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每到值夜班,米小虎就特別興奮。他的興奮基于一個帶普遍性的事實:所有的雞鳴狗盜都是不能見光的,這也是為什么案子大多發(fā)生在夜晚的原因。所以,值夜班就會增加破案的機會,就容易出成績。
米小虎急切需要成績。
入警小半年了,米小虎還沒正兒八經辦過案子,心里十分著急。按局里規(guī)定,新警先要下基層鍛煉五年,干出一番成績后方可申請調動,否則,可能還要在山上執(zhí)行第二個“五年規(guī)劃”。那樣的話,米小虎可就慘啦。因為只有按期調進縣城,他和媛媛的愛情馬拉松才會跑到終點——這是他倆談戀愛時媛媛開出的條件,也是米小虎給她做出的承諾。所以,在跑馬鎮(zhèn)派出所的每一天對米小虎都至關重要。他仿佛能聽到自己在奔向愛情終點的路上急迫的腳步聲,也能時刻感知到媛媛正迎著自己的方向一路狂奔而來。然而,一晃快半年,米小虎的成績單還是一張白紙,他心里能不急嗎?他會急死!
可是光急有啥用,就像老早報紙上常說的那樣“全國形勢一片大好”,跑馬鎮(zhèn)的綜治工作更是連續(xù)三年排名全縣第一。米小虎除正常值班外,偶爾閑得無聊也和同事下去摸摸治安情況,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像嘀嗒走動的時鐘毫無刺激和新鮮感,好沒勁!
所里值夜班輪著來,每個人三天輪一次,所長也不例外。所以,米小虎對每個夜班都很重視,都寄予希望,都莫名地興奮,就像戀愛中的年輕人定期約會那樣。
今晚也一樣。等到九點多鐘的時候,有電話打進來,奶聲奶氣的,是個男孩子,聽聲音大概七八歲。警察叔叔,你能幫我把爸爸抓回來嗎?
小朋友用了個與警察職業(yè)相關的“抓”字,足以見得他對爸爸回家的期待,抑或是他對爸爸離家的不滿。米小虎不知道男孩兒的爸爸是干什么的,為什么夜里不著家,只好蒙他,你爸爸還要加班,媽媽不是在家嗎?
媽媽到隔壁王叔叔家打麻將去了,她最喜歡在王叔叔家打紅中麻將。男孩兒就不怕警察抓賭嗎?真是童言無忌啊。男孩兒還說,媽媽讓我先睡??墒?,我不想一個人睡覺,我要爸爸回來陪我睡覺。
米小虎想知道那個不稱職的爸爸到底在干什么。他給男孩兒支招,那你給爸爸打電話呀,不記得號碼的話,把你爸爸的名字告訴我,叔叔幫你查查。
我打過爸爸的電話,關機了。
爸爸這頭沒戲,米小虎就讓男孩兒去摁隔壁王叔叔家的門鈴。男孩兒說,我出不去,媽媽把我反鎖在屋內了,媽媽說怕壞人進來。
米小虎心想,這個家沒人管兒子,情況有點兒復雜。他不能辜負一個孩子對“110”(電話由“110”轉警過來)的信任,說,小朋友真乖,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叔叔相信你還是個勇敢的男子漢。這樣吧,你先睡覺,叔叔馬上給你把爸爸找回來。
小男孩兒并不好哄,和米小虎較起真來,你不會騙我吧?
