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長城
摘要:《左傳》所述春秋時期夷夏面相,與秦漢以后相較,迥然有異。夷夏錯壤雜居的地理分布,多元化的交流互動,尚未固化、單一化的夷夏判別方式,是春秋時期夷夏面相有別于后世的重要特征。以文本為主,并輔以地圖、表格的方式,對夷夏面相進行多層次分析,將有助于理解這一時期的夷夏關系特質。究其面相形成原因,既承襲有殷、周以來的歷史因素,亦與當時夷、夏雙方均處于社會大變革與轉型的階段、可塑性較大有關。多維度審視族群間的關系,有助于深刻認識中國古代民族互動的內在邏輯。
關鍵詞:春秋時期;夷夏關系;《左傳》
中圖分類號:I206.2;K225.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21)04-0070-07
《左傳》是記載春秋歷史的文獻,夷夏敘述是其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夷之所指通常有兩種:一是專指上古時期生活于東方的族群即東夷,與西戎、北狄、南蠻、中夏合稱五方之民;另一是泛指華夏族群以外的群體,“中國”周邊的四裔可統(tǒng)稱為夷或四夷。茲文采用“夷”的泛指之義,即四夷之統(tǒng)稱。夷夏交往由來已久,可上溯至夏朝以前,發(fā)展于夏、商、西周,至春秋時期兩者矛盾首次被強調。因此,《左傳》所載夷夏關系之面相,既不同于夏、商、西周三代,亦不同于秦漢以后由中央集權帝制王朝形塑的夷夏關系面相。所謂“面相”,是社會歷史發(fā)展某一層面呈現出的總體狀態(tài),有諸如地理空間、物質形態(tài)和思想觀念等層面,不同的面相共同構成社會歷史的整體。關于春秋時期夷夏關系面相的研究,雖然從宏觀層面來講,學界現有諸多從不同層面探討春秋時期夷夏關系的論作①;然就單篇的微觀層面而言,多從單一角度展開論述,其中雖不乏論述精密者,然終究難以綜攬春秋時期夷夏關系的立體面相及其特質。本文綜合前人成果,嘗試從地理分布、民族交往、思想觀念等層面審視《左傳》中所記述的夷夏關系面相,多維度凸顯春秋時期夷夏關系的特質,進而探討這一面相的形成原因。
一、夷夏之地理分布錯壤雜居
漢班固曰:“自周衰,戎狄錯居涇渭之北。及秦始皇攘卻戎狄,筑長城,界中國,然西不過臨洮?!盵1]清毛奇齡曰:“古夷雜處中國,如西南之猺獠,然自秦始盡驅之塞外,而筑之長城以截之,夫然后中國夷狄永有分別。”[2]班固與毛奇齡所處時代相去甚遠,然二人對秦以前夷夏空間分布特點的認識卻是一致:先秦時期諸夏和夷狄則處于“錯居”“雜處”的狀態(tài),以秦為斷限,秦始皇“界中國”,秦以后夷夏地域界限相對明顯。
春秋時期的夷夏地理分布格局是否如班固、毛奇齡所言,處于“錯居”“雜處”狀態(tài)呢?今以《左傳》對戎、狄為名的部族②的敘述為線索,通過三種途徑考察其春秋時期與諸夏的地緣關系。
其一,傳文敘述直接彰示夷夏二者的地緣關系?!蹲髠鳌べ夜辍罚骸俺酰酵踔畺|遷也,辛有適伊川,見被發(fā)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3]1813伊川,伊水流經之地,位于王城洛邑附近;辛有為周大夫,路經伊川見有戎狄之象者,故可知周平王時即春秋初期,王畿附近已有戎狄出現。魯昭公十五年,晉人籍談答周王曰:“晉居深山,戎狄之與鄰,而遠于王室,王靈不及,拜戎不暇。” [3]2078籍談向周王解釋晉國少有貢獻的原因,距王室遠、周王恩惠不能達至;并從其言辭中可知晉國與戎狄地緣關系的密切性,“與戎狄為鄰”,屢遭周邊戎狄侵凌,“拜戎不暇”。魯哀公十七年,“(衛(wèi))公登城以望,見戎州,問之,以告。公曰:‘我姬姓也。何戎之有焉?……初,公自城上見己氏之妻發(fā)美,使髡之,以為呂姜髢”[3]2179。衛(wèi)國國君登上國都城墻可以望見戎人邑落,甚至可以看到戎人己氏之妻的美麗頭發(fā)。衛(wèi)國本姬姓諸侯、周室宗親,其國都與戎人聚落緊鄰,以此足見夷、夏混雜而居的情況。
