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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花

        2021-09-03 09:22:34韓松落
        小說界 2021年4期

        韓松落

        1

        大約是月亮升起來了,窗簾突然泛白了。藍嵐走到窗前,分開手臂,“嘩啦”一下拉開窗簾,她沒料到月亮竟然這樣亮,像是一個火車頭開著車燈停在窗外,馬上就要開過來的樣子,她被照得定住了,只來得及下意識地伸手擋一下眼睛。等到適應了那光亮,她猛地把窗戶向外推開,帶點回擊的意思,月亮遭此一襲,似乎沒那么亮了。定下神的一瞬間,就看到遠處的山黑魆魆的,山脊上的樹木毛刺刺的,月光給它們剪影。山上傳來笑聲和歌聲,空蕩蕩的,帶點混響。

        “年輕人到底是有精神頭,住下來都八點了,手邊的事都沒料理清楚,還要爬山,停電也要爬。話說這是誰找的賓館,動不動停電,現(xiàn)在這年月,還能停電,還要點蠟燭。上一次碰上停電點蠟燭,還是2010年,在大學里拍《熱血太行》那一次,倒不是沒電,是學生們‘世界環(huán)境日熄燈一小時。今天這可好,也不是環(huán)境日,也不是拍戲,竟然是真停電,二十年碰上一次真停電?!?/p>

        藍嵐生就一雙丹鳳眼,雖然老了,眼角下垂了,還依稀看得出從前的威風。她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話,停了片刻,不是不想說了,是想有人接她的話,然而,屋子里另外三個人,沒人接她的話,她只好繼續(xù)說下去,她最怕冷場,然而一時竟沒什么話頭,往窗外看看,山上爬山人的歌聲笑聲又過來了,她又有了話頭,就繼續(xù)說下去了,眼睛依舊望著歌聲的方向,一雙丹鳳眼里,依舊有戲,仿佛這么一來幾個人就都知道了她的話頭是因著山上的人來的。也算是演員的自覺。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到底和我們那時候不一樣了呢。‘婊字、‘日字隨便就說得出口,‘爸爸‘媽媽亂叫,‘×你媽變成‘草泥馬就不是臟話了。我們那時候,‘婊子可是不能隨便亂罵的,是不是?罵了‘婊子那是要出人命的,現(xiàn)在可好,一口一個‘婊,‘綠茶婊‘心機婊,都是‘婊,背后也能說,當面也能說,說了也沒事,還笑作一團。也奇怪,這么說開了,這意思也沒那么重了,最后全都變成平常話了。我終歸是說不出口。你能說得出口嗎?朱虹?你能說得出口嗎?”

        朱虹長得嫻靜,一派賢妻良母的樣子,說話也慢悠悠的,是“氣質女性”的聲音:“我也說不出口。我但凡要是說得出口,李梓桐的粉絲在微博上罵我‘沒戲拍的老婊子,我也不至于回不了嘴,只好裝作沒看見。裝作沒看見都不行,他們查得到上線記錄,一會又截圖發(fā)出來了,朱虹三個小時上線下線十五次?!?/p>

        藍嵐:“那是你慫了,換了我,一樣罵回去,選幾個鬧騰得最歡的掛出來,再到他們微博里找?guī)讖堊耘木Y在后面,有單位的把單位也掛上,有學校的就給學校打電話,沒有單位沒有學校的,就把他們互相關注的一個個艾特過去,看看誰先怕了?!?/p>

        一旁微胖一點的女人開口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這么潑辣的嗎?就是世風日下,這也世風日下了幾百幾千年了,也該碰到底了,這么看來,竟還是遠遠沒有碰到底呢。還可以再世風日下一千年?!?/p>

        朱虹聽出這話里有話,不大樂意:“佩云你現(xiàn)在是闊太太了,八百年不出來拍戲,哪里知道現(xiàn)在的事?!?/p>

        王佩云有點不耐煩了:“又拿這個說事。都是一千年的妖精,好歹我也拍過兩百年的戲呢,劇組什么樣我不知道嗎?要說罵人,哪能比得過現(xiàn)場的導演罵人?就是報紙上最溫文爾雅的常平導演,電影詩人,中國的塔可夫斯基,現(xiàn)場怎么罵人的?都是刀子嘴,也都是刀子心,你飛我一刀,我飛你一刀,殺青飯又抱在一起流眼淚,抱歉、對不起、別往心里去,都是為了戲好。能往心里去嗎?轉天換個組,還要見面。沒有幾分邊緣人格,走不了這個江湖。我們家家明說畢業(yè)了要去做電影,我起初不知道怎么跟他說,想了一想,找到說法了,我的兒子我能不了解?我就問,家明你現(xiàn)在認識初中學歷的人不?他還想打岔,初中學歷?誰還沒上過初中?我說,不是上過初中,是最高學歷是初中。家明老老實實說,不認識。他這一圈學上下來,常來往的朋友里沒有幾個不是‘常春藤的,慢說是初中學歷的了。我又問,常和你在一起的那幾個都是什么學歷?蘇靜靜什么學歷?李飛宇什么學歷?Dilan什么學歷?好,那我告訴你,到了劇組里,好多初中學歷的。初中學歷的,你還得一個個求過去。更何況,你爹媽雖然有點身份,但還沒到凡事不求人那一步,拍電影那是自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還是求著人烤自個。登時就戳到他肺管子上了,再不提拍電影的事了。”

