崖底。
宋勇直接把車開到村口坡道上。我緩一下神,抬眼打量,感覺似曾來過,不由愣了。村口是座戲臺,坐南朝北,戲臺下面是窯洞,坡道從戲臺東山墻旁斜上,直插村里,越看越似曾相識。
走下車,我疑疑惑惑對老鄧說,好像來過這里。
老鄧也疑惑起來,什么時候來過?
我使勁搖搖頭,想不起來,就是覺得眼熟。
老鄧又是嘿嘿一笑,你不是喝高了,把這兒當善樸了吧?
我恍然。敢情胡漢坪也是依山而建,村口布局幾乎與善樸一模一樣,僅是少了一堵城墻、一座門樓而已。不過,胡漢坪村前有一條河,地勢更開闊,感覺像在溝谷出口處。
沁源屬太岳山脈,地形地貌與太行山略有不同。我的老家在發(fā)鳩山下,介于太行山和太岳山之間,峽谷下部多為深切的河谷或嶂谷,頂部常見平緩的臺地、平臺或長脊、長墻,雖是山區(qū),村莊卻多建在平緩之地。沁源多山,坡地較緩,臺地較少,村莊選址多在靠山、朝陽、避風的斜坡上,選址方式相同,布局也大體相同。
胡漢坪最有特色的建筑是四合院,最有名的當屬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的路居地,房東叫郝鳳歧,時為胡漢坪犧盟會會長。郝家大院位于村中心,石砌臺階,高門樓,東西各一院。彭德懷住在東院西房離大門最近的耳房,僅8平方米,一盤土炕占去大半,看房間陳設,彭德懷吃、睡和工作大多時候都在炕上。與彭德懷同住的除了夫人浦安修,還有一個孩子,只有五六歲,是烈士遺孤。緊鄰耳房兩間較寬敞,警衛(wèi)班在此值守。隨行人員住正房,秘書一姓李、一姓張,醫(yī)生姓劉,伙夫姓王,此房同時兼做廚房,東房則由主家居住。西院為馬廄,馬夫住在此。向西還有一院,為洪趙支隊駐地指揮部,院子里長著一棵山楂樹,枝葉茂盛,高過屋頂,樹冠遮去大半個院落,果實紅得透亮,似在懷想那段紅色歲月。那是1941年春天,“百團大戰(zhàn)”結(jié)束不久,彭德懷率部撤至綿上北部,以胡漢坪為中心,西至竇壁、松羅店、馬背,東至胡家莊、善樸、段家坡底和赤石橋,進行為期三個月的休整。而在此前半年,“百團大戰(zhàn)”收官之戰(zhàn)也發(fā)生在這里。
當?shù)乩先藢δ菆鰬?zhàn)役記憶猶新,他們習慣稱之為“胡漢坪刺刀戰(zhàn)”。戰(zhàn)役主官叫胡兆祺,沁源城關(今沁河鎮(zhèn))北村人。1921年7月,胡兆祺考入山西陸軍學兵團第三期學習,1925年畢業(yè),歷任山西陵川、榆次保衛(wèi)團教官,晉軍排長、連長,晉綏軍第1縱隊4團少校營長、團部中校副官。1931年,胡兆祺棄軍回鄉(xiāng),成立“紅色同志會”,同年12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胡兆祺歷任中共沁源縣特委軍事委員、沁源縣特委代理書記、山西省委特派員。