其二,傳文敘述涉及大量地名,結合學人對其地名的考證,可以判斷夷夏地理分布情況。據《左傳》傳文,魯成公三年,“晉郤克、衛(wèi)孫良夫伐廧咎如,討赤狄之余焉”[3]1900 ;魯僖公二十三年,“狄伐廧咎如,獲其二女,叔隗、季隗,納諸公子”[3]1815。廧咎如屬于赤狄的一支,楊伯峻認為其居于今河南安陽西南。[4]442-443顧頡剛、史念海認為,僖公二十三年所見廧咎如與成公三年所見為同支,成公三年廧咎如處于晉東,僖公二十三年廧咎如處于晉西,因其游移遷徙而造成不同時期出現在不同的地方。[5]42可以推測,廧咎如的活動軌跡為沿晉國周邊。其他如鼓、肥、鮮虞皆為狄部族,三者同時出現于《左傳·魯昭公十二年》中,其傳文曰:“晉荀吳偽會齊師者,假道于鮮虞,遂入昔陽?!盵3]2062昔陽,孔穎達引劉炫說法,認為它是鼓國都城。[3]2062楊伯峻注曰:“昔陽在今河北晉縣西?!盵4]1479《左傳》又載,“秋,八月,壬午,滅肥,以肥子綿皋歸”“晉伐鮮虞,因肥之役也?!盵3]2062
肥,在今河北藁城西南七里,與昔陽鄰近。楊伯峻認為鼓和肥兩國可能都是鮮虞的屬國,所以晉滅肥、入昔陽皆以鮮虞“貫之”。[4]1479孔穎達疏曰:“鮮虞,夷狄也,近居中山,不式王命,不共諸夏,不事盟主?!盵3]2064鮮虞曾建立中山國,孔疏所謂“近居中山”或是緣于此。中山國國都的位置在今河北正定北四十里新城鋪[4]1475,此亦是鮮虞地域范圍大致所在。由上述學者關于廧咎如、鼓、肥、鮮虞等部族地理位置的考證可知,它們均靠近晉國,與晉國地緣關系密切,這與前文所舉晉使籍談“晉居深山,戎狄之與鄰”的言辭相合。
其三,《左傳》所涉及的戎狄部族并非全部都有確切考證,部分族群的活動區(qū)域是采用就近之法推論而知的。就近之法有其合理性,主要推論依據蓋有兩點:一是春秋時期交通尚不發(fā)達,地緣近的雙方發(fā)生交往的概率較大;二是春秋時期諸侯國林立,假如發(fā)生戰(zhàn)爭,戎狄不太可能越過其他國家遠距離奔襲目標。清江永在《春秋地理考實》中釋魯隱公九年經文“北戎侵鄭”[3]1734之北戎,曰:“今按《釋例》,杜(預)以北戎、山戎、無終為一,皆為今直隸之永平府地,去鄭甚遠,何以侵鄭?此北戎當在河北。莊二十八年之大戎、小戎,今考其地在太原之交城。成元年之第戎在解州平陸,北戎蓋此等戎耳?!盵6]杜預認為北戎位居今河北之地,江永則認為北戎居地若如杜預所言,則距離鄭國較遠,侵鄭之事則有可疑,故此戎應在黃河稍北,鄰近鄭國。
由《左傳》敘述可知,春秋時期,晉國周邊戎狄環(huán)繞,東方齊、魯等國不斷遭受鄰近之狄襲擾,位居中原腹地的宋、鄭、衛(wèi)等國亦受其所擾,甚至周王畿內亦不能幸免,如此足見當時夷夏錯壤雜居的情形(見圖1)。
二、夷夏之交流互動多元化
秦漢以后,中原王朝統(tǒng)治者因受“內諸夏而外夷狄”觀念的影響,多秉持“裔不謀夏,夷不亂華”的態(tài)度。崔明德認為:“自古以來,中原王朝就有夷狄之患,對此無非是征和守兩種手段。”[7]“征”和“守”之別在于,一為主動防御,一為被動防御,但本質上均是將夷夏以“內”“外”區(qū)隔開來。然《左傳》所載春秋時期夷夏于現實互動層面之面相,多為戎狄通過聯姻、會盟、朝聘乃至合兵用事等方式與諸夏廣泛地展開交流,并能得到諸夏的積極回應,與后世所宣揚的“不與夷狄執(zhí)中國”“不與夷狄獲中國”“不與夷狄主中國”等觀念相去甚遠。
《左傳》所載夷夏之交流互動呈現多元化面相,舉傳文所述二者交流互動方式如下幾種。
其一,聯姻。諸侯聯姻是春秋時期常見的現象,有利于加強彼此間的聯系,此類婚姻通常帶有政治色彩??v觀《左傳》全文,夷、夏間亦存在類似的婚姻關系,其中以晉國與戎狄的聯姻最為典型。晉獻公的妻妾中即有戎女,且非止一人?!蹲髠鳌でf公二十八年》傳文曰:“(晉獻公)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盵3]1781一說大戎、小戎為姊妹,一說大戎、小戎分別是兩國之女,兩種說法均無礙于晉獻公與戎女婚配的事實。傳文中所言重耳即晉文公,夷吾即晉惠公,重耳和夷吾均是晉獻公和戎女所生,依此而論,自惠公、文公起晉國國君已混具戎族血脈。