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老屋的門,一股寒氣往領(lǐng)口里鉆,緊跟著,雙眼就掉在了黑暗中,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那幽暗的光線。
亮二蹲下身,把新弄來的牌位從背包里掏出來擦干凈,小心翼翼地放在南墻類似書架的簡易隔板上。他后退幾步,借著從窗口透進來的微光,看到滿墻牌位,一排排直抵屋頂,氣勢頗壯觀。
他躺在老屋的破床上時還在笑。
天有點涼了,到了后半夜,亮二不得不借助白酒,才能使身子暖和些。
身上的暖氣上來了,可睡意同時也消了不少。他從床上爬起,在老屋里踱步,腦袋里醞釀著改日在剩余的幾面墻上也打上隔板,按照目前的進度,九百九十九個牌位的目標(biāo),很快就要完成了。想到這兒,亮二打量著老屋,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棟老屋是爸爸留下來的,建房那年亮二六歲,妹妹四歲。爸爸用自己打工多年的積蓄,蓋了這三間房子,如此氣派的房子在當(dāng)時還引來了很多鄉(xiāng)鄰的觀摩和稱贊。
正當(dāng)一家人陷入對新房的歡喜中時,爸爸突然離開了這個家,沒有人知道他的動機,也沒有人能明確他的去向。緊接著,風(fēng)言風(fēng)語在他們一家人的耳朵里盤旋:有人說亮二的爸爸跟隔壁鎮(zhèn)上的一個女人好上了,兩個人私奔去了多雨的南方;有人說亮二的爸爸在砍柴時墜入山谷,或被仇人在植被繁茂處暗殺,尸骨已被拋入氣勢洶洶的西魯河;也有人說,是亮二的媽媽逼走了他……
最后這種說法,曾一度把媽媽折磨得近乎崩潰。很長一段時間,她抱著妹妹,牽著亮二四處打聽,尋覓。可找了一陣子后,不但音信全無,反而把一家人的生活耽誤得一塌糊涂。最后,她開始疲憊,妥協(xié),并默認(rèn)丈夫已死。
可亮二不認(rèn)。
每當(dāng)放學(xué),他就背著書包,不斷去到陌生的山坡或山谷尋找爸爸的蹤跡。如果趕上星期天或放假,他就背著干糧和水,到更遠的山坡或山谷:有時在山野里迷路,看到夜色在林中暗涌,雜亂而奇怪的叫聲從四周響起,那一刻,他感到皮肉發(fā)緊,心臟仿佛要從嗓子里跳出來。
天徹底黑透的時候,為了避免被野獸吃掉,亮二爬上樹,半夜犯困時從上面栽下來,經(jīng)常鼻青臉腫地回到家。
媽媽勸過他很多次都沒有用,亮二鐵了心要把爸爸找回來。
媽媽很無奈,但又要下田,為了避免亮二再去找爸爸,就把妹妹和亮二鎖在家里??蛇@并沒有用,亮二經(jīng)常翻出院墻,漫山遍野去找爸爸的蹤影,留妹妹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哇哇大哭。
每一次,亮二懷著失落的心情,踏著夜色往家走,隔老遠,總會看到整個山坳里,就自家屋里的燈還亮著。他邁著沉重的雙腿朝著那一星半點的燈火走去。隨著腳步起伏,他感到連綿的群山在夜色中翻涌,而自己正身處這翻涌和波濤之中。
他不知道這股神秘的力量要把自己推向何處。
回到家時,媽媽還沒睡。她看到兒子后,臉上一喜,瞬間又被怒火沖刷得無影無蹤。
“你就不能當(dāng)他死了嗎?”
“萬一沒死呢?”
“沒死就是一個負心漢,找回來干嗎?”
“找回來打爆他們一家人的頭!”亮二怒目圓睜,朝大虎家望去。
“算了,我們以后見了他們,低著頭走過去就是了?!?/p>
“就不低!”亮二嚷了一聲,直視著媽媽的眼。
“你是想把我氣死是吧?”
媽媽的這句話一下子砸出了亮二的淚水,他撲到媽媽的懷里,哽咽著說:“媽媽,我不想讓你死……”
雖然那時候,亮二還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但在他的觀念里,死就意味著像爸爸一樣,突然從家里消失,從此再無音信。他已經(jīng)失去了爸爸,他無法再面對一個沒有媽媽的家。
很長一段時間里,亮二沒有再去找爸爸,因為他擔(dān)心媽媽會死。即便如此,他依舊每天都生活在擔(dān)驚受怕中。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突然喊一聲媽媽,得到回應(yīng)后才肯繼續(xù)入睡。有很多次,他一連喊了幾聲都沒有回應(yīng),就怯生生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媽媽的鼻孔下,去試探她是否還有呼吸。
整個童年,亮二一直生活在恐懼、恥辱和不安中。
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四處傳他爸爸的閑話,有時候為了制造喜劇效果,還故意胡編濫造,引起笑聲陣陣或竊竊私語。剛開始,亮二聽到這些,就會沖上去跟人家打,但因為身材瘦小,反而每次都被別人暴揍。
亮二開始逃學(xué),一個人跑到屋后最高的那座山峰上,爬上松樹,俯視著群山發(fā)呆。有時候會有鳥雀飛來,停在頭頂上嘰嘰喳喳叫上半天,又展翅而起,在山澗里翻飛。
那一刻,亮二希望自己下輩子能成為一只鳥,在山澗里飛呀飛,渴了喝山泉水,餓了吃樹上蟲,仿佛一生都沒有什么緊迫的事兒,一直飛呀飛。
山中落起細雨,有時會有一大塊云從山下升起,籠罩著亮二。他突然想從樹上站起來,像孫悟空一樣騰云駕霧,又擔(dān)心會從云層里掉下去,摔死在陌生的山谷中。
想到死,他坐在樹上,緊緊地抱著松枝沒有動。
下山時雨下大了,他本可以找個山洞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走,可他沒有那樣做,而是敞亮地走在雨中,被冷雨澆透的時候,一股從未有過的輕松和暢快油然而生。
他站在山腰上,抬起頭,看到漫天的雨滴前仆后繼,朝自己的臉上砸下來,啪嗒啪嗒,像天空的小手在扇自己的臉。這時候,他突然想到,在世界上某個角落里的爸爸,此刻是否和自己一樣,正沐浴在無邊無際的冷雨中?
