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毓智

[關鍵詞]進行時;時態(tài);體標記;完成體;語言接觸

[摘 要]“進行時”本是一個指示英語語法范疇的名詞術語，卻在當今漢語中用來表達有關的語法意義，具有名詞性、動詞性和助動詞性等多種語法功能，使用的范圍包括日常對話、文學作品、報刊雜志、政府文告等。其功能主要有四種：一是指示某一時刻正在發(fā)生的動作行為;二是表達沒有終結點、永遠持續(xù)下去的動作行為;三是刻畫同時進行的多個動作行為;四是描寫臨時發(fā)生的短暫動作行為。這四種用法分別對應于英語進行體的四種主要功能，然而這種現(xiàn)象并不是漢語語法對英語語法的簡單直接借用，而是受到漢語語法體系的改造，甚至也涉及動詞“進行”的語義功能的影響。本文的分析確認了兩種語言接觸所帶來的一種特殊語法借用方式，對語言接觸研究具有方法論上的價值。

1. 引言

在漢語里，“進行時”這個詞在過去的一二十年里成為了極富有表現(xiàn)力的高頻詞，以至于《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初次把它收錄進去。它的語義和語法功能多種多樣，本文調查分析的是其下述用法：

（1）“周末愉快?！薄熬氒囘M行時?！薄凹佑?。”（BCC對話語料庫）②

（2）“今天才穿毛褲啊，你也挺年輕的?！薄案绺鐡Q公司了？”“正在進行時?！?（BCC對話語料庫）

（3）改革只有進行時，沒有完成時。（《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

（4）“回家大吃大喝胖子進行時?！薄拔疫@幾天每天都只吃了一頓，一哈都覺得腰細了?！保˙CC對話語料庫）

（5）趙婀娜下了夜班，休息兩三個小時，參加《兩會進行時》直播。（《人民日報》2017年3月15日）

在上述用例中，“進行時”這一個詞所表達的意義和語法屬性既相互關聯(lián)，又明顯有別。（1）的“進行時”相當于一個句末助動詞，意思為“正在練著車呢”。在（2）中，它的作用相當于一個動詞，替代其前的具體動作行為，意思是“正在換公司的過程中”。（3）中“進行時”是名詞，做動詞“有”的賓語，表示長期持續(xù)下去的行為。（4）的“進行時”與靜態(tài)的屬性名詞搭配，表達某一次享受美食的行為。（5）的“兩會進行時”是指兩個事件同時進行：一邊是兩會在舉辦，一邊是電視臺在直播。目前學界對上述現(xiàn)象還沒有任何系統(tǒng)的調查分析，我們的工作是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初步探討。

首先，我們要弄清兩個既有密切聯(lián)系又有本質不同的語法概念：時態(tài)（tense）和體標記（aspect），它們屬于兩個不同的語法范疇，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刻畫描寫動詞的語法屬性。時態(tài)是表達動作行為發(fā)生的絕對時間位置，英語有三種時態(tài)：一、過去時，例如：John worked yesterday;二、現(xiàn)在時，例如：John works today;三、將來時，例如：John will work tomorrow。然而漢語沒有對應的語法標記，而是借助于副詞或時間詞來指示動詞的時間信息，諸如“小王昨天上班了”“小李今天上班”“小李明天要上班”等。體標記則是刻畫動作行為的進行狀況，英語的體范疇有兩種：進行體（progressive aspect）和完成體（perfect aspect），漢語的體范疇則有三種：實現(xiàn)體“了”、進行體“著”與結束體“過”（石毓智 1992、2010：229-247）。

雖然漢語和英語都有進行體，然而人們對“進行體”這一概念的認識應該是從學習英語的過程中獲得的，因為關于英語體標記的用法是中小學英語教育的主要內容之一，而中國的語文教育基本上是不講語法的。因為漢語中沒有時態(tài)和體標記的對立，大眾一般區(qū)分不開時態(tài)和體標記這兩個不同的概念，加上“進行”這個高頻率的動詞又常與“時”搭配使用，表達某一動作行為正在發(fā)生的時候，另一個動作行為出現(xiàn)了，如此讓人們更難以區(qū)分時態(tài)與體標記①，例如：

