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燕
新時代的苗家蘆笙舞 攝影/李東旭
你可曾見過一只驕傲的恐龍,它身長27 尺,從侏羅紀時代走來,自由地穿行在威信水草豐美、萬壑爭流、陽光四溢的原始沃土上。它若奔跑,群山會發(fā)抖;它若長嘯,眾鳥會驚飛。
也許,它和族群走散了;也許,它想另拓疆土;也許,它奔著這片原始沃土王的席位而來。當人們找到它時,它已在威信縣扎西鎮(zhèn)大河村邱家溝的山坡上足足沉睡了1.8億年,龐大的身軀依舊保持著驕傲的姿態(tài)。北京博物館,成為它第二個長眠的故鄉(xiāng)。
在鎮(zhèn)雄,人們發(fā)現(xiàn)了犀牛牙化石,距今5 萬年。在威信,人們發(fā)現(xiàn)了新石器時代的骨針、熊貓、馬鹿化石,距今5000 多年。在這兩個縣,分別出土了一批批來自西漢、明、清時代的古文物。
有一條河叫赤水河。驕傲的恐龍曾彎下身軀,大口大口地吞咽它的甘甜,狂躁的犀牛曾在它奔騰的河水里撒潑打滾。就是這樣一條河,在公元前135年,釀造出了令漢武帝贊嘆為“甘之美”的赤水枸醬酒。
從赤水源頭鎮(zhèn)雄出發(fā),赤水河流經(jīng)威信,孕育了當?shù)睾裰氐臍v史和燦爛的文化,潤澤了一方沃土。蒼翠的群山,自有花鳥蟲魚相伴,彝族人民在此土生土長,漢族、苗族、白族人民為它遷徙而來。他們沿河繁衍生息,與天地萬物相遇、相知、相愛,活出了每個時代獨有的性情和模樣。
天絞云,雨淋淋。
雨水沿著十來米寬的屋檐流淌,瓦片紋絲不動,任隨它在陶幫華家老宅上空飄落,灑向山下連綿不斷的赤水河河面,淋濕了一個又一個覺醒的時代。
屋檐下方由一塊塊大石板鋪成的院壩上,有一排比女人的酒窩還要深、還要大、還要圓的小石窩整齊地排列著,滴答滴答……在這里,以水滴石穿之力,與石板較量了300 多年,陶幫華家14 代人可以做證。
陶幫華家所在之地,是一個苗族聚居地,地處云南省昭通市威信縣雙河苗族彝族鄉(xiāng)半河村,以陶姓為主,寨名叫厚房。
這是一個有酒有故事的苗族村寨。
陶氏家族原籍湖北麻城,明、清時期分別經(jīng)四川、貴州遷到威信水田鄉(xiāng)灣子。300 多年前,陶氏家族中一個叫陶一鎖的人,與鎮(zhèn)雄坡頭隴氏官家小姐私定終身,搬遷定居至厚房,從此便拉開了厚房歷史的序幕。
厚房的故事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與一座軍事城堡有關(guān),城堡就在陶幫華家隔壁。
精雕細琢的吊腳樓,厚實堅固的石頭城墻,看得見的碉樓與炮房,看不見的隱秘軍工廠,曾是這座城堡獨有的符號和秘密,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城堡的主人叫陶正清,生于1878年,是厚房陶氏家族第五代傳人,是繼父親陶洪富之后第三任清王朝團首。因與兄弟陶正超聚斂了大量財富,為保財產(chǎn)安全和鞏固其統(tǒng)治,耗資白銀上萬兩,于民國12年(1923年)從四川請來了一批工匠,在厚房老屋基修建了這座城堡。
城堡占地3600 平方米,由一棟四合院吊腳樓、城墻、四座碉樓組成。吊腳樓為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門窗上的圖案精雕細琢。外圍是1.4 米厚的石頭圍墻,高大堅固。城墻的四個角均有4 座碉樓,主碉樓高7 層,左角碉樓高3 層,后面兩角碉樓高2 層,四座碉樓均有交叉火力槍炮眼。加上厚房天然的石林戰(zhàn)壕交錯,且有地下溶洞可伏千軍,厚房的防御簡直是固若金湯、堅不可摧。
如果說戰(zhàn)斗曾讓這座城堡保持了最旺盛的生命力,給它堆砌了一副鐵石心腸的模樣,那么吊腳樓里的雕刻,則賦予了它最溫情的一面。
走進吊腳樓,歷史的筆觸雋永而深邃地雕刻于此。房子正廳三開六扇的大門上,雕刻著劉備、關(guān)羽、張飛、馬超、黃忠等三國人物;正廳天花板上雕刻著二十八宿、十二宮辰、八仙過海、二龍戲珠、雙鳳朝陽套八卦圖等圖案;正廳外柱上雕刻著左虎右鳳圖案;下廳內(nèi)門上雕刻著自秦漢以來二十四帝的長匾肖像;左、右?guī)看箝T和花窗上分別雕刻著晉、隋、唐、宋、元、明等歷史文臣武將的肖像……站在這一個個惟妙惟肖的人物雕像前,每一幅都那么有趣,沒有誰愿意將它們與窗外的喊殺聲聯(lián)想在一起。這一扇扇文化之窗,讓我們看到了后房在民國時期財富與文化的高度交融。
躲過了戰(zhàn)火的焚燒,還來不及、也舍不得告別這一身榮華,歷史的塵埃已紛紛揚揚地散落到吊腳樓的每一個角落,與蜘蛛網(wǎng)交織在一起,給這座吊腳樓披上了一件落寞的紗衣,唯有門窗上的張飛,手握長刀瞪圓了眼,直視著吊腳樓的過去。
那三開六扇大門里住著的人們,親手推開了通往歷史的大門,追逐著時代遷徙的光影,是對、是錯,被指責、被遺忘,被敬佩、被追憶……歷史一邊給出答案,一邊又留給后人太多的謎。
修建城堡的四川工匠,他們用多少時間完成了全部的修建?在厚房的這段時光,是否讓他們終生難忘?苗家的酒,他們一定醉過;苗家的糍粑,他們一定吃過。
每一塊石頭都有它的宿命和使命,哪怕是沉睡了千年萬年,也愿意為了一場短暫的相遇遷徙而來。除了城墻,吊腳樓的院壩也是用一塊塊長方形的巨石鋪就的,平整的石面全是手工打磨,細錘細鏨的痕跡已被時光磨平,但依舊堅固如初。
這些巨石從哪里來?它們是否經(jīng)歷了艱難的人背馬馱?又或者,是它們沉重的遷徙,筑就了一座城堡,成就了一段歷史,成全了一個民族。
如今,城墻已殘缺,大門門槽猶在,落寞而孤獨。門槽寬1.3 米、高2.74 米,門槽上方拱形石頭上“團風永振”的大字還在,大門左右的石柱子上刻著“才德兼全可靠下東區(qū)長、公平正直方可為二甲紳糧”的對聯(lián),這幅草書對聯(lián)是當時的州府贈送的。
對聯(lián)中提及的“下東”指的是一個特定的區(qū)域,包括當今的威信縣舊城、雙河、高田、羅布等鄉(xiāng)(鎮(zhèn))。在清末時期,行政區(qū)命名分別為一甲、二甲、三甲、四甲,對聯(lián)中提及的二甲即今天的威信縣雙河苗族彝族鄉(xiāng)。由此可見,陶氏家族當時的地位和勢力還真不小。
民國1937年,陶正清的獨子陶著煊繼任雙河區(qū)區(qū)長和民團團首,1951年被逮捕處決。
觸摸著堅固厚實的門槽,遙想著當年這里門庭若市的光景,那些出入大門的身影幻燈片一樣影印在腦海中。是啊,他們從大門里走進去、走出來,也曾兒女情長,也曾豪情萬丈,各自穿梭在歷史的塵埃中,完成各自的使命,又共同走過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這段歲月,不為人知,卻又鮮為人知。
厚房特殊的地理位置,促成了殷祿才和陶鑄煊的相遇。隨著扎西會議的召開和抗日戰(zhàn)爭的全面爆發(fā),由殷祿才領(lǐng)導的云南游擊支隊把厚房作為重要通道,厚房的苗族民團也是游擊隊堅定不移地做好民族團結(jié)工作的重要對象。
一天,殷祿才一行人帶著煙土和禮物,拜訪厚房(雙河區(qū))區(qū)長兼民團首領(lǐng)陶著煊,并參觀了民團堅固的駐地、兵工廠、炮房、碉樓,觀看了教場上操練軍事的團兵們。
兵工廠在厚房的這段歷史中,是一個隱秘而傳奇的存在,它的隱秘不言而喻。兵工廠由厚房民團在巖洞里秘密組建。當年,陶著煊安排陶發(fā)祥帶著殷祿才去參觀兵工廠,眼前的一幕讓殷祿才激動和感慨不已:足足300 平方米寬的巖洞里,擺滿了一些基本成型的機關(guān)槍、沖鋒槍、步槍、短槍和手榴彈,手榴彈上還刻有紅色的五角星。陶發(fā)祥分別給殷祿才介紹兵工廠里幾名外地的造槍技術(shù)工人萬國成、萬國義、向付初、周發(fā)財、王支榮及當時本地學徒古成宣、古成和。殷祿才分別與工人們熱情握手,并詳細了解武器的生產(chǎn)情況。
