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生于1955年。出版有詩集《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散文隨筆集《手執(zhí)一枝黃花》,非虛構作品集《上課記》,小說集《1966年》等多種。
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呼進了它青白的氣息。
人間的瑣碎皮毛
變成下墜的螢火蟲。
城市這具死去了的骨架。
沒有哪個生命
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
微微打開窗簾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銀
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
月光來到地板上
我的兩只腳已經(jīng)預先白了。
詩還沒讓我厭倦
詩,是一閃而過
詩,常常是一閃而過的零星念頭。我昨天去一家文化用品商店,看見新進的一種紙,手感好極了,抽出來又放回去,想到了詩。詩的忽隱忽現(xiàn)和某種潛在連通,不經(jīng)意就啟動。許多時候,那些已經(jīng)接近詩的東西,自然而然溜走,能記錄下來,寫成詩的只是一小部分。
一個感覺突然跳出來,可能是短詩;一大堆東西又擁又擠可能是長詩。當然,自然丟失的很多,許多感覺在心里一閃而過自生自滅。
詩在我這兒,常常是一過,瞬間的、掠過的、幾乎不停歇的。雖然選詞造句都不難,可詩歌氣息的把握需要一個相對完整的寫作氛圍。
詩寫完就完了,我寫過的詩一律不能背誦,也沒有回去閱讀的習慣,看了反而麻煩,因為總想要再改。
關于語言
很明顯,沒有語言,哪里有詩。但是,關于“在家的感覺”“存在的家園”“語言即世界”,想出這些空蕩蕩、干巴巴的詞匯的不是寫詩的人,或者不是站在詩人的角度說話。遠處有一片建筑群,有人說去看看吧,那里是別墅。走近去才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些水泥框架。未完成者、無血無肉者。我感覺真正的詩,是容人安居的寓所,理論卻是住不得人的空架子。不是不需要命名者,但是寫詩的人不需要他們。我可以給語言安裝上5個新命名,而寫詩的時候還是要回去找我自己的方式。
寫詩的人常常憑感覺認定某一個詞是結實的、飄的、有力的、鮮艷的,憑這個詞和其它詞的相碰形成了詩句。這時候詞所含的屬性往往只是一次性的,在另一個語境里,它很可能不結實、不飄、不有力、不鮮艷。一次性,哪里找得到規(guī)律?哪里給理論以出現(xiàn)的機會?寫詩的人都有他自己對語言的敏感和選擇。而通常人們判斷說,那是詩的語言,也許恰恰是酸腐的陳詞濫調。詩的語言必須活著而新鮮??偨Y不出來的。一旦能總結必然就生硬了。
關于女性詩歌
我想,女人可能更接近純粹的寫作。她們常常比男人寫得更自然,更松弛。但身體只是一個表象、一個層次。坐在畫室中的男模特、女模特,對于任何性別的畫家來說都是個物理的描摹對象。一個女詩人如果離開了“感性性感”之類,進入了純人的層面,她的詩反而會變得更加女性。個性,比女性重要得多。
迎面來一個穿裙裝的人,路人突然高喊:那是個女的!能說明他有獨到的發(fā)現(xiàn)嗎?同樣,迎面來個穿裙裝的人,她自己突然高喊:我是個女的!人們不覺得她是個瘋子才怪。
詩還沒讓我厭倦
寫詩寫了20多年,對于詩我還是說不清。
詩,我們只能感覺到它,卻不能完全說得清它。如果人們能完全說得清詩是什么,寫詩就一定減少了魅力。一目了然、事先知道的寫作還有什么意思?
常常有一個句子突然冒出來,今天感覺它可以含得住詩,明天它就蒼白如水,什么也不是了,完全沒有寫下去的可能了。詩正是以這種飄忽不定的特點吸引人。散文、短篇、中篇、長篇我都寫過,返回來才更感覺詩的獨特,它忽來忽去、可是可非。詩是一條深河,小說是精工制作的鋼筋混凝土橋梁,天然和人工的區(qū)別。河是什么,外表上很好認定,用語言卻定義不了。
我總是認為,我們的生存大多數(shù)時候和詩人無關。不體會平凡,就不可能是個好詩人,而我們到這世上是來做一個人,肯定不是被設計好了去成為一個詩人。
詩還沒讓我厭倦。寫詩對于我來說,還是件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