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圖 紙本墨筆 116×52.3cm 明 夏昶 故宮博物院藏
明正統(tǒng)十三年(1448年),七月的京城悶熱難耐。這天,時任兵部主事的范琮收到了來自瑞州(今江西高安)的急件。彼時朝廷有意用兵于北,兵部每日與邊鎮(zhèn)往來文書無數(shù)。但這次范琮所收到的并非是有關軍政事務的文書,而是好友夏昶為之解暑的一卷“清涼秘籍”。
長20余尺的紙本上畫的,是瀟湘之上的綠竹猗猗。湖南永州地處湘、桂之交,瀟湘二水在此匯流后下衡潭、入洞庭,一路穿行于大山深谷之間,沿岸綠竹無數(shù)。它們有的深植地下,長得粗壯挺拔,茂密成林;有的扎根巖壁,生得纖細俊瘦,零亂疏落。夏秋之際,陰晴不定,霎時風起,就落得一川竹影,萬竿煙雨。
相傳上古時舜巡視長江,死于蒼梧之野,南下尋夫的娥皇、女英淚灑瀟湘,落在竹枝上的淚痕化為斑點,從此,“瀟湘竹”便成為清麗凄美的詩題畫材。
風雨中的瀟湘竹是夏昶鐘愛的畫題,夏昶的墨竹獨步天下,所在的瑞州有良竹千畝,古稱筠州。此番作與友人的墨竹長卷雖借瀟湘之名,寄去的卻是他徜徉瑞州山水之間,欲與友人分享的涼爽與快意。
正統(tǒng)十三年(1448年)年初,61歲的夏昶離京出知瑞州。自永樂十三年(1415年)中進士入翰林院,公務閑暇時,他就跟著當時的中書舍人、書畫家王紱學習畫竹。30多年間,夏昶官運不算亨通,畫竹卻早已青出于藍。他的畫從不輕易與人,《明史》中說他“畫竹一枝,直白金一錠”。民間則流傳著“夏昶一個竹,西涼十錠金”的傳說,即使是千里之外的西涼,也有人愿意花費十錠黃金換取他的一枝墨竹。
友人之竹如此難得,收到這樣一幅長卷,范琮如獲至寶,自然要請朝中最與之匹配的文學之士作跋,以增聲色。
第一個被邀請的,是時任禮部侍郎的王一寧。他說瀟湘竹不僅久經(jīng)風雨,品性高潔,而且“竹之態(tài)旦暮變千萬”,故常被古今名手摹寫,而夏昶此卷堪稱絕筆。
第二個被邀請的,是夏昶的同年、翰林侍讀學士張益。當初張益和夏昶同向王紱學習畫竹,二人水平本不相上下。后來夏昶每日精研,而張益自己則荒廢懈怠,如今看到這幅杰作,不能無愧。事實上人各有長,張益的《石渠閣賦》同樣令夏昶汗顏,也是后者不再作賦,專攻畫竹的原因。
第三個被邀請的,是剛升為翰林侍讀的徐珵。他和張益、夏昶是蘇州老鄉(xiāng),是少壯派中極有抱負的全才。在跋中,他將夏昶比作宋代的畫竹大師文同,并稱贊了綠竹“玉立歲寒”的品質(zhì)。
然而,他們很快就會體會到,在宦海中想要“玉立歲寒”,絕不是說說那么簡單。
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七月,也就是收到夏昶《瀟湘風雨圖》的一年后,坐鎮(zhèn)兵部的范琮忙得根本沒有工夫抱怨天氣的毒熱。他收到了一份加急文書,這次不再是從南方寄來的書畫,而是前線傳來的,北方守軍接連戰(zhàn)敗,瓦剌大軍即將入境的情報。很快,朝中召開緊急會議,明英宗朱祁鎮(zhèn)不顧群臣反對,決定親征北伐。兩日內(nèi),匆忙集結的大軍尚未做足準備,就匆匆開赴前線。
湘江風雨圖 紙本墨筆 35×1206cm 明 夏昶 故宮博物院藏此圖以墨筆畫叢竹坡石。坡地間,亂石橫臥,大小不一,時斷時續(xù)。山澗溪水流淌,環(huán)繞于坡石間。坡石與流水間,修竹叢生,或偃臥欹側,或迎風舞動、如臨風雨。
風竹圖 紙本墨筆 203.4×59.7cm 明 夏昶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雖然名為親征,英宗卻將軍政要務全部交付監(jiān)軍太監(jiān)王振處置。王振不懂軍事,對將領們處處節(jié)制,最終不僅進取無功,反而在班師途中因情報錯誤遭遇埋伏,全軍覆沒,英宗亦于土木堡被俘,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土木之變”。軍心振奮的瓦剌鐵騎趁勢南下,直逼京師。范琮的長官于謙臨危授命出任兵部尚書,扶郕王即位,追英宗為太上皇,同時組織軍士,經(jīng)過五天五夜的激戰(zhàn),終于取得京師保衛(wèi)戰(zhàn)的勝利。
當初為范琮作題跋的三人命運如何呢?年初剛剛入值文淵閣典機務的張益隨英宗出征,和數(shù)萬大臣、將士一同魂斷土木堡;留守京師的徐理汲汲于功名,他第一個建議遷都,被于謙當庭怒斥,從此似乎再也沒有機會在官場上抬起頭來;身在禮部的王一寧沒有典機務的機會,亦沒有搶風頭的欲望,平平淡淡地又做了兩年官,竟因勞累過度死于任上,年僅55歲。