（6）酒會進行時， 臺上開始了精采的表演。（《人民日報》1955年3月09日）

（7）演出進行時， 臺上演員連說帶唱，紅木桌旁的觀眾連喝帶吃。（《人民日報》1997年3月06日）

（8）比賽進行時， 初冬的門多薩雨雪交加，氣溫只有2攝氏度。（《人民日報》2001年6月19日）

雖然上述“進行時”的用法不是本文考察的重點，但是這種用法也影響了這個詞的語法功能，下文有進一步的討論。

此外，“進行體”是一個語言學專業(yè)術語，對大眾來說是一個陌生的概念，所以在語言應用中，人們則用“進行時”來指代“進行體”。在語言發(fā)展的過程中，大眾約定俗成的力量往往大于學術道理，我們下文的分析尊重這一大眾使用“進行時”的語言事實，在引例中尊重大眾的用法，然而在討論時則按照語法學的標準術語用法“進行體”。此外，在現(xiàn)實語言使用中，也有人把“進行時”寫成“進行式”的，本文則把它們看作同一概念的兩個不同書寫方式，即作同一現(xiàn)象看待。例如：

（9）他說：“你戀愛過嗎？”珮柔震動了一下?！笆堑??！彼f?！罢谶M行式？還是過去式？” （瓊瑤《浪花》）

（10） 而子女的衣服由媽媽洗，卻成了天經(jīng)地義的現(xiàn)在進行式。（BCC微博語料庫）

（11）一部名著以“正在進行式”邊寫邊演。（BCC微博語料庫）

（12）我跟他是同床共枕過，事實上，這種情況還是處于進行式。（BCC微博語料庫）

（13）不是失戀，是亂七八糟戀，現(xiàn)在進行式。（BCC微博語料庫）

下面將從英語進行體的語法功能來探討當代漢語“進行時”一詞意義和用法的成因，并輔以漢語進行體“著”的用法來幫助說明有關現(xiàn)象的特征。

2. 英語進行體的語法功能

英語進行體的基本形式是判斷詞加上動詞的現(xiàn)在分詞形式：be + V-ing，其基本功能是指示某一時刻正在發(fā)生的動作行為。進行體又可以與過去時、現(xiàn)在時和將來時搭配使用，進而還可以與被動式、完成體聯(lián)合使用形成更加復雜的語法形式以表達各種細致而豐富的時體內容。下面的用例和分類主要是根據(jù)Quirk et al.（1985：179-209）和Swan（1996：463-466）。

進行體的功能之一：指示在某一時刻動作行為正在進行之中。例如：

（14）When John came in my office， I was reading a book.（過去進行體）

（15）The wind is blowing hard now.（現(xiàn)在進行體）

（16）Will you be going out this evening？（將來進行體）

（17）Your suit is being cleaned in this moment. （現(xiàn)在被動進行體）

（18）I have been working on this project since last year. （現(xiàn)在完成進行體）

漢語的體標記“著”也具有與上述英語進行體一樣的功能，但是不需要也不能用判斷詞“是”，而是時常與副詞“在”“正在”等搭配使用（朱德熙，1982：71-72）。有一點特別值得注意，當這些副詞出現(xiàn)的時候，“著”甚至可以省略而所表達的意思基本不變，比如“我正在吃著飯呢”也可以說成“我正在吃飯呢”。例如：

（19）鋪滿陽光的客廳里，透正一個人出神地聽著音樂。（江國香織《東京塔》）

（20）我正在不遠的一棵柳樹下坐著呢。（老舍《櫻海集》）

（21）素裳坐在一張搖椅上，正在不動的看著莫泊桑的《人心》。（胡也頻《到莫斯科去》）

（22）1949年3月的一天，我正在九龍花墟道寓所里改著《中國文摘》的稿子，忽然聽到一陣叩門聲。（蕭乾《往事三瞥》）

（23）這時小橋下的溪水邊，有個穿粉紅褂子的姑娘，正在低頭洗著衣服。（《冰心全集》第五卷）

進行體的功能之二：蘊含動作行為尚未達到結束點，由此引申為表達長期持久而不會終結的動作行為?，F(xiàn)實世界中的典型動作行為都由三個發(fā)展階段組成：一是從無到有的實現(xiàn)點，二是持續(xù)一定的時段，三是終結點（石毓智，1992）。當一個動詞加上進行體標記時，它所代表的動作行為就被自然識解（construal）為“尚未到終結點”或者“缺乏終結點”。在英語中，進行體的這一蘊含意義與副詞always，continually，forever等搭配使用，用以表達長期持久的動作行為。例如：

（24）Im always losing my keys.