警察叔叔怎會騙人?米小虎向男孩兒保證,你一睡著,爸爸就會走進你的夢里,不信你試試。
小男孩兒最后將信將疑地答應睡覺。于是,電話安靜下來,跟睡著后的小男孩兒一樣。
小鎮(zhèn)的夜晚靜謐安詳,窗外的夜色被星光稀釋掉一部分,跑馬山呈現(xiàn)出黑魆魆的輪廓,巍然聳立在高遠的天際之下。米小虎打定主意,到凌晨一點的時候,如果座機再不響鈴,他就給媛媛打個電話,然后睡覺。媛媛在縣人民醫(yī)院當護士,今天也是夜班,他不怕打擾她。他盯著手機屏幕,看上面的數(shù)字顯示不斷跳動,直到走完最后一秒。他估計今晚徹底歇菜了,便開始給媛媛打電話。就在這時候,座機突然惡作劇般地響起來。米小虎抓起電話接聽,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兒子,回來記得帶面條哦,冰箱里上周就沒面條了,我好久沒吃面條了。你曉得我是最喜歡吃面條的,我一天不吃面條就渾身發(fā)軟。
女人面條面條地不住嘴,米小虎好不容易置喙,阿姨,您好,您是不是打錯電話了?我不是您兒子。
“阿姨”振振有詞地教訓起米小虎,電話是打給我兒子的,你不是我兒子,接什么電話?我經常買到假貨,想不到還有人冒充我兒子。
米小虎哪敢冒充兒子?他只有裝孫子的份兒。他說,阿姨,我不是您親兒子,是您主動把我叫成兒子的,我給您當孫子好不好?
“阿姨”掛掉電話時扔給米小虎三個字:神經病!
米小虎兀自好笑,碰到這樣的“母親”,不神經病才怪呢。
好消息是半個小時后傳來的。
米小虎做完接警記錄,對報警人說,你給我盯緊點兒,不要驚動他,我們馬上到。
案發(fā)現(xiàn)場位于鎮(zhèn)子西頭,米小虎帶輔警小張三分多鐘就趕到了。這是臨河的一間小平房,后面有高高的河磡,磡上幾棵粗壯的柳樹在夜風里鬼鬼祟祟地招搖。房子里應該不會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要不然,老板不會如此疏于防范,給盜賊留下可乘之機。
報案者很應景,他穿黑衣,戴黑帽和黑色口罩,把自己完全融入黑夜之中。悄悄指完現(xiàn)場后,黑衣人提出要加入警察抓賊的戰(zhàn)斗。
米小虎先不表態(tài),只問,里面進去幾個人?
一個人。
看清楚啦?
我發(fā)現(xiàn)他形跡可疑就一路跟蹤,親眼看見他撬門進去,錯不了。
米小虎再問,你確定人還在里面?
黑衣人很有把握地說,他一直沒出來。這房子我太熟悉了,三面都是封閉的,只留這個獨門。
好吧,這兒沒你的事了。米小虎下逐客令。
黑衣人不想走,主動請戰(zhàn)說,我想幫你們抓賊。
米小虎不同意,保護舉報人是工作紀律,更何況自己和小張對付一個小蟊賊綽綽有余,不需要借助外力。他推辭說,感謝你配合警察的工作,你可以走了。
黑衣人退讓一步,說,我看看總可以吧,看見你們把盜賊抓住后我就走。
黑衣人越是堅持,米小虎越是懷疑他報案的動機有問題。時間緊迫,他不想讓黑衣人摻和進來,把事情搞復雜。他命令黑衣人,讓你走你就走,不要妨礙我們執(zhí)行任務。
這話很管用。黑衣人比較失望,悻悻然走了。
朦朧星光下,隱約可見小平房的木門半敞開著,黑洞洞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見。米小虎和小張輕手輕腳地朝門口包抄過去。里面黑咕隆咚的情況不明,貿然進去擒賊有風險。米小虎的方案是堵住門口,等盜賊出門時來個人贓俱獲。說實話,米小虎期待真槍實彈地干一場已經很久了,可這一刻真的到來的時候,他心里卻無端生出幾分忐忑。米小虎雖說對自己在警校練就的那些拳腳功夫頗有自信,可他不知道今天將要面對的對手身手如何,自己的擒拿格斗術在實戰(zhàn)中好不好使。因為盜賊大都是些不好惹的狠角色,現(xiàn)在把他堵得沒有退路,他會不會跟自己拼命?狗急了還跳墻呢,這種情況不可不防。這么一想,米小虎就把手里的警用手電抓牢了,同時小聲提醒小張,要注意安全。
小張晃動著手銬,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一團黑影從門洞里緩緩移出來,帶著魔幻的色彩。從塊頭上看去,盜賊個兒不大,肩上扛一包東西,那無疑就是贓物了。他沒有發(fā)現(xiàn)守候在門口兩側的米小虎和小張,也沒像別的盜賊那樣得手后慌不擇路地逃離現(xiàn)場,而是轉過身去,把敞開的門拉回來,將撬開的彈子鎖原樣掛好。不明真相的人看上去,以為門原樣鎖著。米小虎想,這家伙蠻狡猾,他在偽造現(xiàn)場呢。他想迷惑人家,把老板發(fā)現(xiàn)倉庫被盜的時間盡量往后推,以增加警察破案的難度,沒想到“黃雀”就在身后。
不許動!
