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娥
摘 要:青與綠在表顏色的詞中,因?yàn)橛姓c間色之別,故既有包融的一面,也有等同的一面。而等同的一面,又分為正負(fù)不同的兩極,呈現(xiàn)包融與同質(zhì)異性的復(fù)雜特征,隨著時代的推移,又體現(xiàn)出富有個性的演變特色。理清其間盤根錯節(jié)的情結(jié),更能清楚地觀察其中的民俗與文化的雙重意義。
關(guān)鍵詞:青色;綠色;同質(zhì)異性
一、青色的多義性
青為正色,與赤黃白黑并列,而為五色?!抖Y記·禮運(yùn)》“五色”孔穎達(dá)《疏》:“五色,謂青、赤、黃、白、黑,據(jù)五方也?!蔽迳梢耘c五方、五行相對應(yīng):
青赤黃白黑 木火土金水 東南中西北
青主東方,與木相應(yīng)。所以《說文解字》謂“青”為:“東方色也。木生火,從生丹。”段《注》說:“丹,赤石也。赤,南方之色?!濒ξ臑殄さ纳舷陆Y(jié)構(gòu),朱駿聲說“未詳”其義。楊慎說:“五行之理,有相生者,有相克者。相生為正色,相克為間色。正色,青、赤、黃、白、黑也;間色,綠、紅、碧、紫、流黃也。水色青,故青者,東方也;木生火,其色赤,故赤者南方也;火生土,其色黃,故黃者中央也;土生金,其色白,故白者西方也;金生水,其色黑,故黑者北方也。此五行之正色也。甲乙合而為綠,則綠者青黃之雜,以木克土故也;乙庚合而為碧,則碧者青白之雜,以金克木故也;丙辛合而為紅,則紅者赤白之雜,以火克金故也;丁壬合而為紫,則紫者赤黑之雜,以水克火故也;戊癸合而為流黃,則流黃者黃黑之雜,以木克土故也。此五行之間色。”{1}青為正色,為東方之色,且滋生出綠色,于四季中與春相應(yīng)。這和現(xiàn)在《辭?!丰尅扒唷睘椤按杭局参锶~子的顏色”,道理是一致的。而釋“綠”為“青中帶黃的顏色”,又與楊慎的綠者“青黃之雜”,同為一理。
如上所言,青為正色,又滋生出綠色,所以綠不僅是“青”的近義詞,而且在語言的實(shí)際運(yùn)用中二者可以互換,甚至相等。就是說“青”有“綠”義。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的“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yuǎn)道?!睂?shí)際上就是“綠綠河畔草”,其所以言“青青”者,取其音節(jié)響亮而已。王維名詩《送元二使安西》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庇谩扒嗲唷倍挥镁G綠,也是這個道理。反而言之,李清照《如夢令》的“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倍徽f“青肥紅瘦”,“紅”對“綠”順理成章,而代“綠”為“青”,就顯得別扭得多,不僅是音調(diào)上的欠缺。同理可得,蔣捷《一剪梅》的“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如果說成“青了芭蕉”,就未免有些煞風(fēng)景,雖然二者在這些地方意思是一樣的。
青色與黑色都為正色,然而“青”還有“黑”的意思。最早的用法,見于《尚書·禹貢》:“(梁州)厥土青黎”,孔穎達(dá)《疏》引王肅曰:“青,黑色?!辈躺颉稌?jīng)集傳》:“黎,黑色?!薄扒唷迸c“黎”均為黑色,為同義并列的復(fù)音詞。最常見的便是“青白”,現(xiàn)在一般作“清白”,表示清楚明白。而“青白”,猶言黑白,原本就有“明明白白”義,如《警世通言》的《金令使美婢酬秀童》:“(金滿)越想越惱,著甚來由,用了這主屈財,卻不是青白晦氣?!薄扒喟住钡摹懊靼住绷x,當(dāng)是從“黑”與“白”之義引申出來。因?yàn)椤昂凇迸c“白”放在一起就再清楚不過了。如俗語“不分青白”,即用黑白喻為好壞曲直。
“青”的“黑”義,應(yīng)用還很廣泛,在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獻(xiàn)中,僅次于“青”的綠義。如黑土謂為“青土”,《淮南子·時則訓(xùn)》就說我國東北為“青土樹木之野”,即黑土和森林多之地。天子封東方諸侯就用青色泥土為象征,不僅與“東方之色為青”有關(guān)系,而且還與青為黑色也有關(guān)聯(lián)。{2}上古行政區(qū)域分為九州,東方山東一帶則為“青州”,即取其“青土”義。東漢初年曾設(shè)置青巾左校尉官,青與綠在漢代地位不高,故當(dāng)指用黑巾包頭,猶如《史記·項羽本紀(jì)》的“異軍蒼頭”。大歷詩人韓翃《送劉將軍》的“青巾校尉遙相許,墨矟將軍莫大夸。”以“青巾”“黑矟”偶對,青與黑當(dāng)屬同色。傳說中又把掌管冬天霜雪的女神稱為“青女”。冬天對應(yīng)北方,北方對應(yīng)的是黑色,故青女實(shí)即黑女。又因主管霜雪,故可借指霜雪或白色,可因比喻義而不停轉(zhuǎn)移。王安石《紅梨》:“歲晚蒼官才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薄吧n官”為松柏的別稱,“青女橫陳”則謂白霜遍地。神話中擔(dān)任西王母傳信使者的三足烏被稱為“青鳥”。因?yàn)樗c愛情有關(guān),故取《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的“青鳥”,換掉俗名“烏鴉”。所以,李白《相逢行》:“春風(fēng)不澹蕩,暮雨來何遲。愿因一青鳥,更報長相思。”李商隱《無題》借之以言情愛:“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薄扒帏B”擔(dān)任了紅娘的角色。