（25）Grannys nice. Shes always giving people little presents.

（26）Im continually running into Paul these days.

（27）That cats forever getting shut in the bathroom.

（28）When Alice comes to see me， I am always meeting her at the station.

（29）Im always meeting Mrs Bailiff in the supermarket.

（30）Bill is always working late at the office.

同樣，漢語中進行體“著”也具有上述英語進行體的語用引申用法，常與“永遠”、“永不”等副詞搭配使用，來表達沒有終結點的永恒持久的動作行為。例如：

（31）勞動永遠伴隨著我，并且讓我心甘情愿。（張煒《你在高原》）

（32）這就是我向往著的、永遠會向往著的人的極境和美的極境。（莫言《紅高粱家族》）

（33）小山般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永不疲倦地拍擊著荒涼的、赤裸的河岸。（劉斯奮《白門柳》）

（34）國際貿易，如同江河湖海的水，永不休止地奔涌循環(huán)著，造福著人類！（BCC科技文獻語料庫）

（35）時光永不停息的穿梭著，漸行漸遠的青春年華，總有一種懷念卻永遠鐫刻在我們的心中。（BCC微博語料庫）

（36）那另一只眼睛，卻總是朝著企業(yè)上的利害關系，而且是永不倦怠地注視著。（茅盾《子夜》）

（37）浪花撲涌下所激卷的這道白痕，白痕是浪花翻滾時的景像，它們永不停止的回蕩，又永不停止的反復拍擊著島嶼的礁巖。（七海《飛龍記》）

（38）可這間屋子是裝有空氣調節(jié)器的，永遠保持著十九點五度的恒溫。（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

（39）空氣里永遠充滿著活躍的青春氣息。（《冰心全集》第七卷）

進行體的功能之三：用動詞的現(xiàn)在分詞形式構成狀語從句（adverbial clause），表達某一動作行為正在發(fā)生時，另一動作行為同時發(fā)生。例如：

（40）Knowing her tastes，I bought her a large box of chocolates.

（41）I dont like to go to a country， without knowing something of the language.

（42）Calling early，I found her at home.

（43）Leaving the room，he tripped over the mat.

（44）Her aunt having left the room， I asked Ann for some personal help.

（45）With the audience turning restive， the chairman curtailed his long introduction.

漢語的進行體“著”也具有與英語進行體上述用法相同的功能，在下面的例子中，“V + 著”短語表示所標記動詞所代表的行為發(fā)生的同時，另一個動作行為也在進行著。這里的體標記“著”一般是不能省略的，否則句子就不合語法。例如：

（46）他們共同看著一個中年的女人走來，又看著她走出胡同。（余華《愛情故事》）

（47）聽了半晌低聲的交談，這才見少婦攙著一個中年婦人緩慢地走出來。（林語堂《朱門》）

（48）兩個警察就押著一個人出了巷道。（賈平凹《高興》）

（49）幾聲汽車笛聲響過，羸官、吳海江陪著一個人登上主席臺。（劉玉民《騷動之秋》）

（50）今天我又在前門碰見他，另外追著 一個人要錢。（張恨水《春明外史》）

（51）他正講著話，看見張信領著一個人走進園子里來。（趙樹理《三里灣》）

（52）他留下四個人警戒和封鎖帳篷里的敵人，自己親自帶著一個偵察員向獨立家屋摸去。（魏巍《東方》）

進行體的功能之四：與靜態(tài)的屬性詞語搭配，表達臨時的短暫的具體動作行為。這一功能似乎與上述的功能二相互矛盾，其實兩者都是從進行體的基本用法自然衍生出來的，只是識解的角度不同而已。功能二是從進行體所指示的動作行為缺乏終結點這一語義特征衍生出來的，而功能四則是從時間的延展性引申而來的。在正常情況下，某一時刻發(fā)生的動作行為往往具有這樣的蘊含義：有關行為是發(fā)生于這個時刻不久之前，而又結束于這一時刻之后，即持續(xù)一定的時間量。那么這一蘊含義與靜態(tài)詞語諸如名詞、形容詞等搭配時，往往表示一個短暫的具體行為。例如：