小張的吼聲有點兒夸張,把河磡上那些柳樹都嚇得仿佛哆嗦了一下,以至于盜賊肩上的東西震落于地。同時,米小虎的手電光像一記鞭子直接抽打在盜賊臉上,令他身體僵硬,一時不知所措。
人贓俱獲,沒什么好說的。小張要給盜賊上銬子。米小虎看看瘦骨嶙峋的男人,認為不值得。米小虎揮手制止小張,算了,讓他把東西背上跟我們走。
男人大概四十多歲,看上去比較顯老,也可能只有三十多歲,凌亂的頭發(fā)枯萎得像一蓬秋后的荒草,黃皮寡瘦的臉上明顯看得出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落下的后遺癥。在白熾燈光的照射下,他瞇縫著眼睛,像沒睡醒似的。
進入正式訊問前,米小虎盡量營造輕松的氛圍以麻痹對手——這是刑偵學教會他的一招。他指著袋子,說吧,什么好東西?
哪有好東西?一袋雞飼料。看來,盜賊對自己下手的目標是精準的。
誰的?
店老板的,不知道名字。
你以前認識人家?
他的店開在前街,好多年了。
米小虎朝袋子覷一眼,映入眼簾幾個大字:十公斤。他估算了一下,大概不會超過三十元,這樣的結果令他有點兒失望。案值不大,刑事案件肯定不夠碼,只能將就搞治安處罰了。但不管怎么說,這也是個成績,頂個拘留任務沒問題。米小虎擺開紙筆,敲了一下桌子,說吧,把作案過程交代清楚。
警官,我不是要偷東西。
我沒聽錯吧?米小虎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很認真地看著男人,難道你是給人家送東西?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要是偷東西的話……
米小虎不想聽他狡辯,決定迂回一下。請你回答我兩個問題,第一,雞飼料是不是你的?
男人搖頭。
第二,你把雞飼料背走,老板知不知道?
男人還是搖頭。
那就是說,今天晚上你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將人家倉庫里的雞飼料偷走了,是不是?
是,又不是。男人的話像繞口令。
我給你普及一下法律常識,構成盜竊案的兩個要件,一是主觀上想把別人的東西據(jù)為己有,二是用秘密竊取的手段獲得財物。你對自己的行為如何解釋?
我、我不想解釋。
這是耍賴的節(jié)奏。我提醒你,你在作案時被我們現(xiàn)場抓獲,證據(jù)確鑿,不容抵賴,別以為什么都不說,法律就拿你沒辦法。我還告訴你,比你狡猾的人我們見多了,零口供也是可以判罪的。
隨你的便,我沒想偷東西,真要偷……
男人的話信息含混,還藏著假設。米小虎決定切換話題。我問你,你偷雞飼料干什么?這個問題連米小虎也頗有疑惑,如果用來賣錢,或者自家養(yǎng)雞,這點兒東西實在太少了,不值得。
男人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告訴你,你們也不必知道。
請你端正態(tài)度。米小虎嚴肅起來。你以為警察是在和你聊天嗎?在這里,不是你想說不想說的問題,好好配合,可以爭取寬大處理,一袋雞飼料嘛。米小虎有意給他傳遞信息:這件事還不至于把他怎樣,沒必要搞那么復雜。
男人不再說話,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三個小時里,問話沒有任何進展。
正陷入膠著時,米小虎的手機響了。媛媛說,我要來所里看你。
都快天亮了,你來干嗎呀?
