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

在沒有理論之前，或者對那些不諳理論的人們，遇上智性困惑，該怎么解釋？靠常識。實際上，即使在我們這個理論泛濫的時代，絕大多數(shù)人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仍然靠常識來解釋形形色色的困惑。

千百年來， 人們對所見所聞想在廣泛的現(xiàn)實層面上、可推廣的經(jīng)驗上進行解釋。這些解釋就是常識。

常識是對尋常事實的認定：水往低處流，太陽東升西落，火是熱的冰是冷的，鳥會飛魚會游，眼鏡蛇有毒。這些事實十分尋常，時時可以經(jīng)驗到，或者，即使經(jīng)驗不到，我們也不覺得這些事情奇怪，沒有特別的理由，不會去懷疑事情就是這樣。媽媽告訴我眼鏡蛇會致人死命，老師告訴我仁讀如人，我就這樣接受下來，用不著證明一番。

健康的兒童從父母那里遺傳了人類的心智，能夠?qū)W習(xí)人類的語言。

我們把常識接受下來，慢慢地也就明白了其中包含的道理。一種動物，我從來沒有見過，但我知道它是魚還是鳥，我理解區(qū)分魚和鳥的道理。我常稱之為自然理解的，指的首先就是常識里所包含的理解。

我們身周的事情大多數(shù)是可理解的，且無需誰有特別強大的理解力。這一部分是因為，前人理解事物的努力已經(jīng)通過種種方式傳給了我們。其中最基本的一種方式是語詞。我從來沒有見過丹頂鶴，第一次見到就把它歸入鳥類——我們的詞匯把動物分成鳥獸魚蟲而不是分成稀奇古怪難以識辨的類別。

常識解釋并不總行得通。猴子渾身是毛，人卻光溜溜的，這是常識，可是，鄰居家怎么生出一個毛孩來？水往低處流，可是在虹吸管里，水卻升了起來。人生而欲求理解，常識解釋行不通，會胡亂想出個解釋。磁石吸引鐵屑，因為磁石有靈魂;出現(xiàn)月食，是月亮被天狗咬了。這些解釋里也有常識的影子：靈魂無須接觸就能起作用，這是常識;月餅被誰咬了一口會缺掉一塊，這也是常識。只不過，有靈魂的東西一般有動作有表情，磁石卻沒有這些，結(jié)果，為磁石能吸引鐵屑賦予它靈魂，這種解釋跟沒解釋差不多。天狗食月也是讓人起疑，天狗是為日食月食特設(shè)的，平常不知道它還在干些什么，再說，它為什么每次咬了一口月亮，過一會兒一定又把它吐出來？常識本來是對付的是尋常之事，解釋不了怎么看都反常的事情。

古時候人們往往通過猜想，加以虛構(gòu)，對經(jīng)驗進行解釋。這些解釋其中一部分以神話、教條、迷信的方式流傳。

常識包含的道理就事論事不相連屬，中間有很多缺口?！读凶印珕枴防锩嬗幸黄秲尚恨q日遠近》，兩個小孩子在那里爭論太陽中午離我們近一點還是早上近一點。一個小孩說太陽早上出來的時候挺涼的，到了中午就熱起來，熱的東西離我們越近越熱，可見太陽在中午離我們近些。另一個小孩說，太陽剛出來的時候那么大，到了中午變小了，什么東西都是離我們越遠就越小，可見太陽中午離我們遠些。兩個小孩子爭執(zhí)不下，據(jù)說孔子路過，聽了這爭論，也決定不下孰是孰非。兩個孩子所依據(jù)的都是再自然不過的常理，卻各自得出相反的結(jié)論。這個故事妙在找到一個焦點，這兩個相反的結(jié)論在這里冤家碰頭，你無法把它們同時接受下來。

為了真正解釋反常的事情，為了在看似矛盾的事情中有所取舍，我們不能停留在常識上，需要把常識提供的道理加以貫通，形成一個道理系統(tǒng)，為事物提供整體的解釋。這個道理系統(tǒng)，我們稱之為理論。

理論所依的道理從哪里來？從常識來。

錯誤的常識導(dǎo)致同一件事情得出相反的結(jié)論。發(fā)現(xiàn)普適理論很難，不過發(fā)現(xiàn)的過程越艱難，發(fā)現(xiàn)之后就越難改變。這就是科學(xué)探究。

理論采掘常識里包含的道理，明述這些道理。但這只是準備工作。理論的目的不是把常識中隱含的道理加以明述，不是把常識精致化，也不是對常識加以總結(jié)。在這一點上，誤解甚深。營建理論是一項新事業(yè)，是一種新的追求。地心說比日心說更合乎常識，但它并不是常識，也不是常識的延伸。它是一種理論，對天文現(xiàn)象做出統(tǒng)一解釋。在這個理論中，七大行星的運動方式始終是核心問題。而在我們常人眼里，并沒有所謂七大行星。太陽是獨一無二的，月亮是獨一無二的。金星、木星則與天狼星、牛郎星相屬，都是星星。包括在地心說之內(nèi)的多重天球理論并不潛在于我們的常識之中。

科學(xué)理論是普適的，正如美國物理學(xué)家約翰·阿奇博爾德·惠勒（1911—2008）說：“這一切的背后是一種理念，如此簡單，如此美麗，以至于當我們在十年、一個世紀或一千年后領(lǐng)悟它時，全都會互相說，哪里還會有其他可能呢？”

（選自《哲學(xué)· 科學(xué)· 常識》， 中信出版社2018年2月版，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