（53）a.? We are living in the country. （臨時居?。?/p>

b.? We live in the country. （長期居住）

（54）a. He is being a nuisance again. （短暫行為）

b. He is a nuisance. （長期屬性）

（55）a. He is being naughty again.（具體行為）

b. He is naughty.（穩(wěn)定屬性）

（56）a. The neighbors are being friendly.（具體活動）

b.? The neighbors are friendly.（長期狀況）

上述各組例子的a句都是表達一個臨時的具體行為，而相應的b句則表達持久穩(wěn)定的狀態(tài)。比如，（53）的動詞live用于進行體時表達臨時居住某國，其對應的非進行體用法則表達永久居住某國。（56）的friendly用于進行體時，指示當前某個表達友好的動作行為，而其非進行體則表示長期穩(wěn)定的狀況。

然而，漢語的進行體“著”沒有英語進行體的上述功能四，比如漢語的判斷詞“是”是不能與“著”搭配的，漢語的動詞“居住”也沒有英語live的相關對立用法。

3. 漢語“進行時”一詞的四種表達功能

受英語“進行體”這一語法概念影響而產(chǎn)生的漢語新詞“進行時”，也具有四種不同的表達功能，恰好與英語進行體的上述四種用法平行對應。可是我們并不認為，英語進行體的四種用法分別獨立影響漢語，所以才出現(xiàn)“進行時”的四種用法，而是漢語使用者根據(jù)進行體的基本功能“某一時刻正在發(fā)生的動作行為”自然引申出來的。就如同漢語宋代產(chǎn)生的進行體“著”也有多種用法一樣，這并不是受任何其他語言影響的結果，而是根據(jù)其基本功能自然衍生出來的（石毓智、李訥，2001： 126-150）。本節(jié)就分別舉例說明當代漢語“進行時”一詞的各種表達功能。

3.1“進行時”表達正在進行的動作行為

這種用法對應于英語和漢語進行體的上述第一種功能，經(jīng)常用在形容詞或者動詞謂語之后，也可以像一個獨立動詞一樣單獨作謂語，常與副詞“正在”等搭配。例如：

（57）“風云師兄好?！薄昂玫陌?，我在午餐進行時?！薄?點才吃，師兄忙到這么晚呀？”（BCC對話語料庫）

（58）“書看完了沒呀？”“現(xiàn)在進行時?！薄澳阋稽c也不愛看這書！想當初我上著課兩天就看完了！”（BCC對話語料庫）

（59）“竟然下雪了？”“還挺大呢，下一夜了還在進行時?！薄鞍?？冷嗎？”（BCC對話語料庫）

（60）“感謝，我試試?！薄安挥每蜌饫病！薄盁峄瘃R刺正在進行時。”“嗯，在看?！保˙CC對話語料庫）

（61）的確，小說寫的都是作家所經(jīng)歷過、認識了的生活，都是過去進行時。（《人民日報》1986年12月11日）

（62）中美在亞太地區(qū)良性互動，既有成功的過去時，也有大量的進行時，更有充滿潛力的將來時。（《人民日報》（海外版）2015年8月6日）

（63）可口可樂中國公司總裁就坦言，“西進”對可口可樂是正在進行時，而非將來時。（《人民日報》（海外版）2001年2月15日）

（64）河南信陽樂兵當前，地方換屆正處于進行時。（《人民日報》2016年5月24日）

（65）華能援建仍處于進行時，投資18億元，打通派墨公路。（《人民日報》2016年7月4日）

（66）長三角區(qū)域合作的活躍度在上升，制度層面的合作已處于進行時。（《人民日報》2011年4月11日）

（67）事實上，中國經(jīng)濟活力的迸發(fā)早已處在進行時。（《人民日報》（海外版）2015年8月28日）

上文指出，英語的進行體可以與各種時態(tài)甚至完成體等語法手段搭配使用來表達各種復雜的情況，對于這些表達功能，漢語“進行時”一詞則可以通過添加適當?shù)母痹~或者動詞來實現(xiàn)。比如，（57）和（58）是通過加副詞“在”、“正在”來表達英語現(xiàn)在時與進行體的復合功能，（61）則是通過加副詞“過去”來表達英語的過去時與進行體的復合功能。（65）的“仍處于進行時”和（66）的“已處于進行時”，則對應于英語的現(xiàn)在完成進行時。上述用法中，有時候“進行時”只是相當于一個動態(tài)助詞“著”，比如“練車進行時”相當于“正練著車”，“下雪進行時”則是說“正在下著雪”。然而，有時候“進行時”則兼有一個實義動詞的功能，比如“午餐進行時”是說“正在吃著午餐”，“熱火馬刺進行時”是指“熱火馬刺正在進行著比賽”，即分別蘊含了動詞“吃”和“比賽”。

