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發(fā)仔
泉塘村的人經常在日頭下熬日子,頭低到土里,太陽在背上烤出一層汗?jié)n,鹽晶晶的白。稻子抽穗的時候,就有穿白襯衣的人到泉塘村來。
那時,年少的我不過是一株長瘋了的牛筋草。上山抓鳥采野果,下田逮蛙捉魚蝦,灰頭土臉,蓬頭垢面,似乎我們都是從地里長出來的。我們的世界有時很小,有時又很大,但白襯衣只在大人的眼里發(fā)光。火辣辣的日頭里,我還是覺得身上穿著掛了絲的紅背心有趣、簡單、暢快。下河洗澡時,一脫,光溜溜的通透。背心脫了,但背心的樣子還在皮膚上,白晃晃的。在熱天,村里很多人都只穿一件背心,哪怕那背心爛得絲絲縷縷,或者稀稀拉拉變了形,人們也穿在身上。這似乎是一種習慣,就像習慣了用枯枝爛葉燒出來的粗茶淡飯。
上小學時,大家都差不多,衣衫襤褸,天氣一熱,就只剩下一件吊在肚皮上的小背心了。后來,上了初中,我似乎成了泉塘村里邁出的一只腳。回家的次數少了,我與村子之間仿佛隔了一層薄膜。每次稻子抽穗時是否還會有白襯衣來泉塘村,我不知道。但是,當我一次又一次領回閃著金光的獎狀時,村里人開始笑呵呵地看我,仿佛我就是泉塘村的“白襯衣”。
1990年,我上高中。南下廣東打工成了一種急不可耐的潮流,泉塘村死水般的生活開始有了萌動的氣象。從廣東打工回來的年輕人,似乎也帶回了一身光鮮的城市味:牛仔褲,白襯衫,脖頸上還系了一根花花綠綠的領帶。但我總感覺那件白襯衫穿得有些吊兒郎當,壞了白襯衫的氣質。廣東的風勁大,有個別同學毅然退學去打工了,于是班主任老師經常念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仿佛面對一群不安分的魔怪念一道咒語。
那咒語好像對我有用。我堅定地翻著書,看太陽東升西落,看教室門口那棵粗壯的大楓樹葉子一片片掉光,又一點點兒冒綠。最終,我上了大學。那一年,家里擺了酒席,泉塘村的人都來吃席,一張張醬色的臉上笑得花一樣燦爛。那時,我儼然成了村里的“白襯衣”。
開學將近,爹還真給我做了一件白襯衣,棉料的。不過,那白襯衣總不那么平整,衣領軟趴趴的,立不起精神來;白得也不太亮,似乎總有一層灰色的土,仿佛我的骨子里就有泉塘村的鄉(xiāng)土味。我在大學里穿了幾次,那白襯衣和其他顏色的衣服串了色,藍一塊,白一塊,后來竟尋不見了。
90年代中期,我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教書。剛開始工作的那幾年,我對白襯衣情有獨鐘,買了好幾件白襯衣穿,還換著花樣配上紅的、藍的各種領帶,走在回泉塘村的路上,總有一種離地三尺的得意。其時,廣東帶著海水味道的風氣還在蔓延,無論是縣城還是鄉(xiāng)下,白襯衫已成了大眾衣物,就連村里的二傻也穿上了白襯衣。
朝朝與暮暮,歲歲又年年。老家縣城和泉塘村似乎在慢慢變化,一點點兒精神起來。很多人嘗到了打工的甜頭,談吐里都是大城市里璀璨的霓虹和風情萬種的夜,嘴里冒出的幾句粵語,都令人感到卑微幾分。年輕人更是引領了一種時尚:紅襯衣,緊身褲,衣服扎進褲子里,走著外八字路,亮著粗嗓門兒。更搶眼的是一頭長發(fā),染成各種顏色,還動不動把蓋在額頭上的幾綹頭發(fā)朝一邊使勁甩。
在那個特立獨行的時代,紅襯衣很搶眼。我也曾心有戚戚,舍棄白襯衣,穿起了紅襯衣。但我醬色的皮膚和紅襯衣始終不匹配,就像熏黑的臘肉上套了一層紅塑料袋。不過,我鐘愛紅襯衣,因為紅襯衣是我青澀青春的一個胎記。
那年《紅樓夢》剛上演,纏綿的劇情和插曲令人柔腸寸斷,林黛玉那病懨懨的形象,一如校門口散發(fā)氤氳香氣的紫色苦楝花。那時我們十五六歲,花一般的年紀,情竇初開,心里仿佛都藏著一個自己傾慕的林黛玉。但那時男女同學之間不敢說話,只能用余光偷偷地瞄一眼,竊賊一般。那種奔放而熱烈的情感被抑制著,不知熬白了多少人的夜。
初二那年,班上轉學來了一個女同學,一頭短發(fā),黃里透著亮,肉嘟嘟的臉很可愛,仿佛百里渠道岸邊綻放的芙蓉花。不過,她很少笑,總噘著小嘴,受了委屈般,仿佛另一種味道的林黛玉。第一次見她時,她穿一身殷紅的襯衣,裹著斜陽紅光走進教室,臉上緋紅,柔美的曲線在余暉里飽滿而濃烈。
她成績不錯,很快成了班上的音樂委員。那時下午上課前十分鐘都要唱歌,由音樂委員領唱。其實她并不喜歡唱歌,一學期下來,幾乎都是那幾首。一次課間,不經意間和她相遇,抬頭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一雙明亮而深邃的眼睛,如同夜空里與我對視的星星?;秀遍g,我從那明亮的眸子里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情。那個春天,仿佛一切都變得嫵媚至極,連天氣都沒怎么壞過。后來,我忍不住總偷偷地看她的背影,她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甜在我的心里。我變得恍惚,作業(yè)里,黑板上,連藍天上的云朵里,都是她穿紅襯衫的影子。我想,她肯定在我心里住下了。
校門口那棵苦楝樹再次開花時,已到畢業(yè)季。那時流行寫畢業(yè)留言,大家各自在精美的留言本上寫下祝福的話,簡短的話語里滿是依依不舍、手足情深。她寫了什么,我記不清了,但她那歪歪扭扭的字跡,怎么寫都好看,我一直珍藏著,可惜后來被人偷走了。
畢業(yè)后,我上了高中,音樂委員像斷了線的風箏,杳無音信。那個裹著斜陽的紅背影,時常在我的夢里款款而行。
上大學前的那個暑假,家里人說有一個穿紅襯衫的女孩去泉塘村找過我,留下一本精美的筆記本就走了。我很后悔當時不在家,那本筆記本上沒有留下一個字,我不知道來找我的,是否是魂牽夢縈的那個她。許多年以后,在一次同學聚會上,我又見到了她。此刻的她落落大方,談笑風生,已經沒了當年的羞澀和含蓄。她見到我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飯間悄悄問我:“當時,你到底去哪兒了?”我沒有回答。
于我而言,白襯衫是我少年的夢想,紅襯衫,則是我懵懂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