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喜鸞是誰?
大部分人,雖然看過《紅樓夢》,乍聽到這個名字,還是會怔一下。
那一年賈母八十大壽,有個本家的窮女孩子叫喜鸞,隨母一同過府拜壽。賈母見她生得好,說話行事與眾不同,心中喜歡,便留她住下來玩兩日再走。老人心性,一如稚童,來個新鮮人兒就跟買了件新玩具似的,這兩日便把個窮丫頭捧上天:命她在榻前同坐;姑子來撿佛豆延年益壽時,也叫上喜鸞洗過手同撿;還特意吩咐家里的下人小心看顧,放下話來:“有人小看她,我聽見可不依?!?/p>
誰不知道老太太是外貌協(xié)會會長,連給寶玉娶親,都“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得上?!币豢磳毲俳^色,立刻喜歡得無可無不可,細(xì)問她的年庚八字并家內(nèi)景況,聽說許了婆家才作罷;尤二姐進(jìn)寧國府時過來磕頭,老太太是專程戴上老花鏡,把她細(xì)細(xì)看了一遍的。
這癖性隔代相傳,寶玉也是看到清俊姑娘就心動的主兒。園子里來了新姐妹,哪兒有他不摻和的理?到了晚上,還帶著喜鸞嬉笑聊天,又說一些有的沒的:“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不期然,有一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感覺。像在說:遇見你,有過這么一個清談的夜晚,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
這些死死活活的話,眾人都聽膩了。喜鸞姑娘可是第一次聽,大概是聽進(jìn)去了,她說:“二哥哥,你別這樣說,等這里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閣,橫豎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來和你做伴兒?!?/p>
話音剛落,李紈、尤氏都笑道:“難道你是不出門的?”又尖利的跟了一句:“這話哄誰!”說得喜鸞低了頭。
我再三再四地看,疑心是自己看錯,從沒見李紈這么刻薄過:“這話哄誰?”也許說話的人是尤氏吧?她自己是從破落人家上嫁的,經(jīng)歷過貧寒、繼母、豪門里的勢利眼、賠著笑臉賠了多少年小心。她了解自己,也就了解一切抱著野心的女孩子,口氣像劈頭重斥:你那小心思,誰看不出來,想在我們面前裝神弄鬼?小妹妹,人生不是小說,可沒什么“霸道總裁愛上我”。翩翩濁世佳公子不會捧著茶水妹的臉,深情地說:“你和她們不一樣……”蓬門小戶的女孩子想攀高枝變鳳凰的進(jìn)取心,古往今來,一模一樣。
《沉默的羔羊》里說:貪婪起于每日所見。鄉(xiāng)下人不會盼著被選妃,宮廷是什么樣子,夢都夢不到。但豪門大族的窮親戚,就是生活在富貴的邊緣,像坐在黃金宮檐下的討飯者。外面大雨滂洮,小乞丐一身雨兩腳泥,勉強(qiáng)能有片瓦遮頭,抬頭就看到屋內(nèi)的衣香鬢影,嗅到透骨的飯菜香,聽到人的軟語嬌俏……明明伸手可及,卻永遠(yuǎn)夠不到。
突然間,命運(yùn)仿佛開啟了蟲洞模式,喜鸞一步跌進(jìn)了仙宮??梢韵胂筮@兩天她的喜出望外:吃的用的玩的,皆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原來傳說中的海天盛筵,是真有;原來真實的神仙眷侶,比想象中還要華美。還用問嗎?賈府有一回宴客的剩菜,鴛鴦?wù)f挑兩碗送平兒,鳳姐推辭,鴛鴦?wù)f:“她不吃了,喂你們的貓?!毕阐[家的日?;锸?,肯定不如那只貓。
那一刻,貧窮女喜鸞的癡心妄想,不知不覺宣諸于口。她不甘心荊釵布裙過一生,她的大志也許正如愷撒;我來了,我看到了,我要得到。別笑喜鸞膚淺,那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人,骨子里與她一樣。
喜鸞這名字,聽著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小家碧玉,“仿佛還有一個通俗的故事在她名字里蠢動著”。類似的還有鳳喜,張恨水《啼笑因緣》里貪財虛榮的小歌女,最后被將軍嚇瘋;喜寶,亦舒筆下的新時代二奶,出賣靈魂得到了“許多許多的錢”。她們都是小家碧玉,共同擁有的資源,都是三個字:生得好。還有《紙醉金迷》里的田佩芝、《印度墨》里的劉印子……陋巷明娟們的故事,這二位都寫過很多許多。要說區(qū)別,就是張恨水筆下,是女性的墮落史,一念之貪,直墮地獄;而亦舒筆下,往往是女性的上進(jìn)史,但說白了,大部分都是——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富貴潑天而來,又流水而去——這一切都不屬于她,她不過是這園子的過客,住兩天就要走。免費(fèi)開放的游樂場,再好玩些,也不是小朋友的家。
書頁靜靜翻過去,喜鸞這名字,從此不曾在紅樓里提起?!Z府上下并無長情之人,什么罕物兒都會玩膩,拋到腦后去。喜鸞之于他們,不過是偶爾一玩的芭比娃娃。
但沒關(guān)系,有一個人看上過她“生得好”,就會有其他人。
喜鸞的故事,另有篇章,正呼之欲出。
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