媛媛說,山上有患者要求接診,我就隨救護車上山來了。
怎么不早說?
媛媛嗲聲嗲氣,患者這時候生病,怪我嗎?我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嘛,聽口氣,你好像不歡迎我?
剛好抓了個盜賊,正審著呢。米小虎覺得這話有點兒糙,馬上改口說,來了好,我當然高興。你到哪兒了?
我堵在九里坡的半山上,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呢。你要真歡迎,就開車來接我。
上山的公路正在改造,到處挖得稀爛,總有司機不遵守單邊放行的秩序喜歡亂插隊,造成“腸梗阻”,結果就堵死了。現(xiàn)在,米小虎正在和嫌疑人較勁,怎么走得開?米小虎囁嚅道,媛媛,你耐心等等,說不定馬上路就通了。
媛媛說,隨緣吧,你走不開就算了。
媛媛的話或許是隨意的,但米小虎從中聽出一股火藥味。他想解釋點兒什么,媛媛啪的一聲將電話掛掉了。
接下來的時間里,米小虎情緒低落。他把嫌疑人晾在一邊,讓小張暫時對付。他向小張要了一支煙,獨自走到派出所院子里。他想抽一口,可是摸遍口袋沒有打火機,這才想起自己本不是煙民,從來就不好這口。他把煙放在鼻子下聞聞,然后用力掐斷,捻出里面的煙絲。煙絲斷斷續(xù)續(xù)地散落,跟他的心思一樣縹緲。
這時候,鎮(zhèn)上哪家的公雞開始鳴叫,“喔——喔——”拖出很長的尾音。再過幾小時就會天光大亮,同事們都來上班了。米小虎覺得自己很窩囊,現(xiàn)場抓獲的案子都辦不利索,這么個小蟊賊都拿不下來,如果碰到大案要案怎么辦?說出去真是個笑話。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入錯了行,到底適不適合干警察。這時候,媛媛打電話來告訴米小虎,家屬見救護車上不來,租車將病人送到九里坡,被他們接上了。她已經和同事打道回府,讓米小虎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弄得太累。
米小虎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把電話掛掉,是不想理我了呢。
哪能啊。媛媛知冷知熱地說,當警察其實挺不容易的,我原先不知道,這次上山總算領教了。
米小虎突然靈感來襲,媛媛,仔細想一想,警察和醫(yī)生、護士是近親。
新鮮啊,說來聽聽。
警察用法律制度規(guī)范人的行為道德,醫(yī)生和護士則是通過醫(yī)療技術呵護人的身心健康。我們看似職業(yè)不同,但在人的道德教化和身心養(yǎng)成方面卻心系一處,殊途同歸。
你變得越來越會說了。
會說個啥,我連一個盜賊都說不過。
想好沒有?有什么話要說嗎?
