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書華
手機鈴聲提示我有人在微信發(fā)出視頻通話邀請,點開一看是同學琴,我馬上連線。
她那永遠不變的少女般的淺笑,有點兒羞澀,又有點兒局促,總讓你覺得你是和她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但她行事直接、爽快,又會讓你感覺她一點兒都不缺乏自信。
“新學了一首歌《托托可海的牧羊人》,我唱給你聽!”
75歲的老人唱著當下流行的愛情歌曲,卻沒有一點兒違和感。
也許,努力活著的女人任何時候都不失其可愛。
分享她的歌聲,更分享她的好心情。
琴忘情地唱著歌,我被她身后的一盆花所吸引。一個普通的花盆里盛開著多株顏色各異、花形不同的小花。出于好奇,我問她:“那是什么花?”琴告訴我:“太陽花?!彼€說,這是別人丟棄后被她拾回來的。僅僅是幾株沒有根的小枝杈,插在盆里就活了。這花的俗名叫“死不了”。它喜歡陽光,晝開夜合;花朵會閉合,但花苞從不會垂下頭;它的適應(yīng)力極強,耐旱,耐貧瘠,在水肥不足的情況下,也能維持正常的生長。
聽著琴的介紹,我的頭腦里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聯(lián)想,這太陽花的品性恰似在映襯這位養(yǎng)花人。
既非百花中之名貴者,也非芳卉中之嬌寵者,隱于寒微之處,卻不失生命之燦爛;植于瘠土,仍能自生自繁。只要有陽光,便會綻放出生命的色彩與氣韻。在造物主的杰作里,不僅有如此的花卉,更有如此花般的女人。
一
讀書時,琴就小有名氣。說她好看,是因為她有著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顧盼與凝睇之間流溢著真誠和善良;說她可愛,是因為她羞澀的笑多于她的話語,很多時候,她回答別人的問題時簡單到只有“嗯”“是”“好”。她看起來并不強壯的身體,卻有著超乎尋常的運動基因。她跑得快,籃球打得也好,在球場上跑動時,總會讓你看到她那股拼勁與韌勁,而走出場外的琴,也總會帶著她一如既往的沉靜和淡然,很快消失在同學們的視線中。
風華正茂的她外表看似文靜,但骨子里一點都不缺少年輕人的熱血涌動與激情奔放。她踴躍參加學校和班級組織的各項活動;她積極上進,成為班級里最早入團的共青團員;校園樹蔭下,她和要好的同學一起暢談理想,設(shè)想未來;她不畏禁令,愉快地收下了一位男同學送給她的禮物,并和他相伴,一起到河堤大壩上去唱歌。
她美麗健康,充滿活力,有理想,有追求,她是那個年代我們眼中關(guān)于“青春”的標準模板。
1966年,她高中畢業(yè),由于時代的原因,她所有的夢想終止了。
報考大學繼續(xù)深造已經(jīng)沒有可能了,琴和所有的“老三屆”學生都只有唯一的選擇: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
琴出生在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家有五個孩子,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兒。父親在當?shù)匾患疫\輸企業(yè)做會計工作,只有幾十塊錢的工資,是家庭的唯一經(jīng)濟來源。她的三個弟弟都在讀書,長兄還在待業(yè)。
體諒父母維持生計的艱難,還有年輕人的進取心,她幾乎沒有太多猶豫就作出了決定: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到農(nóng)村去!但具體到什么地方去、和誰去,她一時無法定奪。讓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糾結(jié)不定的,同班男同學布。
琴從來沒有問過,布也從來沒有袒露過,他是何時開始喜歡上她的。
琴只記得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布找到她,說自己遞交了入團申請書 ,希望作為老團員的琴能給他一些幫助,比如,指出他還有哪些缺點,還需要在哪些方面作出努力。布面對琴時,極不自然,這或多或少地暴露了他的“別有用心”。
再后來,特殊時期,琴以極大的熱情參與了自由結(jié)隊的“大串連”。前后幾次出行,都是臨時組隊,成員都不是固定的。直到出發(fā)前,琴總會意外地發(fā)現(xiàn)布的出現(xiàn)。
在武漢,11個同學乘敞篷汽車從武漢水電學院去武漢大學,路上行駛中,車有些顛簸,琴和布緊挨著站在車廂一側(cè),隨著車的一搖一晃,她和他的身體總會不小心撞到一起。琴隱約感到這種“撞”有布的小故意,想到此,她臉紅心跳?!按蟠B”途中,布還會不時地把關(guān)注和關(guān)心傳遞給琴。
也許,在布的心里,對琴的追求特別篤定,這讓他過早地做出不合時宜的反應(yīng)。記得在“大串連”中,琴相識了一個家在沈陽的男學生,這個男生要了琴的地址?;氐郊液?,就給琴寫了一封示好的信。琴把這事說給了布,布馬上臉色大變,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像蒼蠅一樣,飛來飛去,舔臟嗅臭,卻遺落在潔凈之上。幸哉!”這話有點兒重,又有點兒無厘頭,琴生氣了。話一出口,布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天,布就從自己有限的生活費中拿出錢,特意去買了琴愛吃的罐頭送給她,哄她開心。
隨著上山下鄉(xiāng)、插隊落戶工作的逐批落實,同學們該走的都走了。布把琴直接約到他所在戰(zhàn)斗隊的辦公地點——造反大樓。
布開門見山:“跟我走吧!”
琴知道這話和“嫁給我吧”沒有區(qū)別。但這么突然,這么直接,琴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琴陷入沉思。
她和布雖然是同班同學,但近距離接觸的時間很短,她對他沒有更多的了解。琴總覺得布的外形有點兒酷似雷鋒,心理上的英雄光環(huán)不僅讓她忽略了眼前這個男人身高上的欠缺,心中還平添了一種對布的信任??伤暮糜言鴮λf,布有點兒迂腐,有時看見布在那兒微閉雙眼搖頭晃腦地背古詩文,儼然像個老夫子,真是有點兒老氣橫秋。布擅長書法,他的書桌上總是比別的同學的多出一個墨盒和毛筆,他的手上任何時候都留有洗不凈的墨跡。布還會吹簫,只是他吹的曲子,永遠都是《蘇武牧羊》。在琴的眼中,布也算是有些才情的文藝青年,特別是布身上的那點兒孤傲與清高,在琴心里隱隱地激起了一種要征服他的欲望。要說對布特別喜歡,還談不上,更何況,琴是一個非常傳統(tǒng)的女孩,在父母不知情的情況下,她不會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
“我想想!”琴沒有應(yīng)允,也沒有拒絕。
布開始了他的游說:“我們那里有山有水,水庫里有大鯉魚。我們所在的營子也很大,營子里就有一個水泡子,泡子底下有泉眼,下雨水漲,也會泛上魚來。如果你不愿意干農(nóng)活,可以跟著我父親學醫(yī),當醫(yī)生?!?/p>
布在琴的大腦中描繪了一張美麗的田園風光圖畫。年輕人都有對美好的向往,但這也不能讓琴義無反顧。布加快了追求的進程,他采取了快刀斬亂麻的方式。在事前沒有約定的情況下,主動上門去拜訪了琴的父母。
首次登門,布送上他的見面禮:1張狐貍皮,10斤葵花子,2斤煙葉子,另加幾斤小米。琴父一見心已明了,對琴說:“他這是送的四盒禮呀!”按傳統(tǒng)的禮數(shù),如果沒有被拒收,在某種意義上,就成了一份“契約”。但這并不意味著父母對琴婚姻大事的草率,他們在為女兒擇婿的問題上還是有底線的:家一定是正兒八經(jīng)的過日子人家,人一定是本本分分的過日子人。當然,父母對琴和布關(guān)系的默許,還有對當時現(xiàn)狀與條件的無奈。
一種惻隱之心讓琴對布的執(zhí)著失去了抵御能力,在她的心里隱約有了對他倆結(jié)局的美好期盼。她在接納布的同時也試探著父母:“你們覺得他怎么樣?”
“不知他有什么能耐,但有點兒自命不凡!”父親說。
“還說他長得像雷鋒,哪里像呀,一點也不像。一雙死羊眼,眼大無神!”母親說。
“唉!不管什么樣,一輩子對咱們姑娘好就行了!”父親對母親說。
二
如布所愿,1968年8月初的一天,琴跟隨布踏上了開往翁牛特旗的敞篷大汽車。
臨出門的那一刻,同院的嬸子大娘悄悄與琴耳語:“先不用忙著遷戶口,如果那里不好,遷了戶口,就回不來了!”
