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社教
2012年底,我認識了齊旭峰先生。
初次與之相見,我對他印象很深。他的個頭不算高,面色黝黑,一身黑色唐裝。他有點兒謝頂,腦門中央空虛,但卷曲的長發(fā)纏繞,齊力支持中央。席間,有同飲者慫恿,旭峰稍作遜讓便站了起來,一嗓子男高音,聲震瓦屋,滿屋皆驚。歌罷繼飲,猶余音繞梁,時過數載,仍使我難以忘懷。初次相見,交談無多,印象卻很深刻:這個人率真、個性,是典型搞藝術的范兒。
時間一長,了解便也多了。他年輕時曾在西安美院研修,師從李習勤等名師;2001年進中書協(xié)研修班學習,得到諸多大家的耳提面命;如今幾近花甲,又自掏腰包,遠赴北京榮寶齋畫院郭石夫大寫意花鳥畫訪問學者班學習繪畫。旭峰是一通才,愛文學,懂音樂,會武術,跨界融通,精于繪畫,成于書法。他取得如此成就,充分印證了《道德經》中講的: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個人的成才,絕非偶然,其光輝之背后肯定有不為人知的孤獨堅守和不懈努力。
我第一次驚嘆于旭峰先生之書法,是在他書齋見到他的草書作品《雪梅》,盧坡梅的詩:
有梅無雪不精神,
有雪無詩俗了人。
日暮詩成天又雪,
與梅并做十分春。
書為心畫,一個人的書風,與其技法掌握、學養(yǎng)積淀、人生閱歷、性格特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正是這些千絲萬縷,由點到線,由線到面,織就了書者個性風格。旭峰此作是三十厘米見方的小品,說實話,要不是我熟悉這首詩,還真連字也認不完。初觀其書,唯見神采,不見字形,像懷素《自敘帖》一樣,看到的是舞動的線條。宋以后的紙張才有了涸化的效果,因此,《雪梅》更為搶眼的是懷素《自敘帖》所沒有的塊面墨象,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由是驚嘆——此雖為小品,卻有大氣象?!堆┟贰分畾庀?,使我聯(lián)想到了壺口瀑布,大有風起云涌、風檣陣馬、氣勢如虹之勢。開首“有梅無”與中下部“日暮詩”及所落之窮款“黑石”三處,漲墨盈盈欲滴。“俗了人”與“十分春”等處,枯筆澀成,見筋見絲。通觀此幅作品,書者三次取墨,隨情緒表現為時而潑墨似海,時而惜墨如金。由此真切感受到書者長戈大戟之處事風格,不藏不掖之性格特點。
觀其書作,安穩(wěn)如磐。整幅作品從頭至尾,很少大欹大側,“成”字橫豎平正,安置穩(wěn)當。常言草書無橫,此橫橫空出世,倒也無遜于色。從墨色組合來看,重墨處如倒插三角,淡墨處如正三角,上下咬合,天衣無縫,自然安穩(wěn)。當然,書者無意于如此安頓,在創(chuàng)作情景下,也不可能像繪畫一樣去精心安排,卻無意于佳乃佳。
整幅作品僅僅三十個字?!白种w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脈通于隔行?!睆钠鸸P首行便字字牽連拽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難分清哪一筆畫是哪個字的。書者受其情緒驅遣難分清,觀者受其氣息感染不忍分清,“梅無”二字更是不能分。第三行末字“詩”之言字旁與第四行末字“梅”之末筆,攜手勾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確謂筋骨相連,血脈相通,假令分者,則傷筋動骨,為之傷矣,為之殘矣?!堆┟贰愤B貫流暢,不失跌宕。書者浪漫豪放,膽大手敏,大字大如斗,小字小如豆,“雪”“神”“成”“春”等,一字占三四個字的位置,“了”“人”等字,小到不及一點。其用筆重如崩云,輕似蟬翼。其氣息如驚濤奔浪,浪撞崩云處,水花四射,五彩斑斕。
書法有小境界與大境界之分。表現筆墨技法,展示個人修養(yǎng),抒發(fā)個人情懷乃書之小境;與萬物靈魂相融合,與天地精神共往來方為大境。旭峰《雪梅》更接近后者,實屬心手相適、物我兩忘、情景交融之佳作。
魯迅說:“中國的書法藝術是東方的明珠瑰寶。它不是詩卻有詩的韻味,它不是畫卻有畫的美感,它不是舞卻有舞的節(jié)奏,它不是歌卻有歌的旋律?!毙穹逑壬朔鶗?,步移景移,可以當詩來讀;抑揚頓挫,可以當音樂來聆聽;跌宕起伏,可以當舞蹈來欣賞;墨色變化,塊面參差,可以當一幅美妙的繪畫來觀瞻。斯作有“四勝”:形勝、意勝、勢勝、境勝。乃為佳作,書壇之不見久矣!
旭峰可謂全才,書法、繪畫、音樂齊頭并進,均有所成,我還真分不清哪個遜色一些。劉熙載《書概》說:“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傊?,如其人而已。”縱觀書史,字如其人,未必人人恰當,但我了解旭峰,此幅作品盡顯其情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