“烏鴉”有“青鳥”的美名,黑牛也可稱為“青?!薄!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司馬貞《索隱》引劉向《列仙傳》說:“老子西游,關(guān)令尹喜望見有紫氣浮關(guān),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也。”“青?!保侵^綠牛,猶“青鳥”非指綠鳥。都是修飾性很強(qiáng)的名詞。梁簡文帝蕭綱《烏棲曲》其三:“青牛丹轂七香車,可憐今夜宿倡家?!背跆圃娙》R梁,故盧照鄰《長安古意》有“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賀知章晚年請度為道士以退休,太子與百官送別,榮耀一時。后來,他的學(xué)生肅宗李亨追悼詔書有言:“允葉初志,脫落朝衣,駕青牛而不還,狎白衣而長往?!奔淳退髁说朗糠酵诵荻??!扒嗯!?,本為道家之坐騎,后來便發(fā)展到道教、神仙,甚至還上升為老子的代稱,倒增加了些滑稽意味。李贄《答周二魯書》:“此儒者之用,所以竟為蒙莊所排,青牛所訶,而以為不如良賈也?!边@里以“青?!迸紝γ汕f,語帶調(diào)侃,對老子就不那么恭敬。他的滑稽不經(jīng)倒不是別出心裁。黃庭堅《送顧子敦赴河?xùn)|三首》其二就說過:“遙知更解青牛句,一寸功名心已灰。”即已把老子的《道德經(jīng)》稱為“青牛句”,老子自然也就成了“青?!?。經(jīng)元代思想鉗制后,明代就開放多了。高啟就在詩中反復(fù)稱老子為“青牛師”“青牛翁”。{3}以上這些“青牛”,只能指黑牛,絕不能看作是綠牛。
不過,也有例外。大詩人李白有次拜訪道士,詩中用了“青牛”?!秾び鹤饚熾[居》:“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撥云尋古道,倚樹聽流泉?;ㄅ嗯EP,松高白鶴眠。語來江色暮,獨(dú)自下寒煙?!彼稳藯铨R賢《分類補(bǔ)注李太白集》說:“青牛,花葉上青蟲也,有兩角如蝸牛,故云?!鼻迦送蹒t說:“‘青牛,‘白鶴,不過用道家事耳,不必別作創(chuàng)解?!鼻迦松蚣冶尽度漳想S筆》引沈德潛云:“青牛只是活用了老子青牛事。又《神仙傳》:封君達(dá)服煉水銀,年百歲,視之如年三十許,騎青牛,故號青牛道士,切《雍尊師》說。花葉上青蟲太微細(xì),與下句不甚稱,亦與隱居景象無涉。說雖新,不必從也。”今人震于王、沈大名,亦采用老子青牛說。其實(shí)此詩中四句寫尋訪雍道士入山后所見,“花暖青牛臥,松高白鶴眠?!迸c前兩句的撥云尋路,倚樹聽泉,均為沿路實(shí)景所見。若視為老子青牛,則與花暖何涉?正因天氣溫暖,故青蟲懶洋洋地臥于花枝上。而“鶴眠”“蟲臥”正寫山中的靜謐,更切合“尊師隱居”環(huán)境的恬靜和安寧。至于說“花葉上青蟲太微細(xì),與下句不甚稱?!迸季湓瓉砑从写笮∠嘈沃?,如李白《送張舍人之江東》的“天清一雁遠(yuǎn),海闊孤帆遲?!焙汀督膭e宋之悌》的“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奔礊槠淅?。倘若所言不誤,那么此“青牛”,不是黑牛,而是綠蟲了?!扒唷敝昂凇迸c“綠”義,于此可算是碰撞出一陣火花。牛有“青牛”,馬當(dāng)然應(yīng)有“青馬”。《逸周書·王會》:“周公旦主東方所之青馬,黑鬣,謂之母兒?!笨钻俗ⅲ骸爸芄鳀|方,而太公主西方,東青馬則西白馬矣,馬名未聞?!薄渡胶=?jīng)》的《海外東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多次提到過“青馬”。元人袁桷《再次韻送虞伯生降香還蜀省墓》:“神君祭重祠青馬,墨客才工頌碧雞。”“青馬”與“碧雞”偶對,“青馬”即黑馬,而非綠馬。猶如“青?!奔春谂6蔷G牛。
黑色的牛馬與烏鴉可稱為“青?!薄扒囫R”與“青鳥”,污泥本呈黑色,亦可稱“青泥”。杜甫由甘肅入川,路經(jīng)青泥嶺,有《泥功山》:“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其山多云雨,行者屢逢泥淖,故其山號稱“青泥嶺”。行走其上,“白馬為鐵驪,小兒成老翁。”泥濘滿路,泥漿使白馬變成鐵驪——黑馬;小兒行走艱緩,狀如老頭。那么“青泥”則為黑泥而無疑。吳偉業(yè)《送吳門李仲木出守寧羌》:“黑水分榆柳,青泥老骕骦。”黑水、青泥雖為山、水之色,但在修辭上“青”與“黑”有互文見義作用。
牛、馬都能沾上“青”的雅號,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與“青”的緣分就更多了。魏晉風(fēng)度有一種特別的做派,即人所熟知的青白眼?!妒勒f新語·簡傲》“嵇康與呂安善”條劉孝標(biāo)注引《晉百官名》說:“阮籍遭喪,(嵇喜)往吊之。籍能為青白眼,見凡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喜往,籍不哭,見其白眼,喜不懌而退??德勚岁寰茠肚俣熘?,遂相與善?!蔽簳x之際是個斫殺時代,名士少有全者,講究控制喜怒而不形于色,以此保護(hù)自己?!扒喟籽邸眲t用來表示對人尊卑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也是一種防護(hù)措施。正眼平視則見黑眼珠,而目中無人式的上視則見白眼仁。