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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打我之后,她學(xué)會了翻白眼

        2021-08-30 02:27:49朱小天
        意林原創(chuàng)版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琴譜手風(fēng)琴姥姥

        朱小天

        小時候,我一直懷疑一件事兒,我媽生我養(yǎng)我,就是為了打我。

        那時我們最流行的健身運(yùn)動就是爬樹。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上樹抓知了,裝進(jìn)喝完可樂的塑料瓶,觀察它們從哪發(fā)聲。我身體最小巧,爬得也最快。這一度從媽媽手下拯救了我。

        我媽一動手,我就爬上家門前的大槐樹,那樹不算粗壯,但足有三層樓高,長得歪歪扭扭,密集的枝干向四周延伸,很利于攀爬。我媽又氣又怕,在下面跳著腳罵我:“你個猴崽子,爬那么高不怕摔!”她罵到?jīng)]力氣,回房歇會兒,再出來罵。

        傍晚,我又累又餓,她站在樹下笑瞇瞇地說:“下來吃飯吧,媽媽不打你?!蔽蚁铝藰洌职ち艘活D打。

        我試圖弄清楚媽媽為什么打我。

        有次我從爸爸口袋里摸出一百塊錢,拿去小賣部買零食,阿姨說:“你一個小孩,拿這么大面額的錢我可不敢收?!蔽抑缓冒彦X折成兩個拇指蓋大小,塞進(jìn)鉛筆盒里。傍晚,我媽就發(fā)現(xiàn)了,打完我還罰跪了兩小時,問我:“你這是小偷的行為,你知道嗎?”

        我梗著脖子,“我沒偷,我順手摸出來的?!彼贝虻轿艺f“我再也不敢偷錢了”,整個人虛脫一樣癱在沙發(fā)上。過了一會兒,她抱起我,幫我揉被打的地方:“學(xué)習(xí)不好可以原諒,品行不端就不能原諒了?!?/p>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小學(xué)四年級,學(xué)校組織了作文訓(xùn)練班,還挑選寫得好的同學(xué)做課堂演講。我以相當(dāng)華麗的詞匯,寫了一篇我媽打我的血淚史,近三千字。

        語文老師大加贊賞,我于是成功入選,開始了自己的反抗,揭露媽媽的暴行。課堂演講在每節(jié)課開頭,大家要講五分鐘關(guān)于自己的小故事。我講的,就是我媽如何打我。

        有一期,我講了自己的夢想:我要做一名記者,把我媽打我的真相曝光,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媽媽。還有一期,我講了自己做的夢:夢到城里的新家門口也長出了一棵大樹,我媽一打我,我就爬上樹,樹上有白里透紅的桃子,還長出了漢堡和薯條,我從此過上不挨打的幸福生活。

        我的挨打故事,在班上很受歡迎。大家很開心能有一個挨打最多的同學(xué)墊底,他們驚訝之后,就開始鼓掌。因為很受歡迎,我挨打的故事連載了好多期,直到有一天老師實在聽不下去了,結(jié)束了這場揭露。

        不過我媽也有優(yōu)點(diǎn)。比如力氣很大,賺到第一筆錢后,她每周帶我去老師家學(xué)手風(fēng)琴,她能扛著重得要命的手風(fēng)琴,擠四十分鐘的公交車,再踩著高跟鞋,走兩公里的路。我爸很少在家,媽媽能輕易抬起煤氣罐換煤氣,院里停水,我媽就走很遠(yuǎn)去其他院子,一個人拎著兩桶水回家。

        她體力也好,打我時沒一下輕的,一追我就能追兩條街。

        上初中之后,我暗中報了學(xué)校里的田徑隊,參加百米賽跑,大概是青春期旺盛的激素帶給我的力量,我的個子也躥得跟她差不多高,跑得更快,也更有耐力。初二,我拿了全校八百米第一。在臺上領(lǐng)獎的時候,我就想,我媽再也追不上我了。

        高一的一天,記不清具體什么原因,那次我倆吵得很兇。她沖上來抓住我的胳膊,我甩開,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摔倒了。