還有的時候，“進行時”可以用作形容詞或者屬性名詞，表示現(xiàn)實存在的狀態(tài)，而不表達動作行為的正在進行。例如：

（68）將美麗停留在進行時！（BCC對話語料庫）

（69）而子女的衣服由媽媽洗，卻成了天經(jīng)地義的現(xiàn)在進行式。（BCC對話語料庫）

（70）由于日本一再否認歷史事實，“慰安婦”問題依舊是現(xiàn)在進行時。（《人民日報》2017年11月1日）

例（68）是說“使得美麗永遠是現(xiàn)實存在的（永不消失）”，（69）則是指“子女讓母親洗衣服這種事情是社會現(xiàn)實”，（70）則是講“慰安婦還是現(xiàn)實存在的問題”。也就是說，這些用法不指示任何具體的動作行為，屬于靜態(tài)的狀況描寫，類似于形容詞或者屬性名詞的語義特征。

3.2“進行時”表達沒有終結點的持久或永恒的行為事件

上面講過，不論是英語的進行體還是漢語的“著”都是指動作行為正在進行，這蘊含著該動作行為尚未到終結點，那么該語法形式與副詞“永遠”“總是”“一直”等搭配，就表示持久的動作行為。“進行時”一詞在下述用例中并不是著眼于表達說話時刻正在進行的動作行為，而是表達這種長期持久繼續(xù)下去的動作行為。

（71）改革只有進行時，沒有完成時。（《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

（72）科學把握強國建設是長期進行時，積極應對“四大挑戰(zhàn)”、克服“四種危險”。（《人民日報》2017年7月25日）

（73）中非關系沒有完成時，只有進行時。（《人民日報》2013年3月29日）

（74）作為一個永恒主題，講黨性、重品行、作表率，只有進行時、沒有完成時。（《人民日報》2012年8月29日）

（75）永遠在路上，只有進行時，反貪腐要繼續(xù)，而克己自律也要繼續(xù)。（《人民日報》（海外版）2016年10月28日）

（76）創(chuàng)先爭優(yōu)活動創(chuàng)造出了令人矚目的輝煌成績，但創(chuàng)先爭優(yōu)從來只有進行時、沒有完成時。（《人民日報》2012年6月26日）

（77）縱觀媒體發(fā)展的歷史，從報紙到廣播再到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媒體業(yè)態(tài)的變遷始終都是進行時。（《人民日報》2017年8月19日）

（78）打掃思想灰塵、祛除不良習氣、糾正錯誤言行永無止境，永遠都是進行時。（《人民日報》2017年6月30日）

（79）這是一場“永遠在路上”的斗爭，沒有完成時，只有進行時。（《人民日報》（海外版）2015年4月17日）

（80）幫扶困境兒童的事業(yè)，沒有完成時，只有進行時。（《人民日報》2016年9月08日）

“進行時”的上述用法，常與“沒有完成時”“永遠在路上”“長期”“永遠”等相關詞語搭配使用，以突出所表達的長期持續(xù)的動作行為。

3.3“進行時”表達兩個同時進行的事件

上文指出，英語和漢語的進行體都具有引進狀語從句的功能，表達狀語中的動作行為正在進行的同時，發(fā)生了另一個行為事件。“進行時”一詞也有類似的用法，表達新聞媒體同步報道現(xiàn)實中正在發(fā)生的事件，這種用法多用于新聞媒體的節(jié)目名稱。例如：

（81）本報從本期開始開辟《校長進行時》專欄，刊登各大學校長、副校長的重要變動、重要活動和重大成就，請各高校及時向我們提供信息。（《人民日報》（海外版）2001年9月18日）

