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蜿蜒地瓜秧
地瓜秧在城里可以被做成爽口的咸菜,那是美味,我很愛吃??僧斘颐鎸ιL在田地中的蜿蜒的地瓜秧時,我深深感到,如果僅僅把地瓜秧與可口的咸菜聯(lián)系在一起,那實在是過于淺薄了。
我認識農(nóng)作物的時候就認識地瓜了,那匍匐于大地之上的濃密的莖葉像一件深色的外衣,披在大地上,披在秋季的肩頭,讓農(nóng)人的心和季節(jié)一起體會溫暖。
地瓜秧的蜿蜒是緩慢的,卻是堅定的,于不動聲色之中儲備足夠的陽光和雨露,任鳥兒飛過,任晚風吹拂,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地瓜秧很會利用節(jié)氣深處的弱點,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成熟著自己的果實。
光陰流逝,可以很容易就劃傷農(nóng)人的額頭,但地瓜秧于大地的最低處不為所動,那么從容,那么淡然。
匍匐并不意味著低矮,恰恰是為了升高。你只要仔細觀察地瓜秧,就會被它蘊含的哲理所打動。
當?shù)毓涎砼郎郊竟?jié)的高處,就會用紅紅的果實來證明自己長久伏身大地的價值。
一把蜿蜒的地瓜秧,勝過無數(shù)鳥的嘮叨和風的說教。
稻草人
許多年沒有見過稻草人了,當我走過那離女兒河最近的田地時,稻草人的形象再次鮮活在我的記憶里。
那時我還是個少年,比麻雀對稻草人更有興趣。那深藍色的衣服,破了邊的舊草帽,細腳伶仃的站姿,讓我忍不住發(fā)出很是夸張的笑聲。麻雀選擇逃離,我則選擇靠近。
我還不知道這古怪的稻草人是干什么的,三叔為什么要在田地里弄這么個假人站著。好奇讓我摘下了稻草人的草帽,戴在自己的頭上,還自作主張撕下了稻草人的一只衣袖,做成一面旗幟,很是招搖地在小路上走過。直到三叔憤怒地沖我瞪起眼睛,我才知道稻草人靜靜佇立的價值。
稻草人的確是靜靜佇立的,佇立在田地間,佇立在陽光下,佇立在季節(jié)的深處。有了這樣的佇立,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就多了份從容;有了這樣的佇立,麻雀濕漉漉的食欲便被曬得響干響干。
稻草人是聰明的,麻雀的歌謠再復雜,它也可以成功破譯。
現(xiàn)在我學一個稻草人的樣子站立在莊稼中間,揚手放在頭頂上,做出摘帽子的優(yōu)雅姿勢。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一個稻草人,但我很愿意將自己想象成一個稻草人。
稻草人靜靜佇立,卻可以護送季節(jié)走向更深處。
秋夜,月光清澈
遺憾的是,在清澈的月光中,有風在吹。
有風在吹,使我對自己寫下的文字有些擔心,擔心它們經(jīng)不起推敲。
我站在已顯涼爽的秋風里,注視著這秋夜的月光是怎樣將霜的刀鋒研磨得雪亮。所有的谷物都已經(jīng)成熟,玉米呀高粱呀,還有產(chǎn)量不大的谷子,都被村子小心翼翼地收藏。它們不僅是糧食,更是讓農(nóng)人的夢想一點點膨脹起來的酵母。
此時月光輕柔地用手撫摸著大地,也撫摸著村子,使村子進入睡眠。遺憾的是有風在吹,使村子無法進入深度睡眠。
月亮也好,月光也罷,都是古代文人的心愛之物。在浩如煙海的古詩文中,吟誦月亮的詩文數(shù)不勝數(shù),不知今夜的景致與哪些詩句相吻合?我不是詩人,寫不出那朗朗上口的詩行。不是詩人也沒有關系,我站在月光下,就做那詩行中的一個字吧。做一個字也是好的,做一場古裝劇中的一個小小的配角也是好的,我都心滿意足。
因為我是站在故鄉(xiāng)的月光下。
風還在吹,村子還在睡。我依舊站著,站在白花花的月光之下。此時我別無他求,只希望當我席地而坐,坐在自己的影子里數(shù)頭頂上的星星時,吹著的風能小一些。
對的。謝謝。
白 露
在農(nóng)事中,白露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在由二十四個節(jié)氣串起來的金色絲帶上,白露無疑是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
白露,是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高粱紅紅的,玉米黃黃的,谷子飽飽的,作物們經(jīng)過春夏的醞釀,紛紛走向成熟。
見證這一瞬間的,就是白露。多幸福的白露呀!
