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靜 陳佳冀
內容提要:徐則臣自言《王城如?!肥莻€意外產物,相比作者此前“北京系列”的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確呈現了與眾不同的“意外”。小說注重審美性北京空間的建構,將北京從本土視域下的看者轉變?yōu)槭澜缫曈蛳碌谋豢凑?,展現了隱藏在北京這座大城市背后的鄉(xiāng)土根基,使北京書寫具有了全球化的維度。小說一方面將北京的陌生人置于歷史與現實的斷裂中,無法停止流動的空間跨越造成人物被撕裂感的增強,消解了《耶路撒冷》中“距離”救贖的意義。另一方面又從人物的邊緣化體驗出發(fā),思考北京對邊緣人命運的矛盾意義,剖析深層的北京性格。
關鍵詞:《王城如?!?北京空間? “距離”救贖? 邊緣人
杰弗里·韋斯特在《規(guī)?!分袑⒊鞘蓄惐葹橐粋€巨大的生物,其保持著一種不斷增長和膨脹的動態(tài),這種動態(tài)要求圍繞城市而展開的文本是鮮活和多元的。理查德·利罕指出:“當文學給予城市以想象性的現實的同時,城市的變化反過來也促進文學文本的轉變?!雹傩率兰o以來,北京從中國的都市到國際的大都市的轉變,促進了一種與傳統京派的書寫路徑截然相反的新北京書寫的出現,其主要特征為:將外來的京漂一族引入北京故事敘述的中心,使原先沉默的他者開口講話,并試圖以這些他者命運的展現來挖掘隱藏于北京深層的文化根性。徐則臣的“北京系列”很明顯就包含了這種新北京書寫的主要特征,從《啊,北京》到《跑步穿過中關村》再到《耶路撒冷》,徐則臣構想的北京空間始終是北京西郊的局部空間,在這局部空間上聚集了大量的京漂一族,他們擁擠、焦慮、孤獨的情感構成了北京西郊的精神文化狀態(tài)。但這種比較單一的空間構想,使完整的北京一直以觀看者的身份來審視自己的邊緣地帶,而忽視了北京作為大城市的層次感和多元性?!锻醭侨绾!返某霈F則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這種尷尬的處境,徐則臣主動將世界和城市的中產階層引入原有的敘事框架中,造成世界與北京、中產階層與京漂一族、北京與人的三角矛盾,使北京被迫地接受身份的轉變,形成較以往更為復雜的人物精神矩陣。
一、關于北京的兩種敘述
北京書寫注重空間的建構,以往對空間的思考大體呈現兩種維度:空間一方面是具體化的物質,另一方面這種實際可感的空間又是可構想的空間,能夠為人的精神所建構。愛德華·索亞在繼承兩重空間的基礎上,提出了審美性的第三空間,“即第三空間把空間的物質維度和精神維度同時包括在內的同時,又超越了先兩種空間,而呈現出極大的開放性?!雹谶@種特性,能夠為評價徐則臣的北京書寫提供重要的參照,物質和精神的北京空間是徐則臣展開北京書寫的基礎,審美的北京空間則是徐則臣力圖去建構的。
在《王城如?!分校靹t臣以交叉戲劇和小說兩種文本的方式,形構了一個重疊和立體的審美性的北京空間,戲劇與小說同時突出具有跨空間經歷的人物的表述,以此來反映北京常被忽視和遺忘的鄉(xiāng)土的一面,實現對北京空間的重構?!锻醭侨绾!返拿恳徽鹿?jié)前,都安插了先鋒話劇《城市啟示錄》的部分內容。話劇的主人公是研究城市文化的教授,他在世界范圍內的城市進行文化研究,北京是他這次的研究空間。余松坡是話劇的執(zhí)導者,手執(zhí)博士文憑,海歸身份,高級知識分子,毫無疑問的城市中產階層。兩個具有相同的跨空間經歷的個體形成了互文關系,使兩者對北京的敘述相互呼應和補充,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北京空間。兩個個體同時以西方世界的大城市來對照中國的大城市,使北京成為“全球化的、世界坐標里的北京”③,而一旦突破中國的地域限制來審視北京,北京背后所隱含的深厚的鄉(xiāng)土根基就逐漸浮出水面。