魯莊公二十八年,“晉伐驪戎,驪戎男女以驪姬歸,生奚齊,其娣生卓子”[3]1781。晉國討伐驪戎,驪戎以其女嫁給晉獻公,驪姬受寵,打算立其子為儲君,以致引發(fā)晉室群公子之難。重耳一度逃奔至狄人部族,并娶狄女為妻,“公子娶季隗,生伯鰷,叔劉。以叔隗妻趙衰,生盾” [3]1815。季隗雖是狄女,然而在晉文公九位妻妾中地位較高,在《左傳·文公六年》載趙盾言辭中有所揭示,盾曰:“杜祁以君故,讓逼姞而上之。以狄故,讓季隗而已次之,故班在四。”[3]1844秦女文嬴為嫡妻,班列首位,逼姞是新逝國君襄公的母親,位次文嬴,狄女季隗班列第三。由夷夏聯姻之事足見諸夏對夷狄之人的接納程度。
《左傳》記載不僅有晉國公卿迎娶戎狄之女者,也有晉國公室女嫁于戎狄者?!奥鹤計雰褐蛉耍瑫x景公之姊也?!盵3]1887潞子嬰兒為狄族首領,晉景公之姊嫁于潞子嬰兒為妻,后來潞國酆舒生亂,殺潞子嬰兒的妻子晉景公之姊,晉國藉此滅掉潞。
諸夏不只晉和戎狄有聯姻的行為,周王室與狄也有婚姻上的關系。魯僖公二十四年,周襄王曾立狄女為王后,“王德狄人,將以其女為后” [3]1818。襄王弟王子帶有寵于其母,后來通狄后,招引狄兵作亂,致使“王出適鄭,處于氾。太叔以隗氏居于溫”[3]1818。太叔即王子帶,因其作亂,周襄王出奔鄭國,太叔攜狄后居住溫地。作為諸夏大宗的周王,尚不能阻止狄后與其弟王子帶作亂,被迫出居鄭國,足見周禮崩壞至極;也由此可知,通過聯姻戎狄可以有效地插手諸夏事務。
其二,會盟。諸侯會盟是春秋時期常見的政治活動,通過盟約調整各國間的關系,諸夏和戎狄部族間也有許多的會盟活動?!蹲髠鳌る[公二年》傳文曰:“二年春,公會戎于潛,修惠公之好也。戎請盟,公辭?!盵3]1719潛,魯邑。魯隱公與戎會于潛地,此會是由戎主動請盟。同年,“戎請盟。秋,盟于唐,復修戎好也”[3]1719 。“復修”一詞,乃是針對當年(魯隱公二年)春隱公與戎在潛地相會而言,秋季之會,仍然由戎主動請盟。《左傳·桓公二年》傳文曰:“公及戎盟于唐。修舊好也?!盵3]1743杜預注曰:“惠、隱之好?!盵3]1743前文已見魯隱公與戎會盟的記載,魯惠公是《春秋》以前的魯國君主,不曾見于經文,若依杜注之意,再結合“二年春,公會戎于潛,修惠公之好也”一句,可知魯惠公時應已有與戎會盟的舉動。
魯隱公、魯桓公與戎之會當屬禮節(jié)性的往來;而另有一些盟會,在《左傳》的記載中有明確具體的目的。魯僖公二十年,“秋,齊、狄盟于邢,為邢謀衛(wèi)難也。于是衛(wèi)方病邢”[3]1811。狄和齊會盟的目的是解救邢國面臨衛(wèi)國侵擾的危難,此乃夷、夏聯合調節(jié)諸侯矛盾的例子。《左傳》中還有狄人部族因各部間的不合而投向諸夏的例子。“晉郤成子求成于眾狄。眾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晉。秋,會于攢函,眾狄服也。是行也,諸大夫欲召狄。郤成子曰:‘吾聞之,非德,莫如勤,非勤,何以求人?能勤,有繼。其從之也?!盵3]1876攢函,狄之地。赤狄在狄各部中勢力最強,奴役其他狄部。此次會盟是為平息眾狄之間的矛盾,晉侯親自前往狄地與眾狄相會,而非采用晉國大夫召狄前來的意見,晉國給予狄人充分的尊重,以德悅服遠人,于是“眾狄服也”。此外關于狄、夏會盟的記載還有:周襄王二十四年“衛(wèi)人及狄人盟”[3]1832,周襄王三十三年“公子遂會洛戎,盟于暴”[3]1846,周景王七年諸夏與淮夷申之會[3]2032,等等。
其三,朝聘。朝聘是周天子與諸侯以及諸侯之間加強聯系和增進感情的重要手段,夷、夏之間也存在類似的溝通渠道?!蹲髠鳌る[公七年》傳文曰:“初,戎朝于周,發(fā)幣于公卿,凡伯弗賓。冬,王使凡伯來聘,還,戎伐之于楚丘,以歸?!盵3]1732戎朝于周時,凡伯未給予其應有的禮遇,而后凡伯出聘魯國時被戎人俘獲。這意味著春秋初期,夷、夏間即已存在朝聘之舉。魯哀公二十六年, “司徒期聘于越”[3]2182。司徒期,衛(wèi)國大夫,使聘于居南方之地的越國。此事發(fā)生在春秋晚期,與前面“戎朝于周”不同,這次是諸夏之人使聘于“蠻夷”之國。此外,《左傳》中還有:周惠王六年“荊人來聘”[3]1778,周簡王七年“晉卻至如楚聘” [3]1910,周靈王二十七年“白狄朝于晉”[3]1999,周景王三年“吳子使屈孤庸聘晉”[3]2015,等等。由是可知,朝聘是春秋時期夷夏交往互動的又一重要方式。
