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
兩年前,我回了趟老家,爸說,前街你大爺要不行了,你去不去看一眼?說完,他又后悔了,擺擺手說,算了,八十大幾的人了,癱炕上幾年了,滿屋是味,再說他已經(jīng)糊涂得不認識人了,你去也白搭。
第二天我回省城,臨走時跟爸說,他要是走了,您幫我燒一刀紙。
大爺大名叫胡志軍,和我爸是表兄弟。他還是我的師傅,我十九歲那年,跟著他學徒,還在他的木器廠掙了點錢。爸的表哥我的師傅,雙層關(guān)系勝過親人,在我家,爸媽說你大爺就是胡志軍的特指。
此后不久的一個傍晚,爸打電話說,你大爺走了,我替你把紙燒了。
放下電話,我心里有些自責,覺得沒去看他一眼不對。雖然我跟他沒學到啥手藝,頂多算是個二五子手,最終沒有成為木匠而成了廚子,但他畢竟當過我的師傅。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一個六十多歲黑胖老漢的身影,走路不緊不慢,手里總是夾著煙,繚繞的煙霧里是他瞇成一道縫的小眼睛。
我十九歲那年早春的一個凌晨,大約兩三點鐘的樣子,我家的兩扇房門被拍得轟響,門上的玻璃在木棱子里“嘩啦啦”跳動,像隨時要掉下來。
爸惱怒的聲音中帶著恐懼和不安,誰呀!
叔,是我,二東。三柱子老了,大爺讓我來找小浩,攢材。
二東是大爺?shù)闹蹲?,和我一樣跟他學木匠。
爸答應(yīng)著,拉亮了電燈,用手推我起來,三柱子死了,你大爺喊你去做棺材。
中學下學后,我就不愛念書了,被爸送去跟大爺學木匠,還沒出半年。這半年里村里沒死人,大爺竟領(lǐng)著我們走東家串西家給人蓋房子了,做棺材這活我還沒干過。
見我坐在炕上發(fā)愣,爸又推了我一把,笑容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閃而過,快去吧,攢材有錢哩,不管師傅徒弟,每人十塊錢。那時候一個成手木匠一天的工錢才十幾塊錢,二五子手五七八塊的,像我這樣學徒的沒錢。十塊錢的誘惑還是挺大的。
剛從燈下出來,眼前像大爺手里的墨斗一樣黑,我跟著二東深一腳淺一腳在村路上走。早春的凌晨還帶著冬的殺氣,寒冷把我包裹起來,身上像潑了冷水,直打冷顫,說話上牙打著下牙,舌頭在嘴里拌蒜,二哥,干啥這么急呀,等天亮了再做不行?
二東年長我兩歲,比我早學了一年木工活,見識多,他說,這死人呢,分大三天和小三天。半夜十二點前死的是大三天,可以在家停放三天。過了十二點死那就是小三天,只能在家停一個白天,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前就得入殮。三柱子一點多咽的氣,小三天,不容空啊,別的還好說,這攢材可要勁了,得趕在死人入殮前把棺材做好上好漆,誤了時辰那還了得?
村里木匠都去,那么多人做一個棺材還不快?