參觀完兵工廠后,陶著煊熱情地款待殷祿才一行,并挽留他們在寨子里過夜。陶著煊是個聰明人,他明白殷祿才此行的目的和話里的弦外之音。
那一夜,厚房所有的畫面在殷祿才的腦海里回放了一遍,他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覺了。對于一個在槍林彈雨中奔跑的勇士來說,這股革命力量激勵著他繼續(xù)向前。觸摸著白天他和陶著煊彼此握緊的雙手,余溫還在他的手心未曾散去,因為在厚房,他們建立起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
次日早上,殷祿才離開厚房時,陶著煊贈送他10 多支槍和2000 多發(fā)子彈。
吊腳樓的外墻上,掛著“半河鄉(xiāng)革命委員會駐地舊址”的牌子,這里是川南游擊縱隊的駐地,威信縣委、縣政府于2011年在此掛牌。
說它傳奇,因為這在苗族的歷史中實屬罕見。是誰提出了組建兵工廠的建議?那幾個外地的造槍技術(shù)工人的待遇,是高薪聘請,還是贈送土地?他們一共為民團造了多少槍支和手榴彈?這些細節(jié)都不得而知。
1950年7月威信解放后,陶家武裝隊伍解散,向政府上交了32 支長槍和3 支德國造手槍。
厚房的酒,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
時光倒回到清咸豐七年(1857年)。
戰(zhàn)爭是一場殘酷的相遇,除了生,就是死。陶三春與厚房第三代傳人陶簸箕在太平天國運動中相遇了。
清咸豐元年(1851年),轟轟烈烈的反清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了。1857年,由貴州陶新春、陶三春率苗民起義軍圍攻鎮(zhèn)雄州城,攻城未果,遂會同李開甲、卿蒲大、戚維新等反清武裝共萬余人移師威信,四處攻碉打寨,直指川南,路經(jīng)雙河,與陶簸箕相遇。
陶簸箕是陶一鎖與隴氏小姐的孫子,從小聰穎靈活,練就了一身武藝,時常打抱不平、伸張正義,加上家業(yè)興旺,被雙河一帶的苗族推薦為苗族頭人。陶三春路經(jīng)雙河時,陶簸箕為躲避征糧,帶村民在洞口阻擊。
“兄弟們,我們是一家人,我們是家門?!倍纯趯γ?,傳來貴州苗民起義軍首領(lǐng)陶三春的聲音。
半晌,陶簸箕帶領(lǐng)的村民們?nèi)圆凰尚?,斗爭蓄勢待發(fā)。
“兄弟們,我是陶三春,我們苗家人不打苗家人。”對面,再次傳來陶三春的聲音。
無奈之下,陶三春派人擄走了厚房寨子里的一個姑娘,以人質(zhì)為要挾停止了這場對弈。
第二天,陶簸箕帶著騾子和酒去找陶三春議和并贖人。陶三春收下了酒,放了人。
清政府的腐敗無能和喪權(quán)辱國,激起了全國人民的憤怒,讓陶簸箕和陶三春同仇敵愾、一見如故。此后,陶簸箕更名為陶登春,率領(lǐng)自己的隊伍加入了陶三春的起義軍。陶簸箕所到之處,戰(zhàn)功赫赫,贏得了起義軍的信任和敬佩。從此,陶登春的名字便僅次于陶新春、陶三春了,他們被清政府貶稱為“三大苗王”。后來,陶簸箕戰(zhàn)死于四川敘永紅巖洞。
這場相遇,陶三春和陶簸箕化敵為友。厚房的酒又香又烈,酒里有戰(zhàn)火,酒里有生死相隨的兄弟。
歷史的車輪帶走了厚房曾經(jīng)的輝煌,天空的高遠卷走了馬蹄聲、鼓號聲、廝殺聲、槍炮聲,想必在每一個被觸動的靈魂深處,這些聲音依舊在耳邊回蕩。
城堡已破舊衰落,但厚房還有天然的小石林景觀、生生不息的苗族文化。也許,它們同時被保護、被傳承、被重視、被開發(fā)、被挖掘,當?shù)氐臍v史、文化、景觀會獲得另一種新生。
“……我們的責任,是把這些農(nóng)事用具挖掘出來、搶救出來、記錄下來、保護起來,把它們作為文化遺產(chǎn),盡可能原汁原味原生態(tài)地請進這里,讓其發(fā)揮認識歷史的作用,讓后人知道,原來我們曾是這個樣子。抬頭看歷史符號,低頭釋故土鄉(xiāng)愁,輕輕拾起,是為了不會忘記?!痹谕趴h羅布鎮(zhèn)簸火村丁家壩苗族文化博物館里,展館“前言”這樣寫道。
同樣,在距離威信縣80 公里的鎮(zhèn)雄縣民族中學內(nèi),有一間30 平方米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陳列室,里面擺設(shè)有彝族、苗族、白族的服飾、繡品、樂器、書籍等物品,還有一排排介紹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文化墻。課堂之外,學校開設(shè)有苗族傳統(tǒng)手工刺繡課,課間開設(shè)民族舞蹈專場,鎮(zhèn)雄縣苗族文化傳承人楊洪清是學校特邀的蘆笙課指導教師。
學校與師生共同肩負起了民族文化傳承的使命。而在鎮(zhèn)雄縣以古鎮(zhèn)小米多村,彝族喀紅唄的四位傳承藝人張朝飛、張朝書、張朝文、盧軍秀顯得力不從心。他們平均年齡60 多歲,諸如“打空翻”這類的動作,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顯得很吃力。村子里的彝族年輕人,要么外出打工,要么不愿意學??t唄團長張朝飛眉頭深鎖,若有所思。
《鎮(zhèn)雄縣苗族蘆笙集》于2016年出版發(fā)行,它是鎮(zhèn)雄縣第一部用苗文簡譜,漢字諧音收集、整理、出版的苗族蘆笙曲作品,主編楊洪清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唯一不足之處,是沒有音頻作品與書對應(yīng)。對于幾千年的苗族蘆笙文化,此書既是傳承,更是搶救。
赤水河畔的人們,都在用適合自己的方式,去記錄一段段讓他們遙不可及卻又觸手可及的歲月,去記錄一個民族歷經(jīng)千難萬險后重生的模樣,去記錄一條河的滄桑與歡騰,以及它歡喜時的微笑、它憂傷時的嘆息、它滋養(yǎng)萬物時的溫柔之軀。
在一幅畫前凝望的時候,我在想,要如何才能變成一只美麗的鳥,棲息在此,把余生都給它。
畫里有高山,云氣常流,千山一碧,層林盡染;畫里有流水,一江綠水,涓涓細流,魚鳥親人;畫里有小橋,隱現(xiàn)其間,憐春惜秋,聽風看雨;畫里有人家,琉瓦紅窗,錯落有致,彝家姑娘,勤勞貌美。
畫里還有風和雨,發(fā)出絲絲細語,溫柔以待萬物。
一幅生在寨子里的畫,一個長在畫里的寨子,它叫“納支”,地處云南省昭通市鎮(zhèn)雄縣果珠彝族鄉(xiāng)高坡村,是一個彝族村寨。
鎮(zhèn)雄縣的人口是一個以彝族為本土民族、漢族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為外來民族群體構(gòu)成的。東漢初,彝族部落首領(lǐng)長子妥駐芒部管大雄(今鎮(zhèn)雄、彝良、威信一帶)。鎮(zhèn)雄所隸屬的昭通市原本就是彝族的發(fā)祥地之一。
“納支”是彝語,納是“手”,支是“手指”,納支是親密無間的意思。
寨子太美,歷史上曾多次被土匪侵襲,想要霸占它。清同治年間,一股土匪把整個寨子圍得水泄不通,強力攻擊。納支寨的彝族同胞團結(jié)一心、奮力抵抗,土匪潰敗而歸。自此,周圍的人為他們豎起了“大拇指”。于是,“納支”的含意便延伸為“大拇指”,即“了不起”的意思。
自那次土匪入侵后,為了加強寨子的防御能力,彝族人民在納支寨最高的兩座山上,分別建了一座烽火臺,用于觀察敵情。站在這高高的烽火臺上瞭望,赤水河靜靜地流淌著。
同治三年四月(1864年5月),貴州苗民陶三春率部圍攻鎮(zhèn)雄州城;同治三年七月(1864年7月),陶三春再次攻占鎮(zhèn)雄州城;同治四年五月五日(1865年5月29日)三更,陶三春率部三攻鎮(zhèn)雄州城,鎮(zhèn)雄知州李延忠由鎮(zhèn)雄潑機率兵返回,調(diào)集團練與陶三春部激戰(zhàn)20 余日,陶三春部撤離時,縱火焚城,大肆殺戮。