其四,合兵用事。《左傳》中軍事侵伐的事例屢見不鮮,但有一類用兵值得注意,即諸夏常常與戎狄軍事聯合共同討伐敵對者,其討伐對象甚至包含周天子本人?!蹲髠鳌べ夜荒辍穫魑脑唬骸跋?,揚拒泉皋伊雒之戎同伐京師。入王城,焚東門,王子帶召之也。”[3]1802杜預注曰:“召戎欲因以篡位。”王子帶因與周襄王爭奪王位,引揚拒泉皋伊雒之戎攻伐京師,進入王城,焚燒城邑東門。杜預又曰:“為二十四年天王出居鄭傳?!盵3]1802意為此處記敘是為魯僖公二十四年王子帶再度作亂而周襄王出居鄭國張本。魯僖公二十四年,“秋,頹叔、桃子奉大叔,以狄?guī)煼ブ?,大敗周師,獲周公忌父、原伯、毛伯、富辰。王出適鄭,處于氾”[3]1818。王子帶聯合狄?guī)煷驍≈艿能婈?,俘獲周室公卿,迫使周襄王出居鄭地。周襄王時期,王室兩次內亂,均與其弟勾結戎狄反叛有關。周王室為天下共主,是宗法關系中的大宗,理應維護“親親”的原則,當為其他諸侯國表率,而此時血緣“親親”的宗法情感似乎不復存在。
不僅周室成員王子帶欲借戎狄之兵達到其政治目的,諸侯國聯絡戎狄黨同伐異者亦不在少數。魯哀公二十六年,衛(wèi)侯欲借助越國之力歸國,衛(wèi)卿文子對眾人曰:“君以蠻夷伐國,國幾亡矣,請納之?!盵3]2182越國在春秋時期被視為蠻夷,所以文子有“君以蠻夷伐(衛(wèi))國”之言。魯成公六年,戎蠻子、陸渾、伊洛之戎和鄭、衛(wèi)諸國跟隨晉國,共同侵宋。[3]1902魯定公十四年,“析成鮒、小王桃甲率狄?guī)熞砸u晉” [3]2151。析成鮒、小王桃甲為晉國大夫,率領狄?guī)熞u擊其母國。《左傳》中記載此類諸夏借助戎狄蠻夷之兵攻伐諸夏的事情,遠不止以上所舉二、三例。出于維護現實秩序的需要,諸夏和戎狄間的軍事聯絡時常發(fā)生,就此而言,夷夏并非是涇渭分明的兩個軍事陣營。
春秋時期,舊制度遭到嚴重破壞,重建穩(wěn)定的政治秩序可謂彼時之急務,而正是在這一秩序重塑的過程中,戎狄通過婚姻、會盟、朝聘乃至合兵用事等多種方式,與諸夏往來頻繁(見表1),春秋時期出現的民族大融合現象與此息息相關。
三、夷夏判別方式之二元性
春秋時期,時人已經關注夷夏之間的差異。《禮記·王制》載:“中國、夷、蠻、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龐樸在《文化的民族性與時代性》中說:“就時代性而論,不同文化類型之間,或因發(fā)展階段之不同,而生先進落后之分,有其價值上的不同;若就民族性而論,不同文化類型之間的差別,正是不同文化得以存在的根據,無可區(qū)分軒輊?!盵8] 由此可推,夷夏文化差異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民族文化發(fā)展的階段不同,即時代性;二是民族文化發(fā)展類型不同,即民族性。秦漢以后,夷夏判定通常以時代性為準,故“中國”周邊族群常被冠以“落后且野蠻”的標簽;而春秋時期,夷夏判別方式具有二元性,時代性和民族性都是夷夏差異的重要判定方式。
李云泉認為,民族文化發(fā)展類型是指不同民族和種族之間的生活方式、行為方式、思維方式、情感意向等方面的內容。[9]如《禮記·王制》所言,五方之民的文化發(fā)展差異主要體現在飲食、衣飾、居住、語言、嗜好等方面,是民族文化發(fā)展類型的不同,此種差別可以隨族群間的交往與融合而逐漸趨同,無先進、落后之分。蓋因春秋時期夷、夏判別標準具有二元性,非如秦漢以后那般固化、單一化,故夷夏之辨的價值褒貶色彩遠不如后世那般鮮明。例如,魯襄公十四年,姜戎酋長駒支在晉國辯難曰:“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語言不達?!盵3]1956駒支稱諸戎在飲食、衣服、贄幣、語言方面不同于華夏,并將其作為與諸夏辯駁的理由。在此處涉及以民族文化發(fā)展類型區(qū)分夷夏的敘述中,生活習俗差異是區(qū)別夷和諸夏的重要標準。
