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說來好笑,我們剛上初一那會兒還是稚氣未脫的小少年,但心底里卻全都奇怪地認為從開學(xué)的那一日起,自己就是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小大人了。于是個個都下決心要狠狠地摒棄小學(xué)以前的種種做派,要與小學(xué)生這個身份徹底劃清界限。
尤其是寫作業(yè)的時候,個個都以字丑為恥。畢竟寫得潦倒不堪的“小學(xué)生字體”也被我們自動劃入不符合初中生身份的范疇之內(nèi)了。
于是在這種背景下,班級里悄然興起一股幾近狂熱的練字風(fēng)。
少年心性總是不甘落后的,總覺得寫字這種小事,別人能寫得好,我也一定能寫好,甚至我還要比其他人更好,才能顯示出自己的獨特。而原本都是年紀相仿的少年,從此也被劃分成了兩大類:一類是“字寫得好看的”;另一類,就是“字寫得不行的”。
那些原先寫字就寫得很好的同學(xué),在同齡人當中成了自帶“仙氣”的存在。而且字寫得好,語文老師定是高看一眼。要是碰到字寫得好,作文又寫得妙的,那不得了,教室后面的“學(xué)習(xí)園地”必須上榜,且鼓勵全班觀摩。
貼在墻上的文章,文思如此敏捷,字體如此行云流水,在小小年紀的我們心中已經(jīng)算得上一件頗為賞心悅目的 “藝術(shù)品”了。
讀初一時我語文成績不賴,因此有幸上過“學(xué)習(xí)園地”,但我的字體在閃閃發(fā)光的同齡人面前,實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讀小學(xué)以前,大多數(shù)作業(yè)本都是有方格的,我那時寫字寫得特別大,喜歡把整個格子寫滿那種。但是上初中就不一樣了,無論是寫什么作業(yè),本子用的都是雙行本。我那喜歡把字寫得特別大的毛病,一時半會兒改不了,可想而知,我的字與閃閃發(fā)光的同齡人所寫的一對比,高下立判,頓時讓我生出一股簡直就是自取其辱的錯覺。
于是我暗暗下狠心要告別“小學(xué)生字體”。周末的時候我趕緊從文具店里抱回兩本龐中華字帖,加入了練字的隊伍,開始狂練硬筆書法。
我心里憋著一股氣暗暗較勁呢。每周周末放學(xué)回家那厚厚的龐中華字帖一攤開,一筆一畫描的都是自己的書寫水平突飛猛進的美夢,從心底里渴望著未來的某一刻博得同齡人的眼球。
在當時與我有相同想法的同學(xué)不在少數(shù)。當我們私底下紛紛開始練習(xí)字帖時,我居然因為與同學(xué)討論硬筆書法書寫技巧,誤打誤撞進入了神秘的班級“書法圈”。
年少時候,身邊的同齡人雖然都在一個大集體的校園內(nèi)生活,乍一看沒有什么大不同,其實私底下早因為各種各樣的興趣愛好相近,自發(fā)組成了一個個獨立的小圈子。
而“書法圈”就是眾多神秘組織其中的一個。
神秘的“書法圈”誕生了書法頂級大佬和各大正在挽救“小學(xué)生字體”的小白,大家雖然平日里在一起玩兒,一起探討書法的神奇與美妙,但也形成了一定的鄙視鏈。那些字寫得潦草的,就有一個鄙視的稱呼,叫“鬼畫符”。
我們誰也不愿意被冠上這個稱號。于是乎寫行楷的,看不起寫正楷的;寫行書的,又看不上寫行楷的。因此那些從小有練過書法,寫得一手飄逸字體的大佬,平日里走路都帶風(fēng)。
在我們眼里,能寫出獨具風(fēng)格的行草的同學(xué),相當于練就了非凡武功絕學(xué),在班上倍受矚目。畢竟書法家王羲之的故事從小耳濡目染,能寫出一手好看的行書、草書,證明其功力深厚,足以讓我等望其項背。
當然,也有練字途中突然偏離“軌道”,自成一派的。我記得有一個同學(xué)讀書時練瘦金體,結(jié)果字越寫越細,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因此被周遭的同學(xué)取笑了很長一段時間。