三次圍攻,在納支寨的烽火臺上,男人們?nèi)找共t望,盯緊了前方。烽火臺下,老人、女人們準備好了武器,時不時向上仰望,祈禱這滾滾濃煙不要在空中升起。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若陶三春真的來了,納支寨定當全力抵抗,絕不投降。
最終,納支寨有幸躲過了這三場殺戮。當一個民族隨時隨地飽受著戰(zhàn)火的威脅,并全力以赴做好戰(zhàn)斗的準備時,未見硝煙的戰(zhàn)爭也是一場戰(zhàn)爭。
時間才是真正的敵人,戰(zhàn)火的利器、亂世的英雄,終將被時間卷走。唯有眼前奔騰不息的赤水河能與時間抗衡,它流淌著關(guān)于時間的一切,流淌過戰(zhàn)亂和荒蕪的歲月,流淌過祥和與繁茂的光陰,一直流淌在鎮(zhèn)雄縣2100 多年的歷史中,流淌在已知的過去、未知的未來。
距離陶三春這場戰(zhàn)爭157年后的今天,烽火臺歷經(jīng)歲月的打磨,已蛻變?yōu)橐蛔^景臺,這里,正在如火如荼地開發(fā)鄉(xiāng)村旅游。
烽火臺的故事已遠去,只有彝族老人徐明奇偶爾會講起。如今,寨子里的村民們,每天把自家屋內(nèi)、屋外收拾得干凈整潔,連戶路和活動廣場也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女人們穿上火一樣的盛裝,擦著火一樣的腮紅和口紅,眼睛上貼著長長的假睫毛,笑迎四方;男人彈奏著月琴,同女人一起獻歌獻酒,和遠方的客人跳一曲彝家的舞;上至60 歲的老人,下至七八歲的孩子,開直播、拍抖音、發(fā)微信……新時代到來,烽火臺已消失在歷史的天空中。
67 歲的徐明奇是納支寨的“雙語”老師,在他家里,還珍藏有10 多本手寫的彝文書籍,里面記錄了彝族婚喪嫁娶、祈福等傳統(tǒng)習俗,顯然,那是他的傳家寶。如今,寨子里會說彝語、會寫彝文的年輕人少之又少,這事兒一直讓他很著急。
為此,納支寨在傳承彝族文化的同時,把提升村民的文化素養(yǎng)和法治觀念一并融了進去,在寨子里舉辦了雙語培訓班。培訓對象是在家的村民,除了徐明奇,鄉(xiāng)領(lǐng)導和派出所所長也是特邀教師,每周給村民上一次黨課或法治課。為了讓培訓班的教學模式更活躍和豐富,室內(nèi)課傳達和解讀政策、教授彝族文化,室外課在活動廣場上進行,教唱革命歌曲、彝族歌曲,教跳彝族舞蹈。
2018年,納支寨整合百村示范萬村整治及傳統(tǒng)建設(shè)項目資金,對83 戶民房進行了風貌改造。同時,公共設(shè)施也得到了明顯的改善,建成了寬敞的彝族文化活動廣場,完成草坪綠化、戶間道硬化、行道樹種植、路燈安裝,建成公廁、垃圾收運房、焚燒池,全面完成83 戶戶廁改造……
寨子里的活水養(yǎng)活了4 個魚塘里的魚,三四斤重的中華鱘、甲魚活蹦亂跳;50000 只蛋雞在養(yǎng)殖場里“咯咯咯咯”地叫;文化墻上漢語、彝文并排的紅色標語“聽黨話、感黨恩、跟黨走”鮮紅而明亮……一個全新的納支寨出落在眾人的面前。
過去,納支寨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落后,投入大、收入小,一直是果珠鄉(xiāng)較為貧困的自然村,83戶323 人,其中建檔立卡貧困戶39 戶151 人,貧困率占比近半。
2020年,村民們“自己組建專業(yè)合作社,整合土地資源發(fā)展種植業(yè)、養(yǎng)殖業(yè)、鄉(xiāng)村觀光旅游業(yè),帶領(lǐng)彝族同胞抱團發(fā)展”的實際行動已經(jīng)在納支寨邁出了步伐。
“天上星星多又多,地上彝家愛唱歌,唱著山歌人不老,唱得莊稼長滿坡?!泵篮玫脑妇霸谏礁枥锪魈省5侥菚r,民房變成酒店,果蔬滿山長,家禽腿肥屁股圓,魚塘垂釣的甲魚上了鉤,美酒醉了月亮醉了人,燃燒的篝火永不滅……
到那時,點贊的“大拇指”將高高地豎立在納支寨的觀景臺上。前世的生死瞭望,今生的閑情觀望。
赤水河依舊是赤水河,前世是河,今生是河。
遷徙,讓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故鄉(xiāng)。每一個故鄉(xiāng)長則千年,短則幾十年。
詩人尹馬對我這個威信人說,鎮(zhèn)雄是威信的故鄉(xiāng)。
是的,鎮(zhèn)雄也是彝良的故鄉(xiāng)。
歷史使然,鎮(zhèn)雄、彝良、威信,在近兩千年的歷史長河中,歷經(jīng)歲月的蹉跎和紛爭,分分合合。
公元前135年,西漢武帝建元六年置犍為郡,共12 個縣,鎮(zhèn)雄被置為南廣縣,包括今云南省昭通市鎮(zhèn)雄、彝良、威信、鹽津四縣及四川省筠連縣。
東晉咸和九年(334年),復置南廣縣。
元朝至元十年(1273年),置芒部路軍民總管府,轄益良州(今彝良)、強州(今彝良東北及威信一帶)。
清同治三十四年(1908年),云南總督錫戶奏“鎮(zhèn)雄州距府遼遠,諸多不便,請將該州升為直隸州,增設(shè)一縣(彝良縣),仍隸屬鎮(zhèn)雄州”。
……
三地人民穿梭在彌久的歲月中,根植故鄉(xiāng),又被剝離故鄉(xiāng)。
一條赤水河,把鎮(zhèn)雄、彝良、威信交融在一起,流向無法割舍的遠方。
云南昭通是彝族的發(fā)祥地之一,在赤水河流域鎮(zhèn)雄、彝良、威信三縣居住的民族中,彝族均為本土民族,漢族、苗族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為外來民族。
漢武帝開發(fā)西南時,便有漢族移居威信境內(nèi);明代初期,苗族從貴州威寧遷入彝良縣境內(nèi)。元末明初,楊姓、韓姓、熊姓從貴州畢節(jié)的林口遷居鎮(zhèn)雄母享,居住一段時間后,分為兩大支系,一支從母享遷入威信雙河天池,另一支從母享遷入鎮(zhèn)雄果珠……
遷徙是一場戰(zhàn)爭,是一場未知且驚險的生命歷程。每到一處,人類皆撒下堅韌和執(zhí)著的種子,長成小草和參天大樹,抵擋狂風暴雨,與山川江河日夜為伴。
在炎帝、黃帝與蚩尤在涿鹿鏖戰(zhàn)之后的五千年中,由于戰(zhàn)亂、饑荒等種種原因,苗族由北到南、由東到西、從國內(nèi)到海外,經(jīng)歷了5 次大規(guī)模、大范圍的民族大遷徙,這樣長時間、大幅度、大規(guī)模、遠距離艱苦卓絕的大遷徙,不僅在中華民族56 個民族中少見,在世界2000 多個民族中也是極為罕見的,所經(jīng)受的苦難更是不言而喻,這對苗族的歷史、文化、習俗、生產(chǎn)、生活產(chǎn)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由于不斷的遷徙,延緩了其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進程,生產(chǎn)力水平長期處于低速發(fā)展的落后狀態(tài)。
當人類進入文明時代,遷徙的目的變得多元化,它以更豐富的形式、更樂觀的態(tài)度,促成了人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21世紀,在中國大地上開展的這場轟轟烈烈的脫貧攻堅戰(zhàn),易地扶貧搬遷賦予了“遷徙”另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符合中國國情獨有的寓意。搬離極苦極貧、落后愚昧之地,叫醒心靈和身體一同向往更美好的生活——這場來自和平年代有計劃、有規(guī)劃、有依據(jù)的遷徙,改變了中華民族在此之前逃避戰(zhàn)爭和饑荒時孤單、迷茫的遷徙行動,因為在這場遷徙的背后,有一個強大的母體——中國。