二東“哼”了聲,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二柱子家的院里挑著四個200W燈泡,東西南北各一個,把院里照得雪亮。大爺穿著一身灰黑衣褲站在院子當中,矮胖的身子戳在那像把腳扎進了土里,臉和身上的衣服差不多一個顏色,燈光下泛著油光。他正指揮著他兒子明輝和另外幾個人從偏廈子里往外抬木板,見我倆進院,用夾著煙的手沖我們揮了揮,趕緊上手。
偏廈子里也亮著燈,靠墻根垛著一摞木板,大約四米長,薄的能有一寸厚,倆人就抬走了,厚的有四五寸厚,三四十厘米寬,我們便在明輝大哥的指揮下用撬棍撬起來拴上繩子,四個人抬著走。
這些薄薄厚厚的木板被堆放到院子里,按照大爺?shù)闹笓],明輝大哥和他叔伯兄弟大川負責拿著墨斗在木板上彈線,彈完線的木板被放到搭好的架子上,由我們拿著大鋸一上一下,沿著黑線裁毛邊。在上邊的人要么是師傅要么是比我有經(jīng)驗的徒弟,得會認線,還得會掌鋸,既要讓鋸口沿著黑線走,又要掌握鋸口前進的力度和角度。
干這樣活的時候,我都是坐在地上,也就是下鋸的位置,負責帶鋸。帶鋸也不能生拉硬拽,要配合上面掌鋸那個人的力道和速度,上下兩個人保持步調(diào)一致。帶鋸的人不能只管拽,拽到底了還得往上送,一把近兩米長的大鋸,連拽帶送的,沒有點力氣還真不行。
我雖然才十九,但是長得膀大腰圓,有把子力氣。
我跟二東一伙,我負責給他帶鋸,他在上面認上線,“哧哧”幾下鋸口便吃進木頭里,我搭上手,才知道今天裁的木料不一樣。不只是厚,而且硬。二東說,攢材的料都是抗爛的木頭,殷實人家用黃花松,次一點的用槐木,除非日子太熊的人家買不起好料,才用希泡(,比喻糠,不密實)的楊木。這些黃花松或者槐木都是早準備下的,年頭一長,散盡了水汽和油性,變得杠杠硬。
我和二東甩開膀子推送著大鋸,鋸條在木頭里“沙沙”嚙咬著,細碎的鋸末子灌了我滿嘴,身體開始泛熱,寒意煙消云散,細汗開始從身上的毛孔癢癢地往外冒。我瞇著眼看見大爺伏在一張桌子前,一手拿著香煙,一手拿著一支鉛筆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
大爺在紙上寫畫完了,隨手遞給旁邊的明輝大哥,大哥拿著紙單給其他人安排活,嘴里高聲報著尺寸。
天漸漸亮了,院子里的四盞燈像用盡了力氣,變得暗淡而模糊。二柱子的兒子、媳婦拿來餅干熱水,對著我們點頭哈腰說著客氣話。大爺招呼我們圍攏過去趕緊墊巴一口。他卻不吃餅干,倒了碗熱水不緊不慢地喝著,喝完了,吩咐誰誰整啥,哪里應(yīng)該注意,可別弄錯了。
板子裁完了,我們按照明輝大哥的安排刨板子。
木匠用的刨子分長刨子、二刨子、凈刨子等幾種,長刨子約40厘米長,用于給木料找平,當然師傅眼睛要毒,能看出來木料的凸凹,手下要有分寸,知道刨刃走到哪輕略走到哪深吃。我跟大爺學木匠就一直用二刨子,一尺多長,專門處理毛料,看住線,留出份兒,供師傅們用長刨子找平。凈刨我也撈不到摸,操弄凈刨子的都是老師傅,他們熟知各種木頭習性,能看出木頭紋理,不致戧茬給木頭表面造成疤痕,這個活兒也輕快,不用出多少力氣。
我拿著二刨子刨板子的接口,板子都是硬得像鐵,刨子上去直打刺溜滑,任我使足了力氣,也沒刨出一個完整連續(xù)的刨花來。
蓋房子用的那些松木,刨子上去刨花就“刷刷”地彈躍而出,先是直的,在空中迅速蜷起身子收縮成一卷,散發(fā)著松木特有的香氣滾落到地上。那叫一個痛快。
刨了幾下,連一塊板子的一個接口面都沒刨出來,我來了煩躁勁,拿起斧子把刨刃又往外敲了敲,想讓它多咬點肉下來,誰知刨刃卡在木頭里根本推不動。
刃子出來太長了,你以為這是松木?。客嘶厝c,木頭硬,推的時候手把刨子攥住了,手腕要硬。大爺不知道什么時候轉(zhuǎn)到了我跟前,吸著煙慢悠悠地說。媽巴子,你這二刨子功夫差老火候了,還得練啊。說完,轉(zhuǎn)身到別處巡看去了。
我聽出了大爺話里的意思。
平時干活,搬料、下料等這些粗活都是我來干,好不容易可以干點技術(shù)活了,可是除了推二刨子,用鑿子打眼,那些像割榫、切肩的活我基本沾不上邊。畫線、掐尺這樣的大拿活除了大爺,其他人都不能碰。畫線、掐尺合稱掌尺。木器做出來的樣式、尺寸,全在于掌尺的把控,干系重大。掌尺是一伙木匠里當家人的權(quán)威,神圣不可侵犯。
在推了幾個月二刨子后,我就想推推大刨子,練練找平。我剛拿起長刨子,大爺看到了,他要過長刨子,把二刨子又扔給我,說,想推長刨子,怎么也得一年以后。他也不斥責我。他很少斥責誰,在我跟他學徒的那段時間,我沒見他斥責過誰,不滿意了頂多就是皺著眉頭,說一句“媽巴子”。聲調(diào)不高,甚至還慢條斯理,但是他這樣的態(tài)度和言語卻很有威懾力,幾乎沒人敢反駁。
我自然也不敢反駁,心里卻認為他這是暗暗排擠我,不想讓我早點學成,好多給他干點粗活。雖然爸跟他是表兄弟,但我還是沒有他的兄弟侄子跟他親。
他的兩個弟弟、幾個侄子都跟著他干活。有生產(chǎn)隊的時候他們在木工組,攢大車、做犁杖、修修補補,工分不少掙,還比下大田輕省。生產(chǎn)隊解體后,他們走街串巷蓋房子,到誰家都好煙好酒供著,很吃香兒。
圈子不止城里有,農(nóng)村也有。誰家出了啥能人,就帶出一窩子。在咱村木匠這個圈子里,要說外人,就我一個,還是沾了爸的光,他要不是大爺?shù)谋淼?,我想跟人家學徒,錢舉腦瓜頂上人家都不可能收。所以我一直都覺得大爺帶著我有些勉強,而且我還處在無形的被排擠中。
這只是我內(nèi)心的想法,從沒表露過。但大爺剛才那幾句不緊不慢的話,說明我的心思早被他看透了。我的臉騰一下熱到耳朵根兒,看著他的背影,挺納悶,我的小心思他咋會知道呢?
