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東晉詩人陶淵明寫過《形影神三首》,以“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這幾句作為收尾。
真奇怪,當別人汲汲于名利,拼命撈取高官厚祿的時候,陶淵明卻退出江湖,拂袖而去。天天喝酒天天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老老實實當個隱士也就算了,偏偏他不樂意。當別人大聊玄學,趕時髦飲酒的時候,陶淵明又開始認真思考生死的意義了。
偏要格格不入,偏要跟別人不一樣。
于是,就有了開頭提到的《形影神三首》?!按蠡笔翘斓刈匀欢蛔兓倪^程。那幾句詩的意思是,把自身放回自然中去,順其自然,隨緣而化。該怎么樣,就怎么樣,不必想太多。
人自封為萬物之靈,但這萬物之靈說起來又粗糙無比,存在種種毛病。人不過是由猿演化而來,褪去多余的毛發(fā),直立行走,跑得不算快,力氣沒多大,個頭兒也就那么高。遠古時候,人摘果子填飽肚子,要活著,要吃喝,要交配,要打獵,又要提防被其他猛獸吃掉。這種脆弱的動物,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圍著篝火傳唱喜悅、悲傷、驚恐的?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莫名其妙地吟哦、感嘆一些音節(jié)的?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漸漸心頭空明,體悟到難以言喻的情感的?
我有時候仔細想想,也覺得奇妙。人不過是天地間成千上萬種動物中的一種,居然開了靈竅,有了憂傷哀愁、迷茫惆悵。而別的動物依然懵懂無知,只有人類對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等痛苦感念甚深。
陶淵明之后,過了1300多年,有本著名的小說《紅樓夢》誕生了。那部小說里也有首佛偈,想當初,“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
真奇怪,曹雪芹一邊覺得石頭鍛煉通靈后于人間覓是非,不如昔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一邊又在點贊幾個女子的“小才微善”,諷刺冠帶須眉男子們庸庸碌碌、不走正道,憂國憂民,悲號“無材可去補蒼天”;一邊明知道“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一邊又有滋有味地寫那些春夏秋冬輪換著穿的漂亮衣裳,姐姐妹妹結(jié)社雅集,寫詩,吃螃蟹,詠海棠,看戲,喝茶,賞雪,行酒令……
我忍不住“撲哧”笑出聲,哎呀,讀書人。
比起浩瀚的宇宙,人類特別渺小。但整個宇宙如果沒有人類這樣的生靈,再浩瀚也是沒有意義的。
多么孤獨的萬物之靈。
不通靈,那就是禽獸;通了靈,又有了煩惱。這就是我們與生活的距離。
牙牙學語的嬰孩長大成人,通靈開竅,人生憂患始于識字、懂事、情動。一切煩惱都從欲望中來,一切快樂又都是因為欲望得到滿足。舊欲望剛滿足不久,新欲望又新鮮出爐,至死方休,或者死也不肯罷休。
聰明的你有一天終于嘗試金蟬脫殼,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審視眾生與世界,審視生活,你會驚嘆,自己的有限人生就是一出正在上演的悲喜劇。
你也會如我這般,含著眼淚“撲哧”笑了,因為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人生的釋懷,就從這“撲哧一笑”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