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抵達尼日爾首都尼亞美的那天晚上,一個叫薩哈的尼日爾黑人來機場接我。從機場到賓館,我和薩哈幾乎沒說什么話,他跟我想象中熱情奔放、擅長侃大山的非洲人不太一樣,一路上拘謹?shù)寐燥@尷尬。
第二天,天還沒有完全亮,薩哈便推開我的房門,將我從床上提起來。我有些不愉快,但不能怪他,因為我已經(jīng)被告知,哪怕一路順利,從尼亞美趕到在津德爾的中國援非醫(yī)療隊駐地也要走一整天。薩哈覺得自己責(zé)任重大,不僅要負責(zé)我的安全,還要保證將車上的藥品、食品一件不少地送達駐地。
我們迅速出發(fā)。
按原計劃,我本應(yīng)在尼亞美法語強化班培訓(xùn)半個月,下個月月初再趕往津德爾接替援非滿兩年的老郭,但老郭突然病倒,被送回尼亞美,搶救無效,幾天前去世了。我和他的遺體在空中“擦肩”而過。老郭一走,津德爾地區(qū)醫(yī)療隊就缺少拿手術(shù)刀的醫(yī)生,那里等待做手術(shù)的病人排起長隊。我只好提前出發(fā)趕赴津德爾。
薩哈給中國援非醫(yī)療隊當(dāng)司機有三年多了,他很沉默,但對我偶爾提出的疑問,他總能給我滿意的解答。不過很快,薩哈的話多了起來,因為我們進入了一片一望無際、渺無人煙的荒涼之地。
“薩赫勒大荒原?!彼_哈說,“穿過去就是駐地了?!?/p>
我想象中的薩赫勒荒原跟眼前的完全不一樣。它太遼闊、太平坦、太荒涼!這里的每一棵樹、每一只鳥、每一株草,都仿佛相處了千年,卻又不得不相互為鄰,緊挨著、攙扶著熬過漫長的歲月和亙古的孤獨。毫無疑問,我們走的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公路,從荒涼通往荒涼,從寂寞通往寂寞。
我問薩哈:“穿過大荒原要多久?”
“太陽落山之前?!彼_哈臉上的淡定讓我驚訝。
“何時日落呀?這太陽似乎剛剛升起,那么高迥無際的天空,太陽會落山嗎?極目遠眺,看不到盡頭,山在哪里?”
“山在我的心里?!彼_哈說。我剛想笑,薩哈突然肅然起來:“老郭就是那座最高的山?!?/p>
怎么突然說到老郭了呢?我故意對他隱瞞實情,說:“我不認識老郭,只知道他是天津市著名的外科醫(yī)生?!?/p>
薩哈驚訝地朝我投來不滿的目光。
我說:“中國有很多跟老郭一樣醫(yī)術(shù)高超的醫(yī)生?!?/p>
薩哈說:“我知道。但老郭不僅僅是一名醫(yī)生……你竟然不認識老郭!”
因為我說我不認識老郭,薩哈不高興了。
“我一共有過七個孩子,夭折了四個。”他說。我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直了直身子,問:“怎么了?怎么會這樣呢?”
薩哈沒有回答我,或許他覺得我壓根兒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疑惑。因為在這里,死亡如影隨形,是一個常識。他又陷入無邊無際的沉思。
我想打破尷尬的沉默。“要不,我們聊聊老郭?”我說。
薩哈的臉上突然布滿悲傷,連皺紋的縫隙里都堆積著難過。他好一會兒不吭聲,只是咳了咳,像被什么卡到了喉嚨??吹酱说惹榫?,我也不好再提老郭了。
車子跳躍之間,我的肚子餓了。這個點,正是午飯時間,但薩哈沒有停下來歇息片刻的意思。我可忍不了餓,便從挎包里掏出一包餅干。薩哈不吃我遞給他的餅干,也不吃車上公家的食物,只吃自己隨身攜帶的粟餅,喝自己帶的水。他一邊開車,一邊啃了一半粟餅,喝了一小口水,算是吃過午飯了。剩下那半塊粟餅,他不忍再啃,放回衣袋里。我不相信這么高大壯實的一個人吃這么點兒就飽了。
飯后,我迅速有了睡意。盡管車子一路顛簸,我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個急剎車驚醒。我睜開眼睛時,看到車前站著一個身材高瘦的黑人男孩。他雙臂張開,攔住了車的去路。
薩哈伸頭出去,朝那個男孩問道:“尼可,你要干嗎?”