中午吃飯的時候,東家專門給我們擺了一桌。大爺慢悠悠喝著酒,瞇縫著眼睛,誰也不看,慢悠悠地說,你們別覺著攢材是個粗糙活,就可以糊弄。棺材這東西,前寬后窄,四面帶梢,尺寸差一點就攏不到一起去。兩個幫兒鼓腔,蓋子和前臉兒也是鼓腔的。咱得把這些帶鼓腔、帶梢的幾個面合在一起,有一個地方對不上,就廢了。
說完,大爺放下酒碗,拿起桌上東家給的紅梅煙來吸。二東趕緊湊過去給點火,滿臉堆笑,大爺,有您掌尺,咱還能弄錯了?不管多復(fù)雜的活,您在紙上勾巴勾巴畫巴畫巴,就妥,按照您給的尺寸做出來,合卯合榫。您都跟誰學的?
大爺翻了下眼皮,麻瞪了他一眼,很快又把眼睛瞇成一道縫,“撲哧”笑了,跟我?guī)煾祵W的唄,跟誰學的。老木匠都有一套速算法,等以后教給你們。
那你現(xiàn)在就教給我們唄。二東來了精神。
沒到時候,教你也學不會。說完,大爺站起來慢悠悠走了。
我和二東圍住明輝大哥,大哥,大爺?shù)倪@些本事你都學會了嗎?
明輝大哥“哼哼”兩聲,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我們猜不出來他到底是會還是不會。
我常常在心里琢磨,明輝大哥到底是個啥樣人。說他稀里糊涂吧,腦子來得還挺快;說他精明吧,肯定也不是。他干得一手好活,但是對什么都無所謂,有時還爭強好勝,誰也不服。我覺得他挺厲害,挺佩服他,要不也不會在若干年后舉薦他在朋友的工地帶工,結(jié)果差點給朋友造成大麻煩。
吃完飯,大爺?shù)膬蓚€弟弟,也就是我的二表叔、三表叔領(lǐng)著我們做子母卯榫,往一起合攏棺材的兩個立幫兒,它們帶著弧度和大頭小尾的梢。合起來的幫子,剛好和明輝大哥做的帶著鼓腔的前臉、大川做的后堵頭合轍,兩邊立幫鑿出的槽,剛好和前后堵頭切出來的弧形榫咬合得嚴絲合縫。這一切都是在做好的棺材底板上操作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不管是外鼓還是里凹,一切都那么合適。
后來我知道棺材分好幾種,一般有四六和三七之分,至于區(qū)別在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變化,那些圖形和尺寸,一定都裝在大爺?shù)哪X海里,也一定難不住他。
二表叔、三表叔開始領(lǐng)著大伙給棺材打膩子、搓色——上第一遍色需要拿著抹布蘸了顏料往木頭上搓,所以叫搓色。第二遍在調(diào)好的紅漆里加上亮油,才用刷子刷。
二表叔、三表叔活計不錯,但倆人都少言寡語,是沒主意的人,大爺讓干啥就干啥,只管悶頭領(lǐng)著大伙兒干活。明輝大哥是除了大爺以外干活最少的人,不是很重要的掐尺,就由他做,再就是拿著凈刨刨光,或者東一趟西一趟不知在忙些啥。
大爺這時候不見了,我問二東,二東擠巴著眼睛一臉神秘地說,在偏廈里畫棺材樓子呢,每次畫都不讓人看。
明輝大哥也不行?
