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鄉(xiāng)土世界之于高郵城的意義,更多的是水土之間的關系。水土關系維系著鄉(xiāng)土世界的秩序。大河漲水小河滿,密布的河流就像是平原的筋脈,水便是養(yǎng)育日常的血液??菟臅r候,土地焦躁無助,這在水系發(fā)達的高郵城也并不少見。風調雨順之外更多的是水之患。薄弱的水利工程使艱難生存的民眾果腹尚不能及,只能眼看著天災成為殃及城池的人禍。據(jù)新編《高郵縣志》統(tǒng)計:自明萬歷十九年(1591年)至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的三百多年間,高郵共發(fā)生127次較大水災,平均不到三年就發(fā)生一次。尤其在康熙八年、十年、十一年、十二年,高郵北鄉(xiāng)去往界首鎮(zhèn)方向的清水潭連年決口。康熙十三年(1674年),清水潭堵口即將完工時又決口。東西一片汪洋,茫茫無邊,風起則惡浪掀天,寒至則堅凌凍結。淮安府山陽、鹽城,揚州府高郵、寶應、江都、泰州、興化等七州縣的農田盡沉水底,民房漂蕩,男男女女流亡十余年,商民船只經此處時,沉舟殞命者不計其數(shù)??滴跏迥辏?676年),清水潭再次決口,旋瀾飛沫,如雷如電。蒲松齡在《清水潭決口》中寫道:
……波山直壓帆檣傾,百萬強弩射不息。東南濈濈魚頭生,滄海桑田但傾刻……
高郵城苦水久矣!這一點19歲離開故土的汪曾祺是清楚的,所以在他鄉(xiāng)見到鄉(xiāng)人,他總要問問家鄉(xiāng)的水。在《獵獵——寄珠湖》中,他這樣寫高郵的水:“腳下,河水澌澌地流過;因為入秋,萍花藻葉早連影子也枯了,水越顯得清冽;多少年了,它永遠隨和又寂寞地輕輕唱著。隔河是一片茫茫的湖水,杳無邊涯,遮斷旅人的眼睛?!?h3>一
汪曾祺筆下的家鄉(xiāng)水所呈現(xiàn)的寧靜、平和以及明凈,事實上是基于一種復雜的感情。1981年,闊別家鄉(xiāng)四十多年的汪曾祺受邀回鄉(xiāng),并欣然應允同時調查高郵的歷史情況。很快,因為《人民日報》的約稿,汪曾祺將回鄉(xiāng)的工作方向調整為調查高郵的“水利建設”。 汪曾祺在致鄉(xiāng)人劉子平的信中說:“《人民日報》知道我有回鄉(xiāng)之意,曾約我寫一點家鄉(xiāng)的東西,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均可。我現(xiàn)在想到的一個現(xiàn)成的題目是《故鄉(xiāng)水》。聽說高郵的水患基本上控制住了,這是大好事。我想從童年經過水災的記憶,寫到今天的水利建設。如果方便,請與水利部門打個招呼,幫我準備一點材料。胡同生(此人你當記得)在江蘇水利廳,屆時我也許拉他一同回來。他是水利專家,必可談得頭頭是道。”
這次調查家鄉(xiāng)水利,他去了川青、車邏兩個公社。個中細節(jié),在后來的文章《故鄉(xiāng)水》中均有記述。川青屬高郵湖的北鄉(xiāng),比鄰興化,是里下河平原的低洼之處,俗有“鍋底洼”之稱。宋代鄉(xiāng)人秦觀有詩曰“吾鄉(xiāng)如覆盂,地據(jù)揚楚脊”,形容高郵城如倒扣的水盂,川青、臨澤等地便是水盂之底。這里是上河來水的最終淤積之地,長年受水患之害。車邏則是高郵城的上游,濱運河東堤而居。上河來水必是破車邏壩或過車邏洞而東去,所以這里是遭受水患的首當其沖之處。在這兩個公社考察水利,基本上可以把高郵水利之“來龍去脈”理清明白。