《城市啟示錄》中教授和教授太太圍繞北京進行了一次對話,教授太太擁有絕對的外國身份,她“看見了兩個北京一個藏在另一個里面。一個嶄新的、現代的超級大城市包裹著一個古老的帝國?!雹苓@個嶄新的城市充滿無限的活力和可能性。就像玻璃被冠以施華洛世奇的名牌,北京在高呼“我科學、浮華、精良,我就是要把淺薄和新變成最有力的武器”⑤教授太太對北京的理解得到了教授的認可,北京的兩面性因為教授太太足夠的距離感而得以展現。北京以嶄新的、現代化的奢華假象吸引著外來人口的流入,作為中國的身份象征在世界范圍內取得國際大城市的頭銜。但其始終是懸浮在古老傳統的鄉(xiāng)土文化之上的。這也是余松坡與記者們討論北京時指出的:“你無法把北京從一個鄉(xiāng)土中國的版圖中摳出來獨立考察北京,北京是個被更廣大的鄉(xiāng)村和野地包圍著的北京”⑥浮華和繁榮只是真實北京的一部分,“還有一個更深廣的、沉默地運行著的部分,那才是這個北京的根基。一個鄉(xiāng)土的根基。”⑦從對兩個北京空間的敘述中,不難看出,底層中國與國際城市之間始終是分裂的。北京缺乏穩(wěn)定性和自足性,它依賴中國幾千年傳統所形成的鄉(xiāng)土經驗,面對歷史和現實之間的張力,這座城市裹挾著一種無力感。
在全球化和世界坐標里的北京空間中,北京的變化、都市陌生人的命運被投射到了城市景觀中,《城市啟示錄》中“擁擠、頹廢、濃郁的荷爾蒙,旺盛的力比多,繁茂的煙火氣,野心勃勃、勾心斗角,傾軋、渾濁、臟亂差的味兒”⑧在低矮破舊的城中村集中爆發(fā),強烈的空間感知使五官的感受被放大,極力去尋找隱藏的具有活力和生活性的細節(jié)。而小說中北京的諸多標識都被重度霧霾所淹沒,模糊和削弱了話劇中形成的強烈的空間感知,使本身作為空間危機的霧霾,逐漸擴散遷移到了生存在北京空間中的陌生人身上,成為了精神危機的隱喻和象征。徐則臣通過話劇和小說兩種文體建構了空間之城和精神之城,兩城在世界的視域下成為被看者,同構了一種藝術化和審美性的北京空間,而不僅僅局限于對北京這個地理空間中庸常生活的再現,這樣的空間建構使《王城如?!非袑崪蚀_地抓住大都市北京背后不可磨滅的鄉(xiāng)土根基。
二、出走與回歸:精神的再流浪
形形色色的個體存在于北京空間,并構成復雜的人物關系矩陣,這些個體的生活和精神軌跡又反作用于北京空間,影響北京空間的精神形塑。因此,在對北京這一地域的書寫中,讓何種類型的人物來參與北京空間的建構,就承載著作家本人對北京的看法。在徐則臣的“北京系列”中,很少描繪被廣泛關注的浮華、繁榮、現代化的城市景觀,而多聚焦被忽視的擁擠、混亂、嘈雜的邊緣地帶,地理上的中心與邊緣在作品中被倒置,邊緣成了北京故事的中心,生活在北京邊緣的陌生人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北京故事的代言人。他們的一舉一動與北京息息相關,折射著北京另一面的經驗、情感與精神。齊美爾將“陌生人”定義為:“不是今天來明天去的漫游者,而是今天到來并且明天留下來的人,或者可以成為潛在的漫游者,即盡管沒有再走,但尚未完全忘卻來去的自由?!雹徇@些陌生人從熟悉的地域中脫離出來,走入另一個陌生的城市空間,空間距離造成了他們心靈的距離,使他們逐漸成為時空紊亂的精神的流浪者。