那不知道,反正我沒見他去看過,也許大爺在家里偷著教他也不一定。二東小聲說著,還撇了下嘴。
到下半晌的時候,大爺從偏廈里出來了,一手夾著煙,一手拎著一張紙,慢悠悠地踱到已經(jīng)上完漆的棺材前,把手里的紙遞給明輝大哥,自己圍著棺材轉(zhuǎn)了兩圈,彎著腰瞇縫著眼睛仔細查看著,一邊指出這里不行那里不好的。二表叔、三表叔就領(lǐng)著我們繼續(xù)完善。
明輝大哥蹲在棺材前臉兒那里,用膠把手里的紙粘到上面。
我偷偷溜過去看。
在這之前,我從沒仔細看過一具棺材。在我的心里,棺材就算是空的,里面也好像躺著死人,哪怕是遠遠地瞄上一眼,回家都半宿睡不著覺。棺材,就是死亡,它那暗紅的顏色和奇異的造型,是鬼怪的象征。
但是這次我一點不害怕,因為我參與了做棺材,我不僅和它親密接觸了,它的上面還浸透著我的汗水,當我手摸著它看著它的時候,心里還泛起一絲成就感。
春日午后的陽光是有顏色的,仿佛吸足了山川河流的色彩,在它即將落下山去的時候,再把五彩繽紛還給天地,院子里人的身上就有蹦蹦跳跳的鮮活光環(huán)。
明輝大哥已經(jīng)仔仔細細地把那張紙貼完了,他站起身歪著脖子打量著。我站在他的身邊,看見貼在上面的是一個用金粉描繪的樓。是一個古代的樓,在年畫上看過,卻又和年畫不同,飛檐雕壁層層疊疊,朱雀白虎畫得像活的一樣,好像隨時都能從那上面飛躍起來似的。再看那些廊檐、窗口,造型精巧、細膩,絲絲縷縷、密密麻麻,卻條縷清晰,多一筆即亂,少一筆即空。遠觀,這金燦燦的樓光彩熠熠,無限的華麗、俊美。這就是人們說的“棺材樓子”,它大概就是活人送給死者最好的祝愿了,一紙手繪的金樓貼在棺材上,棺材就變成了金碧輝煌的豪華樓宇。
二柱子的兒女和來幫忙的人都圍在那看,嘴里連連贊嘆,仿佛棺材已不是棺材,而是一個金光閃閃的黃金屋。
平生第一次,在我的眼里,棺材褪去了死亡和恐懼色彩,蒙上了一層華麗和神秘的光芒。
多年以后,當我和明輝大哥在省城偶遇時,我問他,你跟大爺學會畫棺材樓子沒?他愣怔了一下,端著酒杯的手晃了晃,說,畫我倒是會畫,但是沒有爸畫得好。再說現(xiàn)在都火葬了,誰還做棺材?會不會畫都沒用了。
那次是朋友在我的飯店設(shè)開工宴,擺了十幾桌,工地的師傅們都來了。
明輝大哥明顯比以前瘦了,話也比以前少了,他的頭臉混在一大片和他一樣黑紅粗糙的面孔里,要不是他先認出了我,我還真不知道他也來了。
他說這兩年都在工地打工。村里變化大了,很少有人蓋木頭房梁的平房了,門窗也都是鋁合金的。棺材就更沒有人做了,現(xiàn)在人死了一把火煉了,骨灰裝進一個小匣子里。
我說,大爺不是開了個木器廠嗎?