家里空蕩蕩的,媽媽和妹妹都不在家。亮二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搬來凳子,坐在門口,望著煙雨迷蒙的群山發(fā)呆。
狂風(fēng)勁吹,不時傳來樹木折斷的脆響,這時,一道驚雷從天而降,巨大的聲響在院子里炸開,亮二嚇得從凳子上跌了下來。
他坐在地上,突然想起早晨上學(xué)的時候聽媽媽說,今天要去山上收玉米。
亮二一驚,起身朝雨中沖去。
他冒著大雨跑到山頂,看到妹妹一個人抱著幾個玉米,縮在一塊大石頭下面,亂雨已經(jīng)把她淋成了一個落湯雞。
“媽媽呢?”
“下山借雨布了?!泵妹玫穆曇衾锕酀M了雨水。
亮二牽著妹妹,冒雨朝山下走去,一路上焦急地喊著媽媽,但雨水很快就擊落了他的聲音。
后來,媽媽被人從山上抬了下來,因為山路濕滑,她摔進了路邊的灌木叢中,斷了一條腿。瞧過醫(yī)生后,開始在家里養(yǎng)傷。
因淋了雨,妹妹也開始發(fā)燒。一時間,亮二伺候兩個人,忙得腳不沾地,正在他焦頭爛額時,姑姑來了。那天亮二正在煮飯,因為柴火潮濕,整個廚房里飄蕩的都是嗆人的濃煙。
亮二看到姑姑出現(xiàn)在煙霧中,以為自己在做夢,他揉揉眼,喊了一聲姑。聽到熟悉的回應(yīng)后,聲音里頓時塞滿委屈:“姑,我媽媽的腿斷了?!?/p>
“沒事兒,姑來了?!?/p>
“我妹也跟著發(fā)燒?!?/p>
“不怕,有姑在?!?/p>
“我家的玉米全都被大風(fēng)刮到山崖下了?!?/p>
“沒事兒,有姑在,餓不死。”
姑姑的聲音平靜,像靜止的湖水。
自從爸爸消失后,逢年過節(jié),姑姑都會翻過一座大山,帶著好吃的來到亮二家門口,卻從不進去。亮二聽到姑姑的呼喊,會和妹妹一起跑出去。三個人坐在大門口的石碾子上,姑姑把帶來的零食一一掏出來分給他倆吃。
“誰都不準(zhǔn)吃獨食,要學(xué)會分享,知道嗎?”每一次,姑姑都要說一句。
天黑下來,姑姑要走時,亮二和妹妹會突然拽住她的衣角,或抱著她的腿,讓她留下來吃飯,或住一宿,而她一次也沒有答應(yīng)過。
爸爸的消失,給這個家?guī)砹颂嗟目嚯y,姑姑總覺得愧對媽媽,愧對這個家,因此很多年里她都沒有再走進亮二的家:她懼怕看到那一雙被艱辛打磨得失去了光澤的眼和無聲的哭泣。
亮二坐在樹上,看著姑姑進進出出,給媽媽和妹妹端藥、洗衣、煮飯……他緩緩抬起頭,把腦袋依在樹上,看著頭頂稀疏的枝葉,又想起了爸爸。
“如果爸爸在家,我們的莊稼也會像別人家的一樣,早早就收入了糧倉中,那樣,媽媽也不會摔斷腿,且差一點丟了命;如果爸爸在家,大虎他們一家自然也不敢欺負我們;如果爸爸在家,就不會再有同學(xué)編我的笑話……”
可是爸爸不在家……亮二低下了頭。
那天晚上,臨睡前,亮二走到媽媽床頭,望著黑暗中的媽媽,低聲問道:“媽媽,你會死嗎?”
他感到一雙手在自己的頭和臉上移動著。
“傻孩子,媽媽不會死。”
“你以前說過,會被我氣死。”
“那是媽媽在開玩笑?!?/p>
“真的嗎,媽媽?”
“真的?!?/p>
“你不會死,永遠都不會死嗎?”
“只要你和妹妹還活著,媽媽就永遠不會死?!?/p>
“真的?”
“真的!”
第二天早晨,姑姑起床做好飯后,發(fā)現(xiàn)亮二并不在屋里,起初,她以為他出去玩了,并沒在意。臨近傍晚,也不見亮二回來,姑姑這才想起凌晨十分,自己隱約聽到了開門聲。
媽媽從床上坐起,透過窗戶,朝外望去,看到西山的楓葉紅了,像一團團燃燒的火。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此刻一定正頂著這團深秋的火焰,游走在尋找爸爸的迷途中:他沿著山中的小路,一直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停下來,只知道要一直走,不停地走,在蒼茫、幽靜的群山中。
多年來,亮二只要一得空就往山里跑,靠著一雙腳,他幾乎走遍了方圓五六十公里的范圍,翻遍了每一座山,查看過每一個洞,然而關(guān)于爸爸,還是一點音信都沒有。但他也從未放棄過,剛開始媽媽擔(dān)憂他的安危,每一次回家都要把他訓(xùn)斥一番,后來次數(shù)多了,媽媽也不再說什么。她知道無論她怎么說,亮二都要去找爸爸,去找那個如今不知身在何處是死是活的男人。
亮二和妹妹都很懂事,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幫媽媽干活兒。但所謂的重活兒,媽媽卻從不讓他倆做。
亮二至今還記得,十六歲那年的一個秋天,他跟媽媽一起在梯田里收豆子。一整袋剝了皮的豆子,足足有七八十斤。媽媽說:“來,亮二,搭把手,把豆子抬到我肩膀上去?!?/p>
亮二一手抓著袋子口,一手反托著袋子底部,身子半蹲,猛一用力,整袋豆子就翻到了自己肩上。
他扛著豆子緩緩直腰,看到群山在自己面前矮了下去。亮二走兩步,發(fā)現(xiàn)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沉。他回過頭,對著滿臉愕然的媽媽微微一笑,繼而朝山下走。
下山的時候,亮二清楚地意識到,從今往后,再也不用漫山遍野去找爸爸了,這個家,再也不需要那個虛無縹緲的男人。
也就是這一年,亮二輟學(xué)了,獨自跑到江蘇的一家小工廠打工,除了每個月基本的開銷外,剩余的錢全部寄回家中,供妹妹讀書用。
提起亮二輟學(xué),每一次,媽媽的眼淚總要掉下來。她并不主張亮二這樣做,她覺得自己再辛苦一點,兩個孩子,勉強還能供得起??闪炼贿@樣認(rèn)為,他不愿意再讓媽媽多吃一點苦,因為他覺得他已經(jīng)是一個男人了:肩膀已足夠?qū)?,拳頭已足夠硬。
妹妹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高三那年,有好幾次的模擬考試,她甚至拿到了全年級的第一名。班主任曾斬釘截鐵地說,她會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且極有可能是縣一高歷史上,考大學(xué)最好的那一個。
可天有不測風(fēng)云,高考前的那個晚上,妹妹突然開始發(fā)燒。
第一場考試,她幾乎是在疼痛和迷糊的狀態(tài)中度過的,交卷鈴聲響起的瞬間,發(fā)現(xiàn)還有三分之一的題沒做完,甚至連作文都還沒寫時,整個人瞬間崩潰了。
她從考場走出來,像一具行尸走肉,站在學(xué)校門口的湖邊,望著粼粼波光,第一次想到了死。
高考成績下來后,妹妹決定不再復(fù)讀,亮二完全不能接受,他在電話里語氣強硬地說:“你必須復(fù)讀!”
