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觀
2019年,回家過年的票都買好了,但是放假前幾天愛人才確定要加班,我也不好扔下他一個人回家,干脆把票給退了。退完票后,思來想去,年前還有幾天,我一個人在家也是悶,還不如出去轉轉。柬埔寨這個國家,一直都想去,便在網上找了一個合適的旅行團,第二天就出發(fā)了。
旅行團安排的是“紅眼飛機”,集合時間凌晨兩點??斓近c時,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匆忙趕到,她斜挎一個小包,又背著一個塞得鼓鼓的包,手中還拎著一個大皮箱。見她在問別人集合的事情,看樣子是一個人來的。心里很納悶,大過年的,這老太太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后來,整場旅行,我都沒見過她的面。
在柬埔寨六天,去了暹粒、金邊和西哈努克這三座城市。李姐跟我同住,四川人,性子急,獨來獨往,脾氣大,刀子嘴豆腐心,她也是一個人來旅行的。一開始,我以為她大我兩三歲,臨走前兩天,她才說她大我十多歲。
在吳哥窟的時候,我問:你需要我給你拍照嗎?
她說不拍了,自己不喜歡拍照。
我笑著問她為什么不喜歡拍照。
她說,自己長得不好看。
其實,李姐長得挺好看的,大眼睛,皮膚白凈,烏黑的頭發(fā),秀氣的臉。我忍不住夸了她兩句后,她高興地站在“高棉的微笑”前,等我拍完照,一溜煙人不知道去哪了。沒想到,我給她拍的這組照片,每一張都很不自然。盡管眼睛在笑,但能拿給別人看的卻沒幾張。
旅行團安排的行程中沒有小吳哥,想跟著一塊兒去的,需要交三百塊錢。李姐邀請我一起去,我覺得三百塊錢不值,而且我想自己坐突突車去小吳哥,便拒絕了她。我想,可能再怎么獨立要強的人,也需要別人的陪伴吧。這三百塊錢,還包括其他幾個景點,如果我不去,那么她便沒了伴。
說實話,我們的氣場合得來。即使白天在各個景點,我們都是各玩各的,但是晚上到了酒店,會聊聊天,說說心里話。慢慢地,彼此熟悉,離開柬埔寨的前兩天,走得很近,會一起看風景。
她說父親得了肝癌,但是心里念想了吳哥窟好多年,便丟下生病的父親,獨自報了旅行團。也說不上是丟,父親有母親和哥哥照顧,她每天也會跟父親通視頻,把拍的照片發(fā)給父親看。我問她跟父親的關系如何,她說不好,跟一家人的關系都不好,自己的命不好。
在金邊,我想兌換一些瑞爾或美金。李姐一直在旁邊說,別兌換了,到了西哈努克,可以用微信支付的,哪里還需要用外幣。其實我想去當?shù)厝碎_的小店,給家人買些禮物。她一直在旁邊嘟囔,我聽得心里有些亂,不再說話,也沒兌換成外幣。她見我不作聲,意識到我有些生氣,便不再說話。當時,我們都有些尷尬?;貋淼穆飞?,我一直想著怎樣緩和關系。到酒店后,兩個人小心翼翼地說話。第二天,睡了一覺后,好像昨天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關系反而走得很近了。
在西哈努克海邊散步時,她說剛結束一段戀情。那個男人大她五歲,離過婚,孩子是前妻在帶。兩個人都是奔著結婚交往的,相處了一段時間覺得彼此不錯,便見了父母。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當時情緒也不好,因為各種事跟男友吵架。男友便說,我出錢,你把孩子打了吧。
李姐哭著跟我說,自己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特別想要這個孩子,但是考慮到現(xiàn)實問題,還是打了吧。從住院到出院在家休息,男友沒問候過一句。就這樣,他們斷了聯(lián)系。
她反復在我面前,念叨著那個前男友。我問她,你心里是不是還沒放下?她點了點頭。