50公里的路程,汽車行駛了2個多小時,琴和布趕到了哈拉道口。布的兩兄弟駕著套著兩頭驢的“驢吉普”來接他們。還要走30里路,上一個坡,再下一個坡,就到二牌子了,那里有一戶李姓人家,便是布的家。
行至坡的梁上,琴下了車,向低處望去,她已經(jīng)看到村子:村子狹長,房子密集,好像很大。
“你看到那座橋了嗎?還有村口那棵大柳樹?”布走近琴,問她。
琴馬上想到了“小橋流水”與“綠樹成蔭”。
“我還沒看到!有魚的泡子在哪里?”說這話的時候,琴有些興奮。
“下雨水大才有魚!”布解釋著,還有點對琴無知的笑嗔。
“噢……”
“驢吉普”進了村。琴順著布的手指看過去,有十幾口人已經(jīng)等候在大門口。
最先進入琴視線的是布的母親,當時,她只有40歲,梳著一個燕子尾頭,因為腳傷未愈,走路還一瘸一拐的,臉上不失笑容。喜盈盈的她走上前拉住琴的手。琴在布所有親人的擁簇下走進了李家門。
一個長方形的院落,四面有土墻圍著,南面的開口處,兩根立起的圓木棍架著一扇用樹枝編成的柵欄門,透露著李家的簡陋環(huán)境??恐郝涞谋泵嬗懈纱驂镜耐练咳g,東側(cè)還蓋了一間同樣結(jié)構(gòu)的偏廈。
走進正屋,東面住著布的奶奶、叔嬸及他們的孩子;西面住著布的爸媽和弟弟們。兩間住房都被自搭的火炕占去了一大半,上面鋪著席子,只是席上的花被一層黑色的泥垢糊住,它本來的真面目已不得見了。外屋,左右兩個大灶,上面分別架著兩口大鍋。門口還放著一個臉盆,盆里盛著半盆泥水,這是一家人輪流洗臉后留下來的。一條全家人共用的毛巾掛在一邊,黑黑的已辨不清原來的顏色,硬得像被漿灌注過了似的。
布的母親一直沒有放開拉住琴的手,她上下打量著琴:“你不胖!”布馬上回了母親一句:“她沒病!”此時,他們像是在審視一個前來扛活的苦力。
這是一個有著13口人的大家庭:上有布的奶奶、父母、叔父母,下有布的三個弟弟和兩個堂弟,妹妹和堂妹都已出嫁。這一天,所有的家人都在,多出來的外人是生產(chǎn)隊的隊長,他是布的父母特意請來的。
迎她進門的“家宴”是小米飯和燉旮沓白。不過,這大燉菜里是加了羊肉的,混在菜里的肉都被切成很小的丁,可能是為控制貪吃肉的孩子們而想出來的招兒,還可以維護李家在外人面前的體面。小米飯在這里也是稀罕物,通常家里吃的都是玉米碴粥。這極普通的家常飯讓半年來斷了葷腥的李家人不僅盡享了“美食”帶來的滿足與酣暢,也記住了這特別的日子。
傍晚,琴看見布的母親在往一個縫好的黑色長方形枕頭里裝蕎麥皮,枕頭的兩個四方頂,有花絲線繡的鴛鴦戲水圖案。對于古時婚嫁迎娶,兩情相悅就有“結(jié)發(fā)共枕席”的說法,琴并不知曉,自然也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裝好枕頭,布的母親一手拿著枕頭,一手挽起琴,領(lǐng)她來到西屋。
“今晚你倆就睡在這里!”布的母親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把琴當成布的同學來對待。
琴離開自己的家,來到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除了布,沒有一個自己熟悉的人,這讓她對布有了更強烈的依賴。她有好多問題想問布,也有好多悄悄話要說給布,終于有了和布獨處的機會,琴感覺挺好的。
西屋靠著北墻放著一個新涂過漆的三節(jié)柜,里面已被騰空??课鲏€有一個很舊的兩節(jié)柜,上面擺放著布用的紙墨和筆??坏南由厦娑嗔艘淮灿醚蛎珦{的氈子。氈子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兩床新被。這搶眼的一紅一綠兩床花被,終于讓琴意識到眼下的處境。琴覺得好像被一種無形的外力推著,一步一步就走到了人生的重要時刻,而她自己則完全失去了對事態(tài)的把控能力。一切似乎都無法改變了?;艁y、緊張在一瞬間猛然向她襲來。就在此時,布推門進來。布看出了琴情緒上的變化。
“過來!我教你寫毛筆字?!辈家贿呎泻?,一邊把毛筆交到琴的手中。他貼在她的后背,手把手教琴寫下了兩個字“夫妻”。
琴沒有回頭看布,但她分明感覺到了布的得意。
“睡了嗎?”是布的嬸子在喊。
“沒有呢!是嬸子嗎?”回話的是琴。
嬸子進屋后,看到一對新人寫字時的親密情景,不無感慨地說:“看你們年輕人多好呀!我們這一輩子都活瞎了!”其實,嬸子也不過三十幾歲。
逐漸輕松下來的琴,腦子里冒出來問題,她問布:“為什么你們?nèi)胰说难蓝际屈S的?”
“我們這里的地下水含氟量高,經(jīng)常喝這種水,不僅變成氟斑牙,死后骨頭都是黃的。這里種出來的糧食和小雞下的蛋都賣不出去?!?/p>
初次聽到這個情況,琴有點兒毛骨悚然。
“哪像你,牙長得那么白,如果半夜看見你笑,還以為見了鬼呢!”
一句打趣兒的話,驅(qū)散了兩個人的尷尬。
琴接下來的問題是:“我明天要不要在別人起來之前先起來?”
“不要!你可以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琴在自己21歲這一年,就這樣把自己給嫁了。沒有聘禮,沒有嫁妝,沒有正式而隆重的婚禮,甚至都沒有去申請和辦理具有法律意義的結(jié)婚證。
第二天,他們到大隊交了學校開出的介紹信。兩張介紹信的不同之處是,布的那張寫的是“回鄉(xiāng)青年”,而琴的那張寫的是“下鄉(xiāng)青年”。隊長看過信后,很正式地說:“歡迎!給我們大隊增添了革命的力量!”
嫁為人婦的過程,給琴留下了太多的遺憾。但和后來的日子相比,婚后的那段日子仍不失美好,讓他們擁有了非同一般的“蜜月”。在這段短暫的時光里,記錄和收藏著他們最初也是僅有的溫情與浪漫。
有一種親密叫形影不離。琴洗臉梳頭時,布都會站在她的身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鏡子里的琴,好像之前從未見過她。布每去一個地方,不管是挑水,還是喂驢,琴也總是尾隨其后,如影隨形。有一天,布套了驢車,叫琴跟他一去挖甜草。布雖然從小就生長在農(nóng)村,但小的時候體弱多病,一有病就發(fā)燒,一發(fā)燒就抽羊角風。農(nóng)村有個說法,“老小子,大孫子,奶奶的命根子”。布是奶奶的大孫子,備受奶奶的寵溺,不愛干活,干起農(nóng)活也不頂個。不過挖甜草倒是他的強項。布趕著驢車,琴坐在上面,田野的風吹散了她久蜇在心中進退兩難、無所適從的陰霾,也化解了適應(yīng)艱苦生活和想家想父母的苦楚。暢快的心情讓琴也越發(fā)乖巧起來。琴按照布教給她的方法,跑來跑去在地上尋找長得粗壯的甜草,布看準了就開始挖。一張鐵板方銑握在布的手中,此時猶如他懸起的那支毛筆,力透厚土,一銑下去,便帶出半銑土,穩(wěn)準熟練,起落自如。很快,圍繞著甜草的根就削了一個一銑桿深的大坑。拔出甜草的最后關(guān)節(jié),布總是叫琴來完成。在這樣的時刻,琴覺得布很男人。站在一旁的布表面不露聲色,心里卻很受用這份來自女人的欣賞。
當他們帶著收獲準備回家的時候,天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雨落地下,砸出來的水霧像從地里冒出來的一縷白煙。沒有地方可以躲雨,兩個人只好鉆進驢車下面。琴蜷縮在并不能完全遮身的空間里,半身已濕透,她卻忘形得又喊又叫。并不靈光的布還是看得出來琴在什么情況下會更高興。
不遠的西大壩應(yīng)該是琴喜歡的地方,那里不僅有水,還長著許多蒲棒草。布帶琴來到這里。果然不出所料,琴喜歡這天地間的開闊,更喜歡這草木的氣息,避開了世俗的眼光,脫離了日常的瑣碎,琴像孩子一樣,撒了歡地跑呀、跳呀。不知道布從哪里尋到一個鳥蛋,他雙手捧著送到琴的眼前。琴的感覺就如同董永在七仙女頭上插了一朵花,內(nèi)心變得柔軟而甜蜜。也許在這一刻,呆呆地站在一旁的布,不僅感受了到琴天性的釋放,讓他為之動容,心里的隱憂也釋然了許多。他希望琴喜歡上這里,起碼不要生出待不下去的想法。
琴把鳥蛋帶回家,并用自己的體溫助它孵出了一只美麗的小鳥。當她決定讓它回歸大自然的時候,她把自己對自由的渴望和小鳥一起放飛了出去。
一場雨水終于讓村里的泡子里有了“魚”,布拉起琴就往外跑,跑出門才想起應(yīng)該拿一個篩子。泡子周圍已經(jīng)有好多人,其中就有撈到魚的人。琴見此景,一改往日的柔弱與斯文,脫掉鞋子,把褲腿挽到腿根,拿起篩子就朝水里跑去。突然,她身后有個女人在喊:“新媳婦,你怎么可以這樣?這里還有你叫大伯子的人呢!不怕被別人笑話!”下河抓魚這種新鮮事對于琴是無法抵御的誘惑,她顧不了許多,何況她不認識那個叫“大伯子”的人。琴徑直跳入水中,大自然中的生靈喚醒了她的天性。她如魚得水,感受到了自己身心深處的那種舒暢、愉悅,也分明感到自己潛在的智慧與力量。那一天,琴足足撈了七八斤魚,雖然都是很小的鯽魚。
有一種浪漫叫花前月下。布把琴帶到村里的小樹林,給琴讀唐詩、念宋詞。有些詩詞,琴也能背出,可是她在布的面前總會做出很無知的樣子,在她看來,滿足布的虛榮心或者說讓布高興,比讓他了解真實情況更重要。特別是布一遍又一遍地給她吹奏《蘇武牧羊》的曲子時,琴都會顯示出極大的耐心。因為有布的陪伴,她才有足夠的安全感。
有一種溫暖是關(guān)心。發(fā)現(xiàn)琴消瘦了,布向自己的母親提出:“每天都是棒碴子,能不能包點兒餃子!”母親便把自家在院墻根種的一個嫩倭瓜摘了下來,切碎后加點兒鹽,再加一點點兒油,用蕎面、玉米面、榆樹皮面混合后做成了餃子皮,包了頓餃子。這是布特意為琴爭取來的優(yōu)待。好景不長,新鮮勁兒很快過去了。他們不得不回到柴米油鹽的平常日子。
繁華多彩的城市生活離琴越來越遙遠,就連水庫和水庫的大鯉魚離她也很遙遠。她每天面對的就是這一大家子人,她是這個家庭中的少媳婦,她上面還有婆婆、嬸婆婆和奶婆婆。四個女人侍奉著她們身邊的九個男人。而琴和婆婆則是操持這個家庭的主力軍。
琴做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讓公公婆婆及小叔們重新住回到西屋。她對婆婆說:“你們這么多人睡在一鋪小炕上,多擠呀,還是讓我們住到小廈子去吧!”琴堅決的態(tài)度讓婆婆打消了所有的顧慮。
一間偏廈堆滿了農(nóng)具及雜物,破舊而凌亂,屬于琴和布的也只有一鋪土炕。
躺在土炕上,琴向布吹起了耳邊風:“到大隊去挑水太遠了,還特別辛苦,所以該用水時也不敢用。一家人用一盆水洗臉多臟呀!不如我們在自家院里挖個井吧!有了水,我們還可以多種一些菜?!?/p>
“誰挖?你嗎?”