妹妹沉默了一會兒,望了一眼媽媽,然后對著電話里的亮二說:“好?!?/p>
亮二懸著的心這才落下。
但妹妹并沒有去復(fù)讀,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dān),她背著亮二,輟學(xué)去學(xué)了美甲。直到第二年高考后,亮二才知道,妹妹已經(jīng)輟學(xué)整整一年了。
那一刻,妹妹以為哥哥會暴跳如雷,但電話那頭的亮二卻突然陷入了沉默,過了將近有十分鐘,他才緩緩說:“你其實不用那么急著掙錢,這個家還有我?!闭f完,亮二掛了電話。
那一晚亮二沒去上班,一個人在樓下的小店里喝酒。妹妹沒有復(fù)讀,他感到很遺憾,但他也不想去責(zé)備她了,雖然在他看來她還是個孩子,但即便如此,她也有權(quán)利去選擇按自己的方式,過自己的人生。他對她有期待,但也可以沒有,只要她每天過得開心、滿足,就夠了,無論怎樣,這個家不是還有他嗎?想到這兒,亮二一仰脖子,又往自己嘴里倒了一杯。
亮二結(jié)婚那年,妹妹給他拿了五萬塊錢,而令亮二至今想起來依舊心懷愧疚的是,妹妹結(jié)婚那年,他東拼西湊,只湊夠了一萬塊錢。
本來,亮二想給妹妹拿兩三萬,這樣還稍微有點像個當(dāng)哥哥的樣子,但后來實在拿不出那么多。他卡包里的那六七張信用卡,買房的時候已經(jīng)刷得干干凈凈,有幾張的分期付款至今還沒有還上,眼看著妹妹要結(jié)婚,他又從那幾張卡里擠出來了六千五百塊錢,這是他剛存上的,從自動取款機里取出來的時候還仿佛冒著熱氣。
“你今天去找你弟再借兩萬?!蹦翘欤炼χ谙匆路钠拮?,聲音里帶著懇求。
妻子轉(zhuǎn)過身,一臉不可思議。
“虧你還有臉這樣說!買房子的時候,找我弟借了三萬,現(xiàn)在過去兩年了,你還一分了嗎?就這,還讓我去找人家借?你不要臉,難道我也不要臉了嗎?”
亮二的妻子從地上站起來,雙眼渾圓,用食指戳著亮二的腦袋:“虧你還是個男人哩,一天啥正事兒不干,天天就知道漫山遍野瞎跑,把死人的牌位往家里抱,神經(jīng)??!”
面對妻子的怒罵,亮二自知理虧,就沒接話。自從前年經(jīng)濟危機的時候工廠裁員,他丟了工作至今,確實沒有找過正經(jīng)的工作。但亮二認(rèn)為,自己之所以不去找工作也并非是懶,而是孩子到縣城上小學(xué)后,報了七八個補習(xí)班,又加上買房,他明顯感到家庭各方面的支出都在加重,而他和妻子掙的那點錢,應(yīng)付這些,已經(jīng)明顯開始捉襟見肘。想到以后還要供孩子上高中,上大學(xué),給他買房娶妻……
亮二蹲在地上撓起了頭。
因此工廠裁員的時候,別人都往后退,亮二卻梗著脖子往前擠。他簽過字,摁罷手印,領(lǐng)了五千元的離職補貼金,邊走邊數(shù)。有人低聲罵亮二傻,不知道再耗一耗,沒準(zhǔn)廠里最后會給他們提高離職補貼金。
但亮二清楚,那都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的事兒。這個廠,他是一天也不想再多待,只希望能盡快離開這里,去開辟一段新人生,說白了就是能爭取早日掙到錢,先把信用卡的窟窿填上再說。
半年不見,媽媽老了很多,脊背也彎了下去。
母親看到亮二回來,很激動,一直拉著他的手不肯松,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又在他臉上摸了摸。
“你可算回來了!”媽媽哽咽著,然后把臉貼在亮二堅實的胸膛上抹起了淚。
亮二摟著媽媽的肩膀,像摟著一小捆干柴。
吃過飯后,亮二跟媽媽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聽她講東家長西家短,以及山居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不知不覺間,清涼的暮色在四周彌漫,嘰嘰喳喳的鳥雀把松枝壓彎,隨即飛起,彎曲的枝條彈向空中,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亮二望著眼前的一切,心想,要是能一輩子陪著媽媽,在這深山老林之中度過往后的人生,該是一件多么幸福和愜意的事。這看似簡單的愿望,對如今人到中年的亮二來講,都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他拉起媽媽的手,轉(zhuǎn)身向那棟破敗的老屋走去。
自從妹妹出嫁后,這棟屋子里便只剩下媽媽一個人。每天,陪伴她的除了山里的風(fēng),就是后半夜的月,偶爾會有小鳥飛到屋檐上或院子里,甩下兩句沒頭沒尾的話,又展翅而起,一頭扎進滿山的翠綠或枯黃中。
這一次亮二回來,想著多陪母親待幾天……但誰曾料想,屁股還沒暖熱,他就坐上了老胡的那輛車,在山路上飛馳了起來。
亮二從后視鏡里看著母親的身影越來越小的那一刻,心里很不是滋味,卻又無可奈何。近些年,他感到自己像一只皮影,看似活蹦亂跳,但背后始終有一只手,在操控著他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
他不止一次幻想過掙脫那只手,卻又清楚,只要自己還活著,就永遠不可能從那只手里掙脫。
他嘆口氣,收回視線,目光落在老胡光禿禿的后腦勺上。
老胡是亮二的小學(xué)同學(xué)。
小時候,老胡家窮,冬天上學(xué)只穿一條單褲,因為長時間不洗,已經(jīng)分不清顏色。而更好笑的是,褲襠還經(jīng)常開線。老胡媽媽的針線活兒很一般,總是縫不結(jié)實。亮二回憶那段時光,腦袋里都是老胡玩耍時撐破褲襠,夾著雙腿,邁著小步,像個女人一樣往家走時的滑稽光景。每當(dāng)這時,同學(xué)們總是笑他,說老胡是一只老母雞,正在找地方下蛋。
老胡氣得咬牙,卻又沒有一點辦法,他不敢去追,怕褲上的破洞會爛得更大。
但誰能想到呢,就是這樣一個一年四季流著鼻涕,穿一條爛褲子的小男孩,幾十年后的今天,竟然成了一個身價上千萬的收藏家,還在市區(qū)成立了兩家私人博物館,每年僅政府給的補貼就有二十多萬。
老胡剃了光頭,為人低調(diào),穿著打扮像一個老農(nóng)民,因為常年在深山老林里亂竄,心胸開闊,但同時也疾惡如仇。尤其現(xiàn)在有了錢后,找老胡套近乎的人特別多,但大都是熱臉貼了他的冷屁股。
“亮二,你知道我為啥愿意帶你?”