        藍嵐:“以前罵人就是罵人,倒也捅不大,現(xiàn)在能捅到天上去,讓全世界罵,吳靜可不就給捅出去了?朱虹,那段視頻你還有沒有?給佩云看看?!?/p>

        朱虹:“我哪里會存那么久,放在手機里還怕燙手?!?/p>

        王佩云像是要反駁她們說她不知道世事,趕緊加上一句:“我早看過了。不是說我不關心同學么,就是沒想到竟是通過熱搜關心到的,可惜只停了半天。過氣也有過氣的好,瘋了也沒人關心,死了也沒人關心?!?/p>

        藍嵐笑了:“嫁了豪門就有人關心了?!庇洲D頭向朱虹:“不存幾段要緊的視頻,但凡有個事吵起來了,都拿不出來證據(jù)。微信、照片、錄音、視頻,都要存好。尤其你們這些還戀著愛的,尤其是跟小鮮肉戀愛的?!闭f著,拍拍手里的手機,突然又不笑了,望向角落里蜷在沙發(fā)上的細眉細眼的周念青:“誰過去看看吳靜去?藥吃了沒有?這一轉眼就天亮了,儀式上還瘋瘋癲癲怎么辦?周念青你倒是看看去?!?/p>

        周念青裝作惱了:“憑什么要我去看?我就是多演了幾次醫(yī)生,又不是真的醫(yī)生。就是演醫(yī)生,也是忙著談戀愛的醫(yī)生,對著一根直線的心電圖指指點點?!?/p>

        藍嵐又笑了,似乎有幾分欣賞:“看看這一個個的,嘴巴厲害的,算是練出來了,電影學院的時候,但凡嘴皮子有這么活絡,也不會天天讓臺詞老師罵。”

        王佩云皺著眉頭問:“瘋得這么厲害嗎?也不分時間場合的?”

        藍嵐:“但凡知道分時間場合,那也不是真瘋了。第一次瘋出名來,是在《西游獅駝嶺》劇組里,興許是熬得太夜了,也興許是裝扮道具都太恐怖了,這就不行了,突然在現(xiàn)場大喊,‘我是齊天大圣,我是齊天大圣,你們都是傻×,那一回算是爆了炸了。這劇組正愁找不到料,獅駝嶺尸山血海又不能炒,炒了算負面,這可好,王母娘娘現(xiàn)場表演精神病發(fā)作,第二天就鋪天蓋地,善財童子瞪大了眼的表情都給做成表情包。就是沒想到,孫平這小子,也算有良心,馬上求到從前的上司那里去,把劇組管事的喊去談話,說炒負面,又左右打點,又全網刪帖,總算壓下去了。結果不出半年,又來一回,這回是出去散心,在威尼斯,那個什么奈何橋下面,坐著船呢,又不行了,鬧著要下到水里去,說水底有人等著搭救,船都快整翻了。正巧旁邊有中國人旅行團,就給拍了視頻了。先發(fā)酵了好幾天,華人女子意大利奈何橋發(fā)瘋,這才有人認出來是吳靜,視頻已經滿天飛了,這回就壓不下去了?!?/p>

        朱虹笑了:“什么奈何橋,嘆息橋!”

        王佩云也笑了:“孫平真是有點義氣,也或許是內疚呢?”

        藍嵐:“管他是內疚呢,還是義氣呢,也算是有點心,有這點心,在這年頭也算不容易了。這五年時間,隔三差五找醫(yī)生,送出去散心,找大師,都是他出的錢,最想不到的是,竟然安排吳靜演他的劇,說是有點事情做,周圍人眾星拱月,興許就好了呢?結果,到了劇組,才拍了三天,遇到放飯,本該助理去取的,那助理是臨時請的,不知跑哪去了,吳靜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自己下樓去取,正要伸手,一邊管飯的人喊,‘那是韓國人的,你少動,吳靜哪里受得了這鳥氣,上去就掀了桌子?!?/p>

        王佩云:“孫平后來還管嗎?”