1934年2月,胡兆祺再入晉綏軍,1935年2月被叛徒出賣,關押兩年。1937年5月,胡兆祺出獄,恢復組織關系,任山西軍訓委員會軍訓干事??谷諔?zhàn)爭時期,胡兆祺回鄉(xiāng)組建了500余人的抗日游擊隊,1937年9月編入山西青年抗敵決死總隊,歷任第1總隊2大隊5中隊中隊長、3大隊9中隊中隊長,第1縱隊第1總隊3大隊12中隊中隊長、1大隊大隊長,第1總隊參謀長,第1縱隊第38團參謀長。1940年1月,胡兆祺任第一縱隊第59團團長。1940年11月17日,日軍第37師一部從沁縣、南關鎮(zhèn)出發(fā),獨立混成第16旅一部從平遙、介休、霍縣出發(fā),第41師1個營從洪洞出發(fā),共7000余人,分路合擊沁源及郭道鎮(zhèn)地區(qū)。其時,赴太行區(qū)的第386旅第16、第772團,決死第1縱隊第25團、第38團未歸,太岳區(qū)兵力薄弱。為避敵鋒芒,太岳軍區(qū)將領導機關與主力部隊組成沁東、沁西兩個支隊,轉(zhuǎn)移到日軍合擊圈外的沁河兩岸。23日,日軍進抵合擊地區(qū),在沁源野蠻施行慘無人道的“三光”政策,殺害百姓5000余人,殺死、搶奪牲畜近1.7萬頭,燒毀房屋3萬多間。日軍四出“清剿”,兵力分散,八路軍抓住時機堅決反擊。胡兆祺是本地人,熟悉地形,他率59團晝伏夜行,越過伏牛山,進入赤石橋鄉(xiāng),在胡漢坪遭遇日軍一部。日軍正酣睡中,胡兆祺依仗胡漢坪、馬背兩村有利地形,果斷向日軍發(fā)起猛攻,激戰(zhàn)一天,殲敵百余人后撤出戰(zhàn)斗。
馬背距胡漢坪約2公里,地處胡漢坪、才子坪、松羅三村交界的山頂部,素有“綠色小盆地”之稱。馬背時有40余戶人家,現(xiàn)多遷至胡漢坪??谷諔?zhàn)爭時期,洪趙支隊、太岳行署副專員裴麗生和妻子馬保珍曾在此居住。2020年春,當?shù)卣隈R背立一石碑,以紀念胡漢坪戰(zhàn)斗和洪趙支隊犧牲的六位烈士。
胡漢坪戰(zhàn)斗是“百團大戰(zhàn)”第三階段殲滅日軍人數(shù)較多的一次戰(zhàn)役,被載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戰(zhàn)爭史:(1940年11月)27日,59團又在胡漢坪、馬背一帶與敵人激戰(zhàn)一日,沖鋒肉搏12次,殺傷敵人160人,使敵人的“清剿”未能得逞。這一戰(zhàn)打出了59團的威風,繼38團、25團之后,59團成為太岳軍區(qū)又一支主力隊伍。
《劉伯承傳》第九章“虎狼夾擊的歲月”中,將此戰(zhàn)列為“百團大戰(zhàn)”收官之戰(zhàn)的重要組成部分:“第四十二團一部,在權店附近伏擊日軍,殺傷百余人。第四十二團及第五十九團各一部,又在胡漢坪、馬背與日軍激戰(zhàn),殺傷敵人160余名。同日,第十七團在龍佛寺殺傷日軍百余人。……至此,反‘掃蕩作戰(zhàn)勝利結(jié)束,整個百團大戰(zhàn)也就勝利結(jié)束了?!?/p>