亮二搖了搖頭。
“上學(xué)的時候,別人笑話我,就你不笑。”老胡說完,點了根煙,搖下車窗。外面的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割著三個人的臉。
老胡的話令亮二一陣心虛。亮二清楚,自己當(dāng)年也是處處被人欺負的主兒,雖然那時候的老胡也是個軟柿子,但即便如此,他也絕對不敢拿捏。
誰能想到呢,陰差陽錯,稀里糊涂,這事兒竟然被老胡在心里記了一輩子。難怪昨天老胡回老家給自己媽媽上墳路過亮二家門口時,彼此寒暄幾句,分別時,亮二半開玩笑地說:“胡哥,啥時候也帶帶我,別的干不了,幫你開個車跑個腿兒總還能干,你吃肉,我跟著蹭口湯?!?/p>
老胡停下腳,轉(zhuǎn)過頭:“當(dāng)真?”
“當(dāng)然!”亮二從凳子上站起。
“明天早晨六點,我跟彪子開車來接你,一起進山掃貨?!?/p>
汽車沿逼仄的山路,一直朝大山的深處挺進。左邊是高聳的峭壁,右邊是深不見底的峽谷。亮二握緊安全把手,有一種強烈的眩暈和窒息感。左邊山體上灌木的枝條不停地拍打著車廂,仿佛在抽打著亮二緊繃的心。
汽車停在一座古村前的空地上,亮二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下車時雙腿虛軟得厲害。
正值下午,陽光把對面的山體照成了耀眼的金黃,村子靜寂,除了流水的叮咚聲外,安靜得像一片墓地。
老胡和彪子開始挨家挨戶問詢,是否有老物件可賣。一個老太太拿出一個康熙年間的花瓶,品相不錯,要價一千,不算貴。
彪子的眼都直了,目光在瓶子和老胡的臉上來回滾動。
“亮二,你拿下?!崩虾馈?/p>
亮二面露難色,他并不是拿不出這么多錢,而是現(xiàn)在手頭并不寬綽,拿一千塊錢買這個瓶子,委實比割肉還疼。但同時,亮二也知道,搞什么都得下本兒,可話又說回來了,一個小小的瓶子,要價一千塊?這都趕上自己在工廠干十天的工資了。
亮二在心里犯起了難。
老胡搖搖頭,彪子趕緊接話道:“胡老師,我拿下!”
彪子迅速掏錢,從老太太手里接過瓶子的時候,手抖著像撿了個寶。
亮二跟著跑了幾天,去了四個古村,但一件東西也沒舍得買。
汽車沿山路盤旋的時候,老胡道:“亮二,以后,你只收一百元以內(nèi)的老物件,首先這個價位里假的少,其次,即便買回來一時半會兒賣不掉,也不著急,畢竟便宜。”
亮二有點不好意思,搓著手點了點頭。
但即便如此,不到萬不得已,亮二也幾乎不會掏錢去買那些所謂的一百元以下的古董。為此,亮二內(nèi)心也很矛盾,一方面是期待跟著老胡買點便宜貨,過幾年自己也在市區(qū)弄個博物館,然后再填個表,托托人,每年也能領(lǐng)到十來萬塊錢的政府補貼。而另一方面,就是經(jīng)濟上實在太窘迫,尤其是自己辭職后,每月兩千多的房貸,再加上還信用卡,有時候,亮二的兜里連一百塊錢都拿不出。
后來,每到一處深山中的古村里,老胡和彪子挨家挨戶去掃貨,亮二自知買不起,便不再跟隨,一下車就跟他們分道揚鑣,一個人在荒寂的村子里尋摸,有時候能撿到一個民國時期的壇子,有時候會遇到一個道光年間的銅鎖。為此,老胡不止一次當(dāng)面批評亮二,說他那樣搞不行!那些玩意兒雖然是老東西,但并沒啥收藏價值,也不值幾個錢,看似收集了不少,但很容易遭內(nèi)行笑話。
老胡生性坦率,從不遮掩,尤其在朋友面前,更是喜歡直來直去。他也知道亮二的經(jīng)濟狀況。但是,在收藏這條路上,自己畢竟是個過來人,有些時候,還必須敲打敲打亮二這個生瓜蛋子,最好一棍子能把他打醒,讓他徹底明白收藏是怎么回事兒、該怎么玩。
亮二的這種行為,不僅令老胡瞧不上,同時,他自己也時常陷入矛盾和痛苦中。
這些東西看似不起眼,但撿走之后,在朋友圈或微拍堂上,多少也能賣個幾十塊錢。幾十塊錢,老胡這類人肯定是看不到眼里,但對亮二來講就意義非凡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是靠倒賣自己撿來的所謂的老物件來對付捉襟見肘的日常生活。
但亮二也常常為此陷入痛苦,感覺這樣倒賣這些破爛玩意兒,雖然能掙一點生活費,但距離成立自己的博物館還是遙遙無期。成立博物館首先要明確收藏專項,可直到現(xiàn)在,亮二連自己的收藏專項都還沒確定下來。
老胡曾建議亮二收集雕版,說這個專項里目前收藏家不多,板子的價格便宜,可以入手。但亮二一打聽,當(dāng)即就打了退堂鼓。老胡口中所謂的“便宜”也遠遠超出了亮二所能承受的范圍。
“亮二,你透個底兒,搞收藏,你到底能拿多少本金?”
