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群
我對菠蘿蜜曾有過多次誤解。當(dāng)年看周星馳在《月光寶盒》里搞笑地喊著“般若波羅蜜”時,還沒到過廣東,心想廣東一帶的人們大概很喜歡在吃菠蘿時加點(diǎn)蜂蜜。到了廣東工作,才知道有種南方特色水果就叫“菠蘿蜜”,而且它既與菠蘿也與蜂蜜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它就是菠蘿蜜。
第一次吃菠蘿蜜時,廣東朋友用飯盒裝著。我一聞,當(dāng)即跳開幾米遠(yuǎn),嫌這東西味道太濃重太奇怪了,和榴蓮堪稱一個系列。經(jīng)過千哄萬騙,我被摁著吃了。吃了就喜歡上了。這事兒奇不奇怪?我漸漸覺得,以前那些特別難聞的榴蓮,還有菠蘿蜜,散發(fā)著某種濃郁的層次豐富的奶酪香味,就像南方人說的,菠蘿蜜有異香,坊間稱之“齒留香”。后來我還專門去超市聞,看自己能不能找回以前那種特別厭惡的感覺,結(jié)果越聞越接受越喜歡。我想了半天,覺得要么是“南橘 北枳”,同樣的東西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品質(zhì)不同;要么是我變了,入鄉(xiāng)隨俗了。
幾年前我搬家到了現(xiàn)在居住的小區(qū),有緣的是,小區(qū)種滿了菠蘿蜜樹和芒果樹,于是我就知道了菠蘿蜜生前的樣子。說實(shí)話,剛開始的時候特別不接受菠蘿蜜的相貌,覺得它們一個個怪里怪氣的,直接從樹枝或者樹干上突出來,就像蒙昧未開化的毛乎乎的怪胎一樣。
讀了詩人、植物愛好者安歌的作品,說菠蘿蜜是一種特別謙遜的植物,年老的樹甚至謙遜到直接從樹根部位長出果實(shí)來。我再去小區(qū)看菠蘿蜜樹,看每一個沉重的果實(shí),覺得菠蘿蜜好看起來了。這大概是文學(xué)的力量,它能讓人看到這個世界更深層次的東西。
可我對菠蘿蜜的誤解還沒有結(jié)束。有一次大暴雨,刮落果實(shí)無數(shù)。我先生出門就撿到一個大如籃球的菠蘿蜜,于是我們就開始了對付這只菠蘿蜜的 N 種嘗試。這只家伙真是又可愛又可恨,它非常堅(jiān)硬,表皮毛糙,真是不好弄,我們決定用家里最大的菜刀劈。氣沉丹田,刀落之處,菠蘿蜜卻巋然不動。折騰良久,才算豁開了口子,可里面哪兒有黃澄澄的香肉?全是一團(tuán)模糊的、黏糊糊的像乳膠漆一樣的液體。我們的手、菜刀粘得不可開交。手洗不干凈,菜刀干脆就扔了。菠蘿蜜沒吃到,還賠上了一把菜刀。
問了當(dāng)?shù)厝瞬胖?,菠蘿蜜中的“乳膠漆”需要用汽油才能清洗干凈,有經(jīng)驗(yàn)的人一般戴上一次性手套來干這個活兒,而且要多備幾副手套。不過,沒吃到菠蘿蜜并不妨礙我喜歡它。取之不易,還挺有趣味。
今年的菠蘿蜜上市了,朋友又送來幾盒處理好的。雖然封著保鮮膜,卻依然滿室生香。而且最近得知,以前吃完肉扔掉的“籽兒”其實(shí)也是好東西,去掉表面的膜,放在水里煮熟,剝?nèi)ケ”〉耐鈿?,里面竟是如香芋般松軟香甜的糕泥?別看菠蘿蜜外表不漂亮,里面可都是好東西,直到最里面的核心??磥砗芏鄸|西,得真的了解了才行。
又到了青青芒果掛滿樹的季節(jié)。江南老家的朋友問我,深圳除了有荔枝吃,是不是還有芒果?我說,多到熟視無睹了,行道樹大多都是芒果樹,打開窗,手伸出去就能采幾個芒果。朋友感嘆一句,這是怎樣的奢侈??!