非獨《左傳》有關于春秋時期以民族文化發(fā)展類型區(qū)分夷夏的記載,《史記》亦有此方面的記述,且不止一處。《史記·楚世家》載有一事:“楚伐隨。隨曰:‘我無罪。楚曰:‘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10] 1695楚王公然自稱“蠻夷”,并聲稱欲參與“中國”之事,明確與諸夏區(qū)分開來?!妒酚洝で乇炯o》記有一事:“戎王使由余于秦?!乜姽疽詫m室、積聚。由余曰:‘使鬼為之,則勞神矣。使民為之,亦苦民矣??姽种?,問曰:‘中國以《禮》、《樂》、《詩》、《書》、法度為政,然尚時亂,今戎夷無此,何以為治,不亦難乎?由余笑曰:‘此乃中國所以亂也,夫自上圣黃帝作為禮樂法度,身以先之,僅以小治?!蛉忠牟蝗?,上含淳德以遇天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一國之政猶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盵10]192-193戎使由余認為,諸夏之治不如戎狄,戎狄所行之道優(yōu)于諸夏。
由上述之例可以看出,春秋時期,戎、狄等稱謂尚不含貶抑色彩,或者說其貶抑色彩與后世王朝相比不甚明顯。所以,駒支和楚王公然自稱戎、蠻,主動與諸夏相區(qū)分,甚至戎使由余則直言批評諸夏的文物制度,并認為諸夏不如戎狄??偠灾?,春秋時期,民族性在夷夏判別標準中占有重要地位,因為這一判斷標準無關價值優(yōu)劣,即龐樸所言“無可區(qū)分軒輊”,故此時的夷夏之辨相對溫和,夷夏二者于意識形態(tài)領域尚未如后世那般尖銳對立。
戎狄和諸夏之間的客觀差異,不但沒有成為區(qū)分夷、夏的絕對標準,反而使得二者常??梢曰プ儭R詴x國、楚國為例,晉為華夏之國,楚在當時被視為蠻夷,魯宣公十二年,晉楚發(fā)生邲之戰(zhàn)?!洞呵锓甭丁ぶ窳制吩u價此戰(zhàn)曰:“《春秋》之常辭也,不與夷狄而與中國為禮,至邲之戰(zhàn),偏然反之,何也?《春秋》無通辭,從變而移。今晉變而為夷狄,楚變而為君子,故移其言而從其事。”[11]《春秋》常辭以“中國”有禮、夷狄無禮,然而對于“邲之戰(zhàn)”的評價卻是貶晉褒楚,因為晉國行若夷狄,楚國行若君子。春秋時期,南方的吳國雖被視為蠻夷,然吳公子季札知曉禮樂,熟悉詩書,出使晉、魯兩國期間受到禮遇,不僅《左傳》對其給予肯定,《公羊傳》也給予褒揚。可知,當時夷夏之間雖然也有文化發(fā)展水平上的差異,即時代性差異,然而夷狄若以禮義相待,則不以夷狄視之,若諸夏不行禮義,則以夷狄視之。
盡管春秋時期夷夏之辨的價值褒貶色彩尚不濃厚,然時人對夷夏所持態(tài)度已然有別,這一點于《左傳》中不難發(fā)現?!蹲髠鳌べ夜濉穫魑脑唬骸暗乱匀嶂袊?,刑以威四夷?!?[3]1821意思為用德行懷柔和刑罰威震兩種不同的方式區(qū)別對待諸夏與夷?!蹲髠鳌でf公三十一年》傳文曰:“凡諸侯有四夷之功,則獻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國則否,諸侯不相遺俘。”[3]1783此亦是關于夷、夏區(qū)別對待的典型表述。春秋時期,雖然戎狄與諸夏有密切交往,但由于諸夏受周禮之親親、尊尊、內外觀念等影響,夷夏兩者間始終存在一條界限。
四、夷夏面相之成因
《左傳》所述春秋時期夷夏關系面相在地理分布、交流互動、觀念意識等層面獨具特色,究其根源,既有歷史因素的影響,亦與諸夏禮樂崩壞的政治現實有關,更與非華夏族群的社會結構與發(fā)展階段密不可分,多種因素合力塑造出這一時期的夷夏關系面相。
(一)夷夏地理分布錯壤雜居面相之成因
春秋時期,夷夏混雜的地理分布格局不可能是在短時間內一蹴而就的。夷、夏錯壤雜居的面貌,除了與當時王權衰落而無力阻擋戎狄紛紛內遷的因素直接相關外,還受其他多種因素影響。