亮二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囁嚅道:“有沒有一分錢都不花的那種?”
他抬起頭,滿臉羞怯,望著老胡。老胡驚呆了足足有五分鐘,然后沒好氣地說:“你繼續(xù)撿你的破罐子、爛瓷盆去吧!”
亮二在岑寂的村子里繼續(xù)轉(zhuǎn)悠,推開一扇大門,呈現(xiàn)眼前的是一座頹敗的清代四合院,院子里長滿了枯草,墻上爬著藤蔓,門窗搖搖欲墜,屋里陰暗,像鬼屋。
亮二推開堂屋門走進去,發(fā)現(xiàn)屋子幾乎已經(jīng)被搬空,客廳的長條桌上供奉著幾個牌位,蒙著一層厚灰。他打開手機上的燈,看到墻角和屋頂爬滿了蛛網(wǎng),因為長時間不住人,屋頂上塌了一個窟窿,幾片碎瓦和黃土散落一地。
亮二在抽屜里找到了幾枚“乾隆通寶”,正準(zhǔn)備離開時,再次瞥見長條桌上的那幾個牌位,突然眼前一亮。
亮二抱著牌位,滿心歡喜,走在空寂無人的村子里。起初牌位總是從懷里掉下來,他便找來一根繩子,拴住牌位的底座,穿成一串兒,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樣子頗怪異。
這天下午,亮二走遍了這座古村里所有廢棄的房子,一共收羅了二十一個牌位。因為后備廂裝不下,就堆在了后座上,然后用自己的袖子反復(fù)擦上面的灰。
彪子打開車門時嚇了一跳,一同歸來的老胡瞪大眼睛,繼而就奓了毛:“亮二!你這是在弄啥?!”
“…………”
“扔了!”
“不扔?!?/p>
“扔了!”說著,老胡從前面探過來半個身子,胡亂抓住兩個牌位,就要往窗外扔。亮二眼疾手快,趕緊握住牌位的另一端。兩人拉扯了半晌,亮二的聲音里帶著懇求:“胡哥,只許州官放火就不許百姓點燈嗎?你們一個個收集古燈專項、瓷器專項、石獸專項,難道就不允許我收集個牌位專項嗎?我剛才用手機查過了,牌位收藏,在中國收藏界目前還是一片空白,我現(xiàn)在入手,正是千載難逢的絕佳時機。你別瞧不起這玩意兒,等我收集幾百上千個后,就成立一個牌位博物館,到時候,一屋子牌位擺起來,肯定是既壯觀又震撼!”
亮二說完,老胡松了手,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fēng)景,說了三個字:“瞎胡搞!”
山路沿流水的喧嘩之音,一路向前,車廂里的空氣有點沉悶,三個人一句話也沒說。不知過了多久,從后排傳來亮二的鼾聲,老胡和彪子對視一眼,相互點了點頭。
彪子把車窗搖下來,老胡側(cè)過身,悄悄地把手伸到后排,抓起牌位就往窗外的懸崖下扔。
只片刻工夫,二十多個牌位被扔得一個不剩。
老胡長長地出了口氣,感到周身舒暢,他點了根煙,哼起了小曲兒。
亮二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牌位不見了,迅速把頭伸到座位下,左右前后找了半天,一個也沒有。他抬起頭,看到右邊的窗戶開著,頓感情況不妙。
亮二抱著雙臂,喘著粗氣,坐在后排,一聲不吭,像一頭即將爆炸的公牛。
到地方后,車停了,亮二不下來,依舊抱著雙臂,渾身發(fā)抖。老胡和彪子見亮二的驢脾氣上來了,也不搭理他,兩個人頭也不回朝眼前的村子里走。
這時,亮二的腦袋彈出車窗,咆哮道:“我撿的牌位呢?!”
“扔了?!崩虾唤?jīng)心地回答。
“誰扔的?”
“我!”
亮二從車上躥下來,撿起一根手腕粗的棍子,舉過頭頂,嘴里罵著臟話,朝老胡飛撲上去。
彪子迅速撿起兩塊石頭,護在老胡面前,喝道:“亮二,來吧!看你的腦袋硬還是石頭硬!”
彪子人高馬大,一臉猙獰,把手里的石頭高高舉起。
在距離老胡六七米遠的地方,亮二突然停住腳,手里的棍子耷拉在地上,繼而發(fā)力,朝自己的腦袋上夯去。
棍子在亮二的頭上斷成兩截,老胡和彪子大駭,他們沒想到亮二會這么狠。
亮二是在沖到一半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這一棍要是夯在老胡頭上,就麻煩大了:一棍子夯死他,自己要去償命,一棍子夯不死,以老胡的脾氣,一準(zhǔn)會訛到他傾家蕩產(chǎn)。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哪能承受得起這么大的災(zāi)難?不考慮自己,還能不考慮家人嗎?可棍子都舉起來了,胸中的怒氣未消,要是不夯,這張臉又該往哪兒擱?