        藍嵐:“還管啊,咬咬牙也得管。最好笑的是,找我去他辦公室聊吳靜的事,我一推門,孫平站在窗子前,留個背影給我,然后轉過身來,幽幽一嘆。也不知那么站了多久?!彪S即學著嘆了口氣,“像周樸園,像何慕天。再拿個煙斗就更像。好好的人,什么都好,有情有義,可惜就是愛演。二十歲的時候愛演,五十多歲了還是愛演?!彪S即又學他,幽幽一嘆。

        幾個人都很懂,齊齊笑出聲來。

        說起煙斗,藍嵐想起煙來,又對周念青說:“你的那種藍莓味道的煙彈還有沒有,再給我一顆?!?/p>

        周念青:“有呢有呢,范斯凱勒太太?!?/p>

        藍嵐笑了:“你這嘴,就抽你一顆煙,這么多的爛話?!比缓蟪錾衿?,又笑了,“當年你跟王秦夫在一起的時候,但凡有這么伶牙俐齒能說會道,可能也是另外一個樣子了??上О】上?,臺上盡演些壞女人,王熙鳳、布蘭奇、女特務!真人是個悶葫蘆!”

        周念青故意學譯制片的腔調:“嗨,范斯凱勒太太,您又提起這個人了,我可真想踢您的屁股!”

        一邊說,一邊翻開行李,拿出煙彈來遞給藍嵐。

        藍嵐看她的行李箱,看得目不轉睛:“你竟還沒有變。出來住一天,都帶這么些東西。香水,香薰蠟燭,拖鞋,小熊,珠珠串串,還有這面膜,估摸著你能用到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

        周念青:“我這是跟我們家貓學的,到哪里都要帶點自己的東西,到處放一放,把空間占領嘍,變成自己的,才能舒舒服服臥下去。不然,劇組住的那些地方也真是待不下去。放點零碎東西,才有點生人氣,才覺得那是我的地盤?!?/p>

        藍嵐:“也就你講究多,住個酒店,走廊盡頭的不能住,陰面的不能住,進了屋子感覺不好的不能住,帶大鏡子的不能住。真不知道你這些年跟著劇組走南闖北,都是怎么過來的。大轉場的時候拖著這幾口箱子,不覺得像逃難吶?!?/p>

        周念青:“不也都過來了?”

        藍嵐:“女人都有這本事,你是女人中的女人?!?/p>

        周念青:“那你是沒留心過現(xiàn)在的年輕男人。什么都帶,還格外會收納,他們裝進一個行李箱的東西,我得兩個行李箱來裝?!?/p>

        正在這時,門口傳來剝剝幾聲,隨即有人推開門,先探進一張俏眉俏眼的臉,然后側進來一個身子,本來是彎著腰的,側進來后才慢慢伸展,竟像是迎風長大了。寬肩、細腰、翹臀,成年人的精壯身子,但臉卻是嬰兒的臉,眉心的距離又格外窄,顯得臉特別狹長,加上那總是迎風長大一般的姿態(tài),有種說不出的魅惑。藍嵐每次看到這條身子,就明白了朱虹為什么把他留在身邊,但一轉身就忘了這原由,就要反復琢磨,為什么呢?為什么呢?直到下一次看到他,才會重新想起來,重新理解了。他那一具肉身,似乎像個幻象,構不成稍為堅實的理由。

        這迎風長大的人,先對著一屋子的女人笑一笑:“門都不鎖的嗎?”然后又對朱虹說:“我先回來了,他們還在山上?!?/p>

        周念青:“這里風邪的,說起年輕男人,年輕男人就來了?!?/p>

        朱虹:“發(fā)個微信不就好了,非要探頭探腦來這么一出。要不是你攛掇,嵐嵐家的小李小張,青姐家的花花,還有Amebr,能跟著你上山去?現(xiàn)在倒好,你回來了,把他們扔在山上,他們一群小孩子,遇到狼了怎么辦?嵐嵐不得變成祥林嫂,天天跟我要人?!?/p>

        藍嵐聽了,并不在意,反而把兩只手搭成喇叭在嘴邊,然后模仿起狼嗥的聲音來。到底是經過聲音訓練的,氣息又足,學得格外逼真,學了一聲狼嗥,大概也是覺得自己學得像模像樣。就忍不住又把雙手搭在嘴邊,加大聲量,長長地嗥了一聲,這一次還故意對著月亮,像是馬上要變身了。嗥完了,轉過頭來,嘴角竟有幾分笑意。

        王佩云被這突如其來的表演欲給驚到了,這種表演欲,是她從前最熟悉的東西,也是她最嫌棄的東西,但她知道自己終究也擺脫不了這種表演欲,像月亮擺脫不了狼嗥,也像狼人擺脫不了月圓之夜。她也熟悉那種笑意,那是演員在掌聲里退場時候常有的,暗暗的得意,又要裝作不動聲色,似乎那不過是禮儀性的笑,但又要在不動聲色的基礎上,露出一點點暗暗得意的意思來,閃閃躲躲,含苞待放,是種三重間諜的笑。她看著藍嵐,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

        周念青倒是看到了脫身的機會,趕緊對這年輕人說:“孟子亮你到你靜姐那邊看看去,看看她吃藥沒吃,別跑出去了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幾個幾年沒見了,多說會子話。”

        朱虹倒不樂意了:“你倒是會使喚人?!?/p>

        周念青嬉皮笑臉:“你演太太我演老媽子,你演主任我演護士,使喚得還少了?如今有了機會使喚一下你的人,還不得抓緊了。亮亮你快去,別站著?!?/p>

        孟子亮笑一下,關了門,轉身出去了。

        看著孟子亮走出去了,藍嵐向著門口看了一陣子,回身問:“上一回是誰爆出去的?”