        那以后她很少打我。也許她隱隱知道,她早就打不過我了。但我們有更大的沖突。

        她偷翻我的日記本,發(fā)現(xiàn)我有交往的男孩,嚷著要去找班主任。我在家門前堵著,兩人吵了將近一個時辰,她習(xí)慣性地伸出手準(zhǔn)備給我一巴掌。我昂著頭,瞪著眼睛看她,心里的憤恨快要噴出來:“你來??!”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縮回手,轉(zhuǎn)身進(jìn)廚房做飯。這件事居然就這么輕松地過去了。

        我把那一刻當(dāng)作反抗的真正勝利。從那天起,她對我不再那么強(qiáng)硬,甚至變得小心翼翼。

        那天她講了自己的初戀,講姥爺如何反對她和我爸在一起,她又如何偷了家里的戶口本跑出來跟我爸結(jié)婚,她還講了自己的媽媽。

        在她小時候,姥姥對她的唯一教育方式,也只有打。

        媽媽12歲那年,姥姥得了肺病,病入膏肓,打起我媽來卻很精神。姥姥逼她學(xué)做飯,那時做飯用柴火,我媽被嗆得不行,就是弄不出火,每天就被打得很慘。

        沒過多久,姥姥就去世了,“你姥爺說,那會你姥姥知道自己不行了,她怕我不會做飯挨餓,每天就打著我在灶房里學(xué)做飯。”

        她也像早早離世的母親那樣,相信自己可以宣告對我人生的掌控權(quán),通過暴力控制我不往她認(rèn)為危險的方向發(fā)展。她深信母親的權(quán)威壓倒一切,她有資格隨意進(jìn)入我的房間,翻看我的日記,決定我結(jié)交什么樣的朋友。

        但我推她那一天,她忽然發(fā)現(xiàn),我成了一根繩子上跟她對立的另一股勁兒,她越拉,我走得越遠(yuǎn)。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唯一能確定的是,再也不能打我了。打我,樹立了一個母親的威嚴(yán),當(dāng)她決定不再打我時,她就放下了這種威嚴(yán)。

        聊開之后,我們的相處好了很多。她會跟我聊我的朋友和初戀。她很少問我的成績,只跟我討論我想考去哪所大學(xué),做什么樣的職業(yè)。

        她偶爾會跟我撒嬌,說:“你也跟我說說你的事嘛?!蔽揖蜏惡现v點(diǎn),一不小心講出好些秘密。比如初中時,我屋子里的毛絨玩具大多是男孩子送的,我騙她說是我閨蜜送的。

        她翻個白眼:“我就知道!”不知什么時候,她跟我學(xué)會了翻白眼,就經(jīng)常用這種白眼回我。

        去上大學(xué)前夕,我們聊了一整夜的天。我問她:“為什么我弄臟運(yùn)動衣和忘帶琴譜,會被打得那么慘?”

        我媽想了挺久,我猜她打我的次數(shù)太多,不太記得是哪次。良久才說,她做生意賺的第一筆錢,花掉一半為我買了運(yùn)動服,衣服怎么洗都洗不干凈,穿過一次就作廢了;至于琴譜事件,為買那臺手風(fēng)琴,她攢了幾個月的錢,一看到我毫不珍惜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就來氣?/p>

        “那以前你打完我就消失了,回來又一副心肝寶貝的樣子,你去干嗎了?”

        她說好幾次打完我,自己蹲在外頭臺階上哭,不知道生活為什么變成這樣。有時下班的人陸續(xù)回來了,她怕丟人,再轉(zhuǎn)到廚房里哭一會兒,“我那時也就像你現(xiàn)在這么大,還是個年輕的姑娘,除了打,壓根不懂得怎么教育小孩?!?/p>

        等回到屋里,看到我干號著不流淚,又委屈得不行的樣子,她想,這孩子確實太小了,不能體會大人的辛苦,長大就明白了。

        那段時間她剛下崗,每天匆匆忙忙地騎著自行車,接我放學(xué)后,就急著回家做飯,還要騰出工夫打我。她的皮膚被曬得黝黑,眼睛也沒有以前黑亮?;丶衣飞?,我看到她經(jīng)常背手風(fēng)琴的肩膀,被勒出一道深紅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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