你走后沒幾年就黃了。
其實在我離開村里的時候,村里就開始興鋼筋混凝土建的搗制房了,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已經(jīng)漸顯落后。做棺材,帶有幫忙性質(zhì),東家多少給點錢,也是一輩輩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喪事不能白幫,要么嚼口東西,要么給點錢。農(nóng)村木匠都開始轉(zhuǎn)行,要么進城去工地打工,要么放下刨子、斧頭和村里人一樣種地。
大爺有個親戚在縣教育局,通過他,大爺攬到了為學校制作學生桌椅的活。在我十九歲那年冬天,他把原來生產(chǎn)隊的一間倉庫買下來,開了個木器廠,購置了電動刨床和打眼機。嫌工資低,他的兄弟、侄子都不愛干,各奔出路去了,只有明輝大哥和我這個二五子木匠成了木器廠的“工人”,明輝大哥工錢多少我不知道,我一天五塊錢。那個冬天,我學會了用電刨子、電鋸等機械來加工木構(gòu)件,刨子、手鋸啥的用得很少。
那時候大爺很少照面了,都是明輝大哥領(lǐng)著我干。干了一陣子,我基本掌握了這種套路化生產(chǎn)的技能,明輝大哥就經(jīng)常開小差兒。有時候大爺打完麻將溜達到木器廠,見就我自己在干活,問我,你大哥哪去了?我說不知道。他就站在鋪滿鋸末子和刨花的地中央瞇縫著眼抽煙,一句話不說。看樣子他拿明輝大哥也沒辦法。
第二年春天,我不在木器廠干了,去了省城學廚師。學成后,先是給人打工,后來自己開個小飯店,經(jīng)過十幾年的艱辛苦熬,才弄了現(xiàn)在這個不大不小的飯店。飯店裝修的時候,木工活都是我自己干的,雖然活有點粗,但是畢竟省下了一大筆錢,心里還是很得意的。
朋友知道了我和明輝大哥的關(guān)系,加上我對大哥技藝的一通神吹,就把明輝大哥提拔成了木工班長,讓他領(lǐng)著工地一大幫木匠干活。此后,朋友每次到這里吃飯都說,你這個大哥真是把好手,腦子活,辦法多,工地有點啥問題他都能想辦法解決,真不給你掉鏈子。
聽他這么滿意明輝大哥,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但是就在那年深秋,朋友給我打來電話,說你大哥領(lǐng)著做的一批門尺寸小了,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第二批門還沒做,要不損失可就大了。我沖你的面子把工資給他開了,但是人我是不能留了,精明一陣糊涂一陣的。
今年春天,我回老家辦土地確權(quán)的事,爸說你明輝大哥的兒子小濤開了個木器廠,就在你以前干活的地方。小濤把旁邊的幾間房子也買下來了,推倒了,蓋了一大趟彩鋼房,招了十幾個工人,專門做棺材。
我問,現(xiàn)在還有買棺材的?
有,一般都是買小棺材,一米多長,一尺多高,死人火化了骨灰裝棺材,人們抬著埋進墳地。也有買大棺材的,不多。
我心里好奇,溜達到木器廠。廠子挺大,院子用紅磚圈起來,大門是電動拉門,二十幾米長的一個藍瓦瓦的彩鋼房赫然矗立在那里。在院子兩邊,密密麻麻擺著大大小小的棺材,有的白茬兒沒上漆,有的已經(jīng)刷成了朱紅色。大的像我以前做過的那么大,小的像爸說的那樣,看著小巧,倒也像模像樣,可是我怎么看都不像棺材,倒像是玩具。
我來之前,爸給小濤打了電話。有親屬關(guān)系,也見過面,只是我和他是隔輩人,見面的時候也不多。
小濤長得挺瘦,戴著個眼鏡,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臉上掛著笑,熱情地把我往院里讓,大叔,快別在門口站著了,進來,進來。
在小濤的引領(lǐng)下,我參觀了他的廠房,里面林立著幾臺大型木材加工設(shè)備,刨子、電鋸、打眼機都是我以前沒見過的。機器旁堆滿了木料,地上鋪著一層軟如氈墊的刨花和鋸末,房間里彌漫著好聞的木香。他說工人都下班了,叔您明天再來,看看現(xiàn)代木器制作工藝,流水線生產(chǎn),哪像您跟我爸我爺干活那會兒,一刨子一斧子,累人不說,活兒還不立整。這都是一個尺碼下來,弄啥都是一水兒,不差樣兒。
小濤說得在理,但我倒是覺得我們那時候做的東西每件都是獨立的,它們都帶著手藝人的心思和汗水,放在一起細看也會有細微的差別,就像人一樣,每個人都和別人不同。而從這鋼鐵流水線上下來的東西,一個模樣一個面孔,死板、毫無生氣。
我沒把這番話說出來,問小濤,你念完大學不是去工作了嗎,怎么回村搞起了這個?