        周念青接上:“王小玉”。

        王佩云:“誰?不知道?!?/p>

        周念青:“趙德進公司新簽的,《凌煙傳》里演過個什么羅貴人。”

        藍嵐:“聽聽這名字,王小玉,十三點的名字,小學里一準被人給起外號。”

        朱虹一腔怨氣:“這姑娘,說起話來兩只胳膊在胸口一抱,梗著脖子,跟個老鴇子似的,又有齙牙,沒完沒了地抿嘴,更加像老鴇子,一口一個‘喲,‘喲,你今天可是滿面春風呀,昨天晚上遇到什么好事了‘喲,你這口紅的顏色不錯啊,臉色看上去不那么暗了‘喲,你還真是人畜無害天真無邪呀,浮夸到不得了,似乎大有深意,仔細想想也沒有,就是那么一種做派。不知道從哪里學的,或許是跟青樓劇學的?跟后宮戲學的?就是藍嵐說的,都不學好,就學些臟東西,說些臟話,奇了怪了,漸漸地竟然也學成平常了,大家也習慣了,竟然成了時髦了。也不是她一個,好好的姑娘小伙,都‘喲‘喲的,不管在哪里,只要聽到有人‘喲,我不由自主就會走慢一點,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會下意識地卡一下。那聲‘喲把我們卡住了,‘喲那邊是他們,‘喲這邊是我們?!?/p>

        藍嵐從桌上抽了張抽紙拈在手里,把兩只胳膊交抱在胸前,梗著脖子,斜乜著眼睛,然后揮一下那張紙,夸張地說了聲:“喲!”然后,“呸呸呸,就是這種水平的演技,過家家演技。要是我們這么演風塵女子,安瑞娟老師一準一個大嘴巴子上來:滾,趕緊把布萊希特和尤金·奧尼爾給我還回來,回你們蒲北縣文工團去。再者說了,蘇蓉蓉孩子的爹是誰,李又白在國外三年干了什么,圈子里誰不知道,不過是大家齊心協(xié)力要瞞住一點,誰又比誰干凈,誰屁股上沒屎,誰家衣柜里沒有藏著個人,消息消化在圈子里就好。朱虹跟亮亮在一起兜兜轉轉也不是一年半載了,都知道,都不說破,就她十三點,喊了狗仔來拍?!?/p>

        朱虹:“也無所謂了,過氣的人也無所謂秘密不秘密,隱私不隱私了。說起演技呢,過家家演技都不算什么,現(xiàn)在有一種靈修似的演技,讓你靜坐、內觀,體驗自己的情緒,捕捉空氣里的信息,然后歇斯底里大發(fā)作,跟上了身似的?!?/p>

        聽到朱虹提起“靈修”,周念青有些不自在,馬上轉了話題:“那孫平也把王小玉治得夠慘,到現(xiàn)在都沒有戲拍,商業(yè)也接不到。”

        藍嵐:“活該!自己一屁股屎,到處揭發(fā)這個揭發(fā)那個,爆這個料爆那個料。說歸說,孫平真是講義氣,真的老派人,不但管著吳靜,這幾個姐姐妹妹都管過來,這就不是假的了,假的若能假這么久,這么深,那也比真的還真了?!?/p>

        朱虹:“三十多年的交情了,到了這個歲數(shù),想換朋友也沒得換了,找人容易,找一起經過那些事的人不容易,時間也不能倒著走,換個人再重來一遍,不然怎么說‘知交老更親。只好假戲真做,藕斷絲連,拉拉扯扯,一起混下去了。你,我,還不是一樣,混著吧。”

        藍嵐:“可不,想換也沒得換了,從上年年底到現(xiàn)在,不過五個月,算上張靜瑩,這已經走了八個人了。心梗的,跳樓的,喝酒喝死的,爬雪山遇到雪崩的。人真的是,兩頭死得快,小的時候死得容易,老了死得容易。中間這段倒是活著,但活得也不容易。就沒有容易的時候?!?/p>

        王佩云:“你的朋友圈子邪了門了,我認識的也有幾個走的,但沒有八個人這么多?!?/p>

        藍嵐:“可不,邪了門了?!?/p>

        王佩云:“不如請個大師?”

        藍嵐:“你給介紹個?算了,你們有錢人請的大師,規(guī)矩多,我們也請不起!你沒看香港人請個風水師父,禮金要用運鈔車拉!”

