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瑋
晚飯后,約母親一起去古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
以前的母親晚飯后總喜歡和父親一起下樓散步或者跳交誼舞,老鄰居、老同事們在一起,母親活力十足。這兩年,身體的原因,母親不愛下樓,總喜歡在家,我們都很擔(dān)心。
說是去古城尋找小時候生活的印記,不過是個借口,就是想陪陪母親,和她一起走走,三天以后又要離開,陪伴也變得奢侈。古城離家不遠,夜色里人來人往,我和母親走在前,侄子和兒子走在后,高高大大的個頭,不用擔(dān)心走散,我只需要用心陪好母親。
除了花街、南門灣、金馬門這些熟悉的地名之外,其他的,我?guī)缀鯖]有什么太多的記憶。母親興致不錯,她告訴我,左手邊高門檻的那間鋪子,最早的時候是一家布店,小時候給我和大姐做襯衫、裙子的花布幾乎都是出自他家。母親喜歡打扮我們,三四十年前,為了尋到滿意的花布,能連續(xù)來逛好幾個周末。沿著這家布店往前走,就到了花街,這里全是篾匠鋪,誰家缺個竹籃、竹椅、淘米的簸箕或是正月里想掛個紙燈籠,都會到這里來。母親細(xì)細(xì)地說,我努力地回憶,可惜,那時候被母親帶著逛布店,買竹籃子,是不情愿的,我愛坐在店家高高的門檻上看小巷里來往的人,并不太記得母親怎樣精挑細(xì)選。也不知怎么的,越長大越渴望回到小巷里生活,爬滿綠苔的粉墻黛瓦,半掩的木門木窗,晾曬在竹竿上的衣服,還有江面彌散的一片一片的霧氣,都是那段歲月的靈魂,不緊不慢,溫潤著小巷每天清晨打開的日子,連坐在石臺上發(fā)呆,用手接住雨滴,都干凈得纖塵不染。
小時候出門愛亂跑,母親習(xí)慣牽著我的手,她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會停下來,彎著腰。今晚,我挽著她的胳膊,遇到人多的地方,也會摟著她,左手母親,是心疼,是歉疚,右手兒子,是欣慰,是滿足。我護著母親,兒子護著我。前些日子的病痛,懷里的母親顯得有些瘦小,第一次有了強烈地想要護住母親的念頭,我想起小時候,母親挑會兒花布,就要回頭看看我,或是叫我?guī)茁暼槊?,她時刻擔(dān)心我又到處亂跑。
城市的改造拆建,記憶里走過無數(shù)次的街巷,如今變成圖片、漢字,印在墻面和指示牌上,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它們略有些孤單冷清,好像還有些惶恐不安,不確定是否和如今的人事物景相契合。一個叫古城的新景區(qū),成為它們最后的歸宿。那時候的人,煙囪里飄出來的炊煙,還有青石板路上安放的光陰,走著走著,都消失不見。是我的根嗎?好多年無從尋找的來處。只是,我有些認(rèn)不出它們,它們是不是也沒有認(rèn)出我呢?梳著羊角辮,穿花格格裙,蹦蹦跳跳去外婆家的小姑娘。
母親走得很慢,我也走得很慢,拿著手機各種拍照,兒子說:“老媽,今晚你怎么那么喜歡拍照片?”他才十八歲,當(dāng)然不知道,我不是喜歡拍照,我只是想讓我的母親走一走歇一歇。
一直走到小河邊,我才意識到,我沒再挽著母親,我的手牽住了母親的手。母親的手不大,有些涼,不再有小時候牽著我的那種細(xì)柔。這雙手為我做過衣服梳過小辮,為我備過嫁妝照顧過我的孩子,日復(fù)一日地操勞,一點點攢出我們的幸福。母親也意識到了,她輕輕動了動自己的手,好讓我倆十指交叉更密實,我悄悄配合著母親,沉默著,難過著,也溫暖著幸福著。
欠了母親多少情債,母親不會跟我算,也算不清。只要我能回家,讓她看一眼,她就滿足。只要我說:“媽,我想買新裙子了,您陪我逛逛吧?!比缓螅患患嚱o她看,拎回她選中的衣服,裝進箱子帶回北京,她就開心。有鄰居把我和大姐弄混,母親總會說:“不是的,這是我的小女兒,從北京剛回來?!蔽矣行┥岵坏盟砷_母親的手,兒子沖我挑挑眉,指指我們的手,豎起大拇指。我希望兒子能記住這一幕,他很快就要上大學(xué)了,我也會如母親這般守望他,思念他,期待他中年,我老年的時候,我們也能這樣手牽著手,安安靜靜地,不用說一句話。
夜晚的古城真熱鬧,到處是人,到處是紅燈籠,走到哪里,心里都亮堂堂,紅通通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