車邏在運東之首,也是高郵城南去江都之咽喉要地。據(jù)傳,這里曾是秦始皇南巡舟車經過的地方,故有此稱。民間傳說里,人們總有一種依附名人的意圖,大概也是想蹭紅人的“流量”。眾多帝王中,秦始皇、唐太宗以及乾隆帝是被附會最多的人物。車邏在遠離城池的鄉(xiāng)間,汪曾祺是熟悉的。他的第一任繼母張氏,是公田張家莊人氏,即在車邏;第二任繼母任氏家住邵伯。他隨繼母張氏到張家莊去,和大姐坐獨輪車到第二任繼母邵伯任氏家去,都要從高郵城一直向南,車邏是必經之路。及至后來他去揚州、去江陰南菁中學、去西南聯(lián)大,都會經過水陸要津車邏小鎮(zhèn)。
汪曾祺在《木香花》中說:“……從運河的御碼頭上船,到快近車邏,有一段,兩岸全是木香,枝條伸向河上,搭成了一個長約一里的花棚。小輪船從花棚下開過,如同仙境?!彼f的仙境自然迷人,但車邏沿運河一線所承載的水患也是極其慘重的。可以說,引運干渠首的車邏洞、車邏閘、八里松洞、南關洞、琵琶洞、頭閘、周山洞、界首小閘、子嬰閘等水利工程,就像是書中的文字一樣,蘊含著豐富的記憶和錯綜復雜的情感。它們養(yǎng)育著水邊的“仙境”,也寓意著這是一處充滿災難的“魔界”,昭示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樸素道理。
水災對于當?shù)孛癖姸援斎皇呛翢o疑問的患難,然而對于一個作家而言卻可能是一次難得的創(chuàng)作機遇。也許這樣描述災難與一個作家的關系顯得有些令人心寒,但水對于一座城市、一個族群以及一個人的影響確實是錯綜復雜的。雖然不可以因此鼓舞慶賀,但它帶給人們利弊共生的影響也確實是客觀存在的。并且,汪曾祺對于水災的關注與思考是有一種基于宗族和階層的傳統(tǒng)與自覺的——學人楊早先生將其創(chuàng)作與階層的關系歸納為“水災敘事與士紳傳統(tǒng)”,可謂精當而深刻——可以確切地說,汪曾祺文章中的水意以及他日后對水的關注并非偶然。
關于水災敘述在高郵也有傳統(tǒng)。除了汪曾祺在《皇帝的詩》中所載,著名的康熙、乾隆二帝多次駕臨高郵視察水情,并留下關注水災和民生的詩詞外,本土詩人通過文藝表達對水災的記錄也很多,如談人格有《清水潭決紀事》:
危堤乍欲潰,驚走鳴鼓鼙。河弁詎弗聞,夜半貪安棲。
涓涓不早塞,后悔乃噬臍??蓱z千萬村,濁浪迷高低。
富家得船去,余劫歸犬雞。貧者不及遷,汩沒如鳧鹥。
談人格是當?shù)厥考?,也是汪曾祺的長輩。在《我的祖父祖母》中,他寫道:“我的祖母是談人格的女兒。談人格是同光間本縣最有名的詩人,一縣人都叫他‘談四太爺。我的小說《徙》里所寫的談甓漁就是參照一些關于他的傳說寫的?!睋?jù)《再續(xù)高郵州志·藝文志》記載,談人格,同治九年(1870年)考取江南第一名優(yōu)貢,光緒十四年(1888年)舉人,歷署贛榆縣教諭、淮安府教授,中舉后補授碭山縣訓導。同樣屬于士紳的汪曾祺族人楊福申,也有對水患的關注。楊福申是汪曾祺生母楊氏的叔祖父,終生未仕,替在京師的兄長管理家政,支應用度。他在《水車行》中夾敘夾議地寫道:
爰有頭閘設城北,水門苦高流苦塞。大田龜坼秧針枯,農夫仰天長太息?!嚢儆嬋饲в嫞暸炫热诵鷩W。踏車相戒勿偷惰,勞悴差逾袖手坐。……婦子遠餉來紛紛,人聲鼎沸天應聞?!爩⒓部喔娈斖?,弊政奚難一朝革。我聞因民所利利最溥,不費之惠在官府。愿將歌謠備采風,未必將來絕無補。賤士可憐言總輕,芻蕘安用鳴不平。