        2

        孟子亮出了門,走過長長的走廊,到了大廳,Amebr在大廳等他,看他走過來了,不等他走近,就轉身走起來了,邊走邊問:“都是張靜瑩的同班同學?一點也看不出來難過的樣子。不像是來參加葬禮的,倒像是來走秀的。”

        孟子亮一向是,在強勢的女人面前,就唯唯諾諾隨波逐流,只不過后頭不照著做就是,但聽到Amebr這么說,卻又忍不住為她們辯護幾句,一邊是小心慣了,不知道Amebr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另一邊也是真心體諒:“都是同學,表演系85級明星班的,在學校的時候,還演過同一個電影,《女生公寓507》,就是這個電影紅的。張靜瑩走得也巧,《女生公寓507》在北影節(jié)復映第二天。不難過那是假的,只不過,都是演員,哪能喜怒哀樂全都寫在臉上,當真不在意不難過,也就不來了?!北鞠胝f“你看白飛飛就沒有來”,又生生吞回去了。

        Amebr穿著高跟鞋,走在大理石地面上噔噔的,孟子亮覺得那聲音格外響亮,不注意還好,一注意到,越發(fā)覺得那聲音大,大到不能忍受。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旋梯前了。那賓館的主樓是六十年代的俄式建筑,旋梯也是羊頭羊角形的,在當年一定是豪華的,可惜幾十年時間下來,多少有點破敗,盡管一樣鋪著地毯,地毯上盡是煙疤和痰跡。

        孟子亮在旋梯前站住了,往上看了看,似乎要下點決心才能上去。Amebr在一旁說:“是要去看吳靜嗎?有什么要看的呢?擺明了明天是不能出場了?!?/p>

        孟子亮說:“我一個人去吧,你別去了……算了,我們等下再去?!?/p>

        兩人轉身出了賓館大廳,眼前是一片草坪,這樣荒敗的賓館,草坪倒是有人打理,平平整整,割草機留下的印子條縷分明,一直延伸到院子盡頭,和山的陰影融為一體。山是黑的,山的上面,月亮快要落下去了,快要落下去的月亮,不那么白,是一種暗暗的金,看上去老眼昏花的,濁里濁氣的。

        突然有什么東西從草地上快速地穿過去了,與此同時,草地盡頭的樹木上,一陣撲棱棱的聲音,似乎是夜鳥驚飛了。Amebr被驚得渾身一顫,轉身就往回走,孟子亮也跟著走了回來。

        Amebr邊走邊看手機,突然站定了:“凌麗華昨天死了,剛剛才放出消息來,也是明天葬禮,咱們的……不不……張靜瑩的葬禮,怕是沒人來了?!?/p>

        3

        月亮快要落下去了,月亮下面,是黑的山,像一只夢著的獸,暗金色的月亮,被這只獸吸著往下墜,連著天幕也一塊被扯下去了。月亮快要靠近山的時候,停了一停,這獸似乎等不及了,仿佛抖了一抖,單單把月亮扯下去了,月亮猛地一震,也就不見了。站在窗子前的朱虹,也不由震了一震。

        朱虹轉身走回來:“簡直想不到,火葬場離這只有三公里,我們待在這里這幾個小時,沒準那里還突突地燒著人,燒出來的灰到處飄著撒著,草地上落著灰,水池子里落著灰,爬山的一腳一腳,都踩在灰里,我們吃的這點心上也落了死人灰。我們就活在死人灰里,裝作不知道?!?/p>

        藍嵐聽了她的話,毛骨悚然:“我倒是發(fā)現(xiàn),自打你跟孟子亮在一起,成天惦記的都是死啊活啊,老啊少啊,這我懂?!闭f著,扮出一副老干部的姿態(tài),過去拍拍朱虹的肩膀:“不要這樣,同志,不要這樣?!贝蠹叶夹α耍亲藨B(tài)臺詞,她們都熟悉,老電影《向陽村》里生出來的一個梗。

        朱虹被戳中心事,倒也沒有否認:“紅葉配白頭,金發(fā)繞白骨。”

        周念青:“這是什么戲里的?”

        朱虹:“秋天的紅葉配白頭翁,國畫里常有的,我也是這幾年畫了國畫才知道的。紅葉紅得像花,但其實是到了秋天了,不長久;白頭翁看著是白頭,其實不知是老是少,像花的不是花,白頭的不是白頭,都是假的。紅配白,看著艷,看著熱鬧,其實看到的都不是看到的,都是假的?!?/p>

        周念青:“金發(fā)繞白骨呢?”