我沒話說。
你太頑固了。米小虎一拍桌子,有膽量偷東西,卻不敢承認,你不配做一個男人。
我就是個沒用的人。
這樣下去,對你沒好處。
你們?yōu)槭裁床蝗}庫看看?你們去看看就什么都知道了,我真的不想偷東西。
經男人提醒,米小虎恍然明白,是呀,怎么就沒想到去查看現(xiàn)場?或許那里能找到有利的線索。
這是一間生產資料倉庫,里面儲存著大到農用機械小到壇壇碗碗的東西。這樣的現(xiàn)場讓米小虎迷惑了。單從盜竊的意義上說,盜賊隨便撈一件電動機器都要比一袋雞飼料值錢??墒?,這主兒怎么偏偏只偷了一袋雞飼料?他絕對不是不識貨,一定另有原因。對未知的好奇和探索是警察的職業(yè)屬性,米小虎再回到值班室后就改變問話思路,試圖從男人的身世和家庭切入,用人性關懷把自己的意圖和鋒芒包裝起來。
于是,男人的情況有所呈現(xiàn)。
他原本是一家集體企業(yè)的煤礦工人,在一次事故中砸傷了腰椎,從此落下病根,再也干不起重體力活兒——怪不得他一次只偷一包雞飼料。他成為企業(yè)的包袱,只好早早回家休息,拿一點兒少得可憐的生活費。后來企業(yè)破產,他成了鎮(zhèn)上最早的一批下崗工人,連生活費都沒指望了。他還有一個患白內障的瞎子母親,母子倆一直在一起生活,擠在河邊一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破房子里。腰傷讓他既不能把自己的小家庭經營好,也無法對母親盡一份孝心,拾荒成為他唯一的也是最沒有保證的收入來源。這是個愛面子的男人,他白天從不出門,他的“工作”在晚上,在不能見光的地方,在不為人知的地方。
男人只告訴米小虎這些,涉及案子的事仍然只字不提。
誰家的公雞開始叫第三遍了,東方的晨曦慢慢出現(xiàn),天欲亮未亮。米小虎從座椅上站起來伸出一個懶腰,隨之打出一個長長的哈欠。他走到墻邊推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涌進來,帶著院子里桂花樹的香味和植物負氧離子的氣息。
米小虎對男人說,走,我們上你家看看。
去我家干什么?家里沒什么好看的。
男人拒絕去他家,會不會是因為家里藏著其他贓物?米小虎說,你怕什么?
我怕我媽。
米小虎理解一個“盜賊”兒子在母親面前失去尊嚴,以及帶給母親的傷害。他承諾說,我們只是去看看,不會對你母親說什么。
男人說,要去你們去,我不去。
去不去由不得你。小張一把揪住他,將他帶上車。
聽到敲門聲,屋子里傳出一陣咳嗽聲。許久,一個白發(fā)老太太摸索著應門,嘴里不停地咕噥。撿個垃圾,一夜都不回來,我還以為你死在外面了。
按約定,米小虎和小張都不作聲。男人回母親,我這不回來了嗎?你不死,我哪敢死?我想死也死不起。
老太太說,要死也是我先死,你死還不如我死。
男人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很不得體,馬上說,媽,一早上別死呀活的,多不吉利。
對一個瞎子來說,沒什么早和晚,反正日子每天都是黑的。嘮叨夠了,老太太說,飯給你留在鍋里,冷了,你熱熱再吃。兒啊,你身體本來就不好,可不要累垮了。你垮了,這個家就沒指望了。
趁著男人攙扶母親上床休息的當口兒,米小虎揭開灶上的鍋蓋,他想知道這對相依為命的母子到底把日子過成啥樣。借著晨曦的微光,他看到鍋里是些濃稠的糊狀東西,能聞得出一股淡淡的腥味。它不像玉米面,但肯定不是面粉,也不是白米粥。米小虎盛了一小勺移步門外,他要借助天光看個清楚,母親給兒子留下的飯食究竟是什么稀罕東西。這時候,料理完母親的男人從屋里沖出來,驚慌失措地從米小虎手里搶過勺子,打手勢讓他們退到門外,不要驚擾他母親。他的面部扭曲得有些變形,語無倫次地說,我跟你們走,我什么都交代,我錯了,坐牢還不行嗎?
