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早上去機場,八點的航班,預約了一個六點的出租車。下雨,還好我到小區(qū)門口后,車很快來了。司機沒下車,只是讓后備廂翹起來。我只好自己把行李放上去。一坐定,司機就連打倆哈欠,好像以哈欠問候我似的。他收住哈欠問我:怎么走?我說就走新機場路吧。他沒說什么,開動了。
我也困,一夜沒睡好,今天要面對的事讓我不得安寧。可是我又很怕自己一臉倦容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于是想瞇一會兒,養(yǎng)出一點兒精神氣來。以我的經驗,什么面膜營養(yǎng)霜都比不上一個好覺。每每睡了一場好覺,自己都感覺容光煥發(fā)。
司機師傅卻開聊了:你自己叫的車嗎?我說是啊。我聽出了他語氣里的意思,特意說,我在手機上看著你從西二環(huán)轉德勝路開過來的。他哼了一聲:看不出。我心想,難道我的樣子像是不會叫車的人嗎?真是沒眼神兒。說不定我會的你還不會呢。
天還是黑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徹夜未熄的路燈顯得疲倦不堪,努力撐著,在期盼拉電門的那一刻。雨不大,空氣卻因此清新。這是好雨,很貴。雨也是有地位的,春雨地位就高?!昂糜曛獣r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倍鸥υ缇唾澾^了。我猜街兩邊的樹木正愉快地享受著。對我來說,他是好雨嗎?是當春乃發(fā)生嗎?我閉上眼,思緒還是理不清。
可是師傅又說話了:這條路,這條新機場路,簡直不合理,媽喲,專門整我們出租車。
我沒接茬,也沒明白他是啥意思。只是很煩被打攪。
他說:政府還說給我們減壓,騙人!全部是騙人!
我還是沒吭聲,希望他住嘴。
可他繼續(xù)說,而且越說越生氣,反反復復罵罵咧咧的,弄得我不得安寧。我終于被迫聽明白了:原來這條新機場路有個規(guī)定,去時不收費,返回才收費。
“應該去收10塊?;貋硎?0塊才對,憑什么回來的時候收20塊?他們這樣做就是為了剝削我們出租車!太黑了!”
后面還跟了一串臟話。
這人的邏輯思維顯然有問題。我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人們對問題的看法有分歧,不是立場導致的,而是邏輯導致的。邏輯混亂。為了讓他停止謾罵,我婉轉地說,其實這個規(guī)定不是針對你們出租車的,所有車輛都是按這個收費,去不收,返回收。可能有什么原因吧。
他看我接話,更來勁兒了:“能有什么原因?就是幾個老頭坐在屋子里想出來的,想多賺我們的錢。太黑了!×××!太可恨了!”
我還是耐心地說,不會吧?你想一下,分開收二十元和單邊收二十元,對他們來說收入差不多嘛。我本來還想說,過路費不是乘客付的嗎?除非你是空車。但我忍住了。說多了他更生氣。
他愣了一下,但繼續(xù)罵罵咧咧:反正就是對我們出租車不公平。當官的壞得很!壞得很!×××!
我只好不說話了。也許他生氣,有一部分是針對我,因為這一趟我不用付過路費,我屬于“去時不收費”的。可是等過幾天回來的時候,我不是要付二十元嗎?我占不了便宜。
他吧啦吧啦罵個不停,很多話我無法復述。耳邊總有人罵街,哪怕不是罵你,你也會很煩。我真無法想象這樣一件事會讓他生這么大的氣。他是天生如此還是最近如此?也許他有路怒癥?或許是被迫害妄想狂,總覺得什么不好的事都是沖他來的。
我決定轉換話題,強行轉換,咱們要用正能量抵御負能量。我說,今天是驚蟄呢,真正的春天到了。春暖花開了,好舒服。他鼻子里哼哼兩聲:到處飛起毛毛,有什么好。我繼續(xù)說,我特別喜歡春天,上有天堂,下有春天?!按好卟挥X曉,處處聞啼鳥”,還有“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你都會背吧?他從后視鏡看我一眼,可能覺得我有點兒神經。我只好問,那你喜歡哪個季節(jié)?秋天嗎?他說,我哪個季節(jié)都不喜歡,季節(jié)再好也不是我的,是老天爺的。
他總算說了一句還算有趣的話。
我從后面看到他的側臉,腮幫都掉下來了,語氣惡狠狠的??磥硭€是放不下過路費的事。我只好放棄春天,回到他的話題上,并有意順著他說:其實呢,最好把所有的收費站都撤了,全部免費。
這下他高興了,好像我是決策者,大聲附和說:就是就是,撤了,全都撤了,憑什么收費?