在威信縣龍溪小區(qū)易地扶貧搬遷安置區(qū),有一支由69 名志愿者組成的“代理媽媽”志愿服務(wù)團隊,專為這場遷徙而來。威信縣城所在地扎西鎮(zhèn),城內(nèi)有九條溪水,原名九龍溪,后更名為扎西河,為赤水河北支源頭。
2019年,為了幫助云南省昭通市威信縣龍溪小區(qū)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的孩子們更好地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威信縣婦聯(lián)組建了一支定向服務(wù)龍溪小區(qū)的“代理媽媽”志愿服務(wù)團隊。龍溪小區(qū)252個留守兒童由69名志愿者擔任他們的“代理媽媽”,她們深入到孩子的家庭和學校了解其生活和學習情況,給予孩子們陪伴和關(guān)懷。
龍溪小區(qū)A1 幢2708 號,是苗族小姐妹韓香義、韓香美的新家,她們一家四口于2019年初從威信縣扎西鎮(zhèn)墨黑村搬到龍溪小區(qū)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婦聯(lián)在為她們挑選“代理媽媽”時,特意挑選了一名苗族女干部——威信縣衛(wèi)健局的熊萍。
這些孩子的父母長期不在身邊,聊天是最快樂的陪伴——這是熊萍的“代理媽媽經(jīng)”。性格開朗的她,每個周末總能和孩子們聊得熱火朝天。
在龍溪小區(qū),熊萍除了韓香義、韓香美兩個女兒,還有四個兒子分別來自另外四個家庭,孩子們都親切地叫她“熊萍媽媽”。
又是一個周末,新一輪的聊天大會開啟,這次大會地點是在韓香義、韓香美家。同是同班同學的四個兒子踴躍發(fā)言,他們互相“揭短”“告狀”,一籮筐的壞事被抖落一地。9歲的韓香義、8 歲的韓香美在一旁安靜地聽著。他們時而捧腹大笑,時而爭得臉紅脖子粗。14歲的魏圓說道:“熊萍媽媽,放假之前吳海友拿東西砸了豪車,被老師批評了?!?3 歲的吳海友急忙解釋道:“不是豪車,是面包車。”熊萍說道:“我問過老師了,是面包車,但是以后不允許這樣了?!?“嗯嗯?!眳呛S腰c頭答應(yīng)。
“趙隊長、趙老大,說一說放假之前你有沒有干過壞事?”熊萍把話題指向了12 歲的趙長林。趙長林是4 個兒子中年齡最小、最大方、最調(diào)皮的,為了管好幾個孩子,熊萍讓趙長林當了隊長?!耙矝]什么,就是上課講小話,還丟了紙團打同學?!壁w長林不好意思地說道。“熊萍媽媽,他還打破了教室里的玻璃?!?2 歲的李清海跳起來說道?!斑@個事情我問過老師了,玻璃沒有打碎,只是裂了縫,但是這種危險的事情以后千萬不能做了?!毙芷紘烂C地說?!拔抑厘e了,以后不這樣了。”趙長林向熊萍承認了錯誤。房間里裝滿了歡聲笑語,孤獨和寂寞落荒而逃。
每次來家訪,除了陪孩子們聊天,寫作業(yè)、寫日記也是必須要完成的。這次來,熊萍還給孩子們帶來了口罩和酒精,給兩個女兒帶來了兩本《簡筆畫》。
這只是其中一個“代理媽媽”的縮影。除“代理媽媽”之外,政府還采取了許多方式來服務(wù)易地扶貧搬遷群眾,如“樓棟長”“片區(qū)長”等特設(shè)崗位,他們都是實施易地扶貧搬遷政務(wù)服務(wù)的一個個小小的身影、一顆顆小小的水滴,若他們不干涸,也會成為水滴石穿的另一種傳奇。
似乎所有的易地扶貧搬遷安置區(qū),都在經(jīng)歷著一場由安置區(qū)蛻變?yōu)楣枢l(xiāng)的成長之路。這條路,需要接納、磨合、理解、包容,需要花時間去經(jīng)營、去釀造。
威信這座小城,將會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努力成長為龍溪小區(qū)這群孩子的第二個故鄉(xiāng)。
而有一種故鄉(xiāng),只屬于父輩;有一種故鄉(xiāng),只屬于子孫后代。
在鎮(zhèn)雄縣坡頭鎮(zhèn)大田村海拔1100 米的山下,桐車河淳淳流過,這是赤水河流經(jīng)此地的名字。
巨型的牛皮鼓和蘆笙雕塑矗立在水田村寨門口。這是一個苗族村寨,雕塑旁邊是假山和池塘,“大美龍洞,田園勝景”八個大字閃耀在假山上。
距離寨門下方四五米處的柏油路邊,有一座干凈漂亮的公廁。藍色的琉璃瓦裝飾屋頂,一米高的紅色墻裙,“公共廁所”的字樣和男女洗手間的標志明顯可見。公廁外“公廁管理人員崗位職責”“公廁管理制度”“公廁管理公示牌”整齊地掛在公廁墻上。公廁身后,是蒼翠挺拔的群山,紅藍相間的公廁在這抹綠色中間特別顯眼。
雕塑下面,一個寬整的廣場大方出落在眼前。49 歲的陶廷輝,家就在廣場旁邊,一座兩層高的樓房?!拔宋宋恕睆乃椅輧?nèi)傳來自動洗衣機轉(zhuǎn)動的聲音。
門外,陶廷輝種的葡萄蔥蔥綠綠爬滿了架子,月季花開得正好,儼然成了廣場的綠化帶。在水田村,好些村民院子前都有葡萄藤和盆栽,閑情逸致的小情趣隨處可見。
而對于房子,陶廷輝有著深刻的記憶,一部分來自父輩的記憶,一部分來自他自己的經(jīng)歷。
民國初期,陶廷輝的爺爺原本居住在水田村猴山,猴山因山里猴子多而得名。
那時候窮,房子是用包谷草、高粱草搭起來的。有一年,奶奶的煤油燈意外地燒著了稻草,一家人的房子化為灰燼。房子沒了,猴子也時常成群結(jié)隊去地里掰玉米吃,已經(jīng)到了必須要離開的時候,一家人商量后,從猴山搬遷到大田村。
搬來大田村是民國中期。新房子依舊是用包谷草、高粱草搭起來的,在大田村住了七八年。一天晚上,陶廷輝的二嬸點燃火把去茅房,一把火再次把陶家的房子燒成灰燼。
再也不想用包谷草、高粱草修房子了,再苦再累,也要用石頭修,陶家的男人們立下了誓言。
第二年,正值解放初期,房子修好了。用石頭砌墻,沒有石灰、水泥、瓦片,只能用泥巴敷墻,用草蓋頂。
20世紀80年代,房子重建,有了石灰、水泥和鋼筋,蓋了瓦頂。90年代,蓋了水泥頂,不再漏雨。2017年,加蓋了二層樓。
大田村越來越美,村民們原本就愛干凈,在脫貧攻堅期間,村干部們根本不用操心村子里衛(wèi)生的事情。
猴山的猴子越來越少,掰玉米的猴子已死去或老去,爺爺故鄉(xiāng)的莊稼再也沒有醒過來。
對于陶廷輝來說,每年最盼望的事,就是在外務(wù)工、讀書的兒女們回家團年,大田村才是他們不可替代的家。
距離陶廷輝家?guī)坠锾幍牡侣〈謇罴艺?,居住著白族同胞?/p>
鎮(zhèn)雄境內(nèi)的白族,祖籍在南京、江西,明代時因躲避戰(zhàn)亂而遷徙到貴州省貴陽、平遠、黔西、大定、畢節(jié)等地,還有一部分是明朝征南將士與當?shù)氐暮蟠?,清末時期由貴州進入鎮(zhèn)雄,所以鎮(zhèn)雄白族與貴州白族有著歷史淵源,至今還有往來。
自小在鎮(zhèn)雄黑樹鎮(zhèn)碗水村長大的李龍祥,在鎮(zhèn)雄縣司法局退休后,移居昆明,他家和貴州白族一直保持有聯(lián)系。對于白族的風俗、服飾,碗水村已經(jīng)沒有痕跡可尋了。
在李家寨白族老人李龍發(fā)的往事里,還存有另一番印記。
每一個孩子眼里的母親,都是獨一無二的。梳著尖尖頭、大圓領(lǐng)上繡的五路花、系著腰帶的長裙,是李龍發(fā)對母親最深刻的記憶。那時候房子為石木結(jié)構(gòu),每一間屋子的門都有二三十厘米高的木門檻,他總能看見母親忙碌的背影,總能看見母親搭在門檻上的長裙。
70年過去了,母親依舊年輕地活在李龍發(fā)的記憶里,而他已是頭發(fā)花白、行動緩慢的80歲老男孩。從記事起,母親平日里不管是勞作,還是外出,一直穿著民族服裝。而今,石木房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棟三層近六七百平方米寬的大樓房。
二姐出嫁時,李龍發(fā)剛好10 歲。那天,跟母親一樣,姐姐梳著尖尖的“三把頭”,前額梳一束,后腦梳兩束,同束于頭頂呈直立形狀,頭頂上還覆上青黑色布帕,身穿大圓領(lǐng)花領(lǐng)衣服和大長裙,站在人群里簡直耀眼得很。家里擺了酒席,迎親、送親的禮節(jié)煩瑣而精致。對于這場婚禮,他大概只記得這些畫面。