所以說,汪曾祺家族和高郵的士紳階層關注水患與民生絕非偶然。事實上,歷史上關于水患的記載很多,如明代學者童冀也有《水車行》,中有“但愿人常在家車在軸,不憂禾黍秋不熟”的喟嘆。汪曾祺關注水,乃是家鄉(xiāng)實情,是家族情懷,更是士紳階層的一種自覺。這種自覺相對于官方的關注顯得更為仗義與溫情,甚至會有比行政更有效的影響力和感染力?,F(xiàn)實里,關于水患之痛,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也常是對災難認定的一個痛點。究竟是因為運河大堤本身的薄弱,還是官方管制的不力——除了那種無可抗拒的災難之外,人的因素確實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這個問題或可通過另外一個例證得到一些啟示。
談水利建設,歷朝對運河之濱沿線城市的關注不可謂不殷切,但較之于天災,人心之險惡有時候是甚于自然的。運河流經高郵段,歷代興修水利力度很大,到清朝一代建成“歸海五壩”。 明后期以來,由于淮河水不能通暢地由洪澤湖東出清口會黃河,萬歷年間開始由里運河分減一部分入江。清初,運河屢次決口。 從康熙十九年(1680年)開始,靳輔建通湖22港,建歸江歸海減水壩、歸海壩共8座,都是土底草壩。 后張鵬翮改建為石壩,共5座,從高郵至邵伯依次為南關壩、五里中壩、柏家墩壩、車邏壩和昭關壩。后柏家墩壩廢,別建南關新壩,統(tǒng)稱“歸海五壩”。高家堰上的“仁、義、禮、 智、信”五壩稱“上五壩”,“歸海五壩”稱“下五壩”?!皻w海五壩”調節(jié)運河與運東平原之水位,吞吐之間控扼著里下河的安危與民生。江淮大水經由歸海壩東去,受危害最大的當然是下游洼地的城市,諸如興化這樣的縣城對于歸海壩放水最為關注。
然而,水對于興化和高郵,又有著不同的意義,正所謂“青蛙要命蛇要飽”。興化的知縣到了水情緊張的汛期,會帶著百姓駐在高郵的運河堤上保堤,因為高郵只要開壩,江淮之間的水就由此東去,歸于下河的“鍋底洼”,從而讓早稻絕收。1849年夏天,五十多歲的魏源出任興化知縣。興化地勢最低,宛如大鍋鍋底,洪水一來,最終全歸于此。附近幾縣人民全靠高郵城西京杭大運河的百里大堤攔著高郵湖和洪澤湖的洪水。當時長堤上設有五個大壩,遇上水情緊急,河官害怕長堤決口,掉了自己的烏紗帽,就會下令開壩泄洪。魏源上任后直奔大堤察看水勢,組織百姓筑護河堤,并阻止河官啟壩。他擔心自己位卑力單,不能說服河督,又親赴總督陸建瀛處擊鼓撞鐘,請求陸建瀛坐鎮(zhèn)救災。魏源自己則在風雨中奔走呼號,指揮七縣農民挑土護堤。暴雨持續(xù)下了一天一夜后仍沒見停歇跡象,河督發(fā)了急,當著總督的面再次強令啟壩泄洪。眼看興化的萬畝良田稻谷即將淹沒,魏源便頂著風雨,撲倒在河堤上,痛哭道,要啟壩就先讓水把他沖走!魏源帶頭站在河堤上,不肯離去,當?shù)厝罕娨姶?,紛紛涌上河堤阻止,場面十分壯觀感人:“自辰至未,屢為巨濤所漂,士民從者十余萬。”第二天傍晚,洪水退去。魏源渾身泥水,雙眼被暴雨和風浪擊打得赤腫如桃,總督陸建瀛見此,百感交集,忙從堤壩上扶起這位五十多歲的老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豈不信然?!边@一年秋后,興化縣獲得了特大豐收,百姓有感于魏源救稻之恩,稱其稻為“魏公稻”。
后來,魏源升任高郵知州,這是魏源最高也是最后一個官職。后在任上被削職旋即復職,魏源再也沒有赴任。魏源晚年曾寓居高郵兩年,增補《海國圖志》并作序,其“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在現(xiàn)代中國史上頗有聲望??梢哉f,這位湖南邵陽人是在高郵達到了他官運以及思想上的“高光時刻”。在里下河地區(qū),即便是在高郵,對于魏源政聲的了解,更多的是關于他帶幾萬民眾保堤的事情。興化人后來將其附祀在范文正的祠堂,人們心心念念的依舊是他以身護田的事跡??梢姡c里下河平原有著休戚相關的聯(lián)系,理好了水政,旱澇保收,大概是老百姓心中真正的“終極考核指標”。