（82）日前，在中央電視臺科教頻道《探索·發(fā)現(xiàn)》欄目《2020考古進行時》第一季節(jié)目中正式亮相。（《蘭州日報》2020年3月5日）

（83）看了會兒電視，中午12點北京三套的《法治進行時》。（《人民日報》2003年9月5日）

（84）趙婀娜下了夜班，休息兩三個小時，參加《兩會進行時》直播。（《人民日報》2017年3月15日）

（85）在CNN《中國進行時》節(jié)目中，“如何迎合中國激增的出境游客”成為討論的主題。（《人民日報》（海外版）2014年9月19日）

上述用法既不是表達某一時刻正在發(fā)生的動作行為，也不是指示長期持久的動作行為，而是指兩個同時進行的事件：一是現(xiàn)實正在發(fā)生的某種行為事件，二是有關新聞媒體即時報道。比如《人民日報》的“校長進行時”是指該欄目報道校長目前做的事情，中央電視臺的“考古進行時”是指該節(jié)目專門報道時下正在進行的考古發(fā)現(xiàn)，美國有線電視網(wǎng)CNN的“中國進行時”是報道中國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如此等等。

“進行時”的這一用法非常值得注意，它是用一個語法概念表達相關語法形式所處的大結構，即“狀語從句 + 主句”。在這里，狀語從句通常只保留主語，而主句則隱而不說。比如上述“校長進行時”和“兩會進行時”所表達的意義分別為：

校長進行時 = 校長管理著大學的同時，本欄目做出即時報道。

兩會進行時 = 兩會在進行的過程中，本節(jié)目做出即時的報道。

“進行時”的這一用法言簡意賅，很有表現(xiàn)力，所以它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會作為漢語的一般詞匯而長期使用下去。

3.4“進行時”與靜態(tài)屬性的詞語搭配，表達一個臨時短暫的具體動作行為

本文第二部分談到過，英語的進行體標記具有這一功能，比如“The neighbors are being friendly”這句話一般是指街坊鄰居舉辦某個具體的活動以增加相互之間的友誼。漢語的進行體“著”則沒有這一用法，然而“進行時”一詞則引申出了這一用法，它常與靜態(tài)的屬性狀態(tài)搭配，表達一個正在發(fā)生的具體行為。例如：

（86）“回家大吃大喝胖子進行時。”“我這幾天每天都只吃了一頓，一哈都覺得腰細了?！?（BCC對話語料庫）

（87）“跟重慶的真不能比，重慶的小面都覺得辣?！薄芭肿舆M行時。”（BCC對話語料庫）

（88）“還有《等待綻放》呢，親?！薄邦j廢少女進行時?！保˙CC對話語料庫）

（89）“你是倍感幸福還是患得患失？”“進行時?！保˙CC對話語料庫）

（90）“我睡不著啊?！薄拔覜]困，吃貨進行時。”（BCC對話語料庫）

上述例子的名詞“胖子”“吃貨”“頹廢少女”等都是根據(jù)某種屬性對不同人的分類，它們本來都是名詞，表達靜態(tài)的事物，然而當與“進行時”搭配時，則指正在發(fā)生著具體動作行為。這種用法的“進行時”很難找到具體的動詞加體標記“著”的形式，比如“胖子進行時”就不是“*正在變著胖子”“*正在發(fā)展著胖子”等，而要更換具體的動詞和名詞才行，大致相當于“我正在享受著美食”等。所以說這也是非常具有表現(xiàn)力的表達方式，如果用其他詞匯或者語法標記來表達就難以避免繁瑣冗長。

4.“進行時”的構詞與其語法特征

上面的分析顯示，“進行時”本是一個表達英語語法概念的名詞，然而在漢語中，它自身卻獲得了其所指的語法形式的表達功能?？墒沁@些功能并不是直接照搬英語的，而是經(jīng)過漢語詞匯系統(tǒng)和語法結構的改造，成為一個“漢化”的語法手段。下面來探討這一問題。

4.1“進行時”的功能受其構詞語素的影響

該術語由動詞“進行”和名詞“時”復合而成，其用法受到漢語動詞“進行”的制約。根據(jù)呂叔湘（1999：310-311），“進行”后代表所從事活動的詞語只能是多音節(jié)的，而不能是單音節(jié)的，比如可以說“進行討論”“進行研究”等，但是不能說“*進行談”“*進行查”。同樣，“進行時”之前的詞語也必須是多音節(jié)的，比如“練車進行時”，而不能是單音節(jié)的，沒有“*練進行時”之類的說法。

正是因為“進行”是一個動詞語素，其前方允許時間副詞“正在”“還在”“現(xiàn)在”的修飾，比如“還在進行時”，其內部結構應為：[（還在 + 進行） + 時]，即副詞“還在”與動詞“進行”先構成一個直接成分，然后再一起限定名詞“時”。