說到本人所在的“書法圈”,這里不得不提另一個神秘組織“筆友圈”。所謂“筆友圈”,在這里還是要做一下解釋——就是我們同城的中學(xué)生,通過書信的方式交朋友。我讀初中時通訊已經(jīng)非常非常方便了,而且不少同學(xué)都是有手機的,但還有人通過書信這種“老土”的方式交朋友,現(xiàn)在回頭想想都覺得初中時的“筆友圈”是挺奇葩的存在。
奇葩是奇葩了點兒,但我讀初中三年,“筆友圈”的勢頭依然強盛,完全不輸“書法圈”。
遺憾的是,我在青蔥的少女時代沒有主動交過筆友,所以我至今仍沒弄清楚他們是如何通過書信認識的,而且還是只以書信交流的陌生朋友。
這一切可能歸功于青蔥的學(xué)生年代,大家都有一股篤信“從前車馬慢,書信很遠,一生只夠愛一人”的浪漫情懷吧。信的內(nèi)容也不一定與情情愛愛有關(guān),更多的,可能是單純覺得寫書信是一種再浪漫不過的事情,又碰巧身為少年的我們總想嘗試做一點兒浪漫的事。
這兩個小圈子原本都是同學(xué)們?nèi)Φ刈悦?,屬于井水不犯河水的。它們之所以能產(chǎn)生交集,完全歸功于一張小小的明信片。
那時候筆友之間非常流行互贈明信片,明信片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有時是祝好,有時是一首小詩,有時是一些小感。但里面的內(nèi)容大多要請班里字寫得好的人寫,才能顯示自己的誠意,順便呢,也在信里介紹一下,我有一個字寫得很好的同學(xué),此張明信片就是他寫的云云。
——畢竟有一個字寫得特別好的同學(xué),也是一件十分值得炫耀的事。因此靠著一張小小的明信片,“筆友圈”跟“書法圈”開始了“相愛相親”的友好相處模式。
這也更加督促大家想寫出好看的字的決心。那個時候大家對于硬筆書法的迷戀有多狂熱呢?我當時認識的一個女同學(xué),聽說初三年級有個學(xué)長字寫得好,還參加過一些書法比賽,她于是硬是通過各種方法要到學(xué)長的“墨寶”,然后拿來反復(fù)臨摹,最后真的練就了一手好字,被老師多次表揚過。
練字之風(fēng),終止于上初三那年。
班級里每個同學(xué)的字體都不一樣,就如同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讀初一、初二時,大家都想因為一手好字博得關(guān)注,也就自然喜歡那種或剛勁有力,或飄逸如行云流水的,且有書法底蘊兼具藝術(shù)品味的字,但這可讓老師們頭疼了。
要知道中考的時候,閱卷老師只想看你的試卷答案寫得正不正確,可無暇去欣賞大家的“書法”呀!
終于在課堂上,老師們苦口婆心,希望同學(xué)們做試卷的時候,盡量寫正楷,且多次強調(diào)端正工整的字體更受閱卷老師的歡迎。老師還舉了明朝狀元趙秉忠的例子,說這位才子獲得狀元時,殿試卷上面的字跡工整,堪比印刷體。而且他的這份答卷還是目前國內(nèi)唯一的殿試狀元的真跡,至今還收藏在山東的青州博物館。
這可是肉眼可見的“活標本”?。⌒⌒∧昙o的我們,內(nèi)心里對才子總有一股莫名的崇拜。于是在老師們的循循善誘下,我們改變了對硬筆書法的看法:原來并非標新立異,才能彰顯獨特;勁秀工整,也同樣出彩。
雖然我們無法像才子一樣練出風(fēng)靡于古人科舉考場的“館閣體”了,但寫得一手工整的正楷的同學(xué),卻因為“堪比印刷體的工整整潔”的贊揚有了揚眉吐氣之感。
而正楷也成了初三時候最受歡迎的字體。
那時候我們學(xué)校也很流行寫同學(xué)錄,因此我初中三年每一年都有一本同學(xué)錄,那些同學(xué)錄幾乎收集了全班同學(xué)的筆跡。
可惜中考過后,那幾本龐中華字帖和同學(xué)錄早已不知丟到了哪個角落,想來如今必是落滿了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