在西哈努克,她發(fā)現(xiàn)無法跟哥哥取得聯(lián)系,原來哥哥把自己給刪掉了。是的,換作一般人,可能都會覺得:她這個女兒當?shù)貌环Q職,父親生了大病,你還有心情出來玩——但是也不至于刪掉微信。
我知道,這事肯定沒這么簡單。李姐難過了一會兒,才跟我說:她在超市打工,哥哥做生意很有錢。哥哥覺得她沒本事,就對她冷嘲熱諷,她性子也硬,便跟哥哥斷了聯(lián)系,之前有六七年沒說過話。她跟父親在同一家醫(yī)院做的手術,但是她并未跟家人講自己的事情,一個人檢查、住院、做手術、回家休養(yǎng)。所以,都是哥哥和母親在陪父親。術后休養(yǎng)好后,這不也到年底了,因為心里面難受,趁著假期出來散心。
她說,家里面重男輕女,自己在家里沒有存在感。打小哥哥受到的總是表揚,而她,得到的都是批評。現(xiàn)在,哥哥是人生贏家,而她,一把年紀的人了,依然沒什么自信,為了保護自己,假裝長出了一副堅強的盔甲。
李姐的事,讓我很難過。我不知道說什么,才能給她帶來慰藉。年三十我們倆一起吃的午飯和晚飯,我請她,她再請我。吃完飯后,一起在海邊散步,我感覺她又變成了第一天我見到的李姐,倔強、獨立、隱忍,不過此時我眼中的她,眼中充滿了真誠。
回成都的飛機上,萬萬沒想到,我遇到了那個獨自旅行的老太太。原來,我們這個團分三組,她在二組,我在三組,所以整個旅途沒怎么見面。她見我坐在鄰座,十分興奮地跟我聊天:“其實,出發(fā)前我就注意到你了,你也是一個人來的,當時我還在想,如果導游把我們分到一個房間就好了,正好有個伴!”
老太太喜歡旅行,退休之后帶孫子,直到孫子長大后,她才有空出來走走。五年的時間,去了三十多個國家,幾乎都是跟著旅行團。老伴腿腳不便,一個人在家。
我問她,您家人支持您出來走走嗎?她說,支持啊,老伴喜歡打麻將,我從來沒干涉過,他也不會干涉我的興趣。兒子呢,知道我以前吃了很多苦,現(xiàn)在他也很支持我。
她說,前年想去美國旅行,朋友勸她別去了,簽證不好辦,而且她普通話說的那么爛,面簽也很難過。她不信,就給兒子打電話,兒子也建議她別去了,現(xiàn)在簽證確實不好辦。當時她心里特別難過,飯都吃不下去了。“別人都說我不行,我就不信了!”老太太去咨詢旅行社,面簽時怎么說,應該準備哪些資料……
面簽的時候,簽證官翻了翻她那快蓋滿章的護照,問她:“你去美國做什么?”老太太大聲地,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回他:“我去美國旅游!”然后,簽證官笑著跟她說:“你通過了!”老太太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兒子和好朋友。因為太激動了,回到家后才發(fā)現(xiàn)把包丟到了領事館。
提起旅游這檔事,老太太越講越興奮,跟我說她戴著氧氣罩,穿著潛水服,在兩個專業(yè)人士的保護下,潛海看魚的經歷;跟我說她第一次看到富士山的平靜心情;還跟我說她在斯里蘭卡跟人撕逼的趣事……
柬埔寨之旅就這樣落了幕。
吳哥很美,西港的海也很漂亮,但是與景象相比,這兩個人卻像海浪一樣,不斷地在我心中拍打著翻滾著,讓我久久不能平靜。聽別人的故事,時時省思,心里有一絲絲孤獨。正是應了蔣勛在《吳哥之美》中說的話:“如果不是膚淺的觀光,不只是在吳哥,走到世界任何一片曾經繁華過的廢墟,我們都似乎是再一次重新經歷了自己好幾世幾劫的一切吧?自己的愛,自己的恨,自己的眷戀,自己的不舍,自己的狂喜與沮喪,自己對繁華永恒永不停止的狂熱,以及繁華過后那么致死的寂寞與荒涼。”
的確,自己經歷過大喜大悲后,希望便來了,這是每一次旅行后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