鍋里煮著的東西竟然是雞飼料。
家里已經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了。昨天下午,男人手里僅有兩元錢,他到那家門市買了一公斤雞飼料。雞飼料很精致,男人認為雞能吃人也能吃。他把雞飼料買回家,沒告訴母親是什么東西。母親瞎著眼,反正看不清,能哄她吃飽就可以。母親問過他,什么好東西吃起來有股香味,男人支吾著,沒說出所以然。下午買飼料時,老板帶著他去臨河的倉庫里幫忙搬東西。于是,庫房對男人來說毫無秘密可言,那一刻,用雞飼料糊弄些日子的念頭也在腦海里產生,一個不可告人的計劃在深夜里被付諸實施。他只是沒想到,自己的手剛伸出來就被人跟蹤了,而且落在急切需要出“成績”的警察手里。
男人說,我什么都交代了,我說的全是真話。
米小虎點點頭,我相信。
我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把這事傳出去。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F(xiàn)在,人家的日子都過得那么好,我卻像活在舊社會,說出去丟人啦。特別是我媽,她要是知道我做小偷,把她當雞喂,肯定會尋短見。母親養(yǎng)大我不容易,她跟著我沒過一天好日子,我不能失去她。她一天不死,我就得好好活著。
這不是你的錯。米小虎找不到合適的話安慰男人。他在身上摸索半天,也只有一百二十元。他把小張拉到一邊,問小張有沒有現(xiàn)金。小張問米小虎要錢干什么,米小虎說,別管我干什么。
小張說,要多少?我手里現(xiàn)金真不多。
米小虎說,有多少算多少,都借給我。
當小張知道米小虎是要救濟男人時,說,借什么借?你給我也給。
這樣,他倆零零碎碎湊夠了兩百多元。
米小虎對小張說,兄弟,對不住啊,讓你跟我白忙活一場。
小張說,我們是失敗者,我們敗在一個盜賊手里。
不!米小虎糾正小張的話,這是一個勝利。
兩人把男人送到家門口就轉身?;氐睫k公室,米小虎做了兩件事。他先從值班日志上撕去了當晚的那份接警記錄。裝訂嚴密的日志本撕起來挺麻煩,米小虎像做一件工藝品那樣小心翼翼。他不能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至少讓人肉眼看不出來。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無端地想到那個男人,總覺得自己和他一樣,也在“偷”一樣東西,在這件事情上,自己和小偷其實沒區(qū)別。后來,他對自己的“偷”很滿意,拿著日志本翻來翻去反復看,不仔細看壓根就瞧不出破綻。然后,他對小張說,這件事要守口如瓶,說夢話也不能把它說出來。
小張讓米小虎一萬個放心。他打了一個很不恰當?shù)谋扔?,我們現(xiàn)在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這道理我懂。
這天一上班,米小虎就帶著小張上街買了把彈子鎖,趁沒人注意,悄悄繞過去將那包雞飼料送還原處,然后將被男人撬開的倉庫門鎖上。
他倆找到店老板,店老板聽到了一個精彩的故事。
老板記住了故事的基本情節(jié):深夜巡邏時,警察發(fā)現(xiàn)有人撬鎖盜竊他的倉庫,可盜賊非常狡猾,沒等被警察逮住就逃跑了。后來,警察沒驚動老板,而是買鎖將倉庫門重新鎖上。
米小虎把新鎖的鑰匙拋了拋,對老板說,走吧,我們一起去看看丟什么東西沒有。
老板隨警察反復檢查自己的倉庫,發(fā)現(xiàn)里面連一根針都沒少,心里十分感激。他說,警察真是好樣的,你們辛苦了,我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們才好。最后,老板不無遺憾地嘆息一聲,唉,可惜讓盜賊逃跑了,要是抓住他該多好。
米小虎敷衍道,作案未遂,抓住又能怎樣?
沒多久,市里一家晚報把這事捅了出來。
所長本來不知道這件事,接到局長電話后,他專門找來那張報紙仔細看了看,又特地翻開當天的接警日志查驗。好家伙,米小虎真還在日志本上做過手腳。他把報紙摔在米小虎的辦公桌上,氣沖沖地說,自己看看吧,你干的好事!