幸福的還有我,我見證了白露的幸福。
此時我走在秋天的原野上,塵香彌漫,撲得滿懷。馬兒在打著響鼻,興奮的農(nóng)人在大聲地歌唱。我聽不出他們唱的是什么曲子,但我可以感知他們的喜悅。
喜悅了,是有理由唱歌的。
白露也在歌唱。白露的歌唱不是發(fā)出聲音,而是用濃重的露水。
秋天,只要你在太陽升起之前起床,就可以看到遍地露水,在悄無聲息地瘋長。那是隱藏在農(nóng)人心中千百年的秘密,如一顆顆農(nóng)人滴落的汗水,晶瑩在大地上,既樸素,又坦然,更忠誠。
走進故鄉(xiāng),像一只螞蚱那樣痛飲露水,是可以將人醉倒的。
醉倒了也不怕。被露水醉倒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幸福。
只有在白露這個時節(jié),才可以體味到這種幸福。
再告訴你一個小秘密:要真正走進親親的故鄉(xiāng)深處,你需要請一枚露水做向?qū)А?/p>
仰望一枚果實
秋天的果園,果香比鳥兒的啁啾更容易將秋的秘密破譯。
走在秋天的果園里,我那么明顯地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被果香浸得通透,呼出和吸入的,都是果香。
擁有果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我知道此時我臉上的笑容,一定和一枚果實同樣燦爛。
仰望一枚果實的感覺,讓我的心變得踏實。
果實掛在樹枝上,風兒吹過,便紛紛搖晃。我不喜歡“果實在風兒的伴奏下歡快地跳舞”這樣的句子,這看似文雅優(yōu)美的句子實際上一點兒不實在,不如“搖晃”來得真實。當你走在果園中,仰望一枚果實時,還有什么比真實更讓人心動呢?
陽光很好,亮亮地照在果園中,每一片葉子都試圖用陽光將自己鍍成金身,每一枚果實都試圖靠陽光將自己變得更甜。甜甜的日子,擁有更多的甜,這是不容置疑的順理成章的事呀。
小小的果園,彌漫的果香,很容易讓人陶醉。
果園雖小,卻可以當之無愧地作為小村人無法忽視的精神家園。
仰望一枚果實,可以窺見秋的秘密,可以撫慰自己的心靈。
仰望一枚果實,可以走進果實的內(nèi)部。那隱藏著的秘密,讓我幸福得不忍說出。
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在果實內(nèi)部,有些東西正在轟然破碎,有些東西正在默默形成。
長長的草坪
這里遠離村莊,離女兒河也有一段距離。
我沒有想到在這略顯寂寥的田野里會有這樣一個緩坡,在這長長的緩坡上會均勻地生長著這么多的草,形成一塊長長的草坪。
在城里生活久了,對草坪一點不陌生。但是,這里的草坪與城里的草坪不同。眼前的這片長長的草坪沒有人去修剪,沒有人去澆灌,沒有人去維護,甚至沒有人去注目,每一株草都是自然生長的。
自然與不自然,差別是顯而易見的。
這長長的草坪,農(nóng)人走動時可以毫不忌諱地踏過,羊群可以隨意啃食。但它們生長得依然茂盛,看不出被踐踏和破壞的樣子。也許從天而降的大雨是最好的藥水,可以輕易醫(yī)治好小草的傷口。風吹過的時候,小草還會歌唱,它們搖動著細小的腰身,合著風的節(jié)拍,唱得輕松愜意。
躺在這樣的長長草坪上,隨意在哪一叢青草上睡去,你都可以做一個輕松愜意的夢吧!
我真的躺了下來,躺在草坪上。
但我沒有睡去,我在思索長長的草坪帶給我的啟示:自然,讓草的本性彰顯得淋漓盡致。
我沒有睡去,我要用心地聆聽小草的合唱。
我聽到整個坡地都被小草的歌聲籠罩著。它們并不寂寞,有我這個聽眾在,它們就不寂寞。
我也不寂寞,有那么多的小草在為我唱歌,我一點也不寂寞。
立 秋
立秋了,村子有了些異樣。這種變化敏感而細微,不用心去品味是很難發(fā)現(xiàn)的。
炎熱過去了,大地因為一天天走向成熟而不那么輕浮,女兒河水的流淌也仿佛更加輕快。
還有風,在河畔吹過時將蘆葦搖得沙沙響,似乎整條河流都在情不自禁地暗自搖晃。
我獨自一人坐在我家院門前的晾石上,將目光放得長長的,望村街以及更遠處的女兒河。一條黃狗追逐著另一條黃狗在村街上跑過,將寧靜帶遠。有人趕著馬車在女兒河畔的土路上走過,趕車人模糊的臉龐和吹過的風在馬車上搖來搖去。
我沒有搖動,坐著,望立秋的河水,感受微風,細細地咀嚼著它們的變化。我依稀覺得,這些自然存在的事物看似平常,卻有著驚人的作用。它們讓我和這個小小的村莊保持著最為密切的聯(lián)系,很難想象沒有河水流淌和微風吹過的村莊該是何等寂寞與荒涼!