“對呀,我倆挖!”
說干就干!天亮以后,在院里選了一個位置,琴挖下了第一銑。布不忍心袖手旁觀,和琴一起挖。沒想到的是,挖到八尺深就見水了。
有了水,許多事情都改變了原來的樣子。他們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塊空地,第二年春天種下了茄子和辣椒。
馬上就要入冬了,燒火做飯、熱炕取暖,這么一大家人,需要很多柴火。別說儲備,眼下做飯都是臨時掃些墻根土,篩出其中的樹葉子當柴火燒。沒有遠慮,必有近憂,這屬于不會過日子。在這一點上,最失望的可能是琴的父親。
琴讓布套上驢車,又叫上兩個小叔,四人一起去拾樹枝、刨碴子,終于在自家院里堆起了一個柴火垛。
男人當權(quán)這種落后的傳統(tǒng)觀念和行事方式被李家一代又一代的男人們傳承著、復(fù)制著。女人們?yōu)槟腥藗冎箫垷?、縫補漿洗、撫育后代,但她們的勞累與辛苦很少得到男人們的體恤,男人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這一切。
琴和婆婆做飯在前,吃飯在后。開飯的時候,男人們都穿著鞋坐在炕上圍著一張桌子吃,琴與婆婆分別跨在炕沿兩邊,隨時為男人們盛飯。好的時候,有飯也有菜;多數(shù)情況下,吃棒碴粥,就著不加任何調(diào)料的白咸菜條。男人們卻有例外,有時會犒勞他們每人一個咸鴨蛋。這也算是對男人主外重要性的認可。貧苦的生活已無從講究,男尊女卑的界限在這里卻始終不能打破。一年到頭,只有在過年時才能吃到一次白面皮餃子。大隊分給每個社員2斤帶麥秸的麥子,分回來,小心翼翼地把麥粒一粒一粒剝下來,磨成面。沒想到,翹首以盼的年三十的這頓白面皮餃子,竟讓琴痛苦不堪。人口多,飯量大,琴每次搟餃子皮都會搟到手掌腫得老高。最悲涼的是,年三十的餃子,還沒等老少輩的媳婦上桌,已被男人們一掃而光,桌上只有干凈的盤碗,鍋里只剩下了餃子湯,炕上竟然還坐著端著碗等餃子的人。琴到腌酸菜的缸里舀了兩勺酸菜湯放在清理后的鍋里,又扔進了幾片年糕,煮了煮,給婆婆盛一碗,也給自己盛一碗,權(quán)當她們的年夜飯。
到了李家,琴身無分文。半年以后,連花錢的感覺都找不到了。農(nóng)民掙的是工分,一年到了頭結(jié)算時,到手的現(xiàn)金少得可憐。掌握家里經(jīng)濟大權(quán)的是公公,他手頭的錢也不多。他平時給村里人看病,回送給他的大都是農(nóng)產(chǎn)品,只有極少數(shù)人給他錢。家里買鹽、洗衣粉,都是拿雞蛋到供銷社去換。過門后,有一天,奶奶婆婆把琴叫到跟前,從自己身上拿出20元錢交到她的手中。
“我不要!奶奶你自己留著用!”琴毫不猶豫地還給了奶奶。
“你咋那么傻?奶奶給的還不要!”在一旁的婆婆慫恿琴收下。
“你婆婆說得對!你真傻!要她手上戴的鐲子!”奶奶婆婆針對自己兒媳婦的立場作出了針鋒相對的反應(yīng)。
見此情景,琴連聲說:“我什么都不要!”
在奶奶婆婆的心里,始終對孫媳婦有一份愧疚,所以,看到村里有人套車去紅山鎮(zhèn),她馬上想到了琴。
“孫媳婦,你坐他們的車去散散心!”
琴很高興,拔腿就走。奶奶婆婆叫住了她,遞給了琴兩元錢。
到了鎮(zhèn)上,在商店里,琴看上了一件背心,價錢正好是兩元,琴很想買下,因為她從家里帶來的那件都已經(jīng)穿出了窟窿。琴端詳了半天,還是轉(zhuǎn)身離開了?;氐郊遥儆职褍稍X交給了奶奶婆婆。
三
日常的生活充滿了艱辛,教師工作卻給琴開辟了另一番天地。
她到二牌子村不久,民兵營長主動上門,他確信今天自己應(yīng)該是李家最受歡迎的人。沒等謙讓,民兵營長就進門上炕,盤腿坐在了炕頭上,喘勻了氣,才開了口。他裝腔作勢的樣子,好像在向李家人宣一道圣旨:“大隊決定讓你家媳婦到二牌子完小當民辦教師?!边@個消息不僅讓琴喜出望外,也讓全家人大喜過望。他們把這看成是李家的榮耀。
營長被公公婆婆留下吃飯,還專門為他備了酒。三杯酒下肚,公公壯著膽問了一句:
“我們兒子能去當老師嗎?他和媳婦都是高中畢業(yè)?!?/p>
營長聽后,臉馬上陰沉下來,說:“有句話說得好,龍鳳不能出一家。好差事不能都給你們家!”公公大概是想探探這“運氣”的底線在哪里,其實他心里已經(jīng)很知足了。
琴從來沒有想過要做教師,當她把教師與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時的那一刻,她感到這個職業(yè)對她還挺有誘惑力的,她興奮得整個晚上難以入眠。
半年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大隊干部改變了原來的想法,布也被指派到學校去代課。那個冬天,學校集中搞思想斗爭,布還沒等到正式上課,就被認為有右傾思想而重新返回小隊參加勞動,并兼任小隊會計。
琴上班后,也同樣接受了一項政治任務(wù)。二牌子大隊準備搞一次“批斗”示范,即把本村的地富反壞右前后串綁在一條繩上,拉到村里以前演戲的土臺子上,組織村民來批斗。琴承擔的工作是穿插在批斗中間,誦讀毛主席語錄。來了很多村民,而且大多是婦女。她們相約而來,一路奔走相告:“走?。∪タ蠢罴业男孪眿D,咱們孩子的老師!”
很快,琴在整個紅山公社出了名。這源于公社教育主管部門組織的一次籃球比賽。琴參加了各大隊的小學聯(lián)隊,對手是公社直屬教育職工隊。當兩隊面對面站在一起的時候,小學聯(lián)隊的老師都沒了信心,甚至有的老師提出“我們退出吧”,她們被對方五個身著統(tǒng)一運動裝、人高馬大的上場隊員給嚇著了!不過,賽前她們一點都沒有想到,在她們隊里竟?jié)摬刂晃环浅S袑嵙Φ年爢T,畢竟,在這種場合嬌小的琴太不顯眼了。
開場后短短幾分鐘,琴就投出了她的第一個球。這一球不僅提升了小學聯(lián)隊的信心,也挫敗了對方的士氣。小學聯(lián)隊成員的自身條件和賽場經(jīng)驗雖不如對方,但她們一點都不缺少智慧。場上,她們高度默契,拼命搶球,得到球就傳給琴。琴不負眾望,在30分鐘的比賽中,一人投中4球,最終以8∶0贏了直屬隊。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這一隅之地,琴創(chuàng)造了以小博大的神話?;@球技藝的亮相,讓李家的這位新媳婦在十里八村的名氣更大了。
大隊自辦的學校條件有限,沒有院墻,只有兩排簡陋的房子,老師的辦公室也在其中。教室里老師的講臺和學生的課桌都是土壘的。
就如同學校沒有圍墻一樣,面對一年級二十幾個學生,琴的頭腦里也沒有什么條條框框。她沒有學過教育理論,不懂教育教學的原則,而且當時正處在特殊時期,連教材和課本都沒有。所以,講課從形式到內(nèi)容,琴可以充分地去發(fā)揮她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
二牌子的漫山遍野都留下了琴和孩子們的足跡。他們見羊數(shù)羊,見樹數(shù)樹,琴還依情依景給學生們編算術(shù)題。在田間地頭看到的事物,回到課堂上,琴便把表示這些事物的漢字寫在黑板上,教學生們認讀。這樣做,也是突出“耕讀學?!钡奶攸c。學生們喜歡圍在老師的身邊問各種各樣的問題,在他們眼中,這位從城里來的漂亮女老師無所不懂。最令學生高興的是,琴的到來讓這學校有了音樂課。沒有腳踏琴,也沒有手風琴,老師教一句,學生們唱一句。就這樣,學生跟老師學會了《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我為偉大祖國站崗》《十送紅軍》,還有電影《春苗》《苦菜花》的插曲。他們不知道的是,有的歌曲是老師頭一天晚上跟著半導(dǎo)體收音機現(xiàn)學的。
農(nóng)村的孩子上學晚,琴教的學生中,最大的比她才小4歲。琴說,她喜歡這種“孩子頭”的感覺。完成教學后,更多的時候,她和學生瘋在一起,野在一起。她和學生玩老鷹捉小雞,和學生烤棒子、烤山藥蛋吃,每個人的臉上都抹得黑一道白一道,分不清哪個是老師,哪些又是學生。
也許她天生就不是古板嚴厲的教書先生,她沒有那么強的控制欲和支配欲。她平易親和,喜歡和學生打成一片,喜歡和學生無拘無束地談天說地,喜歡在學生面前表現(xiàn)自然真實的自己。她的學生們回饋給她的則是信任、愛戴和依賴。最讓琴感動的是,她不在時,學生會自己規(guī)范自己,自己管理自己。一次,她無意中聽到學生說:“我們做不好,老師會難過的!”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在《什么是教育》中提出:“教育的本質(zhì)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在這個偏僻的小山村,一個鮮活靈動的生命在影響著另一些生命,同時也讓自己的生命更加飽滿和充盈。
純凈的校園,天真質(zhì)樸的孩子們,凈化著她的靈魂,滋養(yǎng)著她的身心。她投身于教育工作的動機與目的也越來越明確:要盡自己所能,把全部的愛奉獻給這里的孩子們!
