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旦欽

1

車子拐進綠樹掩映的山路，像一顆膠囊鉆進了彎彎曲曲的腸道里。穿行到半山腰，肖圣把車窗玻璃按下來，趴在后排的車窗上說：“哎呀，太漂亮了，爺爺你平時怎么不帶我來鄉(xiāng)下玩呀？”

老肖從后視鏡里看見孫子的上半個身子伸到了車窗外，嚇得一哆嗦，一腳急剎，板著臉說：“把身子縮回去，坐正，你看下面懸崖峭壁，好危險！”

兒子兒媳都是縣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放了暑假，他們沒時間管孩子，小學(xué)剛畢業(yè)的肖圣只好交給爺爺奶奶管了。老肖說：“要不我?guī)椒鲐毚迦ネ鎺滋?？?/p>

兒子還沒來得及張口，兒媳搶先說：“那怎么行，村里衛(wèi)生不好，蚊子比麻雀還大，更急迫的是，肖圣要上語文和數(shù)學(xué)補習(xí)班?！?/p>

老肖一聽，為難了，孫子隔一代，一切事情還得兒子兒媳說了算。

正尷尬之際，肖圣蹦到他爸面前，雙手摟著他爸的脖子說：“爸，我就要跟爺爺去村里，鄉(xiāng)下可好玩了，上山摘野果，下水捉小魚?！逼鋵崳菫樘颖苎a習(xí)班才吵著要跟爺爺去鄉(xiāng)下的。

肖圣爸爸看了一眼老婆說：“讓肖圣跟著爺爺去吧，把這個調(diào)皮鬼扔家里，奶奶不一定管得了他?！?/p>

當(dāng)天晚上，媽媽來到肖圣的房間，剜了他一眼說：“我就曉得你滿腦子鬼主意，你答應(yīng)今后不再調(diào)皮搗蛋，認真讀書，乖乖聽話，就同意你跟爺爺去?！?/p>

“媽，我怎么不聽話啦？”肖圣扮了個鬼臉說。

“你還聽話？那次吳老師在課堂上還批評你太調(diào)皮搗蛋！”

“媽，你老翻舊賬干嗎？你都打了我好幾次屁股了?！毙なフf。

“你答不答應(yīng)？”媽媽又要發(fā)火的樣子。

“我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行了吧?！毙なビ悬c不耐煩了。

車子在山道上盤旋。老肖望著窗外說：“對面山腳下就是我扶貧的柏樹村了。”

“嗬喲，那一片梯田真漂亮，那屋后面的山林里有狼狗和花豹嗎？”孫子新奇地問道。

“花豹沒見過，狼狗、野豬、野兔、黃鼠狼倒是有蠻多，還有棋盤蛇、寸花蛇、眼鏡蛇等十幾種毒蛇。要是被這些冷血的家伙咬一口，會死人的，到了村里千萬不能亂跑?！睜敔斁嫠f。

2

上午十點半，爺孫倆到達住戶家里。這是一棟土坯子房，黃色的土墻，灰色的茅草屋頂，一字排開四間房子，中間一個廳堂，左邊兩間正房，右邊一間正房外加一個灶房。

門前有一條小溪，從半山腰蜿蜒而下，曲曲折折穿過村子，一年到頭清澈見底，奔流不息，仿佛是柏樹村人綿延不絕的血脈。

爺孫倆從車?yán)锵聛?，只見斜靠在大門口躺椅上的戶主張木林，興高采烈的樣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噥著什么。三年前，張木林聽說縣里的石耳賣價很高。石耳是生長在懸崖峭壁上的一種菌類，有消炎、止痛、涼血的藥效，也是煲湯的絕好食材。那天，他就背一捆麻繩，到后山去采摘石耳，不幸從二十多米高的懸崖上掉下來，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摔壞了脊柱，生活不能自理，連說話也含混不清。他家因此成為因病致貧的建檔立卡貧困戶。

老肖來村上蹲點扶貧半年多了，一直住在張木林家里。這時，他見其他人都不在家，像主人一樣，提起那只銅壺，掛到火塘里的鎖鉤上，燒了半壺開水，給自己和孫子泡了兩杯茶，又給老張旁邊那只內(nèi)面黑乎乎的大瓷缸里續(xù)了一些水。然后準(zhǔn)備帶著肖圣出門到屋前的小溪邊走走，讓孫子熟悉一下村子里的環(huán)境。在他的印象里，十二歲的孫子，好像從來沒有到鄉(xiāng)下來過。