        朱虹:“有一回和孟子亮去測字,那測字的也特別,不是讓我寫來測,讓我先撿了幾個數(shù)字,然后按照數(shù)字翻開一本書,第幾頁第幾行,寫的什么,翻開一看,寫的‘金發(fā)如鐲繞白骨。不用他解字,我也看明白了。”

        周念青來了精神:“倒像是佛家的道理。那本書叫什么,你給我看看?!?/p>

        朱虹:“當時光記著記那幾個字,哪里記得是什么書?!?/p>

        正說著,門那邊又是剝剝幾聲,孟子亮探頭進來,又是一個迎風長的姿勢,然后對著幾個女人說:“你們看一下手機?!?/p>

        藍嵐邊說邊打亮手機:“是什么?”翻著翻著明白了:“一個時代又結束了。真受不了這些寫字的人,就不能想些新詞,一個時代每天都要結束好幾回?!?/p>

        周念青:“阿彌陀佛,竟是凌麗華。”

        王佩云:“凌麗華才死了?我感覺她都是古代人了?!?/p>

        朱虹:“那是你不出來了,這些年多多少少還有些她的動靜。早幾年《瀛臺落日》拍電影,慈禧太后是她演的。我們排《欲望號街車》,她來劇院看過,沒有登臺,也沒有說話,就是悄悄在臺下坐著看。我在臺上看見角落里坐著人,以為是劇院的人,我還分了神,心想,打掃衛(wèi)生的也偷空來看戲,那是真愛戲了,后來才知道是她。后來就再沒有她的消息了,一轉眼也有四五年了?!?/p>

        周念青:“新聞里說了是什么病嗎?”

        朱虹:“你也是有信仰的人呢,78歲了,什么病都不稀奇。”

        孟子亮忍不住插話:“那明天怎么辦?還照舊?”

        藍嵐似乎突然想起來這一群人為何而來,給出一個真相大白的表情,然后說:“這下完了,明天說好要來的人,怕是都不來了?!?/p>

        朱虹:“我說呢,剛才看到《銀幕內外》的詹靖山發(fā)的微信,還沒顧上回,他說他明天來不了了,讓我們回頭給他個通稿就好。這人請得也勉強,我是答應了幫他牽線,給一個我們公司王一陶的專訪,這才答應來的,一轉眼,說放鴿子就放鴿子,估計是要去凌麗華那邊?!?/p>

        孟子亮看了看手機,把手機合在掌心里,甩甩手掌,姿態(tài)放松不少:“消息都靈通得很,這不,《松鼠娛樂》和《首映》的人也不來了,也讓給通稿,還問我能不能找人寫張靜瑩,不過只能發(fā)次條?!?/p>

        王佩云大惑不解:“要說過氣吧,凌麗華不是早過氣了,張靜瑩過氣歸過氣,好歹還時不時演電視劇呢,還得獎呢。這怎么凌麗華死了,還能這么大排場?”

        藍嵐:“你不知道?凌麗華不演戲了,大兒子做地產,金山街那一片全是他家的,二兒子常圣影業(yè),女兒嫁了周家,更別說小兒子了,現(xiàn)在就是管文藝的。最主要的是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剛剛選秀出道了。沖著孫子孫女,他們也得去。張靜瑩有什么?乳腺癌,離婚,過氣,單打獨斗的。有一回我去他們劇組,她正幫著導演給當?shù)氐牡仄熳拥腿滤牡叵略捘兀f導演和制片都太年輕,才第二次拍片, ‘有眼不識泰山。我萬萬沒想到,當年的表演系才女,竟能說出‘有眼不識泰山……就當她是演的吧,如果是演的,倒也好了。這六七年,我都念叨著她那句‘有眼不識泰山,念叨一回,眼睛濕一回。就當她是演的,我是入戲了吧?!?/p>

        周念青:“懂的懂的,我們都懂?!庇职参克{嵐:“也不全是因為這個,到底凌麗華有故事,可以寫的東西多?!?/p>

        藍嵐:“那倒也是???0的人了,經歷了多少事,一個世紀的故事都可以寫進去,然后再加上一句‘一個時代的終結,就可以了。”說完又笑了笑,像是嘲笑,又像是自嘲:“嗨,‘一個時代結束了?!?/p>

        周念青:“寫了又能怎樣呢?”

        朱虹:“寫了也不能怎樣,最后都成灰了?!闭f著撣了撣手,仿佛手上有灰塵。

        看著這群人的樣子,藍嵐癱坐在沙發(fā)上,喃喃地說:“搞了半天,我們竟是盼著人來看她的葬禮。拉著扯著人來看??词裁茨兀坑惺裁春每茨??都成灰了?!?/p>

        周念青:“回頭記者該說了,死的人不需要這個排場,都是活著的人需要?!?/p>

        藍嵐:“不如算了,不擔這個虛名了,我們明天也不去了,都去凌麗華那邊,都去吧,不管張靜瑩了,她不紅,她過氣了,她無兒無女,單打獨斗,有眼不識泰山,我們跟紅頂白,哈哈哈哈?!?/p>

        朱虹看著藍嵐這歇斯底里的樣子:“你倒像是靈修派演技上身了?!?/p>

        藍嵐收回了表情:“話說回來,凌麗華那邊,也該去,我跟她演過《原野》,我演金子,她演焦母。”