隨著教育政策的調(diào)整與變化,三個大隊共同聯(lián)辦完小和戴帽初中。這個時候,學校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規(guī)模。而琴也成了學校身兼多職的全能型教師,她既教數(shù)理化,又教音樂。當時的老校長這樣評價她:人品好,厚道;文理兼通,能力強;教學認真,忠于職守。琴還是學校最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
琴在這所學校一干就是8年。學校13名教師中只有3名是公辦教師,可以拿到工資。其他的民辦教師掙的都是公分。琴一年能拿到3300個工分,是所有民辦教師中最高的,大隊干部也才拿到3400個工分。但即使這樣,一年下來,把工分折合成人民幣也不過百元。艱苦的條件,繁重的工作,微薄的報酬,都不曾讓琴產(chǎn)生過彷徨和猶豫。琴覺得學校和學生是她一生的緣,她所有的快樂、幸福都與校園及她身邊的學生有關(guān)。
四
第一學期結(jié)束,已臨近春節(jié)。一晃,琴來二牌子半年了。琴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有了變化,女人正常的生理規(guī)律有了異常??伤龥]打算這么快要孩子。一是剛開始工作,要全身心地投入;二是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也不允許。她很猶豫,不知如何是好。她和丈夫商量,說明情況后,布對她說:“眼下正青黃不接,是你身體的血都被耗干了,不要大驚小怪的!”布竟然說出這樣的話,琴一臉的茫然。她不知道這是布的無知還是布在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
時間的淘洗,讓身邊的這個男人開始露出本色。布不折不扣地秉承了大男子主義那一套,他開始擺出對琴不屑一顧的男人尊嚴,端起高高無上的男人架子。在許多事情上他總是自作主張,對自己的女人開始吆三喝四,他固守著自己的一貫作風,不肯在女人面前低頭認錯。最可怕的是,大男子主義的滋長也在弱化他付出愛的能力。
面對布的變化,琴只能壓抑著自己的失望,吞咽下痛苦。因為她心里有更多的理由說服她,不能改變自己的初衷。姑且不說學校里的孩子,就是李家人她也不忍心丟下不管。
記得她剛來不久,公公在吃飯時當著全家人的面,講了他在兒媳婦進門的那天晚上做的一個夢。他說他夢見一只鳳凰落在了他家的院里,接著他說:“男人有福自身帶,女人有福托滿家!”
在另外一個場合,公公直接對琴說:“你是一塊金子,我們不能把你當黃銅!”
公公對她的認可還用一種更暖心的方式傳遞給琴和全家人。掌握著家里財政大權(quán)的公公,對家里的開支一向把控很嚴,天冷了以后,他卻做出了一個超乎尋常的決定:“今冬省出點兒錢,給你大嫂吊一頂狐貍皮帽子!”
公公作出的決定,即使是婆婆也不能反對。
沒過幾日,一頂狐貍皮里子、藍呢子面的帽子就戴在琴的頭上。那天,琴還特地穿上了從娘家?guī)淼臍株复?,棉大衣里面還圍了一條翠綠色的毛圍巾。學校老師見她這身裝束,都說她像蘇聯(lián)特務(wù)。
婆婆也不止一次對她說:“家里活你不用搶著干!有我呢!”
知道琴懷孕了,婆婆還精心為她做了一雙繡花鞋。每次出遠門,婆婆都起大早給琴做好飯。
嬸婆婆也過話給婆婆:“你別看她瘦,什么活都能干,什么活都會干,不怕臟,不怕累!一點兒都不嬌氣!”
小叔們也都維護大嫂,從地里買回香瓜,他們總是把最大的最甜的送到大嫂面前。
琴在婆家盡著自己的本分,同時也被婆家人溫暖著。
心存善良,讓她感念著別人的給予;心生光明,讓她得見天地之開闊。心里的幸福感,讓許多事情在她的眼里變得云淡風輕。
過了在婆家的第一個春節(jié),正月初六,得到公公婆婆的允許,琴帶上丈夫回城去看望自己的父母。
公公給了他們10元錢用來買往返車票,他還委托大隊趕大車的給親家捎上一口袋谷子。
琴沒有想到的是,這回家的路比離家的路更為艱難,在她的心里有許多難過的“坎”。見了父母,怎樣解釋在婚姻問題上的先斬后奏?作為已經(jīng)成家的人,拿什么來孝敬父母?當初讀書最多的姐姐對家里無以回報,弟弟們會怎么看?兩個大活人白吃白喝,會不會給本來就不富裕的家里增添負擔?看見舊衣舊衫、枯槁憔悴的女兒,父母會不會心疼難過?早知如此,不如不回!但,她也想爸媽、想弟弟們呀!
世間只有狠心的兒女,哪有狠心的爹娘!見了女兒,父母只剩下心疼的份。
當著姑爺?shù)拿妫麄兪裁炊疾粏?。姑爺不在跟前,母親問琴:“你是不是懷孕了?”
“你怎么看出來了?”琴知道,這種事情是瞞不了母親的。
“你看你都彎不下腰了,坐著都扶著腰板?!?/p>
晚上,琴與母親住在一個屋里。
“在那里怎么樣?”母親想心里有個底。
“有活干,有飯吃!”
“婆家人對你好嗎?”
“挺好的!”
母親看出來女兒不想讓自己知道得更多,這反倒讓她越發(fā)地不放心起來。
為了不讓母親懷疑自己話的真實性,琴刻意地說了一個細節(jié):“在那里最難熬的是冬天。比我們這里冷,不燒爐子,火煙小,炕又涼,一整個冬天,白天黑夜,身子都篩著糠,直到現(xiàn)在我的身子才舒展開?!?/p>
“那他們不冷嗎?”
“他們穿的都是一把抓不透的棉襖棉褲?!鼻僬f的這件事被母親記在了心里。
布和小舅子們住在一起,從那一刻起,他的大眼皮耷拉得更低了。在琴面前,他一會兒說自己肚子疼,一會兒又說頭疼,害得琴在心里叫苦:“他咋這么不懂事!”
