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焱
我跟朋友在市南郊合辦了一個小機械加工廠,廠子和倉庫隔著一道巷子,平時需要留人看管,我就給在老家的老爹打電話,說:“你來幫我看倉庫,我每月給你開三千塊錢工資?!?/p>
老爹坐長途車過來,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老子不要你的錢。”他的理由是,如果拿了我的錢,就是在給我打工,成了兒子的手下。而不要工資,性質(zhì)依舊是老子在替兒子解決問題。
老爹年輕時在部隊工作,轉業(yè)后被分配到機關,一直干到退休。這種在小縣城四平八穩(wěn)、根基深厚的人生,給了他指點一切的自信,尤其對我這個兒子,他總想把我壓住。我小時候還行,大學畢業(yè)后,對于我在西安的工作他越來越給不出建設性意見,就在電話里發(fā)脾氣,說我連個國營單位都進不去,說我的職位多年都不見提升,說我攢不住錢……拿這些來證明我當年沒聽他安排是錯誤的。
尤其是2018年我辭職創(chuàng)業(yè),老爹更是氣急敗壞地罵我:“才長出幾根胡子,就想當資本家?反了天了,還敢給老子開工資!”那陣兒他已經(jīng)退休賦閑兩年,正是能從地縫里摳出事情的光景。
來西安后,他把我的廠子里里外外巡視了幾遍,提出很多整改要求,走到我辦公室,又不可思議地問我:“桌子上文件能這么擺嗎?打印機離這么遠你是咋想的?還有,這鳥籠里綠不溜秋的是什么玩意兒?辦公室是工作的地方還是遛鳥的地方?”
我說:“這原本是客戶的鸚鵡,人家沒工夫養(yǎng),我正愁沒處獻殷勤呢,就把這東西接了回來,客戶倒大方,直接送給我了?!?/p>
“噢——”老爹仰頭冷笑,“說白了,就是給人辦事的小嘍啰嘛,我以為你有多大本事呢。”
無論是這只鸚鵡的原主人,還是我,對它都疏于照顧,導致它兩歲了還不會學舌。鸚鵡需要人逗,我在辦公室常常對著電腦做合同、畫圖紙,很少說話,時間久了,這只鳥就看起來毫無生氣。
老爹雖不喜歡,但執(zhí)意要把它放在倉庫,因為他對在辦公室養(yǎng)寵物實在看不過眼。
我反問老爹:“你怎么不明白呢,我為啥要養(yǎng)這只鸚鵡?還不是為了討好客戶,有時候客戶過來談事情,見我把它養(yǎng)在身邊,說明我在認真替他辦事。你倒好,把鳥扔進倉庫,客戶會想,連這點事都靠不住,怎么放心在我這里下大訂單?”
老爹指著我的鼻子訓斥:“我咋養(yǎng)了你這么個沒出息的娃?!辈贿^他還是照我的意思,把鳥留在了辦公室,到晚上再拎去倉庫陪他解悶。倉庫里有一排空房,老爹收拾出一間當臥室。
第二天一早,老爹又把鸚鵡放回辦公室來。我看他眼睛浮腫,問是不是晚上沒睡好。老爹說:“半夜鸚鵡在倉庫哇哇大叫,我起來看了幾次,發(fā)現(xiàn)有老鼠,鳥兒被嚇壞了,我就把它提到臥室了?!?/p>
有老爹飼養(yǎng),鸚鵡的精神開始好轉,會吱吱叫幾聲,高興時還撲棱撲棱翅膀。白天老爹按時來我辦公室,給它添點水和小米,順便對著它訓斥幾句,說“腦子笨了不招人喜歡”,說“養(yǎng)了這么久也不見長點本事”。
我在電腦前畫圖紙,知道這些話老爹是說給我聽的。
鸚鵡有一天開始自殘,不停地拔身上的羽毛,接著還有絕食行為,水米不進。
起初我們都以為它病了,我說附近就有寵物醫(yī)院,不行拎過去檢查一下,老爹又教訓我:“現(xiàn)在的人凈胡鬧,還專門給貓娃狗娃開醫(yī)院,錢是沒地方花了。”