前者還可稱為“青睞”,后者則為俗語“翻白眼”,二者有敬重與鄙夷的涇渭之別。唐代人稱羨魏晉風(fēng)流,常把“白眼”寫進(jìn)詩中。杜甫《飲中八仙歌》就有“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說崔宗之能像阮籍一樣作青白眼,見了庸俗人,便宜用白眼表示不理。性格溫和的王維,在《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也說:“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當(dāng)然這是寫崔處士孤高傲世神情。至于表示看重的“青眼”,杜甫《短歌行·贈王郎司直》:“仲宣樓頭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敝小扒嘌邸苯^不能看作綠眼,那屬于青面獠牙的兇悍丑惡范圍。它只能與“黑眼”相等,而與“綠眼”絕緣。
“青”的黑色義,常用于修飾性與描寫性語詞中,除了上言之“青?!薄扒帏B”與“青眼”外,還有成語“青林黑塞”,此“青”與“黑”偶對同義,亦為“黑”義。青林即黑黝黝的樹林。杜甫《夢李白》其一:“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址瞧缴?,路遠(yuǎn)不可測?;陙項魅~青,魂返關(guān)塞黑。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李白曾因參與李璘事件囚于潯陽獄,次年長流夜郎,再次年遇赦。自李白入獄后,杜甫一直未得到后來消息,還以為“君今在羅網(wǎng)”,憂念成夢。“魂來”兩句,“上句說白魂自江南而來,下句說白魂又自秦州而返。江南多楓林,秦州多關(guān)塞?;陙砘耆?,都在夜間,所以說青和黑”,{4}因而“青”也是黑的意思。
“青”除了“綠”“黑”義外,還有“藍(lán)”義。藍(lán)天,可以稱作“青天”?!肚f子·田子方》:“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泵虾迫弧对街蟹晏炫_太一子》:“上逼青天高,俯臨滄海大?!薄扒唷笔撬{(lán)色,“蒼”是深藍(lán),“碧”是淺藍(lán),本是有分別的。但顏色相近,所謂“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所以可以混用。青天又叫蒼天,也叫碧落或碧空,青草又叫碧草,青苔又叫蒼苔。孟浩然詩“青天”與“蒼海”偶對,“青天”即蒼天。北朝樂府民歌《敕勒歌》:“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碧熘n蒼,即青青的天,今語藍(lán)藍(lán)的天。在上古,“藍(lán)”指可以做染料的植物,不用來表示顏色,所以白居易《憶江南》說:“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薄凹t”“綠”表顏色詞,而“火”與“藍(lán)”則否。青色和綠色距離較遠(yuǎn),綠草指嫩綠色的草,雖然與青色的意義不盡相同,混用的情況較少,但在詩詞中還是較多的。陳叔寶《立春日泛舟玄圃……》:“石苔侵綠蘚,岸草發(fā)青袍。”實(shí)際立春時的草應(yīng)為綠草,即嫩綠色的草,而此以青擬草,“綠”“青”對文義同,實(shí)際并無多大區(qū)別。韋莊《三用韻》:“地覆青袍草,窗橫綠綺琴?!蓖瑯右浴扒唷睂Α熬G”。庾信《哀江南賦》就用了陳后主的比喻,用“青袍似草”的說法。故韋莊徑直出之“青袍草”。正如本文開頭所說,“青青河畔草”就是綠綠河畔草,青和綠也就沒有深淺嫩濃之別了。
二、青和綠的特殊意義
如前所言,青和綠既有區(qū)別的一面,又有混同的一面。自然色彩一旦進(jìn)入審美意識,客觀現(xiàn)象就成為主觀反映的一種形式。而在等級社會里,政治觀念與等級制度給原來客觀的自然色彩,賦予了尊貴與卑賤的強(qiáng)烈而鮮明的區(qū)別。色彩的美丑就被人為的政治制度所決定,而成為“時代的色彩”。青與綠既然有正色與間色之別,所以從先秦以降,也就有了尊貴與低賤的區(qū)別。
顏色的尊卑在輿服制度上規(guī)定得最為顯明,青衣則為帝、妃的春祭專用服裝?!抖Y記·月令》記載,仲春之月,“天子居青陽太廟。乘鸞路,駕倉龍,載青旂。衣青衣,服倉玉?!眰},與蒼同。倉龍即青馬,指黑馬。所居與馬、旗、衣、玉,非倉即青,實(shí)際上都是“青”。鄭玄注說“皆所以順時氣也”。春與東方相應(yīng),東方之色青,故春祭用青。然一經(jīng)帝王所用,即上升為尊貴色彩。正色青為尊貴,間色綠就須降為卑賤?!对娊?jīng)·邶風(fēng)·綠衣》:“綠兮衣兮,綠及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薄睹娦颉芳凑f:“《綠衣》,衛(wèi)莊姜傷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詩也?!碧K轍《詩集傳》說:“綠,間色。黃,正色。以綠為衣而黃為里,言妾上僣而夫人失位也?!边@正是從顏色的貴賤,看此詩為尊卑倒置,貴賤失所?,F(xiàn)在一般看為睹物思人,思念故妻的詩,其實(shí)則是打破綠卑黃尊的觀念,也反映了色彩的觀念隨時代而變。