與以往的北京系列相比,《王城如?!分心吧说念愋桶l(fā)生了轉變:“過去小說里的人物多是從事非法職業(yè)的邊緣人,這回要讓他們高大上,出入一下主流的名利場;之前的人物都是在國內流竄,從中國看中國,現在讓他們出口轉內銷,沾點‘洋鬼子’和‘假洋鬼子’氣,從世界看中國”⑩于是就有了手執(zhí)博士文憑的海歸導演余松坡,當然還包括另一個余松坡,《城市啟示錄》中的教授?!八麄冸m然身份是進城了,但精神和情感面向鄉(xiāng)土,因而過著一種‘痛并快樂’的生活?!?這一類陌生人多以求學者的身份進入城市,并及時地抓住了改變先賦身份和實現自我價值的機會,從生存層面站穩(wěn)了腳跟,成為了北京的中產階層,取得了世俗的成功。但是,他們又不得以地將自身安置在無法停止流動的空間跨越中,不僅包括城鄉(xiāng)之間的跨越,也包括國與國之間的跨越。這種流動性讓陌生人背負了差異所帶來的強烈的斷裂感,因此,無論他們是否取得了世俗的成功,在精神上依舊是無家可歸的,無法擺脫精神流浪所帶來的焦慮感。
余松坡經歷了三次空間跨越,即小城鎮(zhèn)——北京——世界國際大都市——北京,前兩次屬于從現代化程度較低的場域跨越到現代化程度較高的場域,最后一次則是倒退式的跨越。作為陌生人,他希望通過這種與不同城市發(fā)生互動的方式來建構屬于自己的歸屬感,但同時他也陷入了由新舊世界相碰撞而產生的兩難處境。在國外,余松坡是旅居客,是陌生人的一種亞類型,“旅居客身處異鄉(xiāng)多年,但仍然緊緊依附著自身種族的文化傳統” 盡管在旅居社會居住了十幾年甚至更久,但是“在心理上他也并不愿意作為旅居社會的永久居住者來組織自己的生活” 。旅居客無法完全割裂與舊的世界的聯系,并在潛意識里希望回到舊的世界,即使在新的世界里,他仍希望依賴于舊的世界的組織方式。余松坡和他老婆祁好都是從紐約回來的海歸,他們的生活方式在某些方面是西化了的,比如余家的早餐食譜,據說和奧巴馬的早餐是一樣的。但余松坡的食譜里卻多了一樣東西:老干媽。他在美國待了二十年,背井離鄉(xiāng)的悲愁需要通過有中國滋味的辣椒醬來緩解,辣椒醬作為一種符號化的象征,保持著身處異國多年的旅居客與中國的聯系,亦是旅居客拒絕被新世界完全同化的力證。而這種無意識的對本土文化的堅守,造成了旅居客本身的矛盾性和不確定性,當巨大差異所導致的斷裂感集中爆發(fā)時,旅居客就傾向于以回退的方式來消解。當余松坡以旅居客的身份回歸北京時,他卻發(fā)現自己成為北京的陌生人,是一個他者的存在,巨大的孤獨和憂傷沒有消失,他陷入了一種歷史與現實的斷裂中,借另一個余松坡,《城市啟示錄》中教授的話說,就是“我對這個國家有各種懷念和不滿,我清楚我距離這個國家萬里迢遙。一旦回到中國,我發(fā)現,我所有的憤恨、不滿、批評和質疑都源于我身在其中。” 這種倒退式的空間跨越使之前試圖營造的距離感消失,個體有意隱藏的歷史記憶被迫浮出水面,勾連出前兩次空間跨越的原因。
在完整的“北京系列”中,陌生人出走原因主要涉及兩點。一是受生存層面的優(yōu)越性的吸引,城鄉(xiāng)差距的擴大使無數的外來者們以渴望和仰視的姿態(tài)走入北京,北京成為他們生命奮斗的方向和目標,承載著實現自我價值的意義。無論是《啊,北京》中夢想成為作家的“我”,《在屋頂上》中幻想在北京買車買房的行健和米籮,亦或是《跑步穿過中關村》中掙扎在北京底層的敦煌,他們出走行為的本身是具有審美意義和幻想性質的,他們沒有真正理解現代化的北京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城市。二是以出走的方式來實現自我的救贖,《王城如海》延續(xù)了《耶路撒冷》中的救贖意識,讓人物以增加空間距離的方式來消解心靈的原罪,并以余松坡從世界回來的結局來消解初平陽到世界去的開端的意義。