        朱虹:“我跟她演過《七日斷腸》,她演太后,我演紫毫,那部戲后五年,還見過她,她跟林溪一起參加電影百歲的活動。林溪,也是當年的二十大明星了,一個小本子,摘了些名人名言,聊著聊著,就要給人看,‘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交了幾個心地和品行都很正直的朋友,我就記得這一句。這一見之下,就見光死了。她沒有,她還是很冷,冷清里有親近?!?/p>

        周念青:“我在學校的時候,跟她一起演過《曠野之神》,后來一起拍過《一代妖后》,不過她在B組,我跟她沒有對手戲,從頭到尾沒見著?!?/p>

        王佩云:“倒像是座談會了。就我,還沒跟她拍過戲,連見都沒有見過?!?/p>

        周念青說:“那你見見?!彪S即念起《曠野之神》里的臺詞:“把你的燈挪開罷!僅僅讓那蒼白的蘆葦、陰郁的森林在你的光芒里稍稍驚慌失措。我將獨自分開他們急切撲來的手臂的林,在習慣的黑暗里他們盡情吐露秘密。

        “讓你的面容在黑暗里稍一展現(xiàn),你就離去罷!你側轉了你憂郁的臉龐,和我在鏡子里看到的一樣陌生。每一根線條,每一塊由淺及深的陰影,我都將重溫!

        “讓生命之歡悅離我而去吧!包括友愛、溫暖,而僅留我以充足的睡眠。讓我雙足赤裸,讓我的足縫嵌滿沙礫。在煙草氣味彌漫、臟話和邪笑充溢的小酒館,讓他們?yōu)槲业母韪袆樱〔⑶矣腥俗冯S我而出,望望起了風的白土路,茫然若失。

        “這一天天的行走把我一點點倒空,又一點點充滿。而在雨后閃亮的湖泊、日落后長滿芒草的山巒,你稍縱即逝的面容無處不在。 ”

        朱虹:“《七日斷腸》里有一段臺詞我也記得,當年學莎士比亞體的一個本子,后來老在綜藝節(jié)目里演這段。”

        她站起來,一人分飾兩角:“陌生的歌者啊,你不知道你的歌聲像尖利的刀子,觸到了我心里最為柔軟的地方。

        “你是誰啊,如果是人世之潮將我推送,在你窗前歌一曲而后身不由己地離去,我不會知道你的贊美,再沒有比你尊貴的眼淚更珍貴的獎賞了。

        “我不知道是哪個人入睡后沒有守住他的靈魂,使得這溢出體外的靈魂選擇了我的身體作為他的居所,我只是個沒有往昔的人,注定要悲慘地在夜里被過去模糊零亂的片段驚醒,而我卻不知道那些面容和聲音的來處。或許被這命運的嘲笑戲弄得足夠了以后,我才將自由地行走在無所拘役的空間,游遍那些開著罌粟花的草原和大地悲痛地撕裂自己的峽谷,如果這種自由只有用死亡的途徑才能企及,我想有個伴。

        “可是我聽說那些自由地漫游的路上充滿了凌厲的刀鋒和黑色的毒藥,還有冥河,無論是誰,跌落下去都會化作白骨浮出。無論是人間還是天堂,幸福都需要與之相應的痛苦作為代價。

        “如果毒焰舔食了我的雙腳,而我因此能贏得你的眼淚?如果刀鋒穿過我的兩腿,而輕撫傷口的是你蓮花般的雙手?如果翻滾的冥河上漂有你用歌聲撼下的綠葉,我們就能登萍渡水。”

        一旁的孟子亮說話了:“我跟她演過《千年之戀》,她演我奶奶董麗君,我跟她有不少對手戲。后來趕上批評穿越,沒播。”

        藍嵐:“穿越到民國那個?沒播?”

        孟子亮:“沒播,一點聲響都沒有,也就四年前吧,辛辛苦苦拍了三個半月,后來重拍,又重拍了一個半月,沒播?!?/p>

        他念出一段臺詞,是他對戲里的奶奶董麗君說的,他刻意模仿著那種老話劇腔:“家里的生意算什么,我在外面遇到過好多您的影迷,說起我們家的生意,沒人知道,說起您的名字,都知道。巴黎有個老先生,跟我扳著手指頭數(shù)您拍過的電影,《故園春夢》《桐花千山路》《紅線盜盒》《琵琶行》《假鳳虛凰》;他不迷阮玲玉、胡蝶、王丹鳳、李麗華,他就迷您;《故園春夢》這片子,他到大光明戲院去看過十遍呢,一個月的工資沒了,他還會背里面的臺詞:‘你,你奔著那海上的光明去了,我,我還留在這黑暗的家庭里,看著太陽光照過暹羅貓,又照過英國鐘,照著手上的針線活。你,你的世界有天那么大,我,我的世界只有這么一丁點兒?!?/p>