情況緊急,容不得多想,亮二只得把舉起的棍子夯在自己頭上。
因為滿腔怒火,所以下手很重,雖然在棍子將要夯到頭上的瞬間,亮二又后悔了,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亮二以為這一下子不把自己夯死也差不多了,但是,誰承想,棍子內(nèi)部早已被蟲蛀空。亮二握著斷棍,咧著嘴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他慶幸自己沒把自己一棍夯死,不然留下妻子、孩子和媽媽活在這世上,該怎么辦。
亮二轉(zhuǎn)過身,朝山下走,彪子跑過來拉他,他甩開彪子的手,迅速扇了自己兩耳光。彪子還要拉他,他又舉起手,準(zhǔn)備再次扇自己的臉。
彪子無奈,只得眼睜睜看著亮二捂著流血的腦袋,背影孤獨,朝山下走去。
從那天起,亮二再也沒有搭理過老胡。
后來,他不知從哪里搞來了一輛破摩托車,在后座上裝了兩個用荊條編織的籮筐,每次加油門時,摩托車后面就冒出一串黑煙。不知道的,還以為亮二的屁股著了火。
亮二騎著這輛摩托車,開始往大山深處的村子里跑著去弄牌位。很多村子都只住著零星的幾戶人家,且都是一些老人。亮二每到一個村子,就會先跟那些老人攀談,其實也是為了從側(cè)面了解一下村子里的大概情況,以免去那些無人居住的房子里拿牌位的時候,被鄰居逮個正著。
有了摩托車后,亮二經(jīng)常往山里跑,雖然風(fēng)餐露宿,但干勁很足,覺得未來可期。只是偶爾看到別人家的牌位上寫著“慈母?菖?菖之靈位”時,會突然想到孤身一人在老家生活的媽媽。她年齡大了,亮二曾勸過她很多次,讓她搬到縣城跟自己一起住,她死活不肯。她總說,她還能顧住自己,等過兩年顧不住了再說。
剛開始亮二很不高興,覺得媽媽太固執(zhí)??珊髞磙D(zhuǎn)念一想,媽媽要是真答應(yīng)去縣城跟他們一起住,情況也不見得會比她一個人在山里好。首先是亮二為了能早日成立牌位博物館而終日在山里亂竄,通常十天半月不回家一次。而妻子為了掙錢,每天早出晚歸,晚上十點左右回到家,就要開始給孩子輔導(dǎo)作業(yè),一般都忙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能睡。第二天早晨六點多起床后,又是連軸轉(zhuǎn)上一整天。
妻子本來也是一個溫柔的人,但這兩年,生活的壓力已經(jīng)徹底磨掉了她的好脾氣。亮二在家里時,經(jīng)常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被她罵得狗血噴頭,這種環(huán)境下,要是媽媽來了,又哪里能受得了?
但媽媽畢竟年齡大了,一個人在老家生活,亮二放心不下。常言道,養(yǎng)兒防老??扇缃?,自己卻不能陪在她身邊盡孝,每當(dāng)想到這些,亮二就感到無比羞愧和自責(zé)。
有一天,亮二正走在山野間,兩手各拎一個牌位,手機鈴聲響了,是妹妹打來的。
電話里的妹妹聽上去很開心,她告訴亮二,她已經(jīng)把媽媽接到自己家里去了。亮二既驚又喜,問她是怎么做到的,妹妹哈哈笑著,就是不說。
時令已進入深秋,亮二抬起頭,感到從枯槁的山岡上吹來的風(fēng)竟帶著一股無以名狀的暖意。他握緊電話,長長地出了口氣,感到壓在胸口多年的石頭總算落了下來。至于妹妹用了什么方法,其實都無關(guān)緊要,只要媽媽有人照料,亮二就知足了。
按規(guī)矩來講,贍養(yǎng)老人,本該是兒子的責(zé)任,讓女兒去養(yǎng),面子上總不好看。但是,亮二清楚,如今的自己,像泥菩薩過江,哪里還能顧得上媽媽。
亮二蹲下身子,點了根煙,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搖搖晃晃,正走在一座破敗不堪的吊橋上,很累,卻又不敢停下來。他必須盡快走過去,因為手心已經(jīng)開始出汗,而腳下又是萬丈深淵。
為了節(jié)省開支,亮二自帶了帳篷、干糧。餓的時候,就啃饅頭,可不幾天,布袋里的饅頭就像石頭一樣硬,這時候,亮二就用酒精燈燒一點開水,把饅頭直接泡進去。
在荒野上,在饑餓中,熱水泡饅頭加點糖,在亮二看來,簡直就是人間美味。
但后來,亮二覺得,每次出來都帶一包糖,還是太奢侈了,就沒有再舍得買。
夏天的時候,亮二還能在溪邊洗個澡,但秋冬天可就沒這個好運了。他通常騎著摩托車,在山野里一竄就是一個多月,回到故鄉(xiāng)時,整個人蓬頭垢面,身上臭不可聞。
亮二總是在后半夜回到故鄉(xiāng),這時候村子里的人都睡了。他偷偷摸摸,像一個鬼,來到后山上,把撿來的牌位統(tǒng)一堆在一個隱蔽的山洞里。再悄悄下山,回到父親留下來的那棟老屋里,洗洗涮涮,收拾一番,然后在母親的噓寒問暖中,美美地睡上一覺。
可自從媽媽搬到城里和妹妹一起住后,亮二再回到老屋,仿佛走進了一座冰冷而潮濕的墓穴。
媽媽把她能用的東西已經(jīng)全部帶走了,屋子里剩下的都是一些破衣服和爛家具。
亮二從隔壁村找來兩個閑人,用了一天時間,把屋子里的雜物清空,并在墻上釘了隔板,一排排直抵屋脊。
深更半夜之際,亮二背著籮筐,朝山上走去。他用了整整兩個晚上,才把藏匿在山洞中的牌位,全部背到家中,安置在隔板上。那一夜,亮二抹著額頭上的汗珠,在滿墻的牌位前來回走動,反復(fù)觀摩。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牌位被擺放在一起時的壯觀模樣,整個人因太過激動而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伸出手,撫摸著那些寄托著一個個陌生死者靈魂的牌位,就像在摸著久別重逢的戀人一般。
亮二在老屋里擺滿牌位的事,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很多人不相信,特意跑過來看稀奇。他們一個個趴在窗戶上,用小棍挑起擋窗戶用的被單,看到幽暗光線下,整面墻上都是牌位時,不禁心頭一驚,哆嗦著往后退去。
這兩年,亮二不工作,終日騎著一輛破摩托車在山野里亂竄,大家都說他腦袋有病,起初還有人不信,但現(xiàn)在,當(dāng)滿墻牌位撞入眾人視線中,幾乎沒有人再懷疑。
然而亮二并沒有驅(qū)趕大家,他想著,大家也就是圖個稀奇,看過后也就走了。但令他不曾料到的是,觀看的人群中,有幾個人怒聲道:“把這座房子燒了,免得這些牌位給村子里招來孤魂野鬼!”