那個叫尼可的男孩走過來跟薩哈哇啦啦地說:“我等你兩天了。三天前,有人看見你開車往尼亞美走,我以為你昨天就會回來。如果今天等不到你,我會瘋掉的。”
薩哈扭頭對我解釋說:“一個熟人……郭醫(yī)生給他的老祖母做過手術(shù)。”
尼可朝我草草地瞧了一眼,對我說:“他是我爸。”
此時的陽光已經(jīng)變得很柔和,有了黃昏將近的意思。
薩哈問:“祖母還好嗎?”
尼可說:“情況很不好!本來她快要不行了,一聽說郭醫(yī)生得病,她又活過來了?!?/p>
薩哈說:“郭醫(yī)生去了尼亞美……”
尼可說:“祖母說了,她必須救郭醫(yī)生?!?/p>
薩哈說:“郭醫(yī)生能救自己?!?/p>
尼可說:“祖母說了……”
父子二人爭執(zhí)起來,互不相讓。
突然,尼可醒悟了似的,對父親的話產(chǎn)生了懷疑:“郭醫(yī)生不可能去尼亞美,他不會丟下津德爾的病人不管。祖母的心比眼睛更明亮,你騙不了祖母!”
薩哈轉(zhuǎn)過身來,湊到我的耳邊,輕聲而嚴肅地說:“不要告訴他郭醫(yī)生已經(jīng)去世了?!?/p>
我答應(yīng)薩哈。尼可的目光越過薩哈落在我的臉上,他從我的帽子認出我的身份,便問:“你是中國醫(yī)生?”
我向他點頭致意。他向我露出純真而謙卑的笑容。
“你回去告訴祖母,郭醫(yī)生的病已經(jīng)好了,沒事了。過段日子他就會回來的。”薩哈對尼可說。
“真的嗎?”尼可盯著父親的臉問。
薩哈看了我一眼,希望我出言相助。為了打消尼可的疑慮,我擠出笑容對尼可說:“是真的。郭醫(yī)生休息幾天就回來?!?/p>
尼可很高興,竟然手舞足蹈起來。薩哈突然變得有些悲傷,轉(zhuǎn)過身來,不讓尼可看到他的神色。
尼可向后退了兩步,讓我們的車離開。他依依不舍地向我們揮手告別,我也向他揮手說再見。
我們重新出發(fā),但剛走出十幾米,又停了下來,薩哈跳下車,往回跑——尼可突然癱倒在路邊!
職業(yè)的直覺和慣性讓我趕緊跳下車,向尼可直奔過去。
薩哈扶著尼可坐起來,問他:“怎么回事?”
“我餓。我感覺我快餓死了?!蹦峥烧f,“我在這里等你們兩天兩夜了。”
我摸了一下尼可的額頭,好燙啊,而且他在不停地顫抖,還在流鼻涕。
“他沒有什么問題,只是餓了?!彼_哈輕輕推開我,輕描淡寫地說。
我返回車上,從我的挎包里取出一塊黑麥面包、一罐煉乳,跑到尼可跟前,塞給他。尼可端詳著煉乳,雙手震顫了幾下。
“喝吧,是好東西。”我催促尼可。
但薩哈不讓尼可打開煉乳,還從自己的衣袋里掏出半塊粟餅——正是午飯吃剩的那半塊,送到尼可的嘴里。
尼可狼吞虎咽地把粟餅吃完,喝了我遞給他的半瓶水,很快便恢復(fù)過來,臉上慢慢綻放出生命的光彩,像一株快要枯死的草被甘露喚醒。
薩哈從尼可手里奪回我塞給他的煉乳和黑麥面包,還給我?!澳悴荒芩退魏螙|西。”薩哈說,“這對其他人不公平。上天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我們不能違背上天的旨意?!?/p>
但尼可盯著我手里的煉乳,眼神里充滿強烈的渴望?!澳芩徒o我嗎?”尼可羞怯地問我。
他怕我拒絕,趕緊補充說:“我想讓祖母嘗嘗,她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東西。我發(fā)誓,我不會動它。”
不顧薩哈嚴肅的反對,我答應(yīng)尼可說:“可以?!?/p>
尼可似乎一下子恢復(fù)了力量,從薩哈懷里站起來,舉著煉乳,向我表示感謝。
薩哈看到我態(tài)度堅決,便不作聲,愧疚地閉上了嘴。
薩哈推著我回到車上,繼續(xù)前行。為了把剛才耽誤的時間搶回來,他把車開到最快。