《陳賡傳》第46章“反‘掃蕩作戰(zhàn)”也有記述:“日軍在權店遭到?jīng)Q死隊的伏擊,被擊斃百余人;在胡漢坪、馬背一帶,又被斃傷160余人。敵人合擊撲空,又屢遭打擊,且不斷受到地方武裝、游擊隊及民兵的騷擾,兵力空虛的交通線上的老巢又頻頻告急,被迫于12月上旬分路撤退。”
在沁源籍軍事干部中,胡兆祺最具傳奇色彩,也最悲情。
1941年10月,日軍對沁源實行“鐵壁合圍”,太岳縱隊59團、25團和386旅16團與日軍在馬森林區(qū)激戰(zhàn)兩晝夜,縱隊機關和黨委機關安全突圍,胡兆祺和百余名戰(zhàn)士被俘。薄一波收到消息,在閻寨主持召開“紀念胡兆祺團長及陣亡將士追悼大會”,唱了一出空棺計。日軍偵知胡兆祺“被安葬”,不再追查這位英雄團長的下落。胡兆祺被送到撫順煤礦做勞工,他尋機逃脫,返回部隊,但因無人作證,這段歷史竟成他一生的“疑點”,再也未能回到軍事主官的崗位。1958年3月,胡兆祺任軍事科學院戰(zhàn)史部研究員,補授大校軍銜,榮獲二級獨立自由勛章、二級解放勛章?!拔幕蟾锩逼陂g,胡兆祺被打成“叛徒”,1970年1月遣返沁源。1972年6月,胡兆祺被平反昭雪,恢復黨籍、軍籍。1973年6月28日,胡兆祺在老家去世。
胡兆祺一生命運多舛,除了沁源人,他少為人知。
赤石者,紅金石也。相傳,赤石橋最早由村民自發(fā)組織修建,所用石頭是當?shù)赜忻募t金石,故名。數(shù)百年來,赤石橋?qū)覛医?,有明確記載的,是清光緒年間所建石橋,跨度3.5米,寬3米,護欄為紅金石,上雕花鳥圖案。2010年,赤石橋村整修街道,拆舊建新,赤石橋改為水泥石拱橋,跨度2米,寬7米。
赤石橋赤石不再,赤石橋紅色之基卻堅如磐石。
告別胡漢坪,東北行半小時許,到達澗崖底。進村有座橋,橋北有道高岸,岸上建有四合院,廣瑞便站在橋和四合院間的空地上,與老鄉(xiāng)聊天。見面也不客套,我說前面帶路吧,我要去找沁河北源。廣瑞憨厚一笑,領著我們鉆到東面的溝里去。
沿河岸上行,河水不緩不急,兩岸植被不茂密,也不稀薄。在這樣的路上行走,不必顧忌腳下,自是最適合聊天的。廣瑞在老鄧處聽說我要來,心里高興,一再說要做好東道。我說你也是沁源的外人,怎么做東道?廣瑞一時語塞,笑道,請你喝酒總可以吧?我也笑道,喝酒倒是可以,但要到你家去喝。廣瑞家在長治,我本是調(diào)侃,他卻不反駁,沒問題,我拉你回長治,讓媳婦給你做三合面。我還要繼續(xù)調(diào)侃,老鄧插話道,你倆就別說這沒用的了,我是沁源人,改天去我家喝酒。我說,可你是城里的,我不進城。老鄧嘿一聲,少進城或有可能,不進城可能嗎?