在《耶路撒冷》中,景天賜的死亡是初平陽負罪感的根源,盡管景天賜的死亡與他自身的精神失常有關,但死亡的恐懼感仍成為了初平陽心中巨大的陰影,景天賜的身影時?;秀钡爻霈F在眼前,敲擊著他對兒時發(fā)生的慘劇的回憶,堅定了他到耶路撒冷去的決心。但實際意義上的到世界去的行為并沒能在《耶路撒冷》中完全完成,《王城如?!纷杂X地承接了這一部分,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余松坡就成為了到世界去后的初平陽,到世界去并不能實現自我的救贖。
當年高考落榜后,余松坡決定去當兵,但村里的名額就一個,與他競爭的是他的堂兄弟余佳山。為了得到這一名額,余松坡寫了舉報信誣陷余佳山,這導致余佳山被判十五年,成了瘸子和精神分裂者。為了逃避這一段歷史,他離開北京,到世界去尋找精神的救贖。余松坡是以一種自我逃避者的身份,在世界各大城市的空間里頻繁流浪,他并不將在新的社會中改變社會地位作為他的目的,而是企圖借此獲得自我的療救,充滿了一種精神的無家可歸之感。對余松坡而言,“新生活是舊生活的蝕刻:舊生活中的結構和線索像是重新被印在了一個新的背景之中,本身并沒有因背景的改變而發(fā)生任何變化?!币虼水斔麖奈鞣交氐街袊?,回到他熟悉的舊生活時,他就有了站在全球化的立場上批判北京的勇氣,但作為本身就需要救贖的主體而言,這種不徹底的文明批判,勢必會遭到年輕觀眾的非議。舊生活中最關鍵的一點,也就是余佳山的出現,被他有意識地隱藏在無數面具之后,這種壓抑和隱藏的狀態(tài)使余松坡逐漸分裂成兩個,一個非我和一個本我。非我戴著面具生活,本我則在夢魘的狀態(tài)下現身,以無意識的囈語釋放被壓抑的本性,以暴躁、狂怒、傷害非我的方式來實現本我的反抗。小說的最后安排了一個戲劇化的情節(jié),即余佳山被羅龍河帶到了余松坡的家里。余佳山在看到墻上掛滿的面具時,精神中的不安分徹底爆發(fā)了,他發(fā)瘋地將這些鬼打碎在地上,而這些躺在地上的面具碎片,象征了余松坡一直以來試圖掩藏的非我的破碎,虛實矛盾的對立達到了一個極限值,又將面臨精神的再流浪。
在全球化的時代,余松坡這樣的都市陌生人越來越多,他們有著跨國的、多城市的生活經驗,多元的空間記憶沖擊了他們的精神和心靈,物質與欲望的滿足無法彌合歷史與現實的斷裂。故而只有以不斷拉開自我與主客體的關系來逃避和放逐,這似乎是一種“距離”救贖,以遠離的方式實現對現實認識的深刻化,但他們沒有在真正意義上返歸自己的主觀精神世界,最真實的部分被他們有意識地隱藏起來,這讓他們無法實現對歷史與現實的超越,成為精神的流浪者。因此,漂泊和自我放逐就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他們要做的是“與生活拉開距離,從而在自我的內在精神中實現審美性” 。
三、分裂的張力:城市邊緣人的生存狀態(tài)
芝加哥學派的帕克在齊美爾“陌生人”理論的基礎上,于1982年發(fā)表的《人類遷徙行為及邊緣人》一文中,正式提出了“邊緣人”理論:“邊緣人是命運注定要生活在兩個社會和兩種文化中的人,兩種文化不僅是不同的,而且是對立的;他的思想是兩種不同文化或難以熔化的文化的熔爐,在這個熔爐里兩種文化或者全部融合或者部分地熔化在一起?!?可以將邊緣人理解為陌生人的另一種亞類型,這一概念更加強調了兩種文化沖突所造成的人物邊緣化的體驗,這種邊緣化體驗包含著現代性帶來的身份認同重構過程中的矛盾和焦慮,鄉(xiāng)土與都市的排斥和吸引、獨立和交融都反映在了邊緣人的靈魂中。