春秋時期夷夏錯壤雜居的格局,很大程度上沿襲了夏、商、西周三代以來二者地理分布的歷史狀況。唐嘉弘認為:“戎狄作為共同體,早在夏商二代黃河中下游已經有了他們的足跡。這些戎狄在漫長的增值裂變和移徙過程中,散居大河上下以至江淮流域?!盵12]7這一觀點可在史籍中找到相應記載。據《后漢書》所載,夏桀時期,“畎夷入居邠岐之間”;[13] 殷商祖先契的母親簡狄是“有娀氏之女”[10]91。 娀即戎,可知殷人祖先與戎狄已經出現通婚、雜居的狀況。周人為古代禮樂文明的發(fā)展做出了重大貢獻,為先秦時期構成華夏的主干族群。周人祖先與殷商祖先一樣,早期即已與戎狄發(fā)生聯系。據《史記》記載,“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10]112,不窋是周人先祖后稷之子,因夏朝政治衰敗而奔入戎狄之間;不窋傳兩代至公劉,周人始興耕種,“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yè),務耕種,行地宜”[10]112,公劉雖然復修后稷之業(yè),然而依舊在戎狄之間“行地宜”;至周人力量崛起時,武王伐紂,其同盟者包括庸、蜀、羌、髳、微、纟盧、彭、濮等,其中不乏戎狄之族,功成后,“各以次受封”[10]127。周人祖先遷居岐以前,曾混居在戎狄之間,直至武王剪商成功,二者應依舊保持密切的地緣關系,這與周人、戎狄間的淵源不無關系。唐嘉弘引用徐中舒觀點,認為周人遠祖與姬姓白狄本為一系,“徐老關于周人出于白狄之說,頗有根據,與狄族部落社會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符合”[12]12。西周時期夷夏地理的分布格局,歷史地理學者鄒逸麟認為是“西周諸國林立,華夏與戎狄、蠻夷雜居……周王朝控制的領土內,并不是連成一片的,除荒地外,還雜居著許多夷狄和方國”[14]。由此可知,春秋以前夷夏二者已是混雜相居的狀況,春秋時期戎狄內遷,致使原有的地理分布情勢更加紛繁復雜。
(二)夷夏交流多元化面相之成因
春秋時期,夷夏交流呈現多元化面相。夷夏錯壤雜居的分布格局,無疑會對雙方交流往來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地緣上的便利為二者多元化的互動提供了可能。前文所舉晉獻公、晉文公娶戎狄之女,晉景公之姊嫁潞子嬰兒,無不與其緊密的地緣有關。其他如近“蠻”楚的蔡國太子般娶婦于楚、魯國嫁叔姬于近鄰東夷莒國等,皆不應忽視地緣因素的影響。除聯姻以外,夷夏會盟與地緣亦有很大關系。如前文所述魯隱公、魯桓公時期與戎在潛、唐等地的會盟,是戎請求與新繼位的魯君修前世之好,在征伐頻仍稍有不慎則有國滅身亡禍患的春秋時期,在地理位置上接壤的戎、魯會盟交好,未必不是出于地緣上唇齒相依的考量。因地緣關系諸侯國與鄰近夷狄發(fā)生摩擦的事例,在《左傳》中亦多有記載。
春秋時期夷、夏交流互動的多元化特點,除了受到地緣因素影響以外,亦與二者當時所處的政治、社會狀況有關,這一時期的夷和夏均處于社會大變革時期,皆具較大的可塑性。
從諸夏視角來看,周王室急遽衰落,征伐之權不再出自天子,而是掌握在諸侯國國君以及大國公卿大夫手中,甚至操弄于家臣之手,舊秩序遭到嚴重破壞,這為夷夏聯合、共塑新秩序提供了契機?!蹲髠鳌酚涊d最多的兩類活動是會盟和征伐,會盟書寫占全書的比例約為20%,征伐約為40%,其中不乏關于夷夏雙方互動的記敘。以會盟為例,春秋時期夷夏常通過會盟平衡二者間的政治關系。鄧曦澤將其分為和平會盟、征伐會盟、目標不確會盟等三種類型,其中促進友好的和平會盟有:魯隱公二年春會戎于潛,同年八月又會戎于唐,八年九月魯、莒浮來之盟;魯桓公二年會戎于唐;魯莊公二十年齊狄邢之盟,二十五年魯衛(wèi)莒洮之盟,二十六年魯莒衛(wèi)向之盟,三十二年衛(wèi)狄會盟;魯文公八年魯與戎暴之盟;魯宣公十一年晉狄之會,等等。[15]春秋中后期,被視為蠻夷的南方楚、吳、越等國崛起,欲問鼎中原,故屢次北上與諸夏會盟,若與會各方沒有達成協(xié)議,最終可能導致更加激烈的爭奪。夷夏或通過會盟和平相處,或經由征伐針鋒相對,都與這一時期周朝禮樂崩壞、王綱解紐、秩序混亂的政治現實干系重大。