顏色的美丑尊卑并非一成不變,即使在等級制度的社會里也不是凝固靜止的。各個時代都有自己發(fā)展變化的一面,雖然包含初期的承襲性。不同時代都有自己的法定的和審美時尚追求的系統(tǒng),這在法定的中國輿服制與民俗流行時尚上最為顯著。青衣在漢代就由尊降卑,成為低賤者應(yīng)穿的衣服。秦于五行中尚水德,水對應(yīng)黑色,故秦旗色黑。劉邦因斬蛇,所謂“白帝子”,白對應(yīng)金,金生水,水所主黑色暗示秦朝。劉邦欲反秦,故以“赤帝子”自居,因崇火德,旗幟皆赤。黑色必然降為低賤,青因有黑義,一并受到連累,青衣包括黑衣在內(nèi),也就成為低賤者標(biāo)志。蔡邕《青衣賦》描寫一位容貌美麗的奴婢,做事干練,惋惜她生于“賤微”,就像“金生沙礫,珠出蚌泥?!卑蠢怼耙俗鞣蛉恕保恢荒芴幱凇霸诖速v微”的青衣行列。青衣即當(dāng)時奴婢。作為侍女、宮女,亦屬此類,穿的也是青衣。曹操《與太尉楊彪書》說:“有心青衣二人,長奉左右。”青衣成了失去自由的奴婢代號。《晉書·孝懷帝紀(jì)》載,晉懷帝司馬熾被劉聰俘虜,“劉聰大會,使帝著青衣行酒。侍中庾珉號哭,聰惡之。”此以侍酒奴仆的方式侮辱降帝,青衣在當(dāng)時之卑賤則不言而喻。這種法定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時代。明清時社會地位低下的男子也要穿青衣,如樂工、衙役,甚至想象中的神怪的差役也不例外。《紅樓夢》第十三回:“兩班青衣按時奏樂”,這是在秦可卿靈前奏樂,樂工當(dāng)然是男子?!读凝S志異》卷十一《齊天大圣》的“乃命青衣使請命于閻羅”,言孫悟空命役使向地下閻羅請示,此役使自不待言應(yīng)為男子,亦稱青衣。此用世間衣著描摹神鬼。
屬于正色的青衣如此卑賤,至于為間色的綠衣就更為低下,侮辱性質(zhì)也更強(qiáng)烈,這從上文所引漢代人對《綠衣》舊解已見端倪。揚(yáng)雄《法言·吾子》:“綠衣三百,色如之何矣;纻絮三千,寒如之何矣?!崩钴壸ⅲ骸熬G衣雖有三百領(lǐng),色雜不可入宗廟?!崩傂跫绰樾酰瑢儆谧雒抟碌南碌任锪?,與之偶對的“綠衣”即雜色的下等服色。雜色綠衣“不可入宗廟”,這和《祝?!分邢榱稚┎荒懿潦眉榔鳑]有什么區(qū)別。西漢前期為了推行重農(nóng)抑商政策,曾規(guī)定經(jīng)商者要穿白衣,庖人要戴綠頭巾,一般地位卑下的亦如此服,標(biāo)志地位低下。《漢書·東方朔傳》記載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漢武帝的姑母館陶公主,夫死寡居,五十多歲了,還不安分。經(jīng)營珠寶的董偃,只有十三歲,隨母出入其家。因貌美,而被公主養(yǎng)起來,成人后即被愛幸。為了解決不法同居之憂,公主設(shè)法請武帝至家食飲,借機(jī)讓董偃裝作庖人,穿戴“綠幘傅韝”進(jìn)見,正在興頭的武帝賜給衣冠,便成為有身份者,貴寵一時?!熬G幘”即綠頭巾。顏師古注說是“賤人之服也”。“韝”即為臂套,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袖套,是庖人宰殺牛羊的工作服。緣此“綠幘”一度升級為寵臣之服。沈約《三月三日率爾成篇》即說:“綠幘文照曜,紫燕光陸離?!彼坪踹@樣的好時光沒有多長,李白《古風(fēng)》其八“綠幘誰家子,賣珠輕薄兒?!本陀脕碇付冯u走狗的浮薄少年。唐代的綠色不僅卑賤,而且?guī)в袗u辱性質(zhì)。唐人詩好借漢指唐,綠頭巾也就因了董偃而加上侮辱的色彩。中唐封演說:“李陵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加杖罰,但令裹碧頭巾以辱之。隨所犯輕重,以日數(shù)為等級,日滿乃釋。吳人著此服出入,州鄉(xiāng)以為大恥,皆相勸勵,無敢僭違。賦稅常先諸縣。去官,竟不捶一人。”{5}碧(綠)頭巾,成為一種“大恥”,成為恥辱的標(biāo)記。而碧是淺藍(lán)色,比起藍(lán)色的青與深藍(lán)色的蒼,要鮮亮得多,又是戴在頭上的東西,遠(yuǎn)望即知,所以誰也不愿受這種精神折磨。為什么碧色頭巾有如此羞辱的威力,董偃的“綠幘”或許與此具有一定的聯(lián)系,然個中消息還不那么昭然若揭。
其中的蹊蹺,也引起明清兩代學(xué)人的注意。明人郎瑛說:
吳人稱人妻有淫者為“綠頭巾”,今樂人朝制以碧綠之巾裹頭,意人言擬之此也。原唐史李封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加杖罰,但令裹碧綠巾以辱之,隨所犯之重輕以定日數(shù),吳人遂以著此服為恥意。今吳人罵人妻有淫行者曰“綠頭巾”,及樂人朝制以碧綠之巾裹頭,皆此意從來。但又思當(dāng)時李封何必欲用綠巾?及見春秋時有貨妻女求食者,謂之娼夫,以綠巾裹頭以別貴賤。然后知從來已遠(yuǎn),李封亦因是以辱之,今則深于樂人耳。{6}
此言及見春秋時貨妻女者裹以綠頭巾,當(dāng)指明人王大可《國憲家猷》所說:“春秋時,有貨妻女求食者,謂之倡。夫以綠巾裹頭,以別貴賤?!蓖跏蠟榧尉腹锍螅?553年)進(jìn)士,郎瑛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尚還健在。所謂“及見”,或許指王氏《國憲家猷》所言。然王氏所言,不見載于《左傳》與《國語》等先秦文獻(xiàn)?!端膸焯嵋分^王氏此著,“皆雜采故事,依類排纂,然端緒錯雜,古今混揉。”有“不見于經(jīng)傳”,也有“考核之疏”。其娼夫綠巾見于春秋之說,恐亦屬此類。至于郎瑛謂明代規(guī)定樂人以綠巾裹頭,與妻有私通者稱為戴有綠頭巾,認(rèn)為當(dāng)與李封用綠巾有關(guān)。以一種現(xiàn)象而溯源于某一事為起源,其事固有聯(lián)系,但不一定由此而起。先由民俗之漸染,再經(jīng)法制之規(guī)定,當(dāng)為一種現(xiàn)象逐漸出現(xiàn)的結(jié)合緣由。