說起芒果,我回想起了幾年前在學(xué)??锷蠈懙囊黄⑽?,寫的是同事們住在教師公寓的快樂生活,配的照片就是窗外的一棵芒果樹。小紗窗,綠葉掩映,青芒累累。其實(shí)那不是我的窗,也不是我窗前的芒果樹,但它們正適合我彼時的心情——剛踏上工作崗位,呼吸著南國溫暖的空氣,年輕人在一起自由自在,青澀新鮮,對未來充滿希望。
芒果,漆樹科大喬木,春天開密集的黃色或淡黃色小花,夏季果成熟,果肉鮮黃色、肥厚,味道酸甜。《中國植物志》稱之“杧果”,芒果是通俗名。熱愛植物的詩人安歌在《果實(shí)里那棵夏天的樹》里寫,“芒果還有很多別稱,比如檬果;中國古代又稱蟒果、庵羅果、蜜望子——大多都是與‘望有關(guān),不知道起這些名字的人,心里想借芒果望見什么”。讀到這句“不知道起這些名字的人,心里想借芒果望見什么”,一句無依據(jù)的猜測,倒又讓我想起當(dāng)年窗外的芒果樹和那時并不知所以的心情了。
欣慰的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摸爬滾打,青春歲月已一去不復(fù)返,唯剩感慨,但說起芒果,我第一想到的依然是那年那幅畫面。小紗窗,綠葉掩映,青芒累累,打開窗,伸手出去就能采幾個芒果。
安歌還寫了芒果樹的來源,“在《大唐西域記》中有‘庵波羅果,見珍于世的記載,或者因此便有傳說,芒果的種子,是唐玄奘西行取經(jīng)途中從印度引入了中國,那大約在公元 632—645 年間”。讀別的文章,也看到了類似說法。由唐玄奘引入,增加了芒果在我心目中的傳奇感。然而,事有蹊蹺。
某晚和先生散步,看到路燈下小攤販板車上黃澄澄的芒果,便說起了唐玄奘和芒果的故事。先生聽后很快推斷這是訛傳,理由很簡單,因?yàn)樘菩蕪默F(xiàn)在的西安出發(fā),來回所經(jīng)之地并無當(dāng)今常見芒果樹的南方城市。
一番話有些道理,推敲起來是有蹊蹺。在中國期刊網(wǎng)數(shù)據(jù)庫查閱文獻(xiàn),發(fā)現(xiàn)還真有學(xué)者(楊寶霖)對之提出了質(zhì)疑。作者通過大量史料駁斥了芒果由唐代玄奘從印度引入之說,考證了《大唐西域記》中所說的“庵波羅果”應(yīng)為現(xiàn)在的沙果。那么,既然不是唐玄奘帶入,又是何時傳入呢?作者考證,明代嘉靖年間地方志開始有芒果的記載,推測是明代初年傳入。
年代雖已考,但具體的傳入過程,即何人、何時、何種因緣際會,都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無從得知了。今人對于芒果,不知道也無從在意那些遙遠(yuǎn)的過往,只是簡單而盡情地享受芒果味道。
① 芒果? ② 楊桃? ③ 菠蘿蜜
我身邊很多人喜歡許留山。許留山,這家發(fā)家于香港、以芒果為主材料的甜品店,帶給人濃烈而清新的南方味道,就像安歌寫的,“芒果和夏天合作的熱帶夏日的味道”。
說完熱帶夏日的味道,安歌最后有一句神來之筆,“本來是說芒果樹的,卻說了這么多吃芒果,大約也是因?yàn)槲蚁嘈?,每一顆果實(shí)里都有它的樹,如果你想見芒果樹而不得,那么去吃芒果吧,在它每一滴清香流溢的黃里,都有芒果樹的樣子”。 我想接著這句說,每一顆果實(shí)里都有它的樹,而我窗外的芒果,還是我生命中的定格,詩意的,珍貴的。
校園里池塘邊有幾棵楊桃樹。樹不高大,開花結(jié)果卻很勤勉,在我的印象中,從春天到秋天一直有花,而從夏天到冬天則一直有果。這是很多熱帶樹木的性格,一年四季花果交替,仿佛永不疲倦。這幾棵樹,雖說不上碩果累累,結(jié)的果子也不少。楊桃掛在樹枝上,生一些的偏綠,熟一些的偏黃,黃綠都特別清爽,個個玲瓏剔透。
楊桃切片以后特別像童話中的星星,英文名 star fruit,其實(shí),如果看一看掛在樹上的楊桃,你會被它清新的靈氣折服——切片盛在水果盤里的楊桃有星星般的形狀,卻遠(yuǎn)不如枝頭鮮活的楊桃那樣,能發(fā)出如星星般的光芒。
楊桃在枝頭閃著光,不過,就算是每天都經(jīng)過此路的人,也未必就曾經(jīng)注意過它們,因?yàn)闂钐业念伾c樹葉特別接近,黃中帶綠,綠中有黃,而無論是樹葉還是果子,從某個角度看,都微微有個漫不經(jīng)心的彎兒,于是一眼看去就是一片黃綠掩映帶著俏皮畫風(fēng)的色塊,要是沒有一點(diǎn)敏銳的洞察力,往往熟視無睹,只能與它擦肩而過。
孩子的洞察力驚人,他們發(fā)現(xiàn)了樹上有楊桃。三五個小孩一擁而上,每個人的手里很快就有了一兩只小楊桃?!斑@里還有一個!”“這里也有!”孩子們揚(yáng)起的小臉上充滿了純粹的愉悅,眼睛里閃耀著星星般的光芒。這令我想起了最近正在讀的梭羅的《野果》,梭羅認(rèn)為,采摘野果“自娛自樂”“快活自在”,而“成為商品的水果不但不如野果那樣能激活想象力,甚至能令想象力枯竭萎縮”。
雖然校園的樹上結(jié)的果子稱不上真正的野果,但至少不是為了去市場上賣。因?yàn)闆]有被當(dāng)做交易的水果而精心培育,這些楊桃吃起來也許會很酸澀,但在“野外”發(fā)現(xiàn)它們并動手去采摘它們的樂趣,絕不是從商店購買所能比擬的。梭羅打了一個絕妙的比方,你可以用錢買到一個奴隸或奴仆,卻永遠(yuǎn)買不到一個朋友,對果實(shí)也是如此。
出于對“快活自在”的欣賞,我沒有喝止孩子們的采摘。只是到后來看他們毫無停下的意思,我編了一個童話般的理由讓他們離開了。我說,別都采光了,留一點(diǎn)給鳥兒們吃吧。孩子們很喜歡這個停止采摘的理由,也許他們覺得,能與鳥兒一起分享大自然賜予的食物,那也是快活自在的事兒。
編輯: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