一路扯著閑話,不覺走到溝的盡頭,見一泉水從一巖石上噴射而下,拋物線在秋陽里愈顯明亮,如果放大百倍,堪與雁蕩山龍湫媲美。所謂“雁蕩經(jīng)行云漠漠,龍湫宴坐雨蒙蒙”,不禁想起中學課本上的《雁蕩山》來。沈括感慨“世間溝壑中水鑿之處,皆有植土龕巖”,其實,于沁源而言,這些都太過尋常,沈括也是少見多怪。我把這番話說給二人聽,廣瑞對老鄧說,我這個老同學誰都不服,以前在課堂上經(jīng)常弄得老師下不來臺。老鄧卻笑笑,沈括其實也誰都不服,他說“靈運所不至,理不足怪也”,可沈括于沁源,何嘗不是“沈括所不至,理不足怪也”?三人相視一笑,那笑也仿佛拋物線,濺落在腳下草地上。
山水之間,其實最適合說瘋話,瘋話于山水也算一種性情。我指著山的那邊問是哪里,老鄧說是景鳳鄉(xiāng)黎和村,從這兒去景鳳,不繞路。又問東面的山叫什么,老鄧微微一笑,羊頭山,你最想去的地方。上次采風,我寫過一篇小文,文中說到下次到沁源,羊頭山定是首訪之地。不料,老鄧還記得此事。問老鄧什么時候去羊頭山,老鄧說,我們現(xiàn)在就在羊頭山下。又說,這個源頭其實是沁河北源的第二個源頭,主源在平遙黑城村謁戾山南麓,謁戾山就是羊頭山。
原路返回,風吹起,微微有些涼意。也僅是涼意而已,走在這樣的風里,其實最舒適,何況還有溪流,還有下午的秋陽,還有秋陽里啾啾的鳥兒。在沁源,無處不見鳥兒,沁源人喜歡說環(huán)境好不好,只有鳥兒知道。這話說得頗為自豪,低調(diào)的沁源人也有不顯山不露水的張揚。
走到村口,準備上車,老鄧拉住我道,不能走,還有好地方?jīng)]看呢。我有些納悶,老鄧指著高處那座院子說,那兒是劉少奇路居地,看見那塊牌子了嗎?是廣瑞掛的。我不明就里,看著廣瑞,廣瑞笑一笑,我在技術監(jiān)督局的時候,在澗崖底扶貧,看到這座老房子年久失修,想保護下來。問牌子是怎么回事,廣瑞說,保護總得有個標志吧?我就回長治找人做了塊牌子,落款村黨支部、村委會,掛在這里。我哦一聲,想,老鄧約廣瑞在此見面原是一種“預謀”,敢情澗崖底是廣瑞的“沁源老家”。
房子建在高處,門前是石砌高臺,臺前一左一右各修一坡,僅容得下獨輪車行走。繞東坡而上,進門見一座二進院,房屋破舊。院子西南角有道角門,從那兒出去是道岸,岸上長滿荒草,風吹過來,荒草“沙沙”作響。岸直通后山,進退隱蔽。前有高臺,易守,后有山路,易退,果然是個好地方。
劉少奇在澗崖底住了13天,留下不少故事。劉少奇化名許興仁,當?shù)匕傩战兴显S。有一天,一個村干部從角門走到劉少奇住的地方,被衛(wèi)兵攔住。村干部不知道老許就是劉少奇,與衛(wèi)兵理論,劉少奇聞聲出門,招呼來人進屋。劉少奇問,你們村里有多少土地?有農(nóng)會沒有?每年能產(chǎn)多少糧食?交多少公糧?交了公糧夠不夠吃?不夠吃怎么辦?村干部說,我們有山藥蛋,能喂豬,能采藥材。劉少奇說,好,你們有辦法,打日寇是全民族的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又一天,劉少奇出門散步,聽見橋下乒乒乓乓,民兵在石頭上鉆眼子,便近前問道,你們這是干什么?民兵說,我們造地雷。劉少奇又問用什么材料,民兵說很簡單,一硝二硫三木炭,再安引火線。劉少奇很高興,用石頭造地雷,這是大發(fā)明,是你們的創(chuàng)造。