時光走得太快了,70年前的送親隊伍里,李龍發(fā)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他忘記了二姐夫當新郎時得意的樣兒,忘記了二姐和二姐夫是否拜過堂、作過揖;他不太確定,二姐出嫁那天,母親的臉上可曾掛滿了淚珠;他更不知道,二姐出嫁時,縱然有千般不舍,也有萬般待嫁的羞澀和喜悅。他努力地回憶,可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如果時光能倒回,李龍發(fā)想仔細看看那場婚禮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場景,那是他這一生印象最為深刻、最具有白族儀式的婚禮。首先是二姐的白族服飾,這是唯一可展示本民族屬性的物件。其次是二姐夫所具備的標準女婿條件,第一必須是白族,第二必須是本民族中13 姓中的其中一姓。這13 姓分別是李、毛、張、王、汪、盧、龍、羅、楊、孫、馮,還有兩姓,李龍發(fā)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解放前,鎮(zhèn)雄白族是不允許與外族通婚的,本族通婚也嚴論輩份,只能同輩結(jié)婚,違反了以上族規(guī)就會被家法處置。
解放后,鎮(zhèn)雄白族的婚姻制度逐漸變得開放起來,只是再也看不見梳尖尖頭、穿大圓領(lǐng)花衣服的新娘,而新郎是不是白族,似乎沒有人再去追究了。在李龍發(fā)家里,孫兒媳婦都是漢族。
如今,在這個家里,沒留下一套白族的衣服,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人穿、沒有人會做了,鎮(zhèn)雄白族原本就沒有語言和文字,現(xiàn)在連服飾都快消失了。對此,李龍發(fā)感到非常遺憾。
關(guān)于鎮(zhèn)雄白族的一切,是否還能在歷史的光影中找回記憶,就不得而知了。我們只知道,鎮(zhèn)雄縣坡頭鎮(zhèn)德隆村李家寨,早已成為鎮(zhèn)雄白族22 代人的百年故鄉(xiāng),如今已600 多年。
一棵樹怎么也沒有想到,經(jīng)歷了削皮、劈骨、分解、打磨的疼痛之后,被組裝成了織布機、紡麻機,發(fā)出“唆唆唆……唆唆唆…… ”的聲音,被千絲萬縷纏繞,織出了五千年前的黃河與山川。
一根竹子也沒曾想到,會與音律共生、與歌舞共存,取名蘆笙,其名字始見于明代文獻。《南詔野史》中記載:滇中苗族,每歲孟春跳月,男吹蘆笙,女振鈴唱和,終日不倦。
一根苧麻被搓成了麻線,一片蓼蘭葉子染藍了布匹,一滴蜂蠟勾勒出一個個圖形,一朵花被繡成了圖案,一條河被釀成了千年美酒……苗族人民的智慧汲取了天地靈氣,鑄就了海納百川的氣魄。
五千年的農(nóng)耕文化、服飾文化、飲食文化、居家文化,兩千年的蠟染技藝……每一種苗族文化的背后,都有一套嚴謹、復雜、精致的制作工序。苗族,一個獨具匠心的民族,像德國人的汽車制造業(yè)一樣,苗族人民也在用自己的匠心制造業(yè)推動著民族的奮進。
“讓我們摘下路邊的野花∕插在姑娘的頭上∕讓我們割下樹漿∕染在阿嫂的衣上∕讓我們把涉過的江河∕畫在阿媽的裙上∕不要忘記這里有過我們的胎盤∕時刻記住祖先用汗水澆過的地方……繡上花衣裙子永遠叫子孫紀念”,苗族《古歌》里這樣唱道。
褶裙上的彩色線條,是一條條河流、一條條山路;背牌上的回環(huán)式方形紋,是一條條街道、一道道城墻;披肩上的云紋、水紋、棱形紋,是北方故土的天地,是一丘丘肥沃的田土;三角形和花草樹木,是歷經(jīng)的崇山峻嶺和莽莽深山;花帶上的“馬”字紋和水波紋,是苗族祖先遷徙時萬馬奔騰過江河的壯觀景象……
當歷史的車輪不斷前進,經(jīng)濟社會迅速發(fā)展,時間賦予了苗族服飾新的使命。
在威信、鎮(zhèn)雄、彝良等地,均有大小規(guī)模不等的苗族服飾手工作坊及少數(shù)苗族服裝生產(chǎn)企業(yè)。尤其在威信縣,苗族服飾手工作坊有30多家,苗族服飾文化之花遍地開。
可見,苗族服飾已發(fā)展為苗族同胞開拓市場經(jīng)濟的法寶。苗族服飾通過市場流通,以產(chǎn)品或藝術(shù)品的形式走向大眾和世界,苗族文化迎來了物流式的遷徙之旅。
苗族服飾除了節(jié)日盛裝,婚禮服飾也備受年輕人的追捧。
在威信,云南熊英民族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是目前昭通及毗鄰川南、畢節(jié)最大的苗族服飾生產(chǎn)企業(yè),集設(shè)計、制作、銷售為一體。
2007年,在威信縣環(huán)城西路一個不足10平方米的門面里,一塊木板被鋪成了簡易的裁床,一臺老上海腳踏縫紉機是唯一的制衣設(shè)備,一個名為“威信縣熊英西部民族服飾”的加工銷售部從此開始了創(chuàng)業(yè)之路。這是威信苗族女青年熊英用打工攢來的 3 萬元錢創(chuàng)建的,作為學服裝設(shè)計的熊英來說,她追逐理想的腳步顯得潦草而倉促。
現(xiàn)實的確很骨感。創(chuàng)業(yè)之初,銷售部的生意不好,熊英還要靠幫別人縫補衣服、在門市前擺個地攤賣菜才能勉強維持開銷。
等不來,就走出去,哪怕翻山越嶺。為了拓展銷路,熊英獨自一人背著苗族服飾走村串戶,由于當時的交通條件有限,車子只能到村上,入寨入戶只能徒步翻山越嶺。餓了就在當?shù)乩相l(xiāng)家吃飯,天黑了就借宿在老鄉(xiāng)家。慢慢地,一傳十、十傳百,她的名氣越來越大。隨著客戶資源的不斷增加,老式的制作設(shè)備遠遠不能滿足生產(chǎn)需求,于是,她相繼購置了二十余臺服裝制作設(shè)備。
威信周邊但凡有苗族節(jié)日活動,熊英一定會帶上服裝前往展銷。每年正月古藺縣大寨花山節(jié)、二月七月敘永縣和古藺縣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苗場、七月古藺苗家風情節(jié),是熊英必到之處。參加每一個活動之前,她都會提前做市場調(diào)查,制作適合當?shù)孛袼酌耧L的苗族服飾。每次去展銷,中型集裝箱貨車幾乎被裝滿,多則四五十箱,少則二三十箱。
創(chuàng)業(yè)不分白晝,追逐夢想的腳步夜間也不停歇。為了趕上第二天的活動,熊英白天照看門市,晚上出發(fā)去目的地。到達活動場地時,經(jīng)常是凌晨三四點,還來不及休息,靠著手電筒微弱的光卸貨、支帳篷、擺攤,待一切整理好后,天已蒙蒙亮,隨便吃上兩口東西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白天的熱鬧散場后,游玩的人和離家近的攤販們都走了。高高的大山上,只剩下兩三個離家遠的攤販駐扎山頭。在黑漆漆的簡易帳篷里過夜,即便頭頂月亮和星星,也無心看風景,提心吊膽、疲憊得不敢入睡的記憶依舊在熊英的心里揮之不去。
有些經(jīng)歷甚至與性命有關(guān)。記得有一年冬天,在古藺縣一個苗族老鄉(xiāng)家里借宿,好心的主人把有煤火的房間讓給熊英和同行的兩名工友住。天快亮的時候,熊英頭痛得快炸裂,胸口悶得慌,嘔吐感劇增,已經(jīng)沒有力氣叫醒同伴。她憑著僅有的一點點力氣和模糊的意識,努力走到門口,還來不及開門便暈了過去。木門縫隙里吹來的新鮮空氣把她救了過來,醒來后才意識到是煤氣中毒。
每每想起這些往事,熊英依然滿眼淚光,被自己感動,被給予她幫助的同胞感動。通過幾年的打拼,她的足跡遍布云南威信、鎮(zhèn)雄、彝良、鹽津和四川興文、敘永、古藺縣及貴州的大方縣等地。