亮二聞聽此言,腦袋嗡嗡作響,旋即又給門上加了把鎖,然后從廚房拎出一把斧頭,蹲在堂屋門口,反復(fù)磨。他時而停下來,舉起滴水的斧頭,仔細觀看是否已足夠鋒利,然后又低頭繼續(xù)磨起來。
這時,一只雞踱步到他身邊,亮二一腳踹去,嘴里罵了聲:滾!那只雞躲閃一下,繼而拍打著翅膀,伸長脖子,朝亮二的腳上啄。亮二大喝一聲,眾人紛紛側(cè)目,看到他拎著斧頭,正在追那只雞,人們紛紛躲開,唯恐斧頭誤傷到自己。
那天,人們眼睜睜地看著亮二用斧頭把雞頭砍掉后,血像噴泉樣噴射而出。同時,那只沒頭的雞甩著脖子,跌跌撞撞,滿院狂奔,亮二在后面窮追不舍。一時間,噴射到天上的雞血飄落下來,眾人紛紛從院子里奔出,然后趴在墻頭上,看到亮二滿身是血,舉著斧頭,號叫著,把那只雞砍成了一攤?cè)忉u。
眾人驚得目瞪口呆。
別說他舉著斧頭砍雞,他就是把一個人砍成了肉醬又能如何?神經(jīng)病殺人不犯法。這一點常識,大家都懂。
那陣子,對亮二在自家屋里擺牌位的事,大家雖怨聲載道,卻也沒有一個人敢當(dāng)面表達不滿。即便如此,亮二從大家看自己的眼神中,還是能明顯地感受到某種愈加緊張的情緒。
亮二開始整宿失眠,甚至不敢長時間離開老屋,唯恐在自己離開或睡著的間隙,房子被人一把火燒掉。那樣的話,他的博物館夢,以及每年十幾萬的政府補貼,轉(zhuǎn)眼就可能化成夢幻泡影。白天,亮二總是疑神疑鬼,看到誰向老屋走近,就立即警惕起來,目光一直追蹤著那人,直到消失在自己視線中,才肯松一口氣。
亮二的頭發(fā)開始掉,整個人也瘦了一圈。因為整宿失眠,眼眶黑紫,目光呆滯。他站在鏡子前,看到這副模樣時,把自己嚇了一跳。
前幾日夢到姑姑后,亮二就醞釀著抽空去看看她。如今,姑姑的年齡也大了,兒子們嫌她臟,就在村頭的山坡上給她蓋了兩間簡易房,讓她一個人在里面住??扇缃駝e說去看姑姑了,就是連媽媽生病想見他,他都要謊稱自己還游蕩在深山中。
那天,亮二去村頭的菜園子里薅菜,回來途中遇到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人,并排坐在墻根兒下曬太陽,仿佛在靜靜等待著死神的到來,突然擰斷他們的脖子。
鹿?fàn)斠娏炼呓?,張口道:“亮二,弄那玩意兒干啥,怪不吉利的,扔了吧!?/p>
亮二正欲發(fā)火,抬頭看到說話的是鹿?fàn)?。鹿?fàn)斣诖遄永锏赂咄?,自己自然不敢頂撞他?/p>
亮二走上前,蹲到鹿?fàn)敻?,攤開雙手道:“鹿?fàn)?,您是個明事理的人,您告訴我,我錯哪兒了。要燒我的房子?他們一個個哪有臉來燒我的房子?現(xiàn)在的年輕人,掙了倆錢,在城里買了房,一家人搬到那里過舒坦日子,卻把自己祖宗的牌位丟在老家,不管不顧,等待著屋倒房塌的那一天把它們砸成粉末。他們嫌那東西晦氣,不愿帶走!他們的心又冷又硬啊鹿?fàn)?!這些年,我漫山遍野撿回那些被遺棄的牌位,我圖個啥呢鹿?fàn)??還不是因為想到我們每個人最終都會死!試想一下,當(dāng)我們死后,牌位被子孫丟棄在即將倒塌的老屋里,我們又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心情?”亮二的目光緩慢地掃視了眾人的臉,繼續(xù)說道,“他們嫌自己祖宗的牌位晦氣,我不嫌棄。我見一個撿回來一個,然后把它們供奉起來,逢年過節(jié)給它們燒點紙,陪它們說說話。不僅如此,過兩年,我還計劃著成立一個牌位博物館,把這些牌位陳列出來,免費供人參觀,權(quán)當(dāng)是用這種方式,打那些不孝順的子孫的臉!”
亮二講完,鹿?fàn)數(shù)难劭衾镩W著淚花。他伸出枯手,拉著亮二,張開嘴,想說話,卻又說不出。而一旁坐著的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也被感動得哽咽了起來。
“就這,村里有些人還揚言要燒掉我的房子啊鹿?fàn)敚 ?/p>
“哪個龜孫敢燒你的房子!”鹿?fàn)旑濐澪∥≌酒饋恚咽种械墓照扔昧Φ赝聯(lián)v了搗。
“這幫不孝順的子孫,想毀亮二屋里的牌位,比那些把祖宗牌位丟下不管的人還惡劣!”一旁的老人也陸續(xù)站了起來,一個個義憤填膺。有的甚至舉起拐杖,朝眼前的空地上敲下去,權(quán)當(dāng)是在敲那些不孝順的子孫的頭。
就這樣,困擾亮二多日的難題解決了。鹿?fàn)敶饝?yīng)他,今晚親自去動員村子里的老人聯(lián)合起來,給自己的子女做思想工作:只要亮二屋里的牌位有一點閃失,村子里的老人,就集體死給自己的子女看。
這話雖然有點偏激,但震懾力巨大,那些原本有些歪點子的年輕人,聽到自己的爸爸媽媽或爺爺奶奶以死相脅,明知道這是氣話,但哪個還敢去冒這個險?
為了讓村子里的老人們更加信服,第二天,亮二還特意跑到村頭的小賣部買了一掛鞭炮、一箱白酒、兩份點心,同時手里還提了四串用金箔紙疊成的元寶。他走在村子里,故意放慢腳步,遇到上了歲數(shù)的人,就停住腳,抖抖金元寶,道:“過節(jié)了,今個給他們送點錢花?!绷炼f完,仰望著天,神情凝重,仿佛在思念一個遠逝的親人。
老人望著亮二的背影感嘆道:“亮二這孩子,從小就是個孝子。小時候天天找他爸,后來又把他媽接到城里去享福,現(xiàn)在,為了那些死去的人能安魂,就把那些不孝順的子孫丟棄的牌位撿回來,當(dāng)自己的祖宗一樣供著,這孩子,從小就是個孝子!”
亮二在堂屋里擺上供品,打開白酒,在鞭炮的噼里啪啦中,嘴里喊道:收錢嘍,收錢嘍!