據(jù)裴麗生回憶,1942年3月19日,劉少奇一行從華中阜寧單家港出發(fā),在八路軍115師教導旅13團護送下,越過封鎖線,于4月初到達山東東??h中共中央山東分局和115師駐地。7月下旬,山東分局派教二旅旅長曾國華率偵察分隊護送他們到微山湖湖西鐵道游擊隊駐地,由湖西軍分區(qū)司令員唐亮率騎兵連和金雨大隊,護送到魯西南,之后,由定曹游擊大隊護送到冀南浚縣,由東進縱隊386旅3團護送通過京漢線,8月下旬到達河北涉縣赤岸村129師師部。9月18日,劉少奇一行到達遼縣(今左權縣)麻田村中共中央北方局和八路軍總部駐地。10月初,裴麗生陪同太岳區(qū)黨委副書記聶真前往總部匯報工作,彭德懷指示他們護送劉少奇一行通過太岳區(qū)轉(zhuǎn)赴晉西北。10月中旬,裴麗生一行與劉少奇一行40余人,在總部部隊護送下到達武鄉(xiāng)縣王家峪村。劉少奇化名胡服,一身商人打扮,隨同人員和警衛(wèi)則是伙計打扮。10月18日,385旅派團長馬忠全率14團護送他們通過白晉路(祁縣白圭鎮(zhèn)至晉城市)封鎖線,太岳軍區(qū)參謀長畢占云率決1旅一部和太岳白晉武工隊前來迎接。10月19日,劉少奇一行到達沁縣松交村,稍作停留,又馬不停蹄地向太岳區(qū)黨委所在地沁源縣閻寨村急進。10月20日到達閻寨,恰遇日軍冬季大掃蕩。日軍第69和36師團從白晉線和同蒲線糾集日偽軍3萬人,由日軍第1軍參謀長花谷正指揮,分九路同時向太岳和太南區(qū)發(fā)動“全山西秋季剿共作戰(zhàn)”。形勢突變,劉少奇一行同薄一波、安子文、陳賡等旋即轉(zhuǎn)移到安澤縣桑曲村。裴麗生和畢占云繼續(xù)負責護送任務,劉少奇一行在25團6連的護衛(wèi)下向北轉(zhuǎn)移到安澤縣穆家垣村,從那里進入沁源大林區(qū)懷步峪附近。1942年年初,太岳區(qū)已在西線建立了由綿上縣澗崖底村經(jīng)平遙縣彭坡頭村、過同蒲路到平介縣北辛武和北溝村過同蒲路到北辛武的兩條交通線,形勢緊迫,他們決定讓劉少奇一行盡快與區(qū)黨委分開行動,走第一條交通線過平介。陳賡電令太岳三分區(qū)司令、洪趙支隊政委解學恭率洪趙支隊前來接應,洪趙支隊接到劉少奇一行后,經(jīng)陽城、定陽、紫紅、官灘、汝家莊、紅崖上、胡家溝,于當日傍晚到達澗崖底。途中劉少奇身著便裝,頭戴火車頭帽,身穿青布大褂,腳蹬布底鞋,依然商人打扮。同蒲鐵路和汾河封鎖線是敵人封鎖最嚴的地帶,為慎重起見,又調(diào)來平遙縣委書記王炯、縣長兼平遙縣游擊大隊隊長趙力之,平介縣委書記成克等,共同制訂過路方案。11月中旬,劉少奇一行由洪趙支隊護送,離開澗崖底,通過同蒲線到達晉綏根據(jù)地。
劉少奇一行從春走到冬,歷時9個多月,行程1500多公里,越過敵人103道封鎖線。12月30日,劉少奇回到延安,參加了七大的組織領導工作。
走出劉少奇路居地,見橋頭站著幾個老鄉(xiāng),坡道下圪蹴著幾個老鄉(xiāng),他們看見廣瑞紛紛打招呼。我跟在廣瑞身后沿西坡而下,廣瑞給老鄉(xiāng)一人遞了一支煙,我給一位年長者點煙,笑問道,您見過劉少奇嗎?老者本來圪蹴著,突然一拍大腿起身說,嗨,別提了,那時候我還小,就聽大人說來了個外地人,到處走,愛打聽,見什么都問,笑瞇瞇的,看著不普通,哪兒知道就是劉少奇呀!我逗老者,知道的話,您會不會跟他合個影?老者很智慧,會,還想弄個抖音呢。眾大笑。
【作者簡介】趙樹義,1965年生,山西長子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蟲洞》《蟲齒》《灰燼》《遠遠的漂泊里》《低于鄉(xiāng)村的記憶》《且聽風走》等。著有長篇小說《蟲人》。《蟲洞》獲趙樹理文學獎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