回到娘家,琴也放任自己做了兩件事。她承攬了幾天來家里所有花錢買東西的事。她一次又一次地到母親的兜里去拿錢,錢來錢去,只是過了她的手,但對她來說仍不失是一種享受。琴還帶著布到頭道街的戲園子看了一場話劇《焦裕祿》,以此作為對自己精神生活的補償。
母親一直忙活著,給女兒做了“雙鋪雙蓋”,算是補送的嫁妝,又給女兒做了一把抓不透的花棉襖。
嫁出門的女兒,潑出門的水。盡管有千般的不舍,琴還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走了。
這次走,她帶走了自己的戶口,從此,她不再屬于這座城市。
琴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懷孕的事已不再是秘密。公公發(fā)話了:“我們重新蓋房吧!親家來看外孫也有個地方?。 惫跊_動之下為李家人畫了一張“大餅”??蔁o米之炊,巧婦難為。建房所需的基本材料都無從談起,何以壘屋!李家偏偏出了不信邪的人。琴不喜歡得過且過的日子,更不喜歡坐享其成的日子,“奔”著過的日子才有勁頭。蓋不起磚瓦房,那就蓋土房,板打土墻,土坯搭炕??硺洹⒗?,東拼西湊,總算湊夠了30多根又彎又細的柳木,用來做五間房的檁子。還需要一部分土坯,家人們自己脫。俗話說:脫坯打墻,活見閻王。懷著孩子的琴站在泥水中,拼盡全力搭建著自己的棲身之所,也在壘筑著自己的希望。
建房子還得到了學校的幫助,三間房的門框窗框都是琴所在的學校援助的。另外兩間房的門框窗框?qū)嵲诮鉀Q不了,便用鋒利的鐵锨鏇了一個門、一個窗。五間房從建到住,僅用了18天。
公公婆婆帶著琴他們住進了新房,叔公公一家留在了老屋,至此,李家上一輩的兩支人分家另過。
新房的東三間由公公婆婆和小叔子們住,琴和布則住在西邊沒安窗戶、門的那兩間房里。
在簡陋的土屋里,琴和布迎來了一個新生命。附近沒有醫(yī)院,大人和孩子的命只得交由本村的接生婆。婆婆給她做了生產(chǎn)的準備:把炕席卷起半邊,在露出的土炕上撒了一層細沙子,讓琴躺在上面。產(chǎn)前的陣痛,讓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人擺布。兒的生日,娘的苦日。生產(chǎn)的痛苦無以言表,許多女人會大呼大叫,甚至用咒罵男人的方式來對抗痛苦。琴卻不然,她一聲不吭,卻把土炕撓了一道溝。女兒終于順利出生。
當布出現(xiàn)在她們母女面前的時候,剛剛生產(chǎn)時因為自顧不暇而被忽略的一幕再一次重現(xiàn):自己在里面痛得死去活來,布在外面談笑風生。琴在布的眼神里再也找不到當初那種熱切的關(guān)注,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冷漠。男人憐香惜玉的疼愛,對琴來說已經(jīng)成為情感中的奢侈品。產(chǎn)后虛弱的琴不禁生出凄涼和委屈之感,倒是襁褓中女兒的啼哭讓琴從自愛自憐中回到現(xiàn)實。也許是一種責任,還有一家人當下的生存之急,琴不得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也不得不給眼前這個男人足夠的寬容。
女兒出生后不久,琴和布帶著孩子也從大家庭中分出來。分家選擇在春天,因為在這個季節(jié),生活儲存消耗的所剩無幾,沒有什么東西可分了,自然也就免去了很多麻煩。琴和布沒有空手而出,他們分得10斤小米和200元的債務(wù)。
分家獲得自主權(quán)帶來的喜悅遠遠超過了面對生活窘迫的沮喪。琴不是《朝陽溝》中的銀環(huán),她更像《牧馬人》中的李秀芝。她懷有一個樸素的信念: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只要有足夠的付出。如果你不想天天吃玉米碴兒,那你就要自己推碾子磨面;如果你想有油有肉吃,那你就必須自己去養(yǎng)豬;如果冬天不想挨凍,那你就必須自己去弄柴火。
民以食為天。1974年,開始分自留地了。琴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她站在地頭上,彎腰捧起一把土,這是眼前她唯一能觸及到的。從前的那座城市,從前的那個家,她夠不著,也摸不到了。她只有讓這里長出莊稼,打下糧食,她和她的孩子才能生存。
大隊統(tǒng)一給村民購了“朝陽齊頭白”谷種。
平地、打埂子、澆水、扶犁播種,琴都比別的人家先行一步,還只能利用課余時間。有了這樣勤快的媳婦,丈夫布想偷懶都不成。輪到她家澆水時,正好趕上夜晚,琴和布打著手電筒在地里守護了一夜。
生活境遇的改變,也讓琴喜怒哀樂的情感變得與別人不同。在別人對下雨苦愁悲的時候,琴卻為一場大雨歡呼雀躍,因為雨前她剛剛給莊稼施了肥。
蒼天不負勤勞人。種下的谷子成熟了,谷穗大,谷粒飽滿,比相鄰的幾塊地里的莊稼長得都要好。收成后,打下的谷子留下自己吃的,剩下的拿去賣了。琴第一次用自己的汗水換回一張百元大鈔。時過多年,談及此事,琴仍興奮不已。
看似柔弱的琴,當初婆婆并不看好她。誰都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身體里卻潛藏著巨大的能量。悄無聲息之中創(chuàng)造著奇跡:她種的莊稼長得旺,她喂的豬長得肥,她喂的羊長得壯,她養(yǎng)的雞下蛋多。一分辛苦一分收獲。她的不易,只有她自己知道。人吃馬喂,家里沒有那么充足的糧食。她家的豬吃的都是琴薅的野菜和野草。琴常去的一個地方,便是二三里外的西大壩。那里的水邊長有西天谷,琴在西天谷生長旺盛的季節(jié),就會來這里薅草。
西大壩對于琴來說是一個可以安撫靈魂的地方,每當她走進這里,就仿佛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與原來的生活也阻斷了。藍天白云下的空明幽敞會喚醒她原本年輕的活力與熱情,讓她的身心都進入一種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這美妙的感覺會通過她的喉嚨釋放出來,她一邊薅草,一邊放聲歌唱,直到她發(fā)現(xiàn)薅的野菜自己都不能全部帶走了。
不得不讓人驚嘆,艱苦粗糙的生活磨礪并沒有泯滅她對美好的向往,也沒有鈍化她感受美好的能力,反而成為她平衡生活的有力支撐。
薅回來的西天谷放在大鍋里糊了喂給豬吃,豬在飽食和酣睡中變得越來越胖,體毛都泛著黑色的光亮,想吃它的肉時,主人都不舍得下手。農(nóng)村里趕上年節(jié),殺一頭大肥豬,會給家里平添一種喜慶感和富足感。好過的年節(jié),難過的日子。在多數(shù)情況下,琴把肉和蛋都拿出去賣了,變現(xiàn),用于解燃眉之急。家里長時間見不著油水,做飯的鐵鍋都生了銹。
人活著,很多時候身不由己。計劃之外,琴懷了第二胎。這個孩子的降生,讓丈夫和公婆了卻一件心事,因為琴生了一個男孩。湊巧的是,小叔家也添了一子。公婆提出,他們不能同時照顧這三個孩子,這意味著琴上班時要找一個看護孩子的人。比琴更著急的,是聽了這個消息的老父親。年過60的他騎著自行車趕了100多里路來到二牌子。
得知父親來了,琴急忙從外面趕回家。路過供銷社時,她特意花兩毛錢買了包茶葉帶上。她在這里一年四季喝的都是涼水,渴的時候,就去水缸舀上半瓢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去。想到父親第一次來自己家,琴內(nèi)心有些慌亂,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見到風塵仆仆的父親,琴著實有些心疼。她把已經(jīng)生銹的鐵鍋刷了又刷,燒了開水,泡上買的那包茶,送到父親的跟前。父親喝了一口,皺著眉頭對女兒說:“你還是給我一杯涼水吧!”
父親坐下來,和琴談到孩子的事,琴寬慰父親:“會有辦法的!實在不行,找個人幫助照看一下?!闭劦狡匠5娜兆樱俨唤?jīng)意間吐露了缺錢的窘迫,為了給孩子買藥,丈夫賣掉了她從娘家?guī)淼囊患抟\。為此,父親教訓(xùn)了她的丈夫布:“作為家里的男人,要想法去掙錢!不能光靠折騰家底過日子!”布聽后不悅,不再與岳父搭話,順手拿出一本書,在一旁裝模作樣地看起來。為化解尷尬,琴對父親說:“這里想發(fā)財?shù)娜?,都去買驢。買了驢,生了驢騾,可以賣五六百元?!备赣H開始沉思。
因為自行車壞了,父親不情愿地留住了一晚。琴很愧疚,沒有什么稀罕東西可以讓她給父親做頓像樣的飯菜,倒是婆婆特意給送來幾條以前存留的鯽魚。琴在鍋里煎了,端給父親。父親端詳了半天,疑惑地問:“看這魚的顏色,怎么和生的一樣?”
“熟了!沒有油,干爆就這個樣!”琴馬上給父親解釋。第二天,父親離開二牌子時,琴把自己種的小米和火煙裝了一些,提前綁在了車子上。臨出門,父親塞給琴60元錢,對琴說:“你們也去買頭驢吧!”