村里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拄著拐杖來到亮二家,看著亮二像祭祖一般莊重、嚴(yán)謹(jǐn),對著那些牌位,行三叩九拜的大禮,一個個感動得眼淚汪汪。
從那以后,亮二騎著摩托車去遠處的村子里撿牌位時,村子里的老人,就圍著亮二家的院墻曬太陽。于這群行將就木的老人而言,以前曬太陽就是曬太陽,但如今不一樣了。當(dāng)他們來到亮二家門前,蹲下去的那一刻,仿佛就有了一種神圣的職責(zé),看守屋子里的牌位,就像在看守自己暴死荒野之上的尸體以免被動物吃掉一般小心、謹(jǐn)慎。
亮二收集的牌位數(shù)量已經(jīng)達到了七百三十二個,距離成立牌位博物館的要求已經(jīng)越來越近。有時候他睡著睡著總是笑醒,夢里老是在數(shù)錢,而且越數(shù)越多。
雖然現(xiàn)實中的亮二欠了一屁股債,但他的腰板卻挺得筆直,臉上也掛滿了自信,因為他知道,隨著博物館的成立,自己的好日子馬上就要來臨了。
一天中午,亮二正坐在一條陌生的溪邊啃手里的干糧,手機響了,是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
電話里傳來姑姑的聲音,亮二很詫異,多年來,這還是姑姑第一次主動給他打電話。電話另一端,姑姑的聲音囁嚅著:“亮二,你盡快……來我家一趟吧,你爸爸……回來了?!?/p>
“啥?”
“你爸爸回來了?!边@一次,姑姑的語速有點快,仿佛這幾個字有點燙嘴,急著把它們甩出去。
亮二舉電話的手僵住了,身體微微戰(zhàn)栗了一下,沉默半晌后,低聲道:“姑姑,你說啥?”
“你爸爸回來了……”
亮二掛了電話,嘿嘿笑了,然后繼續(xù)啃手中的干糧,啃著啃著,突然一愣,迅速掏出手機,按照剛才的號回撥了過去,劈頭問道:“誰回來啦?”
“你爸爸。”
“他沒有死嗎?”
“沒死?!?/p>
“…………”
掛了電話后,亮二像失了魂,他騎著摩托車過彎道時忘了剎車,連人帶車朝山崖下沖去,臨到懸崖邊上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跳了車。
亮二癱坐在地上,聽到摩托車墜入山谷時發(fā)出的碰撞聲,真實,刺耳,仿佛親人的骨架在自己耳邊炸響。
山梁上刮起了大風(fēng),亮二徒步往回走,感到自己像一只輕飄飄就要被擠炸的氣球,腦袋里一片混亂。他想不明白,那個在他潛意識里已經(jīng)死了幾十年的男人,那個在一家人最需要他的時候突然消失的男人,那個從血緣上應(yīng)該叫爸爸,但在感情上已無比疏遠和陌生的男人,回來了,怎么辦?如果他死了倒還好,但現(xiàn)在他沒有死,沒有死這么多年都不回而選擇在這個時候回?zé)o疑印證了那種流言:他跟一個女人私奔去了多雨的南方。
現(xiàn)在他老了,成了一個沒用的人,人家把他從那個家趕出來了。除此以外,亮二實在想不出他現(xiàn)在回來還能有什么別的原因。
一路上,亮二一直在想,該如何面對并接納這個叫爸爸的陌生人。如果把他接回家,又該如何贍養(yǎng)他?為了早日成立牌位博物館,拿到政府的補貼金改善日益窘迫的現(xiàn)實生活,他連媽媽都無暇照顧,而現(xiàn)在,爸爸回來了,怎么辦?
亮二神情呆滯,走到自家門口,鹿?fàn)敽湍菐屠先苏酒饋砀蛘泻?,他看到他們張著嘴,卻全然聽不到他們在講什么。亮二走進堂屋,反鎖了門,拿出上次祭奠牌位時剩下的白酒,咕嘟咕嘟,像喝水一樣倒進了自己的肚子里。緊跟著,房間里的事物開始旋轉(zhuǎn),他摔倒在地,想到多年來淤積心中的苦悶、羞愧和不得已,又聯(lián)想到當(dāng)下的艱難處境,一時間沒忍住,竟失聲痛哭了起來。
鹿?fàn)敽湍侨豪先寺劼?,伏在窗前,勸慰道:“亮二啊,你可不敢這么傷心,從小你就是個孝子,為找你爸爸吃了不少苦,后來又把你媽媽接到城里去享福,現(xiàn)在,為了那些死去的人能安魂,就把那些被不孝順的子孫們丟棄的牌位撿回來,當(dāng)自己的祖宗一樣供著、拜著。現(xiàn)在,又在替那群不孝順的子孫哭他們的祖宗……但是,你可不敢太傷心,意思到了就行了……你這孩子啊,從小就是個孝子!”
聽到“孝子”兩個字,亮二突然破涕為笑。為了早日成立牌位博物館,他把年邁的媽媽一個人丟在鄉(xiāng)下,而現(xiàn)在,爸爸回來了,自己卻遲遲不敢前去見他,這樣的一個人,究竟算不算一個“孝子”?
接連幾天,只要亮二稍微從酒精中清醒一點,就感到無比的糾結(jié)和痛苦,索性繼續(xù)喝酒,再次把身體和意識拉回到暈眩和迷醉的狀態(tài)中。
其間,姑姑又打來電話,問亮二怎么還沒來。聽到姑姑的聲音,亮二的迷醉清醒了幾分,他告訴姑姑,自己剛忙完,明天上午就過去。說罷,又喝起了酒。
高度白酒從喉嚨灌下去,像一條火蛇在燒他的心。
他倒在地上,不知又昏睡了多少天。醒來的時候,摸到手機,看到八九個未接來電,都是姑姑打來的。亮二扶著疼痛的腦袋坐起身,給姑姑回撥了過去。
聽到姑姑的聲音后,亮二有點不好意思。他以為姑姑會責(zé)備自己,但沒有,姑姑的聲音依舊那么平靜、溫和:“你怎么一直沒來?”
“我……我現(xiàn)在就去?!?/p>
“不用了,你爸爸又走了。”
“又走了?”
“嗯?!?/p>
“去哪兒了?”
“他不說?!?/p>
原刊責(zé)編??? 修新羽
【作者簡介】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有小說刊發(fā)于《天涯》《山花》《作品》《青年作家》《廣州文藝》等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解放動物園》?,F(xiàn)居開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