若是將徐理換作其他人,當京師保衛(wèi)戰(zhàn)取得勝利,恐怕早就斷絕了晉升仕途的愿望。
由郕王即位的景帝根基薄弱,朝中之事全要依仗于謙。為了再謀進取,徐理托于謙的門客為他求國子祭酒一職。早已不計前嫌的于謙向景帝提出人事任命的建議,后者卻說:“這不是那個提出南遷的徐理嗎?”對他棄置不用。然而徐理自負一身才學,尚未灰心。既然原來的名字已經(jīng)進入皇帝的“黑名單”,他干脆改名“有貞”,競又正巧趕上了一次翻身的天賜良機。
明代宗景泰三年(1452年),當知瑞州4年秩滿的夏昶回到京師,初時的同僚已凋零了大半。他升任太常寺少卿,職務清閑,依然有大把的時間以畫竹自娛。也正是這一年,黃河在沙灣連續(xù)7年決口,前后去治理的大臣都無功而返。群臣舉薦徐有貞前往治河。在任上,他力排眾議,用“先塞繼?!敝ǎ瑲v經(jīng)550余日圓滿完成治河工程。4年后,黃河山東段多處決口,唯有徐有貞負責修筑的河堤完好無損,他得命總治水患,大功告成后得景帝親自召見,晉升為左副都御史。這對于徐有貞來說,還只是反轉的開始。
英宗自被釋放回朝后,以太上皇之名被景帝軟禁。明代宗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景帝病重,武清侯石亨、都督張軌、宦官曹吉祥有意迎英宗復辟,建立不世之功。他們?nèi)擞袡嗦氈?,卻自知無勇無謀,于是找到夏昶的長官、老謀深算的太常寺卿許彬。許彬以年老推托,建議石亨等人找徐有貞商議。這一招老辣非常,若是復辟成功,自己有舉薦之功;萬一復辟失敗,也找不到他參與其中的證據(jù)。
許彬是有識人之明的。開啟反轉人生的徐有貞正著急等待著下一個建功立業(yè)的機會,與石、曹等人一拍即合。而當復辟的軍隊開進皇城,正是徐有貞的鎮(zhèn)定穩(wěn)住了惶恐不安的隊友們,并最終由他向蒙在鼓里的群臣宣告了英宗復位的消息。
在這場政變中居功至偉的徐有貞終于走上了人生巔峰。他出任內(nèi)閣首輔、兵部尚書,封武功伯兼華蓋殿大學士,食祿一千一百石,世襲錦衣衛(wèi)指揮使,頒給世襲誥券。曾經(jīng)當庭怒斥他的于謙被他力主處決,前仇舊恨盡掃,大落大起之后,徐有貞很難不以為自己是那枝“玉立歲寒”,挺到最后的勁竹。
經(jīng)冬的冰雪尚未消融,大權在握的徐有貞已春風得意。與之相好的夏昶卻于此時辭官還鄉(xiāng),從此悠游于昆山玉峰山下,仿效元末的楊維楨,終日以詩畫燕樂自娛?;蛟S當時夏昶早就預見不遠的亂局,于是辭官自保;又或者他只是厭倦了京城的生活,想念起玉峰山下的翠竹來。
此后僅僅數(shù)月,在又一個七月,徐有貞就在與“昔日隊友”石亨、曹吉祥的斗爭中敗下陣來,被貶廣州,又于途中被抓回落入詔獄,最終貶為庶民,流徙金齒(今云南境內(nèi))。小人與宦官或許于實務百無一用,爭權奪利卻總是無往不利。老謀深算的許彬接替徐有貞成為內(nèi)閣首輔,竟也很快被石、曹二人斗倒,于貶謫陜西的途中辭官返鄉(xiāng)。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石亨、曹吉祥在朝中沒了對手,越發(fā)肆無忌憚地培植黨羽,在3年后被根基漸固的英宗接連剪除。徐有貞則被英宗從云南放還,回到蘇州老家,一場權勢與名利的大夢終于徹底化為云煙,從此再也不問政事。
在昆山,徐有貞見到已經(jīng)年近耄耋的夏昶,也見到了后者晚年的這幅力作——《瀟湘過雨圖》。距離正統(tǒng)十三年(1448年)的那個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15年,他留下了這樣的題詩:
“清風吹竹枝,環(huán)佩空中起。聲佳遏行云,影亂動秋水。昨宵偶向江皋行,籜龍出土頭骨生。題詩不盡胸中情?!?/p>
聲遏行云,影動秋水,再用“頭骨”來形容冒出地面的竹筍尖兒,徐有貞疾行的草書里沒有破土而出的蓬勃生機,而是肅殺的寒意。他為何才起了個頭就欲言又止,“胸中情”到底是說不盡,還是說不得?
無論如何,從《瀟湘風雨圖》到《瀟湘過雨圖》,風雨中凌亂的瀟湘竹重歸寂靜。低垂的竹枝穿過澄凈的溪水,優(yōu)美而安定,好像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也無風雨也無晴。
(文章轉自微信公眾號“吃畫人”)
楊晉·仿古山水十二開 絹本設色 30.8×25.5cm 清 遼寧省博物館藏 楊晉(1644-1728年),江蘇常熟人,擅畫農(nóng)村景物,尤長畫牛,畫作多表現(xiàn)郊牧之風,兼及人物寫真、花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