琴托同校的一位老師從他住的三分地那里花60元錢買回一頭兩牙口的小草驢。
琴變得更加忙碌起來,每天從學?;氐郊遥任购⒆?,然后喂豬、喂驢、喂雞,最后做飯給自己吃。她被日常形成的慣性推動著,機械地勞作著,臨近夜晚,還沒等上床,疲憊的她已經(jīng)進入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等到頭一挨枕頭,便馬上昏睡過去。
春天水草茂盛,大隊派人統(tǒng)一放驢、喂驢。有一天,琴的丈夫布突然接到電話,通知他們家的驢“反群”了。布隨即把自家的驢牽到大隊的配種站,做了配種。當天晚上,琴便做了一個夢,夢中,她家的驢生了一個噘嘴騾子,歪著嘴露出黑黑的牙床,看著有點兒叫人惡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然后,琴把自己急醒了。
這驢真的很不爭氣,連個噘嘴騾子都沒生出來。有了這頭驢的存在,琴常常忙得顧此失彼?!懊杏袝r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奔热慌浞N不成功,琴也不想繼續(xù)做靠驢生騾的發(fā)財夢,決定到了秋天就把驢賣掉。
對琴來說,最難熬的是冬天。為了兩個年幼的孩子不挨凍,在冬天來臨之前,她必須做最大的努力,弄到更多的柴火。趁著驢還在,她套上驢車,到很遠的地方去買玉米核子。10元一車,她用了所有可能的辦法,讓車裝到最大量,自己則走路把車趕回來。
這之后,琴把驢賣了,還好,沒賠錢,賣了68元。
在那個短暫的時段,琴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獲取柴火的機會。春秋兩季,林場都要修樹剪枝。琴總是一馬當先去那里義務(wù)獻工,因為剪下的樹枝歸獻工者所有。一刀又一刀地砍下去,很消耗體力,但她全然沒有感受到疲乏。作為母親,浮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一雙兒女在溫暖中綻放出來的笑靨。舐犢情深,她變得“貪婪”起來,砍了一大堆樹枝子,又為如何把它們弄走而一籌莫展。而此時,又下起了雨,琴留下了關(guān)于這場雨的此生最無奈、最無助的記憶。
曾有一次,布代替琴去了林場。琴深知干這種活計的辛苦,臨近中午,做好了飯,盛在一個小鍋里,雙手端著去林場送給丈夫。林子很大,在樹木的遮擋下,琴無法確定丈夫所在的位置。她在樹林里尋來尋去,飯鍋占去了她的一雙手,她的動作顯得格外笨拙,她索性大聲呼喊起來。林子里大一聲小一聲地著回響著“李老大”這個只有琴才叫的稱呼,卻得不到丈夫的任何回應(yīng)。琴無計可施,手酸得都快端不住鍋子了,就在她放下鍋子準備停下來歇歇腳的時候,丈夫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四目相對,既熟悉又陌生。這一刻的相見似乎經(jīng)歷了漫長的尋找,讓他們感慨萬千。
多年以后,不善表達感情的布告訴琴,那一幕讓他非常感動,他一直都不能忘記。琴知道,在那段疲于奔命的日子里,他們好像把彼此都“丟”了。他們的存在,對于另一方來說,和周圍的空氣沒什么兩樣:不能缺少又常常被忽略。琴覺得自己對男人都沒了感覺,包括對自己的丈夫。好像很久了,她都沒有認真地看過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同樣,即使她偶爾換了發(fā)型,或換了一件衣服,也都入不了丈夫的眼,也從來沒有引起他的格外注意。琴心里小小的失望還是有的,雖然很快就會過去。
有些時候,越害怕的事情就越會光顧你。琴又懷孕了。她覺得自己在造孽。二牌子這個地方生存條件惡劣,說窮山惡水一點兒都不為過。生了孩子,卻不能保證他們健康地成長。她不想再三冒險。作了決定,但墮胎的事卻成了難題。學校的工作不允許她請假回城去做流產(chǎn),就近又沒有合適的醫(yī)療機構(gòu),她便試著自行解決。之前,從村里人那里曾聽說過,孕婦吃了馬錢子,會導(dǎo)致流產(chǎn)。于是,琴買了兩袋馬錢子散一次全部服下。很快就有了反應(yīng),不僅腹部疼痛,全身感覺都不舒服。其實琴不知道的是,對于馬錢子的藥性早就有說法:“馬錢子,馬錢子,馬前吃了馬后死?!敝嗅t(yī)在使用此藥時,慎之又慎。服用過量,會導(dǎo)致全身抽搐,甚至中毒而死。
禍不單行。就在這個當兒口,她收到了城里父親發(fā)來的電報:母病重。丈夫說,這封電報在鎮(zhèn)上已經(jīng)壓了好幾天才轉(zhuǎn)到大隊。琴聽后心急如焚,她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母親的情況不嚴重,父親是不會驚動她的。因為家里的孩子需要有人照顧,她只身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坐上了車,身體出現(xiàn)了更嚴重的反應(yīng)。她說不清到底是哪兒痛,好像腿肚子都轉(zhuǎn)了筋。她在心里發(fā)狠地說:“我難道吃下的是伸腿瞪眼丸嗎?”但想到母親,琴一定要堅持。她記不起自己是怎樣下的車,又是怎樣跌跌撞撞來到醫(yī)院的。
琴幾乎是用自己的身體撞開了病房的門,模模糊糊中,她看到了雪白的墻,還有雪白的床單和雪白的被子,繼而她看見了躺在床上的母親。躺在床上該多舒服呀,哪怕片刻。就在這時,她聽到守護在母親床前的父親說:“怎么像個冷血動物?連滴眼淚都沒有?”
又聽見一旁的老姨在抱怨:“這是住在什么鬼地方?接不到信,連電報也接不到!”
家人的話讓癱軟的身體有了一種支撐的力量,她不能再給家里添麻煩。在醫(yī)院照顧母親的幾天里,她用超強的運動,硬是把那個還沒成型的生命從自己的身體里活活地剝離了下來。
五
丈夫布終于有機會再次回歸教師隊伍,他被調(diào)到紅山中學做了民辦教師。又過了兩年,翁牛特旗玉田皋鄉(xiāng)那吉來小學缺教師,琴與丈夫雙雙被紅山公社教育部門的主管舉薦到那吉來小學。
因為工作地點的變更,琴與布不得不離開他們的小家。
公婆自然不愿意兒子離開自己,他們說這無異于“屎窩挪尿窩”。
那吉來素有塞北“小西天”之稱,這讓人們聯(lián)想到遙遠偏僻和西天取經(jīng)的艱難。不大的村子就坐落在一個沙窩子里。蓋好的房子,住上七八年,就會被沙子埋上大半截,不得不重新再建。這很讓人費解,當初人們?yōu)槭裁磿x擇在這里居住生存,或許是看上了老哈河流經(jīng)這里,水源豐富,土壤肥沃。直到今天,沙坨子里還圍攏著幾塊肥沃的黑土地,竟然還可以引水種稻子。
那吉來有很多沙柳樹,這些樹不僅發(fā)揮著固沙保土的功能,也帶動了這個村的副業(yè)生產(chǎn)。村民們用柳條編筐編簍去賣錢。本地生長的一種中藥——益母蒿,采來再賣出去,也會有一些收益。與二牌子大隊相比,那吉來是個不吃返銷糧的大隊,勞動工分也高。
最重要的,到了那吉來小學,琴和布都由民辦教師轉(zhuǎn)成了代課教師。這意味著不再掙工分,可以直接拿工資了。
一家人搬走的那天,那吉來大隊派一輛老牛車來接他們。車里裝著他們的全部家當:一個柜子、一個缸,還有一臺縫紉機、一塊菜板和一些雜物。
就在琴也準備上車的時候,學生們都趕來了。他們不是來送行的,而是不相信老師會突然離開他們,他們想證實聽到的消息是否真實。眼前的一幕讓孩子們的心落到了谷底。孩子們不知該對老師說些什么,他們一起向老師圍攏過來,牽著老師的手,拽著老師的衣襟,淌著眼淚,一聲接一聲地呼喊著:“老師——老師——”
對于這些孩子來說,遠道而來的琴,不僅是一個知識的傳播者,更是他們心目中的一扇窗、一盞燈!
其實,琴心中也有很多的不舍,她也淌著淚。
依依不舍中,琴告別了孩子們,告別了土屋,告別了她喜歡的“西大壩”,還有她家的自留地,本來,糞都散開了,就等著播種了。
老牛車拉著他們已經(jīng)走了一程,回望孩子們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但她依稀可以聽到風中傳來的哭喊聲。
琴是黨員,是全公社老師中的骨干和尖子,到了那吉來小學,她受到了格外重視。
她們一家住進了大隊閑置的三間房,但可利用的只有里外兩間,另一間裝著大隊的木材。雖然房子質(zhì)量、面積及保暖性還沒有他們在二牌子建的房子好,但看得出來,大隊已做了最大的努力。
那吉來小學是九年一貫制的“帶帽”小學。也就是說,初中三年的課程也要在這兒完成。琴被指派教七、八年級的數(shù)學和全校的音樂。除了教學工作,琴還兼管著學校的財務(wù)和保管工作。
那吉來大隊沒有自留地可分,但琴每個月有32元的工資可以由她自由支配。發(fā)了第一個月的工資,琴直接就去了可以讓她花錢的地方——供銷社。她首先給兩個孩子買了紅山鎮(zhèn)生產(chǎn)的一種叫“十樣景”的小糕點,想到孩子們第一次吃這種東西的驚喜與滿足,作為母親,她也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她還買了嫁人后從未用過的奢侈品:五香粉、醬油、香皂等,又添置了被子和褥子。發(fā)第二個月工資時,琴買了一塊大鏡子,左右兩邊還配有一副對聯(lián):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她把鏡子掛在墻上,屋里頓時蓬蓽生輝,格外亮堂起來。
琴的手里有了現(xiàn)金,到了秋天能分到糧食,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大隊還會分羊肉、駱駝肉。學校還把師生義務(wù)勞動的成果分給老師,有谷子、黍子、豆子等。每次談到這些變化,琴都毫不掩飾這一稻一谷、一蔬一菜帶給她的快樂和滿足。
在那吉來仍要面對的是冬天取暖的問題。琴的一家新來乍到,也沒有儲備柴。入冬后的第一場雪,讓氣溫驟降,正好丈夫又回了二牌子,琴與兩個孩子在屋里凍得待不下去。琴覺得自己是拿了工資的人,不能給大隊再添麻煩,她必須自己解決。與其坐在屋里挨凍,不如出去想想辦法。
琴帶上兩個孩子來到村里長樹的地方。還好,只是一場清雪,大地還沒有被完全覆蓋。琴一邊尋著樹枝、樹杈,一邊對孩子們說:“你們撿到一個樹杈,就是一個紅火炭?!甭牭綃寢尩脑?,兩個孩子認真撿起來。兒子撿到一個樹枝,馬上跑到媽媽面前:“媽媽! 我撿到一個紅火炭!”
這個場景被一個看林子的老漢看見了,隔著老遠,老漢就對著她們喊:“你們在干什么?”