清代著名學(xué)者趙翼《陔余叢考》引錄郎瑛之說后言:“又《知新錄》云:‘明制,伶人服綠色衣,良家?guī)в媒伈?。妓女無帶。伶人婦不帶冠子,不穿褙子。然則伶人不惟裹綠巾,兼著綠衣。按唐史及《封氏聞見記》,李封為延陵令……明之令樂人裹綠巾,或本諸此也?!眥7}趙翼博學(xué)淹通,然此說亦不出郎瑛之范圍。
無名氏《元典章前集·禮部二·服色》:“至元五年十月……該準(zhǔn)中書省劄付娼妓之家多與官員士庶同著衣服,不分貴賤。今擬娼妓名分等第穿著紫皀衫子,戴著冠兒。娼妓之家長并親屬裹青巾。”至元為元世祖忽必烈年號,即位之第十年?!对贰な雷姹炯o(jì)》說:“世祖度量寬宏,知人善任使,信用儒術(shù),用能以夏變夷,立經(jīng)陳紀(jì),所以為一代之制者,規(guī)模宏遠(yuǎn)矣?!辨郊酥议L及親屬男必裹綠巾的法定,不見于前代文獻(xiàn)記載,此恐非元代自創(chuàng),很可能是前代已有之成規(guī)。觀忽必烈“以夏變夷,立經(jīng)陳紀(jì)”的風(fēng)度,我們的推測或許不會有什么大誤。南宋莊綽《雞肋編》卷中有則記述:
兩浙婦人皆事服飾口腹,而恥為營生。故小民之家不能供其費(fèi)者,皆縱其私通,謂之‘貼夫,公然出入,不以為怪。如近寺居人,其所貼者皆僧行者,多至四五焉。浙人以鴨兒為大諱,北人但知鴨羹雖甚熱,亦無氣。后至南方,乃知鴨若只一雄,則雖合而無卵,須二三始有子。其以為諱者,蓋為是耳,不在于無氣也。{8}
“貼夫”行徑跡近暗娼,因而以鴨為大諱,因雌鴨需要與二三雄鴨交合方有子,故“貼夫”人家忌諱說他家是“鴨兒”。而鴨中有名“綠頭鴨”者,為雄性野鴨。所以罵誰是“鴨兒”,就是說他的夫人有“貼夫”行為。這里還隱含著另一層意義,也就是說她的丈夫是二三綠頭鴨之一,猶言后世之“綠帽子”,烏龜王八之類。由此回看李封以“裹綠頭巾”為懲罰,吳人以為大恥,當(dāng)亦屬此類。以鴨兒為諱出于兩浙,吳地亦在其內(nèi),故其俗當(dāng)以江南為先,后來逐漸流行到北方。《水滸傳》寫鄆哥捉奸不成,反被王婆打罵,心中沒有出氣處。第二十四回寫他直尋武大郎,看到即說:
“這幾時不見你,怎么吃得肥了?”
武大歇下?lián)鷥?,道:“我只是這般模樣!有甚麼吃得肥處?”
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里沒糴處,人都道你屋里有?!?/p>
武大道:“我屋里又不養(yǎng)鵝鴨,那里有這麥稃?”
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地棧得肥耷耷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里也沒氣?”
武大道:“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
由此可見,老婆偷漢子,其夫就可能被人詈罵為“鴨”。鄆哥找武大出氣,先說他“吃得肥”,即暗指潘金蓮“貼夫”;再言糴麥稃,即往“鴨兒”題上引,“肥耷耷地”即謂武大是“鴨”,而且“煮你在鍋里也沒氣”,即言“鴨兒”這種男人,無血性,不爭氣,縱妻私通。逼得武大只好說出:“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這正是鄆哥尋求的出氣處。依此并知“煮在鍋里沒氣”,也是罵人詈語,謂妻放縱而夫不能管束,與罵人為“鴨”取意相同,并無二致。莊綽所說的“北人但知鴨羹雖甚熱,亦無氣。”倒沒有看出與“貼夫”同出一轍的涵義。《水滸傳》在元末明初逐漸成書,此街里巷間粗俗語,博學(xué)的莊綽雖引起注意,倒不能全都意會。然莊氏所言,已提示出這種詈語已南北流行?!端疂G傳》中武松故事發(fā)生于山東,鄆哥所言之街巷之語已極為人熟知,連武大亦可知曉,可見流行之深入人心。元代法定娼妓之家男子并親屬男性應(yīng)“裹青巾”,而郎瑛謂明代“吳人稱妻有淫行者為綠頭巾”,則此風(fēng)俗世情當(dāng)以吳地為甚,而已遍及南北。
娼夫裹碧巾既在元代著于功令,屬于法定,而流行于明代,亦為極自然的事。元末明初的劉辰《國初事跡》說:“太祖(朱元璋)立富樂院于乾道街。男子令戴綠巾,腰系紅搭腷,足穿帶毛豬皮靴,不容街上走,止于道旁左右行……專令禮房王迪管令……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許入院,止容商賈出入。”妓院由皇家禮房派專人管理,服裝色澤有明令規(guī)定?!澳凶恿顜ЬG巾”,從元至明,承襲不變。劉辰曾參撰太祖實(shí)錄,《四庫提要》謂其書:“即修實(shí)錄時所進(jìn)事略草本也。辰于明初,嘗使方國珍,又嘗在李文忠幕下,所見舊事皆真確,而其文質(zhì)直,無所隱諱?!闭氯绱?,民風(fēng)世情之涉及國家功令者自不待言。除了“戴綠巾”,還系紅腰帶,穿帶毛豬皮靴,紅綠黃三色對比顯明刺激,一眼可見出其身份。《西游記》里的豬八戒,貪色懶惰,對豬的這種認(rèn)知,也轉(zhuǎn)嫁到娼夫身上,這便是所穿豬皮靴緣因于對身份性質(zhì)的確定。
清承明制,綠頭巾、豬皮靴之制并因規(guī)定而流行。《聊齋志異》卷九《佟客》,在“異史氏曰”部分,言人在一轉(zhuǎn)念時,往往改變主意,是因了“聽床頭嗚泣”。附帶講了個微型故事:
邑有快役某,每數(shù)日不歸,妻遂與里中無賴通。一日歸,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詰妻。妻不服。既于床頭得少年遺物,妻窘無詞,惟長跪哀乞。某怒甚,擲以繩,逼令自縊。妻請妝服而死,許之。