更重要的是，因為“進行”是一個動詞，“進行時”整個詞常被作為一個動詞來使用，其前主語可以是一個名詞成分。例如：

（91）二個小朋友早餐進行時。（BCC對話語料庫）

（92）《青少才藝》奇奇校園行活動本周五開始熱烈進行式。（BCC對話語料庫）

（93）三個姑娘“雙十一”火鍋進行式。（BCC對話語料庫）

4.2“進行時”的用法受漢語語法體系的影響

在不同語言之間，從形式到意義的完全語法借用是十分罕見的，很多時候甚至是不允許的。“進行時”一詞只是具有英語進行體的表達功能，而在語法形式上則是完全“漢化”的。英語進行體的形式是“be + V-ing”，而漢語的“進行時”作為單獨動詞或者動態(tài)助詞用時，不與判斷詞“是”共現(xiàn)，只能出現(xiàn)在句子末尾，不能插在動詞和賓語之間，比如只能說“減肥進行時”，但是沒有“*減進行時肥”。在這里，“進行時”所占據(jù)的實際是句末語氣詞的位置，因此所在句子沒有再帶語氣詞“呢”等的現(xiàn)象，比如可以說“下著雪呢”，而沒有“*下雪進行時呢”之類的說法。

4.3“進行時”尚處于發(fā)展的初級階段，使用范圍受到很大的限制

它常用在書面語里，很少用于口語。所在的句子多是肯定的陳述句，沒有見到其用于否定、疑問、祈使等其他句型。縱觀漢語語法演化史，新產(chǎn)生的語法標記往往限制于特定的語法格式，后來才逐漸擴大到各種各樣的語句（石毓智，2015）。

4.4“進行時”有從書面語向日常語言滲透的趨勢

本文所討論的“進行時”的用法是過去一二十年才逐漸形成的，特別是最近十年，它不僅使用頻率迅速增加，而且有從書面語向日常語言滲透擴展的趨勢。根據(jù)我們的考察，類似的表達諸如“進行式”最早見于上個世紀70年代的瓊瑤小說《浪花》，80年代的大陸作家開始引入這一用法，而且在同一時期也開始見于官方大報。例如：

（94）他說：“你戀愛過嗎？”珮柔震動了一下。“是的。”她說?！罢谶M行式？還是過去式？” （瓊瑤《浪花》）

（95）所謂“現(xiàn)在進行式”是說戲劇“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不是已經(jīng)完成了的，而是正在完成的事件”。（高行健《絕對信號》）

（96）的確，小說寫的都是作家所經(jīng)歷過、認識了的生活，都是過去進行時。（《人民日報》1986年12月11日）

我們并不是說現(xiàn)在“進行時”的用法起源于上述文學作品，而是說這種語言現(xiàn)象可以追溯到那個時候。它的興起不應該是來自個別人對英文的借用、創(chuàng)意使用，而是大眾語言表達的需求。仔細觀察就不難發(fā)現(xiàn)，瓊瑤所使用的“正在進行式”指的是英語的現(xiàn)在時態(tài)（present tense），還不是進行體，所以與“過去式”對應。高行健給出他自己對“現(xiàn)在進行時”的定義是“正在完成的事件”，也與我們討論的“進行時”的用法不同。上述《人民日報》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用法可以說是“進行時”有關用法的肇端。不過那時這種用法尚屬罕見，而且這個概念還沒有完全定型。根據(jù)我們的考察，本文所討論的“進行時”這類用法是過去一二十年里才真正普及開的。

4.5“進行時”的借用不是孤立的

“進行時”的借用是漢語對英語時體借用的一個具體例子，與此同時英語語法中的“過去時”“現(xiàn)在時”“將來時”和“完成體”等概念都被引進，它們經(jīng)常搭配使用，豐富了漢語的時體表達手段。不同語言的時空觀是不一樣的，漢語對英語這組概念的借用，反映了漢語表達容納英語時空觀的發(fā)展趨勢。雖然漢語擁有進行體標記“著”，但它不能像英語進行體那樣，可以跟將來時、完成體標記“了”等結合起來表達更復雜的語法意義，比如漢語不能說“*我馬上要吃著飯”“*我吃著了飯”等。然而所引入的“進行時”則可以與各種時態(tài)和表達完成體的詞語搭配，表達豐富而細膩的動詞的時間和進行狀態(tài)信息。例如：