我還來不及高興,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失策了,因為他并沒有因為高興而閉嘴,而是把我當成了他的豬隊友:“我跟你說嘛,上次有一對老夫妻坐我的車去醫(yī)院看病,我就罵了幾句政府,說當官的沒一個好人,×××壞得很。那老頭就生氣了,跟我大吵,還說不去醫(yī)院了,要送我去法院!太笑人了。那老頭兒肯定是個黨員,說不定還是個當官兒的,應該查他的財產,把他抓起來?!?/p>
我心說,他要是當官兒的,會打你的車去醫(yī)院嗎?但我忍住了。跟不能溝通的人溝通,不僅徒勞無益,還會增加新的摩擦。看來出租車司機也該做個心理測評,不然真會影響行車安全。
我問他,你這個車是跟人合開還是自己開?他說,我自己開。我說,那挺辛苦的。這么早就得起來。他說,哪里,我還沒睡,昨天晚上接到你的單,我就想跑完機場再回去睡。
這更讓我提心吊膽了。一夜沒睡,還生氣。出租車公司應該有規(guī)定,一夜沒睡的不能接早上的單。我不敢打瞌睡了,我得為自己的安全跟他說話。
我用體貼的口吻說,那么辛苦,收入還好吧?他哼哼一聲:馬馬虎虎吧。錢再多,都是拿命換的。一天在車上坐十幾個小時。過了一會兒又說,女兒在讀大學,壓力大得很。這讓我很意外。我有一半真誠地拍他馬屁說:哦,女兒都上大學了,你看著挺年輕的。他還是氣哼哼的:讀大學也不懂事,一天到晚買衣服。我說,年輕姑娘嘛,都愛美。他說,穿也不好好穿,穿些亂七八糟的。這兒破個洞,那兒掉截線。我說,她媽媽呢?他說,離了。離了好幾年了。這我倒不意外,肯定是被他罵跑的。
我努力調節(jié)他的情緒,但收效甚微。他的腮幫子還是往下掉。做個乘客也不易啊。我又沒有什么奢望,不就是想在正確的時間抵達正確的地點嗎?坐過那么多次出租車,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我也缺乏應戰(zhàn)招數。
天漸漸亮了,春天的景色從暗夜里顯影出來,因為雨水更加鮮亮了。蔥綠的樹,還有時不時閃過的粉白的花朵,不知是杏花梅花還是海棠。我的心情頓時明亮了許多。我是真的喜歡春天,天堂的樣子,就應該是雨水的樣子、驚蟄的樣子、春分的樣子。這次之所以答應他去,也是因為春天。春天讓我內心充滿希冀,總覺得萬物生長的大地上,或許真會長出一朵屬于我的花。
可是這么美好的季節(jié),這位司機師傅感覺不到嗎?他這輩子,有沒有因為春暖花開而高興過?有沒有因為清風拂過臉頰而舒暢過?
過收費站了,我們果然一路開過去,沒有繳費。他惡狠狠地說:媽的,等會兒老子回來就要交二十!我說:回來你肯定拉著客人,客人付嘛。他生氣地說,反正你不用付。
果然是生我的氣。真是毫無道理,我不再說話。我想我是不是太好脾氣了?我也應該像他罵的那個老頭一樣,和他做斗爭:老子不去機場了,去派出所!這么一想我又樂了。
終于到機場了。清晨的機場竟然燈火閃耀,車水馬龍??磥碲s早班飛機的人很多,大家都想在正確的時間抵達正確的地點,以完成必須的有幾分無奈的行程。
我掏出手機付款,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念,也許我該平復一下他的滿腹怨恨,不要讓他成為馬路上的潛伏殺手,為和諧社會作貢獻。于是我說,我多給你十元吧,算我出一半過路費。
他頓時眉開眼笑,原來他也會笑,笑起來還有幾分可愛。他大聲說:可以可以,那就謝謝你了,你這個人不錯。我說,我也是看在你女兒的份上。他沒聽到,把箱子拿下車遞給我,大聲祝我一路平安。