2014年,熊英的個體工商戶升級為云南熊英民族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由剛創(chuàng)業(yè)時的二人小作坊發(fā)展到如今擁有專、兼職手工繡花插花工、串珠工及服裝設(shè)計制作工等100 余人的公司,實現(xiàn)了公司化經(jīng)營。
跟熊英有所不同,吳有榮把苗族服裝店安置在家里。她的家坐落在一座苗族風情園里,叫木椿溝苗寨。
寨子山頂上有一棵高高的木椿樹,兩條小溪匯聚于寨門前,形成一條水溝,這便是“木椿溝”名字的由來。
“木椿春喧桃李無言蜂蝶紛飛紫衣舞,花揪秋閑竹菊有心鴻雁列陣蘆笙歌”,這是風情園寨門口的對聯(lián),吳有榮的家就在寨門后。
木椿溝苗寨位于彝良縣龍安鎮(zhèn)木坪村,距彝良縣城約15公里,距小草壩風景區(qū)約15公里,正好處在縣城至小草壩景區(qū)中間,居住著32 戶苗族同胞,民族風情十分濃郁。
游一趟苗家寨、賞一回苗家景、吃一餐苗家飯、過一個苗家節(jié)、結(jié)一次苗家婚、對一首苗家歌、跳一段苗家舞、住一宿苗家屋、淘一件苗家寶、品一段苗家情,是這個寨子特有的節(jié)目。
2011年以來,龍安鎮(zhèn)整合資金,打造原生態(tài)的苗族風情園,保護苗族傳統(tǒng)文化的完整性,構(gòu)建“原生、環(huán)保、和諧、可持續(xù)”的自然文化生態(tài)系統(tǒng),建造出一個集居住、休閑、娛樂、餐飲為一體的苗族風情園。經(jīng)過近4年時間的努力,2015年2月12日,木椿溝苗族風情園正式對外開放。2017年,龍安鎮(zhèn)木坪村寨子被國家命名為第二批中國少數(shù)民族特色村寨。
這里的三道攔路羊角酒,不喝也得喝;飄香的羊肉,吃了還想吃。這里的“開年節(jié)”熱鬧非凡。家家戶戶殺豬宰羊,烤美酒、打糍粑、慶豐收,期待來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這里的花山節(jié)蘆笙響天,踩花山、唱情歌,郎有意來女有情;射弩競技扣人心弦,期待來年喜結(jié)連理、多子多福。這里的篝火晚會叫人難忘。踩著月光跳起激情奔放的《蘆笙敬酒歌》,蘆笙嗩吶縈繞耳畔。篝火紅紅,歌聲嘹亮,期待來年紅紅火火、事事順意。
望著一棟棟錯落有致的二三層小樓房,吳有榮想起了往事。
木椿溝的春天風特別大,苗家姑娘的裙子被吹得裙角飛揚。家里人擔心屋檐上的瓦被風吹落砸壞,每年春天,父親和她都要上房揭瓦,像數(shù)星星一樣,一片一片地撿下來,小心翼翼地堆放在墻角,等到了秋天,再一片一片地蓋回去。
土墻房的墻開了一道道裂縫,裂縫里塞滿了春風的蠻勁,無休止地把風往屋子里灌;下雨天,土墻被雨水浸泡,被子上沾滿了泥,泥砂往下掉,隨時都要倒塌的樣子。
吳有榮最怕過夏天,蚊蠅滿天飛、老鼠四處跑、老蛇掛屋檐,常常嚇得吳有榮六姐妹一陣陣尖叫。
還好,在吳有榮心里,母親織布和紡麻時專注、溫柔的樣子,能抵御所有的艱辛。
后來,姐姐妹妹們都出嫁了,父母去了天國。老蛇也沒敢再來,兩層樓300 多平方米寬的大房子,來了它會迷路。
除了經(jīng)營好服裝店,打整家里的莊稼,作為鎮(zhèn)人大代表、文藝隊隊長的吳有榮,每天都要召集文藝隊進行排練。吳有榮家二樓一處近20 平方米的房間,專用來給村民們作培訓教室用,培訓課程有苗文、織布、蘆笙舞、刺繡等。
在二樓的另一間屋子和陽臺上,置放了她的寶貝,那是她母親留下來的織布機和紡麻機。紡麻機還可以用,為了讓左右腳掌和杠桿磨合得更貼切,吳有榮脫下鞋子和襪子,熟練地坐在紡麻機上操作了起來,“唆唆唆……唆……”,紡麻機的軸輪轉(zhuǎn)動了起來。
寬寬的陽臺上,一架受了傷的大型織布機痛苦地站立在那里,地上還有一堆零件,等待著吳有榮的愛人張仁琪給它做手術(shù)。
陽臺里面的房間里,擺滿了10 只白色的大型塑料桶,里面裝滿了包谷籽,有5000 多斤,是吳有榮家豬兒們?nèi)甑募Z食。
沿著10 多米長的陽臺直走再左轉(zhuǎn),房子盡頭的角落里,一臺小型的織布機散架斜靠在墻角,機器上還有未織完的布,圖案只完成了一半,紅線、黑線、白線頹廢地交織在一起,任灰塵來去自由。這是吳有榮愛人張仁琪的另一個“危重病號”。
一樓經(jīng)營服飾的房間里,傳來縫紉機“噠噠噠”的聲音。吳有榮的苗族服裝,可以租、可以賣,趕上過節(jié)的時候,一天能有七八百元的純收入。
吳有榮心想,還好有張仁琪在,要不然母親留下的寶貝可就要失傳了。
一個民族的千載傳奇和蹉跎歲月,一個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精神和靈魂,苦難和甘甜,思念和緬懷,走過的路、爬過的山、過的河都被雕刻在這服飾上,變成了一部史書。
而今,這套美麗的衣服肩負起了新的使命,開啟了另一場關(guān)于美的遷徙之路!只是,像熊英和吳有榮這樣創(chuàng)業(yè)的,在昭通10 多萬苗族人口中是極少數(shù)。
窗外的雨一直不消停,散發(fā)著陣陣寒意,挑釁著已立過夏的夜。
馬艷呆坐在床邊,這是她童年時睡過的床,這是外婆陶幫秀的床。
她想念與這棟房子有關(guān)的每一個人。這是一個相親相愛的大家庭,如果把出嫁的女兒、女婿和外來的媳婦都加上,前前后后有七八十人??墒乾F(xiàn)在,只剩下左廂房里的大舅母楊廷芝、右?guī)坷锏乃木诵軉⒂潞退木四疙n啟秀。三個老人守著空空的房子,他們老了,房子更老了。
她突然淚流滿面。
當一個人變得非常懷念過去的時候,就意味著已經(jīng)失去,唯有靠回憶來獲得曾經(jīng)的擁有,這種感受強過于物是人非。
在馬艷看來,所謂物是人非,不過是有人變老,有人長大,有人新生,有人死去;熟悉的人變得陌生,熟悉的人還是那個鬼樣兒;熟悉的人不斷離開,留下幾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陪著她一起回憶這個地方的人和往事,再八卦點新鮮事。眼前,不止是物是人非,還差些無法言語的東西,才能抵達她此時的心情。
她想念他們,曾經(jīng)在這間屋子里,有一爐特別溫暖的火,有一個特別慈愛的外婆。
可眼前,爐火熄滅了,外婆不見了。
馬艷想起了1988年冬天的那一個晚上,她和大表姐熊艷、二表姐熊英、三表哥熊成、四表妹熊芳圍坐在燒煤的爐火邊,聽外婆擺龍門陣,那時候外公已去世好幾年。三條長板凳,擺放成三角形圍著爐子,幾人兩兩相坐,剛好圍滿爐子。
在農(nóng)村,長板凳是一個可愛之物?;ゲ幌矚g的人,根本不愿意同坐一條凳子,即便勉強同坐,中間也會空出寬寬的距離,兩頭各有一半屁股懸空著,背對背,互不搭理?;ハ嘞矚g的人就不一樣了,不但要緊緊地貼著坐,還要坐著打情罵俏一番。調(diào)皮搗蛋的人,趁一邊坐著的人不注意,屁股一抬,另一邊會摔個人揚凳翻。瘦小的男人側(cè)躺在上面,曬著太陽、咂吧著煙袋,貓兒狗兒也會蹭上去躺著,上一秒還舒適悠閑,下一秒主人來了,屁滾尿流地滾下來……一條凳子就是一個戲臺,生活處處是導演。
火爐上,和了黃泥和水的稀煤,被二表姐熊英用竹子做的火鉗捏成饅頭大小的煤餅,錯落著堆放。這是一個用泥燒制的敞開式的老式火爐,圓桶身,還有兩只耳朵,肚子下面還有洞,燒成灰的煤渣可從里面掏出來。火苗燃得剛好,火塘呈紅色,煤餅間隔開的縫隙里飄出一縷縷藍色的火光,憐愛地照著每個人的臉,那溫度舒服極了。
屋里點了煤油燈,白色的燈芯散發(fā)著朦朧的黃光,陪伴了外婆幾十年,那是外婆的圣火,她在這火光下度過了一生。
黃色燈光、紅色火焰、藍色火苗各自飛舞,在寒夜里盡情地燃燒。待煤餅的水汽蒸發(fā)完,干燥的煤餅上便可以燒洋芋了。這種事情,一般都是二表姐的,因為她最勤快?!巴馄?,你還記得跟外公結(jié)婚時,外公是什么樣子嗎?”8歲的馬艷追根刨底地問道。外婆不假思索地說道:“一個瘦高瘦高的干老頭子!”一屋子的人全部笑了起來。
外公熊通勤當年是族長,一表人才,騎馬射槍無不在行,是寨子里響當當?shù)娜宋铩6嗄暌院?,馬艷特別想問外婆:“嫁給他,你幸福嗎?”