以余松坡為代表的這一類陌生人,他們的邊緣化體驗并沒那么強烈,或者說已經被淡化了,明確的社會分工造成了他們強烈的自我意識,自我成為他們能夠感受到的唯一的真實,他們完全忠于自我而忽略自我以外的客體,這使得他們的情感是冷漠化的,缺少對邊緣人的共情。《城市啟示錄》中的教授在見到那些擁擠在出租房中年輕人的卑微生活時,無法抑制的悲哀、心痛和怒其不爭,變?yōu)橐痪湟馕渡铋L的“你們啊——”,自然地流露出了他對“蟻族”年輕人們的蔑視和不信任。這是余松坡話劇中引起爭議的一幕,也是余松坡個人心理的投射,從他的心理狀態(tài)中,能夠歸納出這類陌生人理智、隔膜的個性。與這類陌生人相對,《王城如?!酚炙茉炝艘蝗哼吘壢耍D妨_冬雨、快遞員韓山、大學生羅龍河和鹿茜等人構成了一個微縮版的邊緣人群落,他們之間產生強烈的情感認同,早年鄉(xiāng)村生活的經驗與記憶成為這個群落的共同點,但群落并不簡單的等同于一個命運共同體,邊緣人的命運由于個體選擇的不同而產生分差。美國學者魏斯伯格總結了邊緣猶太人的四種命運結局:“一是同化,即被主導群體所接受、吸納,這是德國猶太人面對困境時最熟悉的一種反應方式;二是平衡,即不是解決邊緣性困境,而是遵從它,且不顧及個人內省的進展與焦慮;三是回歸,即回到猶太教,在遭受了沉重的打擊、一段痛苦的經歷之后,許多猶太人最終選擇了回歸的道路,這也表明被同化只是一個幻想而已;四是超越,即通過走第三條道路的方式來克服兩種文化的對立問題?!?盡管這一結果是以猶太人為研究對象所得出的,但它又具有某種普泛化的特征,將生存在北京的這些邊緣人的命運也涵蓋其中,并且集中表現為平衡與回歸。
羅冬雨是邊緣人群落的中心,通過她,男朋友韓山、弟弟羅龍河以及他的女朋友鹿茜與中產階層的余家產生關聯,人物間的關系使他們能夠近似為一個與中產階層相對的底層家庭組織。作為處在新舊文化斷裂層的女性邊緣人,羅冬雨沒有擺出征服者的姿態(tài),也沒有因背負傳統的負荷而步履維艱,她所表露的是一種對新的文化無法抑制的強烈渴望,她之所以愿意來余家當保姆,就是因為“他們是文化中的文化人”,她想要利用職業(yè)身份的轉變來換取全面進入城市化生活的機會。她適應余家那種營養(yǎng)均衡的早餐食譜,幫余松坡把寫好的劇本錄入電腦,練瑜伽,翻看書櫥里的英國小說,這種中產階層女主人的生活方式被架構在底層的女性邊緣人身上,對社會身份的錯構,讓羅冬雨在兩種文化的沖擊中保持了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暫時遺忘了對邊緣性的困境的解決以及由此所導致的個體焦慮。然而,失手使祁好受重傷一事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平衡的狀態(tài),一種不得不做出選擇的焦慮開始出現,是逃亡回鄉(xiāng)村還是留在城市接受法律的懲罰,在這一刻羅冬雨腦海中想到是主人家的兒子,而不是自己的父母、弟弟和愛人。社會身份的迷失和錯亂使邊緣人無法在主流社會中找到合適的精神定位,如果試圖擺脫原有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方式,那必然需要面臨身份選擇的困境,形成新的緊張的局面。