妻乃入室理妝;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頻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氣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將結(jié)帶,某擲盞呼曰:“咍,返矣!一頂綠頭巾,或不能壓人死耳?!?/p>
遂為夫婦如初。此亦大紳者類,一笑。
忍俊之余,可見“綠頭巾”之世情觀念,已深入人心。《聊齋》多記明時世俗,然此俗必遺傳于清,否則豈能發(fā)人“一笑”?!缎咽篮阊浴ひ晃腻X小隙造奇冤》:“不像你……作成老公帶了綠帽兒,羞也不羞!”燕谷老人《續(xù)孽?;ā返谌兀骸皩O三拍拍她馬屁,也得了不少的錢,自然沒有話說,情愿戴了綠頭巾,到小寓中伺候她?!敝劣谪i皮靴亦見于《聊齋》卷七《顛道人》異史氏曰:“余鄉(xiāng)殷生文屏,畢司農(nóng)之妹夫也,為人玩世不恭。章丘有周生者,以寒賤起家,出必駕肩而行。亦與司農(nóng)有瓜葛之舊。值太夫人壽,殷料其必來,先候于道,著豬皮靴,公服持手本。俟周至,鞠躬道左,唱曰:‘淄川生員,接章丘生員!周慚,下輿,略致數(shù)語而別。少間,同聚于司農(nóng)之堂,冠裳滿座,視其服色,無不竊笑;殷傲睨自若。既而筵終出門,各命輿馬。殷亦大聲呼:‘殷老爺獨(dú)龍車何在?有二健仆,橫扁杖于前,騰身跨之。致聲拜謝,飛馳而去?!币笊盀槿送媸啦还А?,好諧謔。為了戲嘻周生,特意“著豬皮靴”,行于“道左”。據(jù)上引《國初事跡》,可知是裝扮成家有從娼者,所以周生感到羞慚。所謂“視其服色,無不竊笑?!眲t可知殷生的“公服”,除了豬皮靴,當(dāng)還有綠頭巾,甚或紅搭腷之類。
以治明清史著名的孟森在《跋〈聊齋志異·顛道人〉》說:“殷生著豬皮靴,騎扁仗,少時讀之,但覺其奇,不辨是何輿服。后始知明代功令,教坊妓者之夫所服所乘,定制如此?!读凝S》去明未遠(yuǎn),當(dāng)時言此,必人人知為妓夫儀式,故絕不復(fù)加詮釋。今則僅知綠頭巾者為龜奴,猶于流俗口中存教坊賤者之體制,豬皮靴及獨(dú)龍車,則世罕知矣?!眥9}孟氏又引倩人倪鴻《桐陰清話》中的《教坊規(guī)條碑》,其中《秦淮舊院教坊規(guī)條碑》略云:“入教坊者為官妓,另報丁口賦稅。凡報明脫籍過三代者,準(zhǔn)其捐考。官妓之夫,綠巾綠帶,著豬皮靴,出行路側(cè),至路心被撻勿論。老病不準(zhǔn)乘輿馬,跨一木,令二人肩之。”以此證明殷生著豬皮靴、坐扁杖輿服之由來??磥砻髑鍍纱鷮τ阪郊酥夜苁?,愈來愈為嚴(yán)苛。而今只有“綠帽子”還留存世俗民情之中。
三、青、綠色由尊轉(zhuǎn)卑的緣由
顏色原來沒有什么貴賤美丑,社會觀念使之所由區(qū)分,其中政治的法定與審美觀念的轉(zhuǎn)移,最為關(guān)鍵。綠色在大自然中最占主體,山水草木無不是綠色的體現(xiàn),而且在春夏秋冬中延續(xù)時間最久。當(dāng)春風(fēng)一旦蕩漾,大地?zé)o不染上綠色,顯示無限的蓬勃生命力,成為春天、生命、青春的象征。綠色作為間色,來源于青色,屬于后起的顏色。上古初民,面對大自然無邊無際的青山、青草與樹木、河流的綠色,必然會有尚青崇綠的觀念。春天祭祀帝妃服以青衣,正是上古準(zhǔn)宗教式的尚青觀念的遺存。它和《周禮·考工記·畫繢》的“東方謂之青”,同樣出自尚青意識。古稱春天為“青陽”?!妒印と室狻罚骸按簽榍嚓枺臑橹烀??!贝禾焐珵榍?,陽氣萌動。故《漢書·禮樂志》:“青陽開動,根荄以遂?!辈菽痉毖茏躺?qiáng)盛,而青則是與暖色相對的冷色,屬于陰性,因而隋代規(guī)定為上層婦女的禮服:“嬪及從三品以上官命婦,青服,助祭朝會,凡大事則服之。”{10}儲君太子居于東宮,東方屬木,于色為青,故東宮亦稱青宮,輿服制度亦同,古代學(xué)子和明清秀才的服裝也是青色交領(lǐng)。都是富有生命力的象征?!对娊?jīng)·鄭風(fēng)·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泵秱鳌丰尀椋骸扒囫疲囝I(lǐng)也。學(xué)子所服?!币嘞喈?dāng)于今日的學(xué)生服。陳子昂《登澤州北樓宴》:“勿使青衿子,嗟爾白頭翁?!薄扒囫谱印豹q今日俗語“學(xué)生娃”?;实鄣脑t書曾一度采用青紙,成為晉代規(guī)定,大概象征著法力無限的原因,后借以直指詔書。劉禹錫《和汴州令狐相公到鎮(zhèn)改月偶書所懷·二十二韻》:“綠油貔虎擁,青紙鳳凰銜?!奔囱云淙藥в谢实廴蚊脑t書。
又因“青出于藍(lán)”,藍(lán)天可稱青天,道家幻想的天帝所居的宮闕仙境,亦稱為“青都”或上清。道教信徒沈約《前緩聲歌》:“息鳳曾城曲,滅景青都中?!庇星喽急赜星嗟?,青帝為五天帝之一,是位于東方的司春之神。所以黃巢《題菊花》說:“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道家的典籍稱為青書,簡文帝蕭綱《仙客》:“青書長命箓,紫水芙蓉衣?!钡兰业拿匚姆Z稱箓,出于道典青書,所以道家的符箓亦稱青符,畫寫在青藤紙上。干寶《搜神記》卷二:“漢武帝時,殿下有怪,常見朱衣披發(fā)相隨,持燭而去。帝謂劉憑曰:‘卿可除此否?憑曰:‘可。乃以青符擲之,見數(shù)鬼傾地?!钡朗坑弥旃P寫在青藤紙上,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將的符錄,又稱“青詞”。說見中唐李肇《翰林志》。青詞還有悔過乞福之用。