“咕嘎”,門開了,四舅家一歲多的兒子熊莽蹣跚著走進來,被外婆抱進懷里。
熊莽,被表弟熊毅封為“丁家壩第一帥”。2004年高考發(fā)揮失常,當某二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送達時,這個自負的少年覺得無顏面對一直關(guān)心他的長輩們,選擇了離家出走。一走就是十多年,家里人找得心碎。再回到丁家壩時,帶著他中年筆挺的身板、愛情和詩歌回來,如今定居湖南湘西,喜歡寫詩,工作之余通過成人高考獲得了???、本科文憑。遺憾終究會有,但所有人的遺憾都不及熊莽的大伯熊啟懷。作為20世紀70年代這個家的第一個大學生,熊啟懷深知“讀書不易、讀書有益”的道理,因為他對這個家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期待,扶持兄弟姊妹們讀書成才,對后輩們的成長更是寄予了厚愛,他把責任全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不愿意辜負父輩的教誨和囑托。
窗外,傳來大黃狗的咆哮聲,向黑夜和路人示威,最后又帶著冷顫的泄氣聲蜷縮回去。
待所有人都哈欠連天,便可以入睡了。跟外婆睡在一起,是馬艷童年時光里的一幕暖片,外婆總喜歡把她從頭摸到腳。
32年過去了,這畫面在馬艷的記憶里越來越深刻。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再也找不到比這爐火更溫暖的火了,再也看不見比這煤油燈更溫暖的光了。如今,外婆已去世近10年。
隔壁廂房的四舅熊啟勇已經(jīng)熟睡了吧,馬艷心想?!榜R兒,馬兒。”有人呼喊著她的乳名,那么親切,喊得她忘記了自己的年齡。40年了,從她呱呱落地起,四舅一直這樣喊她,也只有四舅會這樣喊她,這是他們之間的親情密碼。四舅是個小說迷,會講很多故事,《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講得滾瓜爛熟。70年代讀完小學的他,因為生病導致右小腿萎縮,沒能再繼續(xù)讀初中,留在家里務(wù)農(nóng)。
表哥熊成的父親熊啟發(fā)是昆明鐵路局的退休工人,60年代招工去的昆明,退休后回到丁家壩生活,已于去年去世。馬艷上小學的時候,舅舅熊啟發(fā)每年都會給他們幾個買新衣服。80年代的孩子,即便是威信城里的孩子,新衣服對他們來說,絕對是份大禮包,更何況是從省城買的,別提有多洋氣了。馬艷有一張1987年六一兒童節(jié)拍的照片,身上那條裙子就是舅舅熊啟發(fā)從昆明買回來的,紅色的底,金色的袖子,腰帶上有金色的蝴蝶結(jié)。那年穿去學校,著實讓同學們羨慕了一番。
80年代,馬艷的父母、舅舅們都在威信縣城里工作,每到暑假或寒假,在威信一中讀書的大表姐會把馬艷和她的弟弟馬剛,以及舅舅們家的孩子熊毅、熊媛等諸多表弟表妹們,扎堆地接回羅布鎮(zhèn)簸火村丁家壩外婆家,任隨這群屁孩在這里瘋跑、瘋玩、瘋長。
丁家壩是一個有別于其他苗族村寨的地方,它顛覆了人們對苗族村寨高寒山區(qū)的印象,坐落在平坦開闊的壩區(qū)里,這種地形地貌的村子在威信90%以山區(qū)為主的國土面積中并不多見,隸屬羅布鎮(zhèn)簸火村。寨子里以熊姓為主,其次是楊姓、陶姓、李姓,唯一一戶漢族人家張姓,能說一口流利的苗語。
清雍正六年(1728)置鎮(zhèn)雄州分防威信分州后,轄下東向化里6 個甲127 個村寨。其中,“簸火、蕨箕坡、桃壩”均屬第4 甲治黑墩(今順河場)。
難怪,“簸火、蕨箕坡、桃壩”這三個地名,馬艷經(jīng)常聽母親熊啟花提到,原來它們是左鄰右舍。
寨子里有一條河,叫下河,流入羅布河,匯入南廣河,奔赴長江。
這條河,一直流淌在馬艷的記憶里。
下河離外婆家不遠,在寨子背后,掩藏在茂密叢林中,靜謐而奔騰。每年暑假回丁家壩,下河是必到的打卡地,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大背簍是必帶的行李箱,大表姐、二表姐一人背一個。大背簍寬過了她們的腰身和肩膀,背簍底部擋住了屁股,背簍里面塞滿的衣服和床單高過了她們的頭。若天氣好,可在河邊把衣服床單曬干再回家。若天氣不給力,衣物半濕或全濕,背簍會變得更重,還要照顧一群屁孩?,F(xiàn)在回想起來,馬艷覺得鼻子酸酸的,那時候她們也只是十六七歲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啊。
“走了,去河溝里了!”二表姐熊英一聲吆喝,一群人連蹦帶跳地奔赴一條無名而有名的河。
與這條河有關(guān)的,還有一個小故事。
一條河,一陣風,一件衣服,成全了一份遺失的美好。
馬艷有一件漂亮的淺黃色衣服,圖案在胸前,一排紐扣整齊地扣在后背。有一年暑假,二表姐在這條河里給她洗了這件衣服,曬在樹上時被風吹進了河里,二表姐拿著棍子追了一路也沒撈上來,眼睜睜地看著衣服順河漂走。多年以后,馬艷才知道,下河夜以繼日地奔流,是為了涌入長江的胸膛。
暑假結(jié)束后,二表姐就讀的丁家壩小學開學,她在學校里發(fā)現(xiàn)了這件衣服的行蹤,被同校的一個女生穿在身上,女生的家就在下河下游??蓯鄣氖?,衣服被她穿反了,扣子那面被穿在了前面。
那未曾謀面的女孩子收獲了一份美麗,馬艷收獲了一份特別的記憶。這事兒,風和下河功不可沒。
屋外有一棵高高的核桃樹,是馬艷外公栽下的,如今依舊挺拔。房子是石木結(jié)構(gòu),石墻、木樓板,一樓一頂,四列三間,瓦頂。左廂房是哥哥熊通勤的,右?guī)渴堑艿苄芡嫉?,兄弟倆名字里的“勤”與“良”取自“勤勞、善良”,寄予了父輩的期望。房子修建于民國末期,全家于民末前從扎西鎮(zhèn)田壩村搬來丁家壩。
左右?guī)恐虚g是堂屋,那是馬艷他們一群孩子室內(nèi)鬧騰的地方。表哥熊成有兩把木制的拍子,形狀和大小跟乒乓球拍差不多,用來拍大表姐做的雞毛毽,接拍的聲音很響很長。另一個經(jīng)常玩的游戲就是貓抓老鼠,表哥經(jīng)常被蒙上眼睛,大表姐二表姐趁他不注意,使勁地在他的屁股上拍一把,疼得他邊跳邊叫。
表哥熊成和表妹熊芳的名字借鑒了電影《英雄兒女》“王成、王芳”的名字,這是馬艷母親熊啟花的“得意之作”,身為教師的她一直以此事為榮。對于70年代的農(nóng)村,兩個字的名字是很洋氣的。
家里面要有一兩個特別調(diào)皮搗蛋的人,這個家似乎才更完整,表哥熊成是其中一個代表。上樹掏鳥窩,從樹上摔下來,暈過去后被火辣的太陽曬醒;掉進豬圈下的大糞坑里,一招蛙泳游到糞坑洞口,狼狽地爬上岸;衣服包里時常裝滿了活蚯蚓,伸手抓一把,嚇跑一群人;過年放鞭炮,手指被炸掉兩個;看了場電影《少林寺》,回家自己把頭發(fā)刮了個精光……另外還有個小名叫“登科”,是老爺熊通勤取的,科舉時代指科考榜上有名,寄希望于讀書有出息的意思。多年以后,表哥熊成沒有讓老爺失望,如愿登科,2000年考上了大學。