隨報紙一起摔在桌面上的還有那本日志,所長特意在被米小虎撕去的位置折上記號。這樣的證據(jù)擺在米小虎面前,讓他無可狡辯。
米小虎一目十行地看完全文,心里不禁松了口氣。這篇題為《一份撕掉的接警記錄》的通訊報道充滿正能量,通篇都在表揚警察人性化執(zhí)法,對下崗工人充滿愛心。這是一個警民情深的故事。
米小虎理直氣壯地說,我沒給所里抹黑呀,也沒給領導添亂。
可是,領導并不這么認為。所長沒好氣,一個警察,不經請示報告就擅作主張,不僅把嫌疑人放掉,而且連接警記錄都悄悄銷毀。米小虎啊米小虎,誰給你的權力?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吧?
米小虎想解釋點兒什么,可話沒出口,所長又開腔了。是的,報紙上一宣傳,你米小虎是出盡了風頭??墒牵阆脒^沒有,你的行為是否有違警察職責?我們一直強調規(guī)范化執(zhí)法,這件事傳出去影響多不好。還有,退一萬步講,你把好事做了也就做了,還在報紙上嘚瑟個什么?你這不是一泡屎攪起來臭嗎?我了解你,知道你沒有任何目的,無非是想干出成績早點兒調進縣城,結束牛郎織女的生活。可是,不了解的人會怎么看待你?人家只能想到那個成語:沽名釣譽!你年紀輕輕,操弄起事情來可還真有辦法?。?/p>
米小虎冤枉死了。他說,所長,你批評我其他的事我都接受,但有一條我反對。
所長拿目光戳他,等他說出來。
我從沒想過在這件事情上做文章宣傳自己。至于報道是怎么搞出來的,我風都沒摸著,說我沽名釣譽,我比竇娥還冤。我請求查出是誰策劃宣傳的這件事,還我清白。
所長說,查這個易如反掌,可是輿論猛如虎,人家也沒說我們什么壞話,查什么查!你冤枉,你活該!
米小虎還想替自己撇清,可他嘴唇哆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所長心軟了,米小虎啊,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這件事恐怕誰也幫不了你。
所長一語成讖。
年底,局里的紀委書記親自和米小虎談話。談來談去,中心意思是要給米小虎一個處分,最輕的:誡勉談話。書記說,其實,這件事情經過報道之后,社會反響很好,對加強我們隊伍的作風建設和樹立警隊形象都大有助益??墒?,在處理這件事情的過程中,你的行為觸犯了相關規(guī)定,一碼歸一碼,處分不能免。
最后,書記問米小虎對處分決定有什么想法。米小虎從沒受過處分,他不知道后果有多嚴重。他說,我只想知道,這個處分對我會有什么影響?
書記沉吟片刻,說,影響是有的,具體說來有三條:第一,今年的年終獎和其他補助一律取消,評先評優(yōu)的資格沒有,不光你個人沒有,你們派出所也沒有。第二,作為新警,你將被推遲一年轉正。第三,處分解除前不得提出入黨申請。
米小虎知道,還有書記沒說的第四條,也是最現(xiàn)實的問題,他將做好在跑馬鎮(zhèn)派出所長期工作的準備,調動的事想都別想。他心里默默算賬,經濟的、政治的加起來,損失真還不小。可對米小虎來說,最大的問題還是聲譽。他最大的擔心是受處分的消息傳到媛媛耳朵里,她會不會和自己吹了。米小虎心情沮喪,無奈地想,吹了就吹了,強扭的瓜不甜。我就在山上干十年吧,當和尚也是命。
米小虎多慮了。
媛媛聽到消息后,主動打電話給米小虎,小虎,你是好樣的,我沒看錯人,放心吧,在哪兒我都跟定你。
(補記: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是我的一段親身經歷。我把它當小說寫出來,以致敬自己的青春歲月。)
責任編輯 張璟瑜
文字編輯 李敏
繪圖 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