汪曾祺對家鄉(xiāng)水患的直接認識,以及日后走到哪里都惦記高郵水情,大概是以1931年江淮特大水患為記憶中心的。這是時年十歲的汪曾祺印象最深的一次水患,也是里下河平原百年未遇的一次特大災害。汪曾祺在《我的家鄉(xiāng)》中回憶這場他親歷的大水:
……陰歷七月,西風大作。店鋪都預備了高挑燈籠——長竹柄,一頭用火烤彎如鉤狀,上懸一個燈籠,輪流值夜巡堤。告警鑼聲不絕。本來平靜的水變得暴怒了。一個浪頭翻上來,會把東堤石工的丈把長的青石掀起來??磥淼淌潜2蛔×?。終于,我記得是七月十三(可能記錯),倒了口子。我們那里把決堤叫做倒口子。西堤四處,東堤六處。湖水涌入運河,運河水直灌堤東。頃刻之間,高郵成為澤國。
1931年8月26日高郵決堤之后,滬上《申報》9月1日刊登了江蘇水災義賑會題為《救命!救命!!救命?。?!》的緊急啟事。后來的高郵救災,主要由上海華洋義賑會主持,主體款項來自一位自稱“林隱居士”的匿名善人20萬元的捐款。華洋義賑會復堤的倡議者、監(jiān)管者是美國傳教士托馬斯·漢斯伯格(中文名何伯葵),工程的技術人員是隱退的王叔相將軍。
對這場大水的救助由政府和民間力量共同完成,且民間力量遠遠超過了“當局”,這在賑災歷史上也是一件頗有意味的事情。汪曾祺對于地方組織的救災行動,在他的小說《釣魚的先生》中有所提及,實際上,正是以小說人物王淡人的原型汪菊生為代表的士紳們通力合作,與政府共同完成了這場世紀災難的營救工作:
……民國二十年發(fā)大水,大街成了河。我每天看見他蹚著齊胸的水出去,手里橫執(zhí)了一根很粗的竹篙,穿一身直羅褂,他出去,主要是辦賑濟。我在小說《釣魚的醫(yī)生》里寫王淡人有一次乘了船,在腰里系了鐵鏈,讓幾個水性很好的船工也在腰里系了鐵鏈,一頭拴在王淡人的腰里,冒著生命危險,渡過激流,到一個被大水圍困的孤村去為人治病。這寫的實際是我父親的事。不過他不是去為人治病,而是去送“華洋義賑會”發(fā)來的面餅……
汪曾祺強調“這件事寫進了地方上人送給我祖父的六十壽序里,我記得很清楚?!蔽恼轮刑峒暗摹叭A洋義賑會”某種程度上成為這次救災的重要力量,而這種力量正是以自發(fā)自救為緣起的。士紳作為民間力量的主導,在這個危情時刻起到了關鍵的作用。當時設在上海的華洋義賑會是一家教會主辦的慈善組織,該組織在泰州地區(qū)的負責人何伯葵為何會組織來高郵調查災情并最終提議和組織救災工作?一方面是當時媒體的集中報道引起了國際性的關注,就連美國航空英雄林德伯格夫婦也駕駛飛機在災區(qū)進行了航拍和災情調查;而另一方面也是興化人的努力。興化在里下河腹地,當?shù)厝酥肋\河大堤不修復,日后災難還是會降臨,所以興化人赴泰州找到何伯葵,申告災情,促使他靠著自造的船只到高郵地區(qū)調查災情,并赴上海匯報情況,最終說服華洋義賑會確定撥款賑災。
然而,修復高郵大堤的費用以及修堤的主要人員仍舊是民眾中鐵肩擔道義的士紳們,這在后來的研究資料中也屢有提及。華洋義賑會收到江北的捐款范圍很大,就連當時歌廳的舞女藝人都紛紛解囊相助,而這筆善款的主體部分則是一名未能查到姓名的“隱士”毀家紓難,定向捐助江北修復大堤。近百年后,再看這位隱士寫給當時華洋義賑會的信——這是他與這場災難唯一的一點蛛絲馬跡的聯(lián)系,依舊能夠看到士紳們在大難面前的自覺擔當:
敬啟者:
鄙人遁跡深山,與世隔別,已有年矣,而尚有一線之牽,未能盡絕者,乃兒女輩每將滬上日報,匯寄山間。兒輩孝思不匱,恐我深山寂寞,藉報紙以解煩悶,鄙人亦不忍拒卻。惟寄來報紙,日積月累,從未拆閱,悉皆束之高閣。日來鄙人靜坐不寧,心潮起伏,頗覺不安,自念心性不純,渣滓不盡,擅作面壁妄想,引以自責。一面仍誠念鎮(zhèn)靜,多方自貶,依然不能自止。隨手撿取報紙一束,展開閱看,藉解繁念。詎料各報詳載南省各地水災,水深火熱,災情洶涌,并有胡文虎大善士捐助虎標萬金油、頭痛粉、八卦丹、清快水等各種藥品及巨額捐款,并由海外僑胞,國內善士,踴躍認捐,拯救浩劫。鄙人隱居幽谷,觀此慘狀,不禁觸目驚心。竊以連日之心潮起伏,坐立不寧,實為我佛慈悲,默示救人救己之真諦。雖我輩以色空兩字自守,然終不能見死不救,故毅然扶杖下山,與妻兒輩商毀家紓難之策。幸妻孥等樂而不拒,一致贊成,并促鄙人救災如救火,速于進行,業(yè)將所有薄產全數(shù)變賣,得洋二十二萬九千八百余元,除提出洋二萬九千八百余元,為山荊終老之資,及兒輩分潤外,今將余剩洋二十萬元懇托友人匯呈貴會,以充災振之需。素仰貴會歷來辦賑認真,款不虛糜,實惠災黎,活人無算,全國有口皆碑,毫無宗教歧視,及政治作用。惟是自慚綿薄,明知杯水無補于車薪,尚望華洋善士,鑒我愚誠,聞風興起。要知此次災情,為千古罕有之浩劫,凡我國人,自應共同奮起維護,庶災后余生,稍得保存元氣。尚望貴會諸大善長,抱己饑己溺之懷,登高呼救,則聚沙不難成塔,集腋乃可成裘,俾數(shù)千萬嗷嗷待斃之災民,更生得慶。而鄙人在山,當為諸大善長朝夕馨香禱祝于無涯矣。鄙人俗事終了,即日重入道山,從此心地清涼,不與世事,不復再履層寰半步矣。
此致
華洋義賑會諸大善長先生慈鑒。
林隱居士合十
再啟者,鄙人續(xù)見連日報載江北水災異常嚴重,積水不退,慘象難詳,可否將鄙人助款,移賑江北。現(xiàn)在亟宜宣泄積水,以工代賑,兩受其益,使災民有更生之望,則來歲春耕,不致顆粒無收,尚乞諸善長注意及之,倘鄙意與事實有不能進行之處,則請貴會擇要支。
林隱士毀家紓難的義舉,給這場災難的營救帶來了一線光亮。在費用來源得到充分保障之后,何伯葵先生來郵組織修復大堤。對于這個教會人士而言,工程技術問題并非他的專長。于是,技術問題由一名歸隱鄉(xiāng)間的水利專家王叔相來解決。
王叔相本名王寶槐,1868年農歷六月十九日出生于淮安府清河縣清江浦(今淮安市清浦區(qū)),以字行,民間又多稱“王將軍”,系中國同盟會會員、法國水利學科博士、蘇皖邊區(qū)政府參議會駐會參議、上海華洋義賑會蘇北分會負責人、江蘇省政府議員。這位王先生喜收藏、精鑒賞,工書法,善詩文,尤擅治水,著有英文版《河海水利工程紀要》,今散佚,另編著《勘泊紀略》,為民國鉛印本,幸有存世。王將軍是有獨立性格的士紳,當年負氣辭了國民黨的職務就是對當局不滿。后來勉強同意參加運河水災情況勘估是因為不忍下河生靈涂炭。華洋義賑會請王將軍作為修復工程的技術總指揮,那只是江蘇省政府單方面的推薦。王將軍熟悉運河情勢,是專業(yè)的水利工程學家,又多次參與過運工的修建,他自然是最適合的人選。華洋義賑會的紹特先生寫信給何伯葵,讓他商請高郵縣府出面去請王將軍。何伯葵擔心自己一人難以說服王將軍,便又請他的夫人艾格里斯——一個淮安長大的孩子——幫助他一起去請王叔相將軍。艾格里斯的父親詹姆斯·伍茲是位醫(yī)生,在淮安創(chuàng)立了仁慈醫(yī)院并成為主管人,在淮安長大的她也是這所醫(yī)院的護士。當年,王叔相的母親病重,請了好幾個中醫(yī)都束手無策,急得家人團團轉。老太太一生信佛,堅決不肯去洋人的醫(yī)院。艾格里斯的父親是個熱心人,聽說王將軍的母親病重,就派人去探望,并讓自己醫(yī)院的一名中國醫(yī)生前去出診治療,不久大病痊愈。從此,這兩個家庭也就結下了情緣。