馬艷上初中后,表哥表姐們也開始忙學業(yè)了,家里除了少數(shù)務(wù)農(nóng)的大人,該上學的孩子全部上學去了,回丁家壩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
大表姐熊艷1993年昭通衛(wèi)校畢業(yè)后,在昭通市中醫(yī)醫(yī)院當了一名護士,安家在昭通;二表姐熊英1998年南方青年進修學院服裝系畢業(yè)后,在威信縣城開了一家苗族服飾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生意紅紅火火;三表哥熊成2004年畢業(yè)于云南民族大學,在昆明鐵路局工作,安家在昆明;四表妹熊芳因意外已不在人世多年……
在這個大家庭里,讀書是頭等大事。
1952年秋,威信在羅布、簸箕、順河開設(shè)3 所小學,羅布小學的出現(xiàn),成全了馬艷外公熊通勤的心愿。
馬艷的大姨媽熊美芝出生于1946年,是寨子里第一個讀書的女孩子。當時的羅布小學是完小,熊美芝完整地讀完了六年。原本,她有當老師的機會,因為父親的一念之差,改變了她的命運,沒能再走出農(nóng)村。這件事,是馬艷外公熊通勤一生的遺憾,要不然熊美芝也會像家里其他讀書走出去的孩子一樣,領(lǐng)著國家財政工資,生活會是另一番景象。
清朝到民國年間,威信私塾遍布城鄉(xiāng),一般設(shè)在祠堂、廟宇、民宅中,大多為一塾一師。即便是解放后,民宅、烤煙房也是農(nóng)村孩子讀書的地點。
對面楊家與馬艷外婆家僅隔一條公路,楊家堂屋曾是馬艷母親熊啟花和堂弟熊啟懷讀書的地方,學生就五六個,教書先生叫吳興堯,學生們都稱呼他“吳先生”。據(jù)馬艷母親回憶,父親熊通勤時常會在路邊等他們倆放學。
原來母親和舅舅,從小也享受過家長接送的待遇啊。馬艷心想,一定是外公太閑了,在馬路上溜達,順便等他們;一定是外公太寵愛他們,那么近都要去接送。多年以后,馬艷找到了答案。
一年后,學堂從丁家壩搬遷至黃葛壩吳先生家,黃葛壩和簸火相鄰。又過半年,學堂搬遷至黃葛壩大烤煙房內(nèi)。這一路,熊啟花和熊啟懷一直在此讀到小學畢業(yè)。
60年代,按照國家“小學附設(shè)初中班,使農(nóng)民子女就近上學方便”的政策,簸火村小學創(chuàng)辦了附設(shè)初中班。
熊啟花清楚地記得,讀附設(shè)初中班時,她是全校唯一的女生。那時候寨子里的人都在背后議論,甚至當著她父親的面說道:“女娃兒讀書有啥用?遲早也是別人家的兒媳婦?!毙芡ㄇ谧孕诺鼗卮鸬溃骸澳慵业恼ψx不走呢?我家的女娃兒都厲害,只要讀得走,盡管讀?!?/p>
“這是一個偉大的父親?!倍嗄暌院笤倩貞浧鸶赣H,熊啟花堅定地說道。
到底是什么執(zhí)念,讓這個生于民國初期且一字不識的老人如此堅持送孩子們讀書?這種堅持的可貴之處還在于,舊社會重男輕女的思想在他這里毫無安身之處。
70年代初,威信一中王興銅、劉詩正老師來羅布招收學生,熊啟花和熊啟懷遞交了申請書。1972年,熊啟花被昭通師范錄取,熊啟懷則繼續(xù)上高中。1977年恢復高考,熊啟懷考入云南農(nóng)業(yè)大學。
丁家壩小學建成后,熊啟花的妹妹熊婷,堂妹熊嬌、熊萍,家里的女孩子都被父親熊通勤、叔叔熊通良送去讀書,家里的男孩子就更不用說了,三弟熊啟軍考起了鎮(zhèn)雄師范學校,五弟熊啟東高考考入云南民族學院(現(xiàn)云南民族大學),四弟熊啟勇小學畢業(yè)后在家務(wù)農(nóng),堂妹熊啟娥因身體欠佳,是家里唯一一個沒有讀過書的。馬艷母親這代11 個兄弟姊妹中,大學本科2 人、中專4 人、初中1 人、完小3 人,其中3 個務(wù)農(nóng),1 個遠嫁安徽,7 個參加工作,分別在威信、昭通成家立業(yè)。
1975年設(shè)羅布中學。9月,在羅布公社創(chuàng)辦威信縣第六中學。羅布中學的建成,為這個家提供了就近就讀的機會。
翻開《威信縣志》人物表,有兩個馬艷特別熟悉的名字“熊啟懷”“馬克香”,學歷分別為大學和中專。在《昭通少數(shù)民族志》里,還有一個名字“熊啟花”,1986年被評為“地區(qū)優(yōu)秀教育工作者”。
這三人,分別是馬艷的舅舅熊啟懷、父親馬克香、母親熊啟花。
母親熊啟花1974年畢業(yè)于昭通師范學校,是威信縣第一中學教師,已于幾年前退休。
在馬艷他們這代,有“70 后”“80 后”“90后”。弟弟馬剛,表弟熊毅、熊厚、陶一凡,表妹熊媛、熊智玲子、熊霞、熊琴、楊飛鳳,分別畢業(yè)于云南大學、西南政法大學、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重慶大學、太原科技大學、云南民族大學、西南大學育才學院、普洱衛(wèi)生職業(yè)學校、昭通衛(wèi)生職業(yè)學校。因為讀書,他們分別考進了公務(wù)員單位、事業(yè)單位或進入國企,在威信、昭通、昆明安家就業(yè)。
大表姐熊艷的女兒余景茜,2017年以理科606 的總分被北京郵電大學錄取,是這個大家庭第四代第一個大學生,也是家里第一個立誓要闖蕩北上廣的孩子,目前就職于北京一家公司。
窮不離豬,富不離書——這是馬艷外公熊通勤在世時常告誡子女的話,他堅持送子女讀書的緣由來源于此,這句話也成為了這個家的祖訓。
如今的昌盛,馬艷想,外公一定泉下有知。
四十而不惑,生于1981年的馬艷,如今才真正懂得“百年大計,教育為本”的真正含義。
……
窗外,雨依舊在下,夜更深邃了。
距離房子幾米之外的丁家壩苗族文化博物館里,花衣服、花裙子、花帽子,還在展柜里蹦跶著不愿睡去,幾千年了,還是那么臭美。
丁家壩苗族文化博物館的建成,離不開舅舅熊啟懷的努力。無論走得再遠,他的每一次出發(fā)與回歸,都把故鄉(xiāng)系在心上。
馬艷幾乎把每個人都回憶了一遍,她已然釋懷。從來都沒有誰離開過她,從來沒有誰離開過丁家壩。他們不過是一邊成長、一邊遷徙,成長為外公期待的模樣,遷徙至另一個美好之地。待到每年清明節(jié),才有勇氣和底氣站在外公熊通勤和幺外公熊通良的面前,深深鞠躬,傾訴思念。
離清明節(jié)已過去13 天,一群人行走在鎮(zhèn)雄縣花朗鄉(xiāng)法地村大堰河邊,去尋覓赤水河的秘密與記憶。
一條河、一群沿河生存的人、一群沿河生存的人所創(chuàng)造的歷史文化,三者之間相互成全、相互制約、相互依賴,原本就是一場同生共死的契約。人們總在討論如何才能保護好赤水河,想必,除了身軀,靈魂、心情、理想都應(yīng)該被共同守護。
大堰河邊的村組公路旁,姚氏家族劉老太君的墓碑前,有一盆黃色的菊花,靜靜地擺放在那里。用一朵鮮花寄托哀思,真好。
墓碑對面,兩岸蒼翠,柳樹依依,江水如玉,赤水河徜徉在大堰河里,寬滾而來,流向下一個五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