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青詞》:“按陳繹曾云‘青詞者,方士懺過之詞也,或以祈福,或以薦亡,唯道家用之。其謂密詞,則釋道通用矣。詞用儷語,諸集皆有,而《事文類聚》所載尤多?!彼蚊鲀纱兰沂⑿?,文人集中青詞甚多。青詞,亦可稱“綠章”,因青詞還帶有上奏天庭的奏章表文性質(zhì),故名。李賀《綠章封事》:“綠章封事咨元父,六街馬蹄浩無主?!蓖蹒⒄f:“《演繁露》:‘今世上自人主,下至臣庶,用道家科儀奏事于天帝者,皆青藤紙朱字,名為青詞。綠章即青詞,謂以綠紙為表章也?!标懹巍痘〞r遍游諸家園》:“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hù)海棠?!笨傊?,由于“青”為天色,故與神話傳說、道教關(guān)系密切,凡其中事物多以“青”命名,“青”似乎成了道家鮮明的標(biāo)記。
云有藍(lán)白之分,青云與白云同樣是詩文中用頻極高的熱詞。自《楚辭·九歌·東君》:“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币约啊哆h(yuǎn)游》的“涉青云以泛濫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鼻爸冈频纳?,后指高空的云。后來“青云”便有了高官顯爵與遠(yuǎn)大志向的喻義?!妒酚洝し饿虏虧闪袀鳌罚骸绊氋Z頓首言死罪,曰:‘賈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彼抉R光《和任屯田感舊敘懷》:“自致青云今有幾?化為異物已居多?!贝司革@要地位。李白《鞠歌行》:“秦穆五羊皮,買死百里奚。洗拂青云上,當(dāng)時賤如泥?!庇帧蛾惽橘浻讶恕罚骸八涨嘣粕?,黃金報主人?!庇帧蛾惽橛讶恕罚骸磅U生薦夷吾,一舉置齊相。斯人無良朋,豈有青云望?!崩畎谉嶂缘兰?,且負(fù)青云之志而有強(qiáng)烈的布衣卿相觀念,故用“青云”約40次,然杜甫崇尚儒家,其詩數(shù)量為李白的1.5倍,然用“青云”約只有10次,詩圣與詩仙之區(qū)別,以此多寡亦可所由分也?!扒嘣啤弊鳛樾揎椪Z,可滋生出許多文采性強(qiáng)的詞匯來。如“青云士”“青云客”均喻顯宦,李白《古風(fēng)》其十五:“奈何青云士,棄我如塵埃?!庇帧稇浥f游寄譙郡元參軍》:“海內(nèi)賢豪青云客,就中與君心莫逆?!边€有“青云梯”“青云路”謂獲取高位的途徑,“青云科”指獲取高位的工具。高適《留別鄭三韋九兼洛下諸公》:“羈旅雖同白社游,詩書已作青云料。”而“青云心”“青云士”“青云意”“青云器”,則與志向遠(yuǎn)大有關(guān)。也有與隱居相關(guān)者,如郭璞《游仙詩》其十二:“尋我青云友,永與時人絕?!敝劣凇扒嘣浦鄙稀眲t為表示飛黃騰達(dá)的熟語。
以上為“青”高貴或高尚的一面。青由尊貴淪落降為卑賤,則從漢代發(fā)軔。前言漢尚火德,以克秦之水德。水主黑色,而“青”往往為“黑”同義語,且與“綠”為近義詞,并混用。前文所言的董偃綠巾,蔡邕筆下的婢女稱“青衣”,均烙有時代的標(biāo)記。男子的青袍,亦為賤者之服。漢無名氏《古詩》:“穆穆清風(fēng)至,吹我羅衣裾。青袍似春草,長條隨風(fēng)舒。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為期?!逼淙饲嗯垭m為羅衣,觀詩意,似非有地位者。江淹《與蘇九德別》:“春草似青袍,秋月如團(tuán)扇?!本诺聻榭h名,故注者以為蘇九德當(dāng)為九德縣令,屬于仕宦中的低位。杜甫的《徒步歸行》就說得更為明顯:“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舊唐書·輿服志》:“貞觀四年又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下服緋,六品、七品服綠,八品、九品服以青”“上元元年……六品服深綠,七品服淺綠,并銀帶。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淺青?!弊源艘院?,品位低者,皆以綠、青為主而未更變。高適上引詩又說:“此時亦得辭漁樵,青袍裹身荷圣朝。”就指解褐為封丘縣尉而言。至于綠袍,《新唐收·楊炎傳》載,因元載敗,楊炎貶道州司馬。德宗即位,拜為相。“自道州還也,家人以綠袍木簡棄之,炎止曰:‘吾嶺上一逐吏,超登上臺,可常哉?且有非常之福,必有非常之禍,安可棄是乎?”司馬品低,故袍為綠色。綠衣則與綠袍同義,姚合任縣令,有《武功縣作》其十二:“自下青山路,三年著綠衣?!彼我院笠嗳唬懹巍锻浪剂辍罚骸熬G衣迎拜屬車塵,草木曾沾雨露春?!鼻嗌酪嗤嗯?。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贝怂抉R青衫與楊炎道州司馬的綠袍,性質(zhì)沒有兩樣。后來干脆以“青衫”借指失意官員,王安石《杜甫畫像》:“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币喾褐腹俾毐拔?,歐陽修《圣俞會飲》:“嗟余身賤不敢薦,四十白發(fā)猶青衫。”