也許為了緩解剛才的尷尬,薩哈主動跟我聊老郭:“去年,郭醫(yī)生,也就是老郭,給尼可的祖母做過白內(nèi)障摘除手術(shù),使她瞎了十五年的眼睛重見光明。我的兩個兒子患腦膜炎,都快死了,也是老郭治好的。尼可祖母對老郭感恩戴德,視他為兒子。上個月,她沿著這條公路,一個人走了十二天——穿越大荒原,路上差點兒被餓狼和野狗吃了。她是要去見老郭的。她說,十二天前的夜里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老郭被七只薩赫勒荒原惡魔纏住了,她看到老郭很難受、很危險,驚醒過來,從床上翻身下地,二話不說,誰也沒有告訴,披著星光和夜色就出發(fā)了。她是來解救自己的兒子老郭的,她要帶他去除魔。那時候老郭的身體沒有什么問題,只是經(jīng)常超負荷工作,有點兒疲倦而已。
“老郭不相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況且,他哪有時間去做無聊的事情?他太忙了。任憑老太太怎么說,他都無動于衷,堅決不肯跟老太太走。老太太蹲在手術(shù)室門外哭。老郭安慰她說:‘我沒事,身體好得很,你不要把眼睛哭壞了,眼睛壞了便看不見那些惡魔了,它們就不怕你了。
“老太太聽老郭勸,不哭了。她在駐地糾纏了大半天,大家都有些不耐煩,我也快要跟她吵起來了。最后,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時候離開駐地的。她回去后便病倒了。尼可說她快不行了?!?/p>
我聽說過,中國援非醫(yī)療隊工作量很大,經(jīng)常超負荷工作,生活環(huán)境惡劣,營養(yǎng)跟不上,常常有醫(yī)生累倒在崗位上。薩哈說,老太太離開駐地后不久,老郭就出事了。那些天他每天要做兩三臺手術(shù),經(jīng)常連續(xù)工作十七八個小時,本來他身體就比較瘦弱,終于扛不住了。那天剛給一個病人做完手術(shù),他就昏倒在手術(shù)臺前……
太陽早已西斜,我看見地平線上的霞光。但我的視線模糊不清,因為淚水不知道什么時候溢了出來。
薩哈突然把車停了下來,質(zhì)問我:“你認識老郭,對不對?如果你不說實話,我就把你扔在這里喂狼?!?/p>
我怔怔地看著薩哈,他是認真的。
我只好說:“他是我的博士生導(dǎo)師?!?/p>
“你為什么要對我隱瞞實情?”薩哈說。
“老郭也對你們隱瞞了實情。他有心臟病,醫(yī)學(xué)上比較罕見的心臟病,很危險,若過勞很容易猝死。除了他,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他要我替他隱瞞。他說哪怕他死了,也要替他隱瞞?!?/p>
我哭了。老郭是我的恩師。平時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但他是市內(nèi)頂尖的醫(yī)學(xué)權(quán)威,一說到醫(yī)學(xué),他比誰都嚴肅,對細節(jié)的要求比誰都嚴苛。我們經(jīng)常為學(xué)術(shù)上的事情爭論不休。雖然我的業(yè)務(wù)能力在有著三百多名醫(yī)生的單位里只輸給他一個人,但他沒少當(dāng)眾批評我。在工作中我也沒少頂撞他,同事們都說我和他是冤家?guī)熒墒俏覂?nèi)心對他無比崇敬。
“我怕把老郭的秘密說出去,所以干脆說不認識他,這樣你們就不會向我打聽了?!蔽艺f。
我沒有替老郭隱瞞秘密,有些自責(zé)。但把秘密說出來,我心里很舒坦。
車子朝著太陽滑落的方向飛馳。幾只烏鴉盤旋在車的上空,不斷發(fā)出饑餓的喊叫,不像在保駕護航。
我突然想起剛才尼可臉發(fā)燙、身子發(fā)抖。我那時以為他是在烈日下曬了很久,饑渴到了極點才那樣的,但職業(yè)的直覺和敏感讓我醒悟過來,我猛叫了一聲:“停車!”