開始吃中午飯了。坐到桌邊，老肖把兩個孩子拉著坐在一起做了介紹：“肖圣，這是張二狗?！比缓笾钢鴮O子對張二狗說：“這是我孫子肖圣，你們兩個是同年，肖圣比二狗小三個月，自然就是二狗的弟弟了?！?/p>

飯菜上來了，首先端上來的是一碗炒辣椒，可能是柴火過旺，炒煳了，黑不溜秋的。接著端上來的是一缽?fù)岭u，顯然是前面炒菜過后沒洗鍋，湯的表面浮了一層黑色的鍋灰。還有一小碗臘肉，一碗炒豆角，一碗老豆腐。張嫂很熱情，這是她家招待客人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了。她先給肖圣舀了一碗雞湯說：“來，你多吃些，這是自家養(yǎng)的正宗土雞，你們城里是沒得吃的?！?/p>

肖圣望著面前這碗墨黑的雞湯不知如何是好，吃吧，怕它不干凈，有點惡心。不吃吧，又不好當(dāng)面倒掉。這時，他看見二狗拿起湯勺給他爸盛了一碗帶雞肉的湯，然后拿起勺子，舀一勺湯，怕燙著父親，嘴巴呈小喇叭狀，對著湯勺輕輕地吹了一會，再小心地喂到他爸的嘴里。接著又盛一碗飯，夾幾塊辣椒放到飯碗里，再將辣椒與飯粒搭配好，一勺一勺地喂給他爸吃。喂完他爸，自己才舀小半碗的雞湯，低著頭，專注地吃起來，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看著這一幕，肖圣快速地端起湯碗，閉著眼睛，吸了一大口。這湯，看相不好，味道卻很鮮美。喝完湯，肖圣端起二狗為他盛的一碗白米飯，可能是煮飯的鍋洗得不干凈，飯里夾雜著很多黑色的斑點。他剛把飯碗端到手里，張嫂又往他碗里夾了兩塊臘肉。臘肉很大塊，很香，嫩黃色的肉還冒著青色的油。他平時不吃肥肉，他知道爺爺喜歡，就把一塊肥肉夾到爺爺?shù)耐肜铩?/p>

肖圣一碗飯沒吃完就放下碗了。張嫂問他：“怎么一碗飯沒吃完，是不是嫌飯菜不好吃？”

老肖替孫子回答說：“他飯量一直不大，今天還算吃得多的?！?/p>

“你們城里人的肚子里油水多，不然，吃這點飯怎么能過日子？”張嫂笑著說。

同樣的時間里，二狗吃了三碗飯，喝了兩碗湯。

吃完飯起身，肖圣問道：“爺爺，平時二狗每餐都要給他爸爸喂飯嗎？”

“每餐都要喂?！睜敔敾卮饡r，看了孫子一眼，發(fā)現(xiàn)他一臉凝重。

喝了點茶，二狗帶著肖圣來到門前的小溪里玩水。一到小溪邊，二狗把衣服一脫，赤身裸體站在炙熱的陽光下，黑里透紅而又結(jié)實的身子，似乎往外冒著一顆顆細密的油珠。肖圣再看看自己，白皙而瘦弱，頓時面露羞澀。

小溪里有一個小型堰塞湖，水深的地方約有兩米，大小與一口小山塘差不多。二狗扎進透明的水里，活像一條美人魚，一口氣從水底鉆到了對岸，然后像一只鴨子從水下蹦出來，用手抹了一下頭發(fā)和臉，然后身子一仰，雙腳緩慢地蹬著，雙手向后劃拉，又從水面上游到了自己的面前。肖圣看著二狗玩水的姿勢，感覺帥呆了，非常羨慕，甚至崇拜。

堰塞湖的岸邊，長了不少柳樹和狗公刺樹，樹蔸浸泡在水里，二狗說：“這樹蔸下面藏了很多鯽魚?！庇谑?，他又一頭扎入水底，開始摸魚。肖圣不識水性，只好站在水邊觀看。不一會兒，二狗就捉到了一條鯽魚，從水里蹦上來，將鯽魚放在早已挖好的一個水凼里。如此往返，捉了二十多條鯽魚。二狗說：“今夜煮鯽魚湯吃，家里有一只酸團，撈點酸菜，放到鍋里煮魚，味道特別好。”

二狗也不害羞，說著話，赤身裸體的身子往后一仰，躺在湖邊的鵝卵石上曬太陽。不一會兒，便響起了平穩(wěn)的鼾聲。

3

太陽如一個圓盤，從對面山上滾了下去，夜霧彌漫上來。剛吃完晚飯，肖圣從背包里拿出媽媽為他疊好的衣服，準(zhǔn)備去洗澡。他問爺爺：“到哪里洗澡嘞？”