官員之卑微者袍衫以青、綠為標(biāo)志,一般人的低賤者自然就會由袍而“升級”到帽巾。前言漢代女性低微如奴婢著青衣,男則戴綠幘是同一道理。到了唐宋發(fā)展到綠巾為恥辱性“貼夫”之標(biāo)志,此市井細(xì)語先見于吳地。至明清則由民俗“升級”到政府功令,娼夫必著綠頭巾。娼妓所居即謂青樓,始見于南朝。蕭梁劉邈《萬山見采桑葚人》:“倡妾不勝愁,結(jié)束下青樓。”杜牧《遣懷》:“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青樓于漢代本指青漆涂飾豪華樓居,如曹植《美女篇》:“青樓臨大道,高門結(jié)重關(guān)。”經(jīng)幾何時一變而為妓院,這大概與漢代婚俗有關(guān)。北方行婚禮所用青布的帳篷,稱為青廬。如《世說新語·假譎》首條:“魏武少時,嘗與袁紹好為游俠,觀人新婚,因潛入主人園中,夜叫呼云:‘有偷兒賊!青廬中人皆出現(xiàn),魏武乃入,抽利刃劫新婦與紹還出?!薄队衽_新詠》卷一《為焦仲妻作》:“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禮異》:“北朝婚禮,青布縵為屋,在門內(nèi)外,謂之青廬,于此交拜?!笨磥恚撂拼迅悴磺鍙]之所以為青的原因。這或許與先秦上古崇青觀念相關(guān)?!对娊?jīng)·周南·桃夭》:“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奔匆蕴胰~的茂盛,以健美的新娘必然得到婆家的歡迎,就包含一層青色具有蓬勃生命力的觀念。又《衛(wèi)風(fēng)·淇奧》:“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即以綠竹的青青壯壯,以引起有修養(yǎng)的君子。婚篷取之青色,當(dāng)取意一對青年新生活之開始,以顏色表示祝愿心理。漢代青、綠色降至卑賤,庖人、奴婢則著青戴綠,除了低下意味外,似還與商業(yè)交易性有關(guān)?;閮x尚綠與商業(yè)性綠色融合,則賣笑的娼妓居所稱為“青樓”,娼夫還須戴綠巾,則由尊降卑,又由卑降至辱賤。它本身包涵政府法定與民俗觀念美丑轉(zhuǎn)移,在漫長的歲月中,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綠、青色的“商業(yè)性”特點(diǎn),還體現(xiàn)在酒店上。酒店的廣告性招牌,就是用高懸青色簾或旗作為標(biāo)記。元稹《和樂天重題別東樓》:“喚客潛揮遠(yuǎn)紅袖,賣壚高掛小青旗?!蓖硖剖掑堋洞涸姟罚骸扒嗥靻柟辆疲翁帗芎??!标懹巍洞河斡诜瓚蚴咀汀罚骸般y鞍烏帽尋春景,朱戶青旗沽旗處?!编嵐取堵迷⒙尻柎迳帷罚骸鞍坐B窺魚網(wǎng),青簾認(rèn)酒家。”都說尋找酒家則以青簾為標(biāo)幟。酒旗用青色,猶如娼樓一樣,只是性質(zhì)不同罷了。
青、綠色延到今日,一是傳統(tǒng)戲曲,無論南之昆劇、越劇,還是北之秦腔、豫劇,或者綜合南北之長的京劇,都有“青衣”角色。青衣旦區(qū)別于花旦、刀馬旦,表現(xiàn)的是中年婦女,衣著分二色,一為青色,一為黑色?!跺幟腊浮分械那叵闵?,貧賤而著黑衣黑裙;《蝴蝶杯》田玉川之母,為縣令夫人,則著青衣青裙。此則亦因“青”之多義與時代世俗賦予顏色之尊卑均有關(guān)系。一是郵遞員的青色服,當(dāng)與西王母的青鳥使有關(guān),青鳥使亦稱青使,專管傳遞書信。另外,交通使用的紅綠燈,綠燈表示行駛安全無阻,亦與綠色富有生命力有一定聯(lián)系。把提供方便之門稱作“開綠燈”,也與綠色的準(zhǔn)商業(yè)性或許有些關(guān)涉。而“綠帽子”卻有頑強(qiáng)的生存力,一直延續(xù)今日。今日綠草仍然象征青春與力量。至于青、綠色其他的含意,則為時間淘汰無存。
注 釋:
{1}[明]楊慎.丹鉛雜錄·卷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47-48.
{2}[漢]班固《白虎通》卷三《社稷》之《社稷之壇》引《春秋傳》曰:“天子有大社也,東方青色,南方赤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上冒以黃土。故將封東方諸候,取青土,直以白茅?!薄扒嗤痢奔春谕?。這種儀式延續(xù)到漢代?!冻鯇W(xué)記》引《漢舊事》:“天子大社,以五色土為壇,封諸候者,取其方面土,苴以白茅授之,各以其方色,以立社于其國,故謂之授茅土。”
{3}[明]高啟《題大黃癡〈天池石壁圖〉》:“我聞此中可度難,玉枕秘籍傳自青牛師?!庇帧杜c王隱居宿寧貞道館》:“愿從希夷游,稽首青牛翁?!?/p>
{4}蕭滌非.杜甫詩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128.
{5}封演.封氏聞見記·卷九[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50.
{6}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八[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303.
{7}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八[M].北京:中華書局,2006.851-852.
{8}[宋]莊綽.雞肋編[M].北京:中華書局,1997.73.
{9}孟森.心史叢刊[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183.
{10}[唐]魏征.隋書·禮儀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61.
(責(zé)任編輯 曹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