薩哈猛然剎住車,疑惑地看著我。
我說:“掉頭!”
“為什么?”薩哈對我命令式的語氣有點兒不滿。
“我們回去看看尼可。”我說,“我懷疑他患上了瘧疾?!?/p>
薩哈沒有馬上掉轉(zhuǎn)車頭,臉上也沒有震驚和焦急之色。
“瘧疾很危險,會死人的?!蔽艺f。我第一次到非洲,經(jīng)驗還是不足,敏感性也不夠,我為剛才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羞愧。如果老郭在,他肯定會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薩哈重新啟動車子。但他沒有掉頭,而是繼續(xù)往前開。
“我知道尼可很危險。經(jīng)驗告訴我,他就是患病了。但天黑之前我們必須趕到津德爾駐地!這里到處都有疾病,每天都有人死去。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連老郭也不能例外。你已經(jīng)送給他一罐煉乳,這對其他人已經(jīng)不公平。你看看這個大荒原,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忍受著饑渴,每年都要枯死一次。你拿著幾瓶水去救幾株草,但救不了整個大荒原。用不著擔(dān)心,到了明年春天,荒原上的一切又會重生?!?/p>
也許他見過太多的死亡,所以不再驚訝和悲傷。
我乞求薩哈:“掉頭吧,救救尼可。”
薩哈不為所動,淡淡地對我說:“老郭,你們中國醫(yī)療隊,已經(jīng)救了我的兩個兒子,治好了我的老母親,如果我再耽誤你趕往駐地救治其他病人,村里人會說我替你們開車是為了謀私利、得好處。我寧愿死也不能那樣做!日落之前我們必須趕到駐地,他們等著藥物救人?!?/p>
日落時分,荒原更顯蒼茫。天色慢慢暗淡下來。我忍不住回頭看,但飛揚的塵土遮住了一切。
地平線在遙遠的前方,太陽朝著地平線緩緩下墜。我們很快便要到大荒原的盡頭了。
我如坐針氈,幾次想推開車門跳下去,但車速越來越快,車子像要飛起來。我狠狠地瞪了幾眼薩哈,最后一次瞪他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淚水重重砸在方向盤上。我一下子癱在座椅上。
夜幕降臨前,我們終于穿越薩赫勒大荒原。抵達津德爾駐地時,已是繁星滿天,月牙掛在頭頂。
到了津德爾駐地的第二天,我便接替老郭開展工作。病人非常多,我跟同事們每天要救治不少人。我的手術(shù)水平得到同事和病人的認可,他們說我不愧是老郭的學(xué)生,這讓我很高興。但我時不時地想起尼可。他本應(yīng)是我到非洲后第一個救治的病人,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薩哈經(jīng)常外出,大約兩周之后,我才再次見到他。
我自然而然地問起尼可的情況。但他對尼可避而不談,只說起尼可的祖母。
“當(dāng)天晚上,她喝了一口尼可帶回去的煉乳,半夜里便去世了。”薩哈說,“她說她喝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肯定是她的兒子老郭帶給她的,圓滿了,可以滿嘴乳香去見祖先了?!?/p>
“但是,請你不要見怪?!彼_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尼可欺騙他祖母說,煉乳就是郭醫(yī)生送的?!?/p>
我聳聳肩,向薩哈表示我并不在意。但我向薩哈提了一個要求:再次穿越薩赫勒荒原時,我想順便到薩哈老家的村子里看看。
薩哈沉吟了一會兒才答應(yīng)我:“等到我們先人的魂靈聚集時,你也許能看到尼可的祖母?!?/p>
我很期待。到那時候,我真的希望還能見到尼可。
(深 味摘自《人民文學(xué)》2021年第3期,本刊節(jié)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