（97）長三角區(qū)域合作的活躍度在上升，制度層面的合作已處于進行時。（《人民日報》2011年4月11日）

（98）有的地方剛剛解決溫飽問題，有的地方還處于正在進行時。（《人民日報》1989年3月11日）

（99）事實上，中國經(jīng)濟活力的迸發(fā)早已處在進行時。（《人民日報》（海外版）2015年8月28日）

（100）共享共建美麗福建，將 成為福建永遠的進行時。（《人民日報》（海外版）2013年9月20日）

（101）有業(yè)內人士認為，用時態(tài)作為標尺對青春題材電視劇進行劃分，大致可分為過去完成態(tài)的“致青春”與現(xiàn)在進行時、將來進行時的“正青春”兩大類。（《人民日報》（海外版）2013年10月14日）

（102）但是，我們傷口的病癥永遠只有一個。那過去進行時的可惡，那現(xiàn)在進行時的無奈，那將來完成時的可笑?。˙CC微博語料庫）

上述這組用例的前三個相當于英語的現(xiàn)在完成進行時，比如“有的地方的溫飽問題還處于正在進行時”可以翻譯為“Some places have been resolving the warm-full problem”。當沒有任何時間修飾語或者加上“正在”等副詞，“進行時”表示的是說話時刻正在發(fā)生的行為事件，但是它也可以被“過去”和“將來”等副詞修飾，表達功能類似于英語的過去進行體和將來進行體。比如，（101）和（102）是直接借用英語語法術語來描寫現(xiàn)實狀況，因為漢語原來不存在相應的語義概念或者表達手段。

4.6 英語動詞現(xiàn)在分詞詞尾與“進行時”共現(xiàn)

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值得一提，就是在平面媒體的視覺交際中，也有人直接用英語動詞的現(xiàn)在分詞詞尾“-ing”，而且與“進行時”同時使用，表達當前近期持續(xù)做的動作行為。下面是BCC語料庫微信中的用例：

（103）綠豆粥進行時ing? ? 南樓自習進行時ing

加班進行時ing 車禍正在進行時ing

但是詞尾“ing”只限于比較隨意的視覺媒介對話，它與漢語詞匯和語法系統(tǒng)格格不入，遠沒有“進行時”那樣的適用范圍和表現(xiàn)力。

5. 結語

本文對來自英語語法概念的“進行時”一詞進行了初步的調查分析，概括出它的四種主要表達功能：一是表示某一時刻正在發(fā)生的動作行為，二是表示沒有終結而長期持續(xù)的動作行為，三是表達兩個同時發(fā)生的事件，四是與靜態(tài)的屬性狀態(tài)的詞語搭配來指示臨時的具體動作行為。這四種功能分別對應于英語進行體的語法形式，而漢語自身發(fā)展出的進行體“著”則只有前三種用法。然而，當代漢語“進行時”的上述四種用法是漢語使用者從其基本用法“某一時刻正在發(fā)生的動作行為”自然引申出來的，是基于其間的內在認知理據(jù)的自然功能擴展，而不是英語進行體的四種用法向漢語的“一對一的映射”的結果。這一觀點的直接證據(jù)是，漢語自身產(chǎn)生的進行體“著”的多種用法的關系是在歷史上由內部發(fā)展出來的，可見由進行體的基本用法向相關功能的擴展是人類語言的共性。

“進行時”一詞具有多種語法屬性，它可以用作名詞、動詞、形容詞、動態(tài)助詞等。這一概念的引進不是孤立的，與此同時還借用了“過去時”“現(xiàn)在時”“將來時”和“完成時（體）”等英語語法概念。它們的搭配使用，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漢語的表現(xiàn)力。它們已經(jīng)成為漢語的基本詞匯，而且“進行時”一詞雖然主要用作名詞或者動詞，它也具有向動態(tài)助詞發(fā)展的趨勢，將來有可能演變成為漢語的一個穩(wěn)定語法標記。

漢語對英語這組語法概念的借用，不是普通的詞匯借用問題，而是整個語言的時空觀念的改變。這種語法借用的獨特之處在于，不是對英語具體語法形式或者標記的借用，而是對英語時體概念的借用，而其詞匯形式仍然是漢語的，其用法也受漢語整體語法特征的制約?！斑M行時”的語義特征和句法行為是英語語法和漢語語法相互作用的結果。這一現(xiàn)象的確立對語言接觸所可能導致的語法變化的研究增添了新形勢，具有理論和方法論上的指導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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