爺爺指著屋角邊的一塊青石板說：“就站在這里洗，衣服掛到旁邊的桿子上?！?/p>

這時張嫂起身，從灶房里為他打來一桶溫水，手里還拿著一條毛巾，邊走邊說：“你和二狗共用一條毛巾好了，屋里再沒新的了?！闭f著，將水放在青石板旁邊。肖圣脫衣服的時候，動作有些遲緩，他還不太習(xí)慣在露天里洗澡，幸好天色已暗，人家也看不清楚自己。

肖圣剛洗完澡，二狗將他爸爸推到自己剛才洗澡的地方，然后再去灶房打來一桶溫水，給他爸爸洗澡。

忙完這一切，二狗將他爸爸推到地坪中間乘涼。不一會兒，大家各自搬一把椅子，散亂地圍坐在二狗爸爸的周圍。

山村的夜清涼如水，微微的山風(fēng)吹過來，涼快極了。遠處的樹林里，不時有夜鷹的鳴叫飄過來，給寂靜的夜晚，增添幾分神秘的色彩。老肖把身子轉(zhuǎn)向二狗，問道：“二狗，下半年要到鄉(xiāng)上讀初中，成績趕得上嗎？”

“趕得上趕得上，我們班主任說，畢業(yè)考試，我得了全鄉(xiāng)第一名?！倍放d高采烈地說。

張嫂插話說：“誰說要你去讀初中了，你爸這個樣子，哪有錢供你上中學(xué)？”

“張嫂，二狗的成績那么好，不讀初中可惜了。至于寄宿費嘛，你不要著急，我來想辦法?！崩闲ぷ龉ぷ髡f。

張嫂說：“你為二狗他爸治病墊了那么多藥費，怎么還能要你為二狗出寄宿費？我看還是莫去讀初中了?！?/p>

“那怎么行，全鄉(xiāng)統(tǒng)考成績第一名的學(xué)生不讀書了，講出去還聽得？不管多大的困難，都要讓二狗去讀中學(xué)?！崩闲ふf。

“欠你太多人情，叫我們怎么還？”張嫂心懷愧疚地說道。

老肖回答道：“別這么說，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事，精準(zhǔn)扶貧，連我住戶的孩子都讀不起書了，還要我干什么？等到了明年下半年，你家的幾十只山羊可以出欄了，就不愁錢了，你家不是還要翻新豬舍嗎，再多養(yǎng)幾頭豬，你家的情況就會越來越好的?！?/p>

坐了一會兒，張嫂說：“二狗，你和肖圣早點睡，你們兩個睡一張床?！?/p>

進到房內(nèi)，肖圣看到一張木架子床，暗黃色的蚊帳上打了好幾塊白色的補丁。

兩個小家伙睡一頭，剛躺下，二狗便響起了輕微的鼾聲。肖圣閉上眼睛，怎么也睡不著，他翻過身，背對著二狗，仍然躲不過鼾聲的襲擾。他爬到另一頭，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覺，還是睡不著。原因是，鼾聲小了一點，蚊子的嗡鳴聲響了起來。起先是嗡聲一片，感覺蚊子是在蚊帳外面飛翔。慢慢地，發(fā)現(xiàn)有幾只蚊子在耳朵邊盤旋，他對著耳朵一巴掌扇過去，手還沒收回來，蚊子又在耳朵邊飛翔鳴叫。他借著朦朧的月色，抬頭四下看了一眼，蚊帳上有幾個破洞，這不等于沒有蚊帳嗎？

盡管山里涼快，但折騰久了，身上開始發(fā)熱，不一會兒，全身大汗淋漓。這時，肖圣的心情郁悶極了，他干脆坐起來，瞄了二狗一眼，發(fā)現(xiàn)他一動不動，睡得很踏實很香甜的樣子。

他想不明白，二狗為什么不怕蚊子也不怕熱嘞，難道他的身子是鐵打的？

此時的肖圣特別想家。家里有個自己的單人房間，有一張小寫字臺做作業(yè)，有一張墊著席夢思的小床，溫馨而舒適。床底下至今還保留著飛機、汽車、槍炮等小時候玩過的玩具。冬天冷了開暖氣，夏天熱了開冷氣。

他干脆爬起來，來到屋外，發(fā)現(xiàn)爺爺他們幾個還沒睡。爺爺問：“肖圣，怎么又起來了？”

“熱，又有蚊子，睡不得。”說著，他把剛才坐過的椅子挪到爺爺旁邊，頭伏在爺爺?shù)拇笸壬?，不久就沉沉地睡著了?/p>

4

昨天在小溪里捉魚的時候，二狗看到，幾根木子樹上的果實已經(jīng)成熟了。木子樹，又名木臘樹，樹皮灰褐色，深秋時節(jié)，葉片呈現(xiàn)出一片火紅，意境美不遜于楓葉。木子有很高的藥用價值。

二狗自七八歲開始，每年都要去摘木子。吃完早餐，他就背一個布袋，扛一床曬墊，拉著肖圣來到小溪邊，然后像猴子一樣爬到樹上，開始摘木子。不到半天，幾根木子樹的木子全部被他摘光，摘下來的木子鋪滿一曬墊。

藥鋪里以每斤1.2元的價格收購木子，他每年要摘一百多斤木子。一年買本子、買筆的錢，就有了著落，當(dāng)然，有時想喝可樂，或者想吃冰棒，也有錢買了。

吃完中飯，二狗又扛一把鋤頭，拿一只背簍，拉著肖圣又一次來到小溪邊上，去挖香附子。香附子，多生長在沙質(zhì)土壤里，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有止痛止血的特別功效，所以，藥店長期收購。

二狗把香附子挖出來，攏在一起，攤到沙灘上，曬兩個小時左右的太陽，莖葉就被那火辣辣的陽光曬干了。這時，二狗拿出打火機，把香附子點燃，干枯的莖葉被燒掉，沙灘上，留下一層黑乎乎的香附子。二狗將香附子裝進背簍，在溪水里洗一洗，然后再曬一個日頭，就可送到藥店里賣錢。一年里，二狗靠木子和香附子收入大約三百元左右，是他一年讀書的費用和零花錢。

此時，肖圣想起了自己的那筆存款，那是積攢了十多年的壓歲錢，聽媽媽說，已經(jīng)有八萬多元了。他清楚地記得，爺爺奶奶每年給自己的壓歲錢是每人五百元。爸爸媽媽，每人給一千元。外公外婆，每人也是給五百。還有爸爸媽媽的朋友、同學(xué)都送壓歲錢的。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壓歲錢要送到十五歲，那還有三年，到時就有十幾萬元了。

想想自己的存款，再看看眼前鋪在曬墊上的木子與香附子，肖圣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5

趁著夏天的好天氣，二狗父親準(zhǔn)備翻新兩間土坯子豬舍。因為扶貧安置房沒有豬欄，要多養(yǎng)幾頭豬，就只能新建豬舍。

蓋土坯房，首先要搭草磚。二狗父親說：“我到田邊上去告訴你怎么搞?！彼谔镞吷媳葎澇鲆粋€方塊，大約三四十平方米的樣子。二狗父親說：“這塊地的表土要撅開，將撅起來的泥土堆到兩邊?！?/p>

肖圣跟二狗來到田邊上，他干不了活，站在岸上看。二狗下到田里，開始挖土，靠路邊和水圳邊上的土，就扒到田岸邊，田中間的，就用箢箕，一趟一擔(dān)挑到岸上堆好。連扒帶挑，他用了三天時間，才把那一個方塊扒出來。

扒好了那個方塊，二狗父親又說：“表土下面的泥土，無雜質(zhì)、有黏性，再在坑里挖松兩尺厚，撒一層兩寸左右長的稻草稈，挑十幾擔(dān)水把泥土潑濕，再牽著家里那頭大黃牛作熟?！?/p>

二狗牽來大黃牛，攥著牛绹，跟在牛屁股后面，像走鬧鐘一樣在坑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牛最容易招蒼蠅和蚊子，二狗跟在后面，雙手沒得空閑，一會兒趕臉上的蒼蠅，一會兒拍腳上的蚊子，牛的尾巴還不停地往兩邊甩來甩去，弄得他通身都是泥巴，只有兩只眼睛在眨動才曉得他是個活物。這樣轉(zhuǎn)了兩個小時，他還得用鋤頭將泥巴翻個邊，再作兩三個小時。一場泥巴作下來，他幾乎就成了泥人。

生泥巴作熟了，他又按照父親的教導(dǎo)，在坑里放上一塊木板，把磚模子擱在上面，挖起作熟的泥巴，準(zhǔn)確地填進模子里，然后一只腳踩在模子上，另一只腳用力將泥巴壓進模子的角落里，再用腳削去溢出模子外的泥巴，然后將模子提到岸上的平地里，拿起模蓋，從上面壓下去，一塊土坯子磚，就像豆腐塊一樣做成了。

土磚做好后，在田里曬兩天，然后挑回家里。這磚每塊二十多斤重，二狗每擔(dān)挑四塊，三千多塊磚，他花了七天時間，如燕子銜泥一樣挑回家，然后整整齊齊地碼到屋檐下。

磚坯做好了，二狗父親又要二狗去離家三千米外的自留山上砍杉樹。蓋豬舍要用木柴做門窗、樓腳、橫梁、柵欄。

砍樹的地方叫白茅洞，沒有車路，三千米山路全靠雙腳丈量。二狗吃完早飯就出門，肖圣和他家里的那條大黑狗，尾巴一樣地跟著他進山。杉樹要臨時到山上去砍，砍倒以后，削去枝蔓，剝掉樹皮。二狗每次扛一根樹，重約四十千克。肖圣也想幫他扛一根小的，彎腰試了試，根本直不起腰來，只好作罷。

二狗扛著那根六米多長的杉樹，開始蹣跚著往回走。這生杉樹，通身冒著黏稠的白漿，擱到肩上滑溜，一不小心它就滾下來。二狗把注意力聚集在防滑上，只顧低頭走路，沒想到樹梢鉆到路邊的灌木林里去了，樹就打橫了，差點把他壓在地上。他只好慢慢地退回來，重新擺正方向。

也許是山溝里的夜來得早些，兩邊的高山好像在慢慢長攏一樣，隨之天就慢慢地昏暗下來，林子里的貓頭鷹不時傳來“咕咕咕”的鳴叫，大山里顯得無比寂靜，幸好有肖圣與大黑狗做伴。這時，走在前面的大黑狗突然“汪汪汪”地狂吠起來，二狗抬眼望去，大黑狗好像圍著地上一個什么東西，正在一進一退地咆哮。借著微弱的月光，走到近前一看，他不禁打了個冷顫，好像冰天雪地的天氣有一盆冷水從后背上澆了下來。他看見山路的中間盤著一條棋盤蛇。棋盤蛇是這山里一種最毒的蛇，去年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在山上打柴時被棋盤蛇咬了一口，兩個小時人就沒了。黑狗知道這蛇的厲害，只在它的周邊狂吠，不敢近前。可這條死皮賴臉的蛇，任黑狗怎么咆哮，一動不動。二狗把肩上的樹擱到路邊，然后在路旁撿幾個小石頭，朝那冷血動物擲過去，想把蛇趕走。石頭扔了一堆，毒蛇才散盤，然后扭著水一樣柔軟的身子，慢慢騰騰地遁入路旁的灌木叢。好險啊，要不是大黑狗發(fā)現(xiàn)了路上的蛇，兩個男孩的生命，說不定就撂在這深山老林里了。

6

老肖感到奇怪，孫子跟著二狗上竄下跳，再沒吵著要回家。眼看快開學(xué)了，才把他送回城里。

肖圣從鄉(xiāng)下回到家里，感覺這家里比鄉(xiāng)下憋悶很多。

他飛快地打開自己房間的窗戶，感覺撲面而來的熱浪一樣地憋悶。盡管他大口地呼吸，似乎有一種窒息感牢牢地控制著自己。

他坐在窗前，遙想著二狗。今后的日子，二狗仍然會睡在那張蚊蟲鳴叫的床上，還會去小溪邊摘木子和挖香附子，身體殘疾的爸爸仍然要他喂飯、洗澡……

爸爸媽媽看出來了，肖圣回來以后，像變了個人似的。早晨不賴床了，起床就開始溫習(xí)功課。吃完早餐，不再像過去一樣，碗筷一丟就去外面瘋玩，而是坐到房里繼續(xù)寫作業(yè)。眼看快到吃飯時間，就主動淘米，先把飯煮好，等媽媽回來炒菜。吃完飯，又幫媽媽洗碗、拖地。晚上做完作業(yè)也不打游戲了，而是早早地睡覺?？傊?，變得勤快了，變得懂事了，變得乖巧聽話了。

爸爸媽媽感到奇怪，這孩子怎么了？

國慶放假的時候，肖圣又吵著要跟爺爺去村里，說是要去看望二狗哥哥。

這次，他在征得媽媽同意后，取了五千元壓歲錢，用一個信封裝好，放在口袋里。

從村里回家的時候，偷偷地將信封放在二狗床前的桌子上，寫了一張這樣的字條：

二狗哥哥，我們已經(jīng)是好朋友了，你和我一樣，都讀中學(xué)了，這五千元錢，是給你明年讀書做寄宿費用的，你一定要收下。另外，放寒假的時候，你坐我爺爺?shù)能噥沓抢锿鎺滋彀桑規(guī)闳プ螛穲@的空中火車……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