王叔相到高郵修堤,提出要求有三:不聽官方遣用,不受任何職務,不取分文薪酬。這是民間士紳階層的骨氣。當然,這里并非刻意將民間和官方形成對立之勢,只是強調士紳階層有自成一派的處世風格,它并不依賴于行政或者經濟手段,而更多的以氣節(jié)以及真才實學為基石,在危難之際更能突顯其獨特性,是一種非常迷人的民間自救形式。
鄉(xiāng)人金實秋在《水邊的抒情詩人——說說汪曾祺與故鄉(xiāng)水》里,回憶了汪曾祺回鄉(xiāng)的經歷,特別是關注和考察水利的經過:1981年10月6日,汪曾祺乘車南下,7日先抵南京,在南京逗留三日,先找了初中同學、江蘇省水利廳總工程師胡同生,聽他介紹高郵的水利工程。10月10日自南京抵高郵,11月23日前往鎮(zhèn)江。汪曾祺在高郵住了一個多月,期間走親訪友,游玩勝跡,也觀察故鄉(xiāng)市井人物,還要為母校與機關干部舉辦文學講座。而《故鄉(xiāng)水》是已經答應必須完成的任務,因此汪曾祺“硬是擠出時間,起早帶晚地翻閱了當年出版的《運工??贰犊被垂P記》等大量有關高郵水情的文字、圖片資料,還接連參加了由高郵水利專家、水利技術人員介紹情況的座談會,訪問了縣里幾位前后主持水利工作的領導同志,并到運河畔的車邏公社、‘十年九澇、十澇九災的全縣地勢最低洼的川青公社實地考察了一天?!?/p>
在汪曾祺的《故鄉(xiāng)水》中,除了交代寫作的前因后果外,還用超過一半的篇幅記錄了對“老楊同志”的采訪。這位老楊同志帶領大家興修水渠,讓久受水旱之苦的車邏地區(qū)有了自流灌溉,但因為私自買賣耕牛籌集經費,修渠又占了私田與私墳,被人聯(lián)名控告,最后的處理是撤職,留黨察看。汪曾祺對這位“以民為本”的前官員相當欣賞,在《故鄉(xiāng)水》的末尾寫道:
對于這個人的功過我不能估量,對他的強迫命令的作風和挖掘私墳的作法無法論其是非。不過我想,他的所為,要是在過去,會有人為之立碑以記其事的?,F(xiàn)在不興立碑,——“樹碑立傳”已經成為與本義相反的用語了,不過我相信,在修縣志時,在“水利”項中,他做的事會記下一筆的。縣里正計劃修纂新的縣志。
意猶未盡,汪曾祺又補了一筆:“這位老楊中等身材,面白晳,說話舉止溫文爾雅,像一個書生,完全不像一個辦起事來那樣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的人。”
汪曾祺1986年寫作的《他鄉(xiāng)寄意》,再次確認了他1981年回鄉(xiāng)的主要動機是“關心水災”:
……縣城的西面是運河,運河西堤外便是高郵湖。運河河身高,幾乎是一條“懸河”……民國二十年的大水我是親歷的。湖水侵入運河,運河堤破,洪水直灌而下,我家所住的東大街成了一條激流洶涌的大河。這一年水災,毀壞田地房屋無數(shù),死了幾萬人。我在外面這些年,經常關心的一件事,是我的家鄉(xiāng)又鬧水災了沒有?前幾年,我的一個在江蘇省水利廳當總工程師的初中同班同學到北京開會,來看我。他告訴我:高郵永遠不會鬧水災了。我于是很想回去看看。我十九歲離鄉(xiāng),在外面已四十多年了。
苦水久矣的高郵城,對于汪曾祺而言也是苦楚的,這種苦楚之意和由來已久的士紳們對水之苦情的關注與關心出于同一種情懷。他和父親汪菊生一樣,即使在水災頻仍的時候,自身也不存在艱難的生計問題,但他們仍然會想到別人的苦難與悲情,這是一種自覺的情懷,所以水一直成為他人生和寫作中的必然關注。