“凍得不行了,出來撿點兒柴火!”琴大聲地回應(yīng)著老漢。
“冰天雪地,哪里有什么柴火!”老漢的話讓琴和孩子們都很失望。
結(jié)果,第二天,校長就派人給她們送來一車柴火。原來,她們見到的那個老漢是校長的父親。
那些柴火全是樹的枝條,有的是綠的,還有的是濕的,但油性非常大,很容易點燃。燃燒的時候,會發(fā)出“噼噼啪啪”炸裂般的響聲,在飄散著熱氣的屋里,猶如美妙的音樂。
在那吉來,如果還有一件事讓琴感到頭疼,那就是通向外邊的路。
每年學校放假時,琴都要回城里看父母。乘車先到玉田皋鄉(xiāng),鄉(xiāng)里不僅有汽車站,還有郵局、商店和醫(yī)院。但從那吉來到玉田皋,距離30里,有水路、旱路各一條,但都不通汽車,要徒步趕過去。
所謂的旱路,其實并無路,只是一片沙窩子。走一步,退半步,3個多小時的路程令人非常煎熬。如果不是特別熟悉,還會迷路。水路上,有一段被車輪壓得很實的硬板路,但要趟兩段河,老哈河在這里拐了一個胳膊肘子的彎兒。河面很寬,水流很急,水深沒過成人的大腿根。河床底下全是沙子,走在河中不能有片刻停留,否則雙腳會陷進去。膽量小的人,站在水深處都會犯暈,一般不敢走水路。而琴每次回娘家,都是首選這條路,這樣的選擇更符合她的個性:膽兒大,還有點喜歡冒險。不過,后來她回城時總要帶孩子。有一次,她背著2歲半的兒子過河,挽了褲腿,剛進入水中,兒子突然又哭又鬧。琴知道,一路上雖背著抱著,長時間的束縛,孩子會有不適感。背著孩子的琴索性從河中走了出來。她在河岸樹林邊尋到一塊干凈的沙地,讓兒子平躺在上面,兒子頓時變得很安靜。隨后,她也放松四肢,仰面躺在沙地上。此時,琴的視野中只剩下一片藍天,她心無旁騖地感受著暢快的呼吸,體會著仰視蒼穹帶給她的震撼,好像世界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guān),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這就是琴,每當困頓之時,她總會給自己一片藍天。
六
琴回到城里,不僅看望了父母,還找時間機會見了老鄰居、老同學和老朋友。或許她的變化太大了,她總是不經(jīng)意收到他們那困惑和驚異的眼神?;氐轿堇铮賹χR子端詳著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農(nóng)村大嫂。
琴用手攏了一下有點兒散亂的頭發(fā),又撫摸了一下飽經(jīng)風吹日曬的臉頰,她的目光突然定格在自己那雙粗糙的手上,她開始心疼自己。
記得有一次在課堂上板書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又長又黑,非常刺眼。面對學生,她不免自慚形穢??苫氐郊?,仍下不了決心把指甲剪掉。因為沒有了指甲,干起農(nóng)活會很不方便。
簡陋與粗糙的農(nóng)家生活早已磨掉了琴作為女人的精致與優(yōu)雅,連丈夫都打趣她:“你吃大蔥蘸醬和驢啃草沒什么兩樣!喝起水來,那就是一個牛飲?!彼谧约业艿苊媲罢f了幾次“成是好了”,弟弟們也笑話她“滿嘴的二牌子味兒!”
從外到內(nèi)的改變,讓琴在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中已經(jīng)見怪不怪。聽著那些糙漢用低俗的話取笑女人,她也不會立即躲開了,對已婚女人私下的“八卦”也習以為常。有時,在寒暑假,公社安排老師集訓(xùn),這個消息被女老師們提前知道之后,會不約而同地會做一些準備:帶上她們所有能做的針線活。因為到了公社,住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有電。多數(shù)情況下,女教師們帶的都是要納的鞋底子。琴也一樣,一氣粘了八雙鞋底。培訓(xùn)期間,三個女老師住在一個房間,到了晚上,比賽干。手不閑,嘴也不閑,琴聽著她倆說“白兔子精”與“臉上掌”、“實心女”與“軟木塞”,還有離婚索要“損失費”……
琴從來不回避多年后她與城里同學之間的懸殊差距,但她安于貧困,福禍自承,因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
1977年,對“老三屆”來說,是燃起希望的一年。這一年恢復(fù)高考,不僅帶給他們重新學習的機會,也把“公平”再一次還給他們?!袄先龑谩敝胁环?yōu)秀者,有了公平競爭的機會,他們就可以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為社會最大可能地去貢獻自己的才智。
最先把這個消息帶給琴的是城里的弟弟,他們對姐姐說:“這是你們可以返城的最后機會,你們倆一定要抓??!”琴聽到這個消息,最強烈的感覺是好像有一道光打在了她的身上,多年被遺忘在無人關(guān)注的角落里,此時好像突然被人想起。她從來不敢奢望再進大學校門,但似乎又一直在準備著,希望有一天能證實自己!
時間緊迫,來不及讓他們做更周全的考慮,也不允許他們有更多的猶豫。面對機會,只有破釜沉舟!
那段日子,大隊的變壓器壞了,下了班,到了晚上本可以復(fù)習的時候,卻沒有電。一盞昏暗的油燈下,蜷伏著兩個備考的人。
4歲半的兒子不停地鬧,還故意氣他們:“就不讓你們考!”其實,他并不明白爸媽去讀書對他意味著什么。
1977年12月11日,琴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日子。這一天,琴和丈夫布再一次邁進了考場。
恢復(fù)高考伊始,考生情況復(fù)雜,落實有關(guān)政策一波三折,很難一錘定音。從高考到入學,經(jīng)歷了將近5個月,最終在專門補錄“老三屆”的機會中,琴與布被錄取到原沈陽師范學院的大專班,琴修的是物理專業(yè),布修的是中文專業(yè)。
拿到錄取通知書,準備離開工作崗位時,琴和布才得知,他們雖然是拿著工資的代課教師,但沒正式編制,他們上學期間是不能領(lǐng)取工資的。每人每個月22元的助學金便成了維持他們一家人生活的經(jīng)濟收入。
去學校報到之前,琴把兩個孩子送到了二牌子公婆那里。上學期間,琴和布都沒有住校,而是住在了琴的娘家。這時,琴的母親患了重病——胰腺癌晚期。重新踏入校門,不僅圓了琴上大學的夢,最欣慰的是,成全了琴在母親病危之時她最后盡的做女兒孝心。琴一邊學習,一邊護理母親。母親不無遺憾地對她說:“眼看著你們就要回來了,可我也不行了!”支撐了一段時間后,母親依偎在琴的懷里,閉上了雙眼。
期滿畢業(yè),琴和布面臨第二次分配,不過,地方教育部門有規(guī)定在先“哪兒來,哪兒去”。應(yīng)該說,琴和布還是得到了特別的照顧,被就近安排在城郊的紅廟子中學。親朋好友以及布都對最終沒有回到城里感到有些遺憾。
琴卻不以為然,她慶幸來到一片最適合自己生存的土壤,回到她熟悉的環(huán)境中,延續(xù)她已經(jīng)習慣的生活方式。特別是對那些從小就生長在農(nóng)村的孩子,她了解他們所有的想法、需求、興趣和愛好,而她自己也有足夠的自信面對這些學生,知道怎樣做才能成為他們眼中的好老師。紅廟子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清晨的雞叫及夜晚沉寂后遠處傳來的狗吠,都給琴一種落地的踏實感,來到這里工作,她琴如魚得水。
琴和布來到紅廟子中學,學校把最好的教職工住房分配給他們住,并對他們子女的入學問題做了妥善的安排。在這里受到的重視轉(zhuǎn)化成一種感激,被琴收藏在心底,在后來的工作中她一直在努力回報著學校。
琴一家從干打壘的土房搬離出來,終于住上了一磚到頂?shù)募t瓦房,玻璃窗很大,自然也很亮堂。琴在屋前的空地處開辟了一個微型的農(nóng)家小院,規(guī)劃和整理出一片菜畦,種上了茄子、辣椒和西紅柿,圍繞院墻邊種了一圈兒向日葵。她還養(yǎng)了兩只鵝,兩只北京大白鴨。正如琴自己所說:“我把農(nóng)村的那套生活方式全搬到了這里!”移步便姹紫嫣紅,抬頭就有滿目生機,琴以她的浪漫表達著對生活中的熱愛。最愜意的是,走出自家的小院便來到了學校的操場。琴當班主任的時候,她告訴她的學生:“無論你們遇到什么問題,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老師,無論我在辦公室還是在家里?!?/p>
琴和丈夫在紅廟子中學一干就是24年,直到退休。作為一名教師,不管在哪里任教,琴都是當然的主力、骨干。她當過最大的“官”是組長:理化教研組組長、物理教研組組長、年級組組長。她任組長以后,幾經(jīng)換屆,終無人能替代。琴認真、努力、踏實地工作,這讓她得到許多的榮譽。她幾乎年年都被評為“優(yōu)秀工作者”,還被評為鎮(zhèn)里的“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她是鎮(zhèn)人大代表,連續(xù)四屆的區(qū)黨代會代表。如果不是別人刻意提起,這些都會被她忘記。唯獨一張學生的畢業(yè)合影被琴格外看重,退休后還會拿出來看一看,也會讓身邊的朋友看一看。琴在回憶當時拍這張照片的情景時,還會流露出欣慰與自豪。那年中考,琴所教的班級考出了最好的成績。在拍畢業(yè)合影時,學生們都已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老師們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也一一落座,一向低調(diào)的琴坐在了老師一排的邊上。這時校長走過來,示意琴坐到正中間的位置上。琴覺得不妥,一再拒絕,校長卻說:“這個位置本來就應(yīng)該屬于你!”繼而又說,“我知道這樣安排,最高興的是你的學生!”校長話音一落,就聽見身后的學生們異口同聲地喊:“是——”看到學生們殷切的目光,琴不再推辭,整理了一下頭發(fā),端正地坐了下來,校長和學校其他領(lǐng)導(dǎo)坐在了她的兩邊。琴把這視為終生從教獲得的最高榮譽,備感珍惜。
退休20年了,琴每年都要參加學生專門為她組織的聚會。學生們用聚會這樣的方式,維系難以忘懷的師生情,回饋老師曾給予他們的愛。問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你們的琴老師是怎樣的一個人?”就這樣一句話,往往會觸及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他們會眼睛含著淚說:“她不僅是我們的老師,更是我們的母親!”在一次聚會上,有一個上學時特別調(diào)皮的男學生,當時已經(jīng)年過半百的他,始終不忘當年老師的信任和鼓勵幾乎改變了他的一生。聚會結(jié)束后,他給琴提了一個要求:希望和老師拍一張就像母親與兒子那樣的合影。
羨慕琴的人,有從沒當過教師的,更多的是當過教師的。冰心有一段話:愛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花香彌漫,使得穿花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揮,不覺悲涼!