這讓我很后悔。我真是笨,我干嗎不在他一開始發(fā)牢騷時,就表態(tài)說愿意多給他十元呢,這樣路上我還能清靜一會兒,不必跟他聊什么春天,背什么唐詩。太失策。錢在很多時候是相當管用的,可以買清靜,還可以買時間。比如追劇,如果不花錢加入會員,每集都要忍受長長的廣告,一旦付錢成了會員,片頭馬上會出現(xiàn)一行討好的字:尊敬的VIP會員,已為您跳過片頭廣告。就是這樣。我應該一開始就說,我出一半過路費吧。那他的后腦勺也會跳出一行字:尊敬的乘客,已為您跳過旅程噪音。
還好,登機很順利。
若有若無的小雨只是濕潤了空氣,完全不影響飛行。乘客們似乎都還在夢里,迷迷糊糊地潛入機艙,又迷迷糊糊地潛伏到各自座位上,連空姐說話都放低了聲音。
我的座位不好,在中間。本來我總是選靠過道的座位,昨天因為忙亂,錯過了選座位的第一時間,沒有過道了,連靠窗的也沒有了,只剩后艙的中間座位。好在就兩小時,忍忍吧。
左右兩側都是男人。左邊靠過道這位,是個中年男人,面色微黑,還有些滄桑。上身穿了一件舊夾克,下身是條牛仔褲,也很舊了,頭上戴了頂黑色棒球帽,帽子上印著紀念什么公司多少周年。從坐下后,他就兩手放在腿上,眼睛平視前方靠背,很拘謹。我心里便暗暗猜測,肯定很少坐飛機,也許是個農民工。
雖然人們常說不可以貌取人,但是根據大數據顯示,以貌取人也還是靠譜的。有一回我坐飛機,前排一個男人,頭頂是光的,后腦勺留了一撮頭發(fā),穿了件黑色中式服裝。我當即想,應該是個畫家吧。下機時他打開行李箱,取出長長的幾卷畫軸,我不禁啞然失笑。
不過我還是不能確定。他的一雙手開始不安分地交叉相握,左右扭動。手指又白又長,不像體力勞動者。
反倒是右邊靠窗的這位小伙子安靜,上來就戴著耳機看手機視頻,一副拒絕交談的樣子。
飛機起飛后,空姐來送報紙,他不要,送毯子,他也不要。就這么一直僵坐著。送餐了,他接了過來,擺在小桌板上,也不動。還時不時瞟我一眼。我不禁悲憫地想,看來他不知道怎么開盒子。我曾經遇到過這樣的同伴。我很想指點他一下,又怕冒昧。
就在我糾結時,他終于打開盒子開始吃飯了。我慶幸自己沒有好為人師。接著讓我驚訝的是,空姐送飲料時,他居然要了咖啡,而且不加糖不加奶。很西化。
收拾了早餐盒子,我放倒椅子準備睡覺,局促的座位閉上眼或許還寬松些。壯漢拿出耳機開始聽音樂。在他塞進耳朵的瞬間,我聽見了小提琴的聲音??磥砦业呐袛嗤耆д`。顯然這位是個白領,說不定還是個海歸,只是不修邊幅而已。我在美國的時候,看到大部分美國人都穿著隨便,夏天大褲衩配T恤,冬天連帽衫配牛仔。除非是要參加正式會議或者晚宴,才把行頭拿出來套上。
我決定放棄分析。我又不是心理測寫師,管他是干嗎的。剛吃了飯,血氧都跑到腸道去工作了,大腦罷工,正好睡覺。
我閉上眼,心事又浮上來。剛才關機前,我收到他最后一條短信,他說他已經安排好了,會來機場接我。我忽然有些忐忑,我真的要大幅度地改變自己現(xiàn)有的生活狀態(tài)嗎?真的要整機更新嗎?他就是一個朋友的朋友的同事,三十天前還八竿子打不著。但如果不如此,我后幾十年的生活,真的就這么一直平庸下去,平庸至死嗎?人生到底應該娛樂至死還是平庸至死?這個你只有以身試法了,而且沒有改錯的機會。
有人拍我,胡思亂想被打斷。我睜眼,正是那位喝咖啡的壯漢。他像啞巴一樣指指我座位前面插袋里的報紙,顯然是想看。我連忙抽出來遞給他。那是空姐送來的,應該算公物。他嘩啦啦攤開報紙,報紙掃到我臉上,我只好往里挪挪,頭歪向舷窗那邊,繼續(xù)瞇眼思考那些永遠無解的問題。我常用這種方式催眠。
突然,飛機突然劇烈抖動起來,機身大幅度起落搖晃,機艙里發(fā)出一片驚叫。我剛有點兒迷糊就被驚醒,感覺是遭遇過的前所未有的顛簸。雙手立即下意識地扶住了前排座位的靠背。
飛機正在反復廣播,說由于天氣原因,我們的航班遇到強氣流,請大家系好安全帶。
不是飛機故障就好,我暗想。身邊的人開始抖腿,一定是左邊這位壯漢,抖的頻率很快,像發(fā)加急電報一樣,嘚嘚嘚,嘚嘚嘚。我很想咳兩聲