水破壞過歷史,也養(yǎng)育著當下,更在某種意義上昭示著未來。水究竟在汪曾祺,在高郵小城以及平原乃至所有土地上有著怎樣深沉的意義?對這個問題不必去做什么理性的探究與歸納,文學的表達反而顯得更加人性和溫情。水土關系的某種隱喻與哲思,就像是水鄉(xiāng)人天生柔婉綿密的情緒,難以被真正地準確解讀。多水或者缺水,都是水與土緊密而深刻的關系,這種關系維系著古往今來的許多事實,或至少是與生長有密切關系的——在平原的世界里,這更是超越肉身生長的一種精神構造。汪曾祺曾自我總結為:“有何思想,實近儒家。人道其里,抒情其華?!卑磳W人楊早之意,他的文字里雖不乏洋洋出塵、不滯于物的道家風韻,但根底是儒家的詩教傳統(tǒng),也是士紳傳統(tǒng)的倫理核心。
這一點在汪曾祺的水災敘事里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后人對汪曾祺的種種評價,有這樣一個很不錯的歸納——抒情的人道主義者。
士紳并非是某個城市的“專利”,在高郵小城,或者如同高郵一般的諸多小城中,這樣的人很多,只不過他們在一個時期、一個地方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一點,毋庸諱言,這種品質和精神一直影響著我們城鄉(xiāng)共生的生活。本來,市井與鄉(xiāng)土在地理上被人為割裂,在精神上也存在著顯著的差異,但是因為水,它們又發(fā)生著肉身和精神上的聯(lián)系。作為在市井中悠然生活的士紳,他們本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即便是災害到來的時候,他們事實上也可能比鄉(xiāng)民有更多獲救或者逃跑的機會,但是,當車邏洞的水一瀉千里帶來患難的時候,無情的水流中也有士紳們心里流淌出來的悲天憫人之意。
汪曾祺在此生活的十九年,特別是經歷了那場刻骨銘心的水患,歷朝水患中士紳們對民生之艱的喟嘆,成為一種隱秘而強大的民間情緒,維系著紳民之間的聯(lián)系。今天,雖然城鄉(xiāng)被“二元”兩個字在形式上割裂,但這種相互的安慰與共生依舊生生不息地溫暖著我們的生活。如果我們溯流而上的話,遠到屈原的《離騷》中也有“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深情嘆息。在我們這個歷來重視農業(yè)的國度,關注水土交融基礎上的民生,是一種由來已久的傳統(tǒng)。而今天我們關注農業(yè)、農民、農村問題的根本,也自然是此中世代流傳的民本思想。這不僅是個古老的話題,也是一個時代的話題,更是一個面向未來的話題。
汪曾祺作為文學家,用深情的筆調寫了許多與水有關的文字,以至于他的文字里總是有水意。在《菰蒲深處·自序》中,他講道:“我的小說常以水為背景……記憶中的人和事多帶有點泱泱的水氣,人的性格亦多平靜如水,流動如水,明澈如水?!倍凇端l(xiāng)雜詠》中他更是直陳:“怪底篇篇都是水,只因家住在高沙?!?/p>
水土在城鄉(xiāng)是一個話題,更是一個關乎民生的偉大命題。對于寫作者而言,“沾染”了一點聯(lián)系都會是幸運的。文學里的城鄉(xiāng)世界中,水患或者缺水既是災難,也是力量,更是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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