琴沒有想到,在退休之前,終于落葉歸根,回到了她出生的這座城市。
琴的一兒一女沒有讓她失望,雙雙考進了城里的重點高中。琴他們不得不考慮在城里解決住房問題,可手里一點兒積蓄都沒有。公公去世后,她把婆婆也接到紅廟子和自己一起生活,還要供最小的小叔上學,日子始終過得緊緊巴巴。恰逢此時,區(qū)教育局在城里建“園丁小區(qū)”,房子以優(yōu)惠價格賣給教職員工。為了買房,琴東借西湊,布也作了他不曾做過的努力,動用他唯一所長,擺地攤兒賣字兒,最后總算買下了一套面積50多平方的兩室樓房。
琴與布雙雙離開講臺,回到城里居住。女兒結(jié)婚有了自己的家,兒子讀書去了北京。他們也迎來了真正的二人世界。白天,他寫他的字,她做她的針線。布寫完了總會舉著自己的作品給琴看,琴會不客氣地挑出許多毛病。掃興之余,布反駁琴說:“你不懂!”下一次寫完,他還要拿著自己的字給這個不懂的人去看。琴一成不變的是,每日買菜做飯。老婆做的粗茶淡飯,他吃了40多年,從不挑剔,因為他自己連掛面也不會煮。一日三遍“吃飯了”的呼喚,成了這個男人生活中的快樂。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餐桌旁,一碗湯,你一口我一口,很像愛情佳話中的漢人梁鴻與孟光。夜晚,兩室的房子,他一間,她一間??芍^白日男耕女織,夜里各赴酣夢。
在記憶的剪輯中,平淡而又平靜的時光總會變得很快、很短。琴感覺自己在大半輩子的操勞中剛剛喘了口氣,2012年秋天,丈夫突然病倒了。先是腦出血,兩年后,醫(yī)院診斷又患了肺癌。
病癥不僅擊垮了丈夫的身心,也改變了整個家庭的生活重心與秩序。那些一想起來就令琴非常興奮的計劃:旅游、聚會、唱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傾其全力給布治病成了她和兒女們唯一的目標。她們期待奇跡的出現(xiàn),先后幾次到北京大醫(yī)院就診,四處尋名醫(yī),嘗試各種偏方。做了各種努力之后,她和孩子們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
兒子把琴和布帶到三亞的海邊,他們穿上兒子給他們買的同款海魂衫,做了一回時尚情侶。上了年紀,站在水中怕摔倒,他們平生第一回當著眾人的面,特別是當著兒子的面手,挽起了手。孫子跑過來,用水槍噴射他們,猝不及防的兩個人竟像兩個可愛的老小孩,一邊躲閃,一邊開懷大笑。直到走出水面,琴一直沒有放開丈夫的手,她隱約有一種感覺,一旦放開她就再也抓不到了。
在一旁為他們拍照的兒子,看著鏡頭中的父母留下了眼淚。
從三亞返回不久,他們又跟隨兒子去了新疆。病情發(fā)展很快,布越發(fā)顯得虛弱,夜里不停地咳。病痛的折磨,讓他對許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他是一個瘋狂的石頭收集者,但在新疆戈壁灘見到許多撿石頭的人和各種各樣的石頭,他看都不再看一眼了。
兒子是與朋友結(jié)伴駕車去的新疆,途中恰逢友人過生日,大家特意備了酒宴以示慶賀,場面很是熱烈。布卻知趣地一個人躲到清靜的角落,他對來找他的兒子說:“我這個樣子就不上桌了,不停地咳嗽會掃大家的興。”兒子考慮了一下,應(yīng)了父親,他給父親端來他最愛吃的雞。兒子轉(zhuǎn)身離開時,發(fā)現(xiàn)母親端著一個碗,來到了父親的跟前。
走出去的可能已經(jīng)沒有了,布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不論白天黑夜,只要他睜開眼,就能看到妻子的身影。面對妻子不分晝夜的守護和照顧,布似乎意識到,以前對身邊這個女人的關(guān)心和疼愛太少了。他開始用他的方式表達對妻子的感激和珍惜:“天涼了,你再加件衣服吧!”“你在屋里呆了很久了,出去透透氣!”彌留之際,這個倔強了一輩子的男人,終于對妻子說出了他一生中最柔軟的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你是對我最好的人!”
他和她共同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了卻了一個心愿:去民政部門補辦結(jié)婚證。結(jié)婚40年之后,他們終于成了合法夫妻。
在人生最好的40年,琴被遺落在偏遠閉塞又貧困的土地上,她承受了別人不能承受之苦,也經(jīng)歷過情感的失望。她的眼前閃現(xiàn)過外面的花花世界,她也接近過優(yōu)越、滋潤的生活。也許,離開就可以改變一切。琴有過死的心思,卻從來沒有動過離開的念頭。她一直堅守著這段并不受法律保護的婚姻,因為她知道,李家離不開她,丈夫離不開她,兒女離不開她,學校的孩子們也離不開她。
布自覺時日不多,他與在北京的兒子通了電話。這是他們父子之間時間最長的一次交流,他對身后事作了交代,涉及最多的是妻子。他對兒子說:“你們的媽媽天性善良,不計付出。她追求自由,喜歡隨心所欲的生活。即使她老了,也不要給她規(guī)定什么,限制什么,讓她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如果有一天她動不了了,你一定把她接到你的身邊,因為她不會主動提出讓你們照料她的。”
布覺得他可以放心地走了的那一天,他就真的走了。
二牌子的李家人都趕過來送布最后一程。那幾天,忙碌中的琴一直都處在半夢半醒中,有些勞累,有些恍惚,更有些麻木。辦完喪事,琴的叔公公對在場的李家人說:“這個家的日子是你們大嫂過起來的!她對李家功不可沒!”
又過了幾天,兩室的房子里只剩下琴一個人,她不再懷疑眼前這一切的真實性: 她身邊的那個人確實已經(jīng)不在了!在這一刻,她心里的悲痛也徹底地釋放出來。
她想起了他的許多好。
布發(fā)現(xiàn)別人家的女人都戴金鐲子,就對琴說;“我一定也給你買個金鐲子,不就2萬塊錢嗎!我賣字畫賺了錢就給你買!”布沒有賺到那2萬塊錢,但他念念不忘金鐲子的事。后來兩個人一起出去,見到一個玉鐲子,只要50元,琴便對布說:“就買這個吧!”
兩個人重返校園讀書時,他們沒條件住校。特別是琴,學習之余,還要給家里人做飯,還要照顧母親。為了讓琴不那么辛苦,布把自己家里的縫紉機賣掉了,還賣了一口缸,用這些錢給琴買了輛自行車。琴每天騎自行車去學校,而布走著去學校,他覺得這很有面子。
琴夜里睡覺時經(jīng)常會把自己的手搭在胸上,布發(fā)現(xiàn)后會輕輕地把她的手挪開,怕她壓住心臟。
琴想起了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歡樂。
學校放假的時候,琴與布帶上孩子去采藥。走在一條鄉(xiāng)間小路,從對面過來一輛驢車,車過之后,車道上出現(xiàn)一只鱉,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布上前踢了一腳,萬萬沒想到,那鱉一伸脖隔著鞋咬住了布的大腳趾。布越擺脫,鱉咬得越緊。情急之下,琴搬來一塊扁平的大石頭,把它壓在了鱉的身上。這點力量仍構(gòu)不成對鱉的威脅,它的嘴沒有任何的松動。站在一旁的兒子也急了,他走到鱉的跟前踩住那塊石頭,見鱉還沒反應(yīng),他就開始在石頭上蹦,連續(xù)幾下,鱉終于頂不住這種壓力,又一伸脖,松開了口,布的大腳趾得以解放。當?shù)貨]有人會把鱉殺了來吃。布從當過中醫(yī)的父親那里聽說過,鱉就是甲魚,甲魚湯有大補之功效。布提議帶回去熬湯。
鱉帶回家后,不知怎樣把它弄死。商量后,決定用一種溫和的辦法讓它死去:把鱉放在一個火盆里,蓋上蓋,不給它吃的,餓死它。七天過去了,他們發(fā)現(xiàn)鱉還頑強地活著。他們不得不采取更殘忍的辦法,因為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鱉的嘴的厲害,決定先把它的嘴剪掉。剪下來才發(fā)現(xiàn),他們剪掉的是鱉的鼻子而不是嘴。最后干脆把鱉的整個頭剁了下來。
一個本來就不大的鱉,斬了也沒有幾塊,卻熬了足足一大臉盆的湯。肉給孩子們吃了,大人只喝了湯。孩子們對爸媽說:“肉有點兒腥,但還是很香?!焙芏嗄旰螅崞疬@件事,他們?nèi)胰诉€會開懷大笑。
布走了,共同生活的歲月留在了琴的記憶里,點點滴滴都成為她余生的慰藉。
按當?shù)氐娘L俗,人去世的第七天,要到墓地燒紙祭奠。孩子們在焚燒處燒紙時,琴把自己提前寫好的一篇祭文也放進了火中。她說,她寫了布活著的時候想說還沒來得及說的話,更多的是告慰他的話,不讓他對世上的事有所牽掛。她還向已去天堂的布發(fā)了誓愿,今生今世都不會負他。琴用這樣的方式和布作了最后的告別。
視頻中,琴身邊的那個男人已不在了。 即使生活的城堡全部坍塌,她心中仍矗立著一座足以支撐一切的大廈:她的骨子里仍升騰著一種力量。陋室之中依然有墨語花香,有笑聲,也有歌聲……
責任編輯/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