        藍嵐哈哈大笑:“這假文酸醋的,誰寫的,看看我們《原野》的詞。”她站起來,整整衣服,說的卻是焦母的詞:“婊子!賤貨!狐貍精!你迷人迷不夠,你還當著我面迷他么?不要臉,臉蛋子是屁股,滿嘴瞎話的敗家精。當著我,媽長媽短,你灌你丈夫迷魂湯;背著我,恨不得叫大星把我害死,你當我不知道,活妖精!你別欺負你丈夫老實,你放正良心說,你昨兒夜里干什么?你剛才是干什么?你說,你為什么白天關著房門,關了門嘁嘁嚓嚓地是誰跟你說話?我打進房去,是哪個野王八蛋跳了窗戶跑了?你說,當著你的丈夫,你跟我們也講明白,我是怎么逼了你,欺負你?”

        朱虹笑了:“只要是在臺上,婊子賤貨隨便說!隨便罵!”

        藍嵐一口氣說完這段詞,竟有些心潮起伏,臉紅撲撲的,打個旋子,坐回沙發(fā)上:“好歹,也和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女演員一起演過戲。一個時代終結之前,也算撲騰過兩回。哈哈哈哈,一個時代終結啦!再見再見!”

        周念青小心翼翼問:“那明天你是要去凌麗君那邊?”

        藍嵐:“咱們演過了,念過了,就算是去過了。明天還是在咱們這邊,哪里也不去。朱虹,你不準去,王佩云,你也不許去,你也不做電影生意,也不做房地產,誰都犯不著巴結?!?/p>

        王佩云:“我什么時候說我要去了?就針對我!”

        藍嵐:“生意人嘛,都是會心算的,可不得把你盯緊了?!鞭D身向著孟子亮:“讓你去看看吳靜的,你到底去是沒去呢?”

        4

        孟子亮又回到走廊里。

        這一次,他倒是覺得自己的腳步聲大得出奇,噔噔的,他不得不收著點腳步,聲音照舊很大,但想一想這賓館里就住著這么幾個人,倒也不在意了,慢慢又放開步子,沒幾步就走到了旋梯前,這一次,他沒有猶豫,走上去,左拐,305房。

        到了門口,剛要伸手敲門,又停住了,門里的女人,正在罵人,他把耳朵貼到門上,仔細聽聽,似乎是在喃喃自罵,那聲音隔著門傳過來,悶悶的,但還聽得到,不知是哪里的方言:“死開蓋!開蓋貨!死開蓋!開蓋貨!死開蓋!開蓋貨!不要臉!不要臉!婊子!賤貨!豬八戒!”

        他像是聽見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整個身子從門上彈起來,往后一傾,隨后慌慌張張地下了樓,穿過大廳,走到門外,定定神,剛要掏出煙來,卻看見天上絮絮地飄著些什么,陡地想起火葬場就在附近,不由心頭一凜,卻又忍不住伸手去接,又用力嗅嗅,才發(fā)現(xiàn)是落土了。

        這土落在所有有活人的地方,也落在所有拍過戲的地方,也分不清是灰塵呢,還是人的灰。他想著。

        自問自答

        這篇小說,是如何體現(xiàn)“致敬經典”這個主題風格的?

        我用這篇小說向張愛玲、白先勇致敬。還有一些細節(jié)或氣氛,是向詹姆斯·喬伊斯的《死者》、比利·懷爾德的《日落大道》《費多拉》致敬。至于那個向媒體爆料的小明星王小玉——亦舒小說《她比煙花寂寞》里,有個小明星叫王玉;“范斯凱勒太太”——《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闊太太;孟子亮在草地上看到夜鳥驚飛——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金發(fā)如鐲繞白骨”——多恩的詩句;“死開蓋!開蓋貨!”——楊絳《回憶我的姑母楊蔭榆》;四個女演員的配置——《我和春天有個約會》中有四位女主;《原野》中焦母的臺詞是引用,《曠野之神》《七日斷腸》《千年之戀》中的臺詞,來自我寫的電視劇和詩劇。

        這篇小說是小說嗎?

        我對獨幕劇和“一個場景電影”(《這個男人來自地球》《看不見的客人》)很著迷,所以,這個故事在形式上,用了獨幕劇的方式,第二和第四節(jié),是小小的穿插,和第一第三節(jié)可以在同一個舞臺上完成。故事發(fā)生在兩個小時里,其實不足以讓月亮升起來又落下去,但我不管,月亮必須落下去,這是我作為一個作者的自由。因為,整個故事就發(fā)生在一個場景里,月亮必須升起來又落下去,才能增加一點空間上的流動感。

        為什么寫這篇小說?

        從去年十二月到現(xiàn)在,我朋友圈里,陸陸續(xù)續(xù)有十個人離去。已經在一場葬禮中了,還有另一場葬禮要來。這是一個灰塵彌漫的世界,一段灰塵彌漫的時間,對我個人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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