與羅冬雨不同,男朋友韓山則以自身的鄉(xiāng)村記憶來關照北京。韓山從來不屬于北京人的群體,雖然他在北京這片土地上與周圍的人存在或深或淺的交往,但他無法在親屬、地域、職業(yè)等方面與本地人建立起真正的紐帶,他的過去在鄉(xiāng)村,北京的生活無法全部覆蓋他。在北京,韓山只有羅冬雨這一個親人。只有存在在他過去生活中的羅冬雨,才是他身在陌生的北京與過去的唯一的連接點。他辭職當起快遞員也是為了能夠有更多與羅冬雨相處的時間,他的目標就只有一個:和羅冬雨結婚,以此使他的歷史經驗更加固化。但羅冬雨對原有社會地位和生活方式的主動擺脫,與韓山的自覺堅守發(fā)生了強烈的沖突。他在遭遇了同事彭卡卡的死亡之后產生了一種兇猛的饑餓感,這種感受迫切地使他想得到羅冬雨的擁抱。但此時羅冬雨拒絕了他,羅冬雨的拒絕,對韓山來說就意味著親自粉碎了這一連接點,新生活試圖在吞噬舊生活,這種反噬造成了韓山的恐懼、分裂、焦慮以及報復心態(tài),他才會在一種極其憤怒的狀態(tài)中,強迫羅冬雨和自己發(fā)生關系,對著余家滿墻的面具手淫,并將精液射到羅冬雨剛擦干凈的面具上。這種報復沒有到此結束,他有意圖地偷窺了余松坡和鹿茜的談話,在發(fā)現鹿茜主動投懷送抱后,他告訴了羅龍河,美其名曰是作為未來的家人對羅龍河的負責,但實際上他要把這種報復和仇恨傳遞給他的同類羅龍河,形成邊緣人群體對以余松坡為代表的文化的集體仇恨。盡管小說對韓山的講述在羅冬雨入獄前就戛然而止,但對韓山而言,北京摧毀了他與鄉(xiāng)村生活的唯一連接點,這種精神的重創(chuàng)極大可能導致他的回歸。
羅龍河是造成這一邊緣人群落崩塌的始作俑者,他和韓山對余松坡的仇視,直接放大了兩個不同階層互相撕裂的狀態(tài)。羅龍河是大學畢業(yè)準備再次考研的學生,他最初對話劇藝術的興趣是余松坡親自點燃的,因此,余松坡成為了他的崇拜對象,他夢想能夠成為和余松坡一樣的話劇導演。但是,現代性的北京空間中存在嚴峻的“階層固化”的問題,“階層流動通道的阻塞,流動機制不公,底層向上流動無望?!?因此,在韓山向他告密后,他感到被凌辱和嘲弄,在發(fā)現余松坡遺言所隱含的秘密后,余松坡被想象的崇高形象轟然倒塌,他要用這個秘密來達到對中產階層的反嘲弄,于是羅龍河策劃了一場復仇行動,他要讓余松坡直面他無法直面的歷史,他期待文化人親手撕裂他所偽裝的文化。他把余佳山帶到余松坡家,這意外地導致了祁好的重傷,開始了逃亡。逃亡的目的地就是鄉(xiāng)村,邊緣人只能再次回歸,被同化只是一個幻想而已。
北京以它浮華、繁榮、現代的外包,吸引了無數來自小城市和農村的外來人們,但是北京并沒有以多元包容的氣度來接納他們,文化的差異異化和改造了他們,使他們成為了北京的邊緣人。他們一方面試圖堅守自我身份的獨立,排斥和拒絕新文化的同化,但另一方面為了盡快在北京生存下來,不得不產生依附和接納的態(tài)度。不確定性和矛盾性成為了邊緣人的代名詞,焦慮、猶疑、不安全感成為了邊緣人最鮮明的精神狀態(tài)。隨著城市化的深入發(fā)展,他們最終成了沒有歸屬感的一代,平衡與回歸的命運結局成為鄉(xiāng)土文明向城市文明邁進的歷程的一部分。
城市與鄉(xiāng)村作為相對的名詞概念,所指稱的內容在空間地域差異的基礎上,還包括了觀念對立的等級差異。盡管在文學場域中,以中國幾千年文化傳統為源起的鄉(xiāng)土經驗,仍然具有較大的話語權。但是隨著城市化進程的推進,城鄉(xiāng)差距不斷擴大,城市在財富和人才的聚集上遠超鄉(xiāng)村,成為了文明的代言詞,與之相對鄉(xiāng)村則是落后。二元對立的城鄉(xiāng)關系造成了當下城市書寫的困境,即許多以城市為書寫對象的作者,往往無意識地割裂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聯系,以單一、扁平的方式去建構城市形象,在推崇城市文明的同時缺乏真正的城市精神,忽視了城市的性格,無法成為中國的完整經驗。作為“70后”北京書寫的代表人物之一,徐則臣一直以來都將北京作為小說創(chuàng)造的核心,將來自鄉(xiāng)野的陌生人作為北京故事的主人公加以展開,以人物自身所帶有的鄉(xiāng)土記憶來關照北京,從陌生人身份認同的角度來展現北京。