立秋了,似乎世上的一切都進入了某種全新的境界,季節(jié)在這里轉(zhuǎn)了一個長長的彎,一個漂亮的彎,漂亮得像一只貓彎起的尾巴。
我靜靜地坐著,無聲地微笑,仿佛自己正從內(nèi)心轉(zhuǎn)身而出,沿著河水流淌的方向,在秋風的指引下,走到另一個地方。
大年夜
大年夜的禮花開始在夜空中閃爍,遠遠傳來禮花的爆鳴聲和興奮的人們情不自禁發(fā)出的高亢的歡叫聲,使夜空擺脫了原有的寂靜,變成了頓著腳走路的淘氣的孩子。
孩子總是淘氣的,沒有人能阻止他們。
那就讓他們淘去吧!我坐下來,開始寫作。鄉(xiāng)村的大年夜,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我得把它們記錄下來。
寫了一會兒我停了下來,接著就無聲地笑了笑。我的笑是喧囂與冷靜在這一刻的激情碰撞帶來的。
這一刻發(fā)生的事情多么有趣??!
禮花綻放時,五顏六色的碎片閃著明亮的光,在夜空中飛翔,激活了夜空,復又沉睡了夜空。
閃光的碎片比孩子尖銳的歌聲和農(nóng)人開心的笑聲還要清脆明亮,連村狗的一聲聲吠叫也是那么充滿詩意。
我在桌子前坐著,腦海里也有一些碎片在飛。它們與禮花的碎片不同,它們是不閃光的碎片。
這不閃光的碎片,卻可以把今后的日子照亮。我確信。
這一刻發(fā)生的事情讓我想了許多。
這一刻發(fā)生的事情多么有趣??!
夏日午后
我看到玉米已經(jīng)與我的個子一樣高了,比趙小雪的羊角辮子要高出一截。那些寬厚的葉子在風的吹拂下一搖一搖的,與田地邊的青草比誰更綠一些。草地中有蟲鳴聲起勁兒地升起,一副不甘寂寞的樣子。
我背著柳條筐來打青草,在這個普通的夏日午后。這是學校布置的任務,每個學生要向?qū)W校交三十斤青草。同來的還有我的同學,女生趙小雪。
其實風并不大,從玉米地吹過去時,玉米葉子發(fā)出的聲響細碎而均勻,一點兒也沒有氣勢。村子在我們的身后,遠遠望去,竟然是飄忽、閃爍的,看上去那么柔軟,柔軟極了。高遠的天空上,有一些流云,它們緩慢地游動著,輕松而靜謐。我站在天地之間,被眼前的風景給迷住了。
我還是個讀小學的孩子,從沒有這樣認真地觀察我早已習以為常的鄉(xiāng)村風景。今天我在心里發(fā)出驚叫:這熟悉的風景,居然這么美呀!
我不知道趙小雪是不是和我一樣為眼前的風景而驚訝,為這個普通的夏日午后而驚訝。我好像忘記了打青草,愣愣地站著。我想我站著的樣子一定有一點兒傻,因為趙小雪看著我,突然發(fā)出了含義不明的笑聲。
趙小雪為什么要笑,我不想去追問,我在乎的是眼前的風景,還有草叢中一起一伏的蟲鳴聲。這時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熟悉的田地、小村、流云,還有蟲鳴,也是可以打動人的。
這看似普通的夏日午后其實并不普通,因為在這個午后我有了屬于自己的新的發(fā)現(xiàn)。
村子依然柔軟,葉子依然搖擺,流云依然靜默,蟲鳴依然婉轉(zhuǎn),我的心,卻在悄然顫抖。
我要征求趙小雪的意見,問她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拎著鐮刀背著柳條筐,搬進草蟲的歌聲里,作為其中的一小節(jié)音符,長久地為故鄉(xiāng)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