他給老家熟人打電話,口吻像在部署工作:“查一下,鸚鵡拔自己羽毛、絕食,是個什么情況?!睂Ψ搅⒓唇o出答案,說這鳥跟人一樣,也有情緒,你對它不好,它就跟你鬧脾氣。
放下電話,老爹罵了一句:“這小畜生,跟人一樣難伺候。”我知道他又在指桑罵槐了。
老爹還是對鸚鵡收起了教訓的架勢,每次喂食時特意委曲求全地說:“來,小祖宗,咱們吃點米,再喝兩口水?!毕裨诤逍O子。
晚上他將鸚鵡拎回臥室,放在身邊。我問老爹:“你不嫌吵?”老爹說:“我是在教你做事,答應人家喂養(yǎng),就要負責養(yǎng)好,何況它通人性,就不能光喂食,跟照顧小娃兒一個道理,把我老漢吵吵算個啥?!?/p>
很快鸚鵡就不鬧脾氣了,老爹還是皺著眉頭,說:“這也真是只傻鳥,天天晚上教它說話,連‘你好都學不會?!笨吹贸?,老爹對鸚鵡越來越上心了,也好,他能給退休生活找個寄托,本來就是我盼望的。
有一天早上,我頭昏腦漲地走進辦公室,老爹已經(jīng)把鳥籠提來,坐椅子上捧著茶缸、蹺著二郎腿對鸚鵡吹口哨。鸚鵡活潑起來,奓著翅膀、點著腦袋在抓桿上左右移動,頗有老爹年輕時的風神。
直到我打開電腦,老爹依舊在逗弄鸚鵡,我點開文件夾,找出頭天的一份合同,鼠標在報價欄上滑來滑去,思索應該做多少改動。
“你的生意怎么樣了?”冷不防老爹開口問,我這才注意到今天有點反常,以往我一進辦公室準備工作,老爹就像見不得我一樣出去了。
我關掉文檔,回答他“還行”,然后等他訓話。
“還行,就是不行咯,你這個年齡,早該穩(wěn)定下來,可現(xiàn)在還什么都看不到邊。你要愿意聽我的,我馬上給你找個穩(wěn)定的事干,比你這勞神的生意強。”
我聽得出,老爹這次不是教訓,他的聲音柔和很多,帶著我遙遠記憶里的慈愛。我鼻頭有些酸,腦中思索從昨天我離開到現(xiàn)在發(fā)生過什么,讓老爹突然跟我說這些,但沒有頭緒。
我說:“不用,把這兩筆訂單做完,路子就打開了?!闭f完繼續(xù)對著電腦工作,老爹就出去了。
這天的情況,兩年后我們加工廠倒閉時老爹再次提起。那陣兒疫情在國內(nèi)已經(jīng)被很好地控制住,但客戶的回款久久收不回,拖垮了我們的運營線。跟合伙人清算完畢,我就帶著老爹去夜市喝酒。
即便酒過三巡,酒勁開始上頭,老爹也并未對我生意失敗進行指責,卻說起那只鸚鵡。
“兩年前我聽到它說‘這勢地就清楚你的難處了。”老爹咂著酒說。
“這勢地”是句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口頭禪。老爹說:“你在學生時代遇到最難的關口時喜歡說這三個字,犯錯誤要請家長時我聽你說過,高考成績出來你打算復讀時說過,大學暑假在電話里跟女朋友分手后你也說過?!?/p>
那只鸚鵡白天跟我待在辦公室,什么時候偷偷學會了這三個字,我絲毫沒察覺,老爹第一次聽到后也嚇了一跳,他好多年都沒聽我說過這句口頭禪了。
“我晚上沒事就教它說‘你好,它都學不會,卻把你這句話學會了,我就知道你有多難了?!崩系€沒說完,我的淚就借著酒勁直往下淌。
鸚鵡隨后被老爹帶回了老家,沒過多久,他打電話跟我喊:“那只傻鳥會說‘你好啦?!?/p>
(榮 木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lián)生活周刊”,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