小濤笑著說,我那是啥大學呀,念完了連好一點的工作都找不到,在城里晃悠兩年就回來了。我問,你回來干這個是你爸的主意?他笑著說,哪呀,爸那人你還不知道?是個想把生活不斷簡化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開木器廠的時候他不同意,想讓我跟他一起種瓜,說收入也不錯,家家不都蓋起了小二樓嘛。我不干,東倒西借湊錢自己支起了攤子,起手就做棺材。我做過市場調(diào)查,實行火化這么多年了,人們還是愛給死去的家人弄個棺材,盡管棺材里裝著骨灰,但覺得那才像回事。要排場的人家干脆買個大棺材,像以前那樣熱熱鬧鬧發(fā)喪。
我問小濤,你一天刨子沒摸過,能干明白?你爸給你指點?
小濤笑了,他指點啥呀,爸跟我爺學的那點本事早就就酒喝了,做棺材的尺碼他忘得一干二凈。什么規(guī)格多大尺寸我都是從網(wǎng)上找的。叔,現(xiàn)在網(wǎng)上啥沒有?像你們那時候?qū)W點啥還得跟師傅偷藝,“吭哧、吭哧”干上一兩年啥都學不到。我說,那樣學出來的東西扎實。他又笑了,扎實有啥用?我這一天沒干過木匠活的人,想做啥立馬從網(wǎng)上下載圖紙,分分鐘的事。我說,那還不是得木匠看圖,再去操作機器嘛。他笑著說,叔,花錢雇就完了唄。大頭不還是咱賺?你啥時候見過出力的賺過大錢?您在省城開了這么多年飯店,啥不懂,這還用我說嗎?
小濤說得對,我當初要不是懷著和他一樣的想法,現(xiàn)在可能還是個木匠。可我又覺得不對,哪里不對又說不清楚。
我們一起回到院子里,我拿出煙來給小濤,他沒接,說,我原來吸煙,像我爺那樣煙不離手,把手指都熏得焦黃,后來開了這個木器廠,到處都是鋸末刨花,煙就戒了。
聽小濤這么說,我把煙揣進了兜里,說,你爺可是嗜煙如命啊。你能戒煙,說明你是個有毅力的人。
小濤笑著說,我跟我爺比不了,在他那一代人中,我爺絕對是個人才。我做棺材也算是傳承了他的手藝,別的不敢說,棺材比他做得還好、還多,也算是發(fā)揚光大了吧。對了叔,你回省城幫我宣傳宣傳,大棺材小棺材我這都有,只要價格合理,包郵包送。
我笑著說,城里人死后都葬在公墓,你這棺材怕用不上。
小濤認真地糾正我說,我的貨有很多都賣給了城里人,他們的祖墳都在農(nóng)村。城里公墓多貴呀,還不氣派。
我想,如果我死了,我兒子一定會把我葬到村里的祖墳,雖然我只算半個城里人,但兒子已經(jīng)完全是個城里人了。
小濤說,其實我不愁銷路的,我只是習慣了遇到機會就想做廣告,我的產(chǎn)品(他說的是產(chǎn)品)在網(wǎng)上銷量也挺好。爺雖然不在了,但他的名氣還在。做產(chǎn)品得學會包裝,打出老木匠的旗號,我是他的孫子,受到過他的親傳,手藝自然不差。特別是爺爺傳下來的畫棺材樓子,那可是絕無僅有。話這玩意怕傳知道不叔?而且越傳越神。您說我這產(chǎn)品還愁賣嗎?
我問,你爸把你爺畫棺材樓子的本事傳給你了?
小濤四下看了看,把頭湊過來,小聲說,叔您是爺?shù)耐降?,這話跟您說沒關(guān)系。我爸哪會畫棺材樓子呀!
我奇怪地睜大了眼睛看著小濤,那你這……
小濤聲音又低下去一些,從網(wǎng)上下載的呀,只要稍加改動就可以了。人家那是電腦設(shè)計的,比我爺畫的好多了。人買棺材時圖個名氣,真買到手了,誰有心思看棺材樓子是手畫的還是打印的。
我隨著小濤轉(zhuǎn)到一個上了漆的棺材前去看,果然貼著棺材樓子,確實挺好看,線條清晰,橫平豎直,樓頂?shù)拈芙?、怪獸十分逼真,顏色也比他爺畫得鮮艷,更加顯得金光耀眼。
小濤問我,咋樣,比我爺畫得好吧?
我看了小濤一眼,沒說話。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因為我覺得還是他爺畫得好。我十九歲早春看到的那個棺材樓子更有生氣,像真的一樣,真的連活人都有些羨慕躺在棺材里的死人。那時候村里老人臨終時,遺言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我死了,棺材上一定要有木匠胡志軍畫的棺材樓子。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