從非華夏族群視角來看,諸夷族群之所以能夠與諸夏廣泛地交流與融合,受到其自身社會結構的影響。春秋時期,夷族多以部落形態(tài)聚居?!蹲髠鳌酚涊d,南方有“百濮”,濮人各部以邑自聚,邑落眾多,故稱“百濮”。有些夷族群落雖然以國相稱,但是由于“其文化較中原諸侯落后,其國實即部落”[5]635。非華夏族群因其處于各不相屬的邑落散居狀態(tài),很難形成穩(wěn)定的共同意識,相比于諸夏,其邊界意識不是那么強烈。非華夏族群的社會結構受制于其社會發(fā)展階段。春秋時期,夷族群落多處于氏族社會末期,氏族社會以血緣而聚,當其族群規(guī)模發(fā)展至一定程度,部分族人則脫離原氏族組織,建立新族群。據唐嘉弘研究,戎蠻夷狄“在一般情況下,一些氏族部落增值裂變的過程是在五代左右?!篮螅催M行分族、立宗,血緣親屬關系較遠。這僅僅是就一個‘根而言,如果兩個以上的‘根,三五百年后,其情況之復雜,可想而知”[12]10。所以,春秋時期,眾多處于氏族社會末期的諸夷部族,在其發(fā)展過程中,不斷分族、立宗,形成分散離居的社會存在形態(tài)。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諸夷的社會狀況使其族群邊界意識相對模糊,故眾多非華夏族群在這一時期能夠很快地融入中原文明之中。
需要說明的是,春秋時期夷、夏族群間的互動與融合,與南北朝、元等時期的不同。后世族群間的大融合,或多或少都有集權國家力量介入的因素,最具代表性的例子莫如北魏孝文帝改革,而春秋時期諸夷部族尚處于氏族社會向國家社會過渡的階段,這一時期夷夏間的融和似乎具有更大的“自主”性。
(三)夷、夏判別以禮為據之成因
夷夏之辨以禮為準,而非以血緣和地域作為判斷依據,這是由春秋時期的現實形勢所決定的。前文已述,夷、夏錯壤雜居的地理分布以及二者普遍的婚姻關系,導致難以以地域和血緣作為夷夏之辨的區(qū)分標準。春秋時期,諸夏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恢復因王權式微而遭到破壞的政治秩序。新秩序確立之前,周禮作為舊秩序的規(guī)范,在依古托圣的東方傳統(tǒng)思路作用下,很容易被人作為歷史記憶加以發(fā)揮,成為區(qū)別“自我”與“他者”的界碑。此時,夷夏之辨雖已萌芽,但與秦漢以后由大一統(tǒng)帝國形塑的夷夏話語有顯著區(qū)別。
五、結語
《左傳》夷夏敘述之面相。在地理分布層面,夷夏在居住空間上呈現錯壤雜居的面貌,與秦漢之后以關塞為屏障、相對分明的地理格局有明顯差異;在夷夏互動交流層面,二者通過諸如婚姻、會盟、朝聘乃至合兵用事等方式展開多元化互動,雙方于互動過程中所展現的面相,后世王朝罕有其見;在觀念意識層面,夷夏之辨主要體現在飲食、衣飾、生活習俗等文化發(fā)展類型方面,夷夏判別方式具有二元性,尚不具有明顯的價值褒貶色彩。
《左傳》所述夷夏面相之成因。夷夏錯壤雜居地理分布特點的形成,既與當時非華夏族群內遷有直接關系,也是沿襲了夏商周以來的空間分布格局。夷夏往來交流多元化特點的形成,一方面是夷夏地緣特點為其互動提供便利,另一方面是春秋時期舊秩序崩壞為夷夏廣泛合作、共塑新秩序提供可能,加之非華夏族群多處于社會轉型階段,可塑性較大,容易融入中原文明。夷夏判別方式具有二元化特點,且不以地理、血緣為據,實則受當時夷夏之地理分布、普遍聯姻等因素影響。
注釋:
① 具體內容參見:顧頡剛、史念海所著《中國疆域沿革史》,商務印書館2015年出版;顧德融、朱順龍所著《春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唐嘉弘所著《中國古代民族研究》,青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
② 春秋時期,戎、狄等更多地是指有別于諸夏的北方族群名稱,如揚拒泉皋伊雒之戎、陸渾之戎、白狄、赤狄等。
③ 參考由譚其驤主編、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一冊《春秋時期全圖》第20-21頁和由劉勛主編、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春秋左傳精讀》第四冊《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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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春華
The Features and Causes of the Description of Yi-Xia in Zuo Zhuan
SHAN Changcheng
(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The relation between Yi and Xia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described in Zuo Zhuan is quite different from that after Qin and Han Dynasties. The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of mixed habitation of Yi and Xia soil, diversified and high-frequency interactive communication, and the uncured and single discrimination method of Yi and Xia differences have become important characteristics of Yi-Xia relations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that are different from later generations. A multilevel analysis based on text, supplemented by maps and tables, will help understand this aspect. The formation of the Yi-Xia relations is caused by the historical factors since Yin and Zhou Dynasties and is related to the fact that both Yi and Xia were in the stage of great changes and transformation. A multi-dimensional examin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thnic groups is conducive to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mechanism of the interaction and integration of ancient ethnic groups in China.
Key words: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relationship between Yi and Xia; Zuo Zh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