這種新北京書寫突破了傳統的北京書寫路徑,從北京的陌生人出發(fā)去思考北京對于個人命運的矛盾意義。《王城如?!返某霈F將問題進一步推到了北京的精神和性格層面,并在空間上以世界空間的建構來對照北京空間,使北京書寫具有了全球化的維度。徐則臣稱自己的小說為“問題小說”,即“有問題意識的小說”,將現實的困惑與質問放在“文學的框架內去解決” 。《王城如?!费永m(xù)了他對城市文明的思考。北京的城市化和現代化是表面的,它是鄉(xiāng)土的延伸,在文化形態(tài)上和鄉(xiāng)土北京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北京沒有找到自己的歸屬,生活在北京的陌生人們同樣也無法找到心靈的歸屬,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呈現著一種分裂的張力,他們在北京的表面懸浮著,成為了北京霧霾中的每一個顆粒物。
注釋:
①理查德·利罕著,吳子楓譯:《文學中的城市:知識與文化的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
②包亞明:《現代性與都市文化理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頁。
③⑩徐則臣:《王城如?!泛笥洝稏|吳學術》2016年5期。
④⑤⑥⑦⑧??? 徐則臣:《王城如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3頁,第33頁,第66頁,第66頁,第58頁,第49頁,第84頁。
⑨齊美爾著,林榮遠譯:《社會學》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56頁。
劉瓊:《徐則臣小說的前文本、潛文本以及“進城文學”》《東吳學術》2016年5期。
Siu ,Paul. The Chinese Laundryman:A Study of social isolation.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87:4,299.
杜月:《芝加哥舞女、中國洗衣工、北平囚犯:都市中的陌生人》《社會》2020年4期。
黃鳳祝:《城市與社會》同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頁。
Robert Ezra Park.Human migration and the marginal man.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28(May):890.
余建華:《國外“邊緣人”研究略論》,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5期。
盛翠菊:《融合與固化——論新世紀“鄉(xiāng)下人進城”小說的敘事變奏》《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6期。
徐則臣:《智性的作家靠思辨來巧進小說》《南方都市報》2017年1期。
(作者單位:江南大學文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新時期以來中國小說生態(tài)敘事類型研究”(18ZWC00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