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鳳華
水鮮,水中河鮮。
暮春,或淺夏,閑居故園水鄉(xiāng),門前鹵汀河水清亮,潺湲。天光云影,水墨氤氳,水映墻脊,俊鳥倏忽,晚風荷香,菰蒲凝綠,漁姑窈窕,一派《詩經》古雅意蘊。
門前荷葉青青,疊翠涌波。荷花是絕美的女子,袖紗清挽,裙衫翩躚,云髻高聳,靈動而沉靜,溫婉而蓬勃。
水鮮潑剌,雜陳簍中,多為河邊自取。庸常生活,便也活色生香。老屋古舊,柿影匝地,楝花輕飏,仿入宋人郭熙畫境。
里下河水鄉(xiāng),清淺水流中,自然少不了蚌、螺、蟶、蜆之類的鮮美貝殼。水質清冽,鯽魚、鲹魚、鱖魚、銀魚昂刺、黃鱔、虎頭鯊等水鮮,游弋于茂盛水草間,虛實有致,動靜相宜。常見齊白石畫作中,幾莖潑墨荷葉,兩朵粉白荷花,幾痕水波間,游弋著數(shù)條雜魚。淡墨一捺,焦墨點睛,形神兼?zhèn)洌钊藙忧椤?/p>
黃梅天的小鲹魚和虎頭鯊尤為活躍,是尋常餐桌上常見的佳饌。那些吃著螺蜆和浮萍茭蓼、喝著野水自由穿梭往來的小雜魚,那滋味比家養(yǎng)的鱖魚、鱸魚都要鮮美。
小鲹魚,手指長短,頭微尖,身稍扁,披著晶瑩的小圓鱗,體背為青灰色,側面和腹部是銀白色。鲹魚曾經在鄉(xiāng)賢鄭板橋的詩中穿梭,“老屋掛藤連豆架,破瓢舀水帶鰷魚”,清新質樸而又情趣盎然。小雜魚在水中成群結隊,偶聽動靜,猝爾遠逝,猶如綻開的煙花,銀光炫目。
清晨,竹樁碼頭上,總有頭發(fā)蓬松、身姿婀娜的村婦淘米、浣衣。淘籮起落、顛簸,河里玉白米漿四處漫延,游魚穿梭,爭相啄食。孩子們使勁甩動著手中的細竹竿,撲通一聲,勾著蚯蚓的魚鉤落水。一條俊俏鲹魚見狀,猛地一啄,吞下魚餌直躥,見鵝毛管浮標忽地一沉,立提竹竿,一條鲹魚便出水了。
如此反復,木桶里不一會兒就養(yǎng)了幾十條魚了。母親在畚箕里鏟幾鍬草灰,用指甲刮鱗,去內臟,扔進草灰里。夾一塊入口,味蕾立時陷入鮮美的沼澤,視覺和味覺達到空前的融合,形成了生理上真正的通感。
午后河邊蹲坐,用鉛絲籃子拉青螺,或用絲網張鲹魚。天色飽滿誘人,水鮮潑剌,遠處圩堤上有水牛剪影,牧歌輕飏,一派田園詩情。
回家備好蔥段、姜片,爆炒。俄頃,灶臺上熱氣騰騰,香氣彌漫整個灶間。揭開鍋蓋,紅黃綠褐、艷光四射的螺螄出鍋了,一陣陣鮮香兼具的氤氳熱氣直撲鼻翼。拈一只輕輕一吮,脆爽又鮮辣的螺肉就隨著舌尖裹進口中,鮮味直奔唇腔舌頜而去。
清炒螺螄的清香在深巷里和弄里縈紆、飄蕩。涼風四起,蛙鳴如鼓,群魚唼喋。家人圍坐,喝冰啤,嘬青螺,剝食清煮豆莢,剔挑鲹魚和小龍蝦,舌尖上的幸福與親情洋溢的溫馨,令人恍若隔世。
臨河人家常設罾籪。漁人劃著小舟,拎起籪籠末端,還在“簍兒”里嬉戲追逐的翹嘴白、羅漢、昂刺、甲魚、螃蟹,皆被倒入魚簍、裝進船艙。在迷蒙曉霧中,河邊回蕩著漁人悠揚的吆喝聲“賣魚啊,魚兒賣啊”。
黃昏凄美,坐在荷風小院里,抿著大麥燒,嚼著小雜魚,細滑清嫩,腴滑爽口。門外河水潺潺流淌,有管弦之韻,心里綻放清幽蓮花。
清蒸翹嘴白味道尤美。盤底裝好姜絲、蔥花、蒜泥,碼好鲹魚,魚嘴、魚肚內也要放上一點姜末和蔥茸,然后添水蒸煮。起鍋,青白相襯,香氣襲人。翹嘴鲹的脊背,肉嘟嘟的,清香勁道,肥而不膩。濃濃的魚蝦香穿過低矮的屋檐,彌漫在寂寥的村莊上空。翹嘴鲹橫陳藍花盤中,端然尊貴,形如賈寶玉那樣的詩禮之族。青蒜、香菜之類的配菜,丫鬟一般貼身隨行在后。
水鄉(xiāng)宴席上常見老咸菜燒昂刺。昂刺油鍋里翻炒,刺啦倒進陳年老咸菜,摻進各式佐料,俄頃,滿屋子魚香裊裊,直透肺腑,平和恬淡的日子充滿了生機和活力。
某日,我在江南古鎮(zhèn)的排檔里吃到椒鹽鲹魚和黃鱔。咬一口,魚皮、魚骨焦酥脆生,香味濃郁;魚肉鮮醇,滑嫩糯軟。紅男綠女月下對坐,吃燒烤,喝冰啤,品河鮮,一派浪漫情調。
細咂慢品,故園水鮮那獨有的平平緩緩的鮮美,余味極是綿長,有鄉(xiāng)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