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英
過年,就是和過去的一場告別。不知是歲月催人老,還是生活條件好了,我越發(fā)覺得,年的味道越來越淡,便時常會懷念兒時的年。
我出生在東北一個偏僻的小山溝里,全村只有幾十戶人家。過年的時候,村子里的上空總是響起不絕于耳的鞭炮聲。家家戶戶的院子里,落滿一地紅色的紙屑,猶如一片一片紅色的地毯。點燃一串鞭炮,捂起耳朵迅速跑開,噼里啪啦,鞭炮聲歡快地傳遍鄉(xiāng)野。掛起來的鞭炮像彩帶一樣飛濺四射。在地上燃起的鞭炮則像長龍一樣蜿蜒綻開。二踢腳“咚”的一聲拔地而起,又“砰”的一聲在天空中爆開,大地和天空都微微震顫。在天幕中炸開的煙花,則像一群變化多端的蝴蝶在高空中飛舞,成為年中一道美麗的風景。春節(jié)的底色,是隆重、喜慶的紅。一副對聯(lián),一身新衣,那是我們對新生活最美好的回應(yīng)與期盼。
過年前,母親總是帶領(lǐng)我們姊妹仨進行大掃除。我們家住瓦房,屋頂和墻壁是用石灰抹過的。打掃這樣的屋子,主要靠兩個姐姐。母親把屋子里的每個邊邊角角都掃得干干凈凈,柜子下面,灶臺邊上,水缸后面,都不放過。大姐拿著長掃帚,站在凳子上,把墻壁上、房梁上積年累月形成的大蛛網(wǎng),還有屋頂上像麥穗一樣的灰塵條統(tǒng)統(tǒng)清除掉。玻璃擦得明亮如鏡,燈管擦得光亮如新,院子掃得一塵不染,把一切窮運、晦氣都統(tǒng)統(tǒng)掃出門。
大年三十,每一家的煙囪都是昂揚的,炊煙款款地冒出來,有了莊重的派頭,喜慶的派頭,同時也是熱火朝天的派頭。灶膛里的火燒得噼啪作響,蒸籠里有香糯綿柔的黏豆包,又暄又軟的大棗饅頭。油鍋里翻滾著外酥里嫩、鮮香四溢的蘿卜絲丸子、地瓜丸子、老板魚丸子。走在大街上,年的香味撲面而來。
除夕晚上,一家人坐在火炕上,圍坐在一張木桌子上,吃一頓豐盛的年夜飯。桌子上有雞、有魚、有肉、有豆腐、有血腸、有豬肉餡餃子。父親把事先溫好的酒壺拿出來,把酒倒進酒盅里,一邊說著話,一邊慢慢地啜飲,我們則喝著可樂或自釀的黃酒。
年夜飯過后,開始看春晚。我們家有一臺12 英寸的黑白電視機,一家人,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木凳上,一邊嗑著瓜子,吃著炒花生,一邊看著春晚。地上落滿了瓜子皮、花生殼。我們看外表俊朗、身材魁梧的費翔穿著紅色短禮服,梳著爆炸頭,邊歌邊舞《冬天里的一把火》《故鄉(xiāng)的云》;看張明敏穿著洋裝圍著紅圍巾,用充滿磁性的聲音唱《我的中國心》;看姜昆、馬季精彩絕倫、笑點橫飛的相聲。那時的春晚總也看不夠,一遍一遍地看著重播,循環(huán)往復(fù)地聽著經(jīng)典歌曲。守歲,守的不是光陰,而是家人的相聚。年三十晚上,家里的燈一宿都亮著,燈光照亮了每一個黑暗的角落。
大年初一,天色未亮,母親便開始在廚房里忙活起來。洗菜、切肉、搟皮、包餃子餃子里通常放了洗好的鋼镚。接著是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如今回味起來,那是家的聲音。父親往灶膛里添柴火,母親用鐵鏟子輕輕翻動那些餃子。等餃子煮好了,我們就起來搶著吃有鋼镚的餃子。及至天明,我們總是先去給爺爺奶奶拜年。叔叔、嬸子、弟弟、妹妹,齊聚一堂,剝著橘子,嗑著瓜子,嘮著家常,碎碎念念,其樂融融,嘈雜而親切。奶奶每年都要給孫兒們壓歲錢,希望我們一年平平安安。起初是2 元,后來是5 元、10 元,在生活貧瘠的年代,奶奶的壓歲錢常夠我一學期的零花錢。奶奶給8 個孫兒的壓歲錢總是不偏不倚,這是奶奶一年省吃儉用,用賣雞蛋、賣桃子換來的錢攢下的。如今想來,奶奶是多么偉大。
我小時候經(jīng)常對奶奶說,等我長大了,我要給您買好東西吃,買好衣服穿??墒?,等我長大了,盡管也給奶奶買好吃的東西,但奶奶的牙已經(jīng)掉光了,已經(jīng)嚼不動了。
如今,對年的盼望還有些什么呢?一步步走向人生的后半程,每一個年都帶著飽滿和凄涼,就像深秋的果實走向寒凜的冬天,似乎只有回憶浸染的年,才能于遙遠的溫暖里抵御歲月流逝的蒼涼。
幸福啊,不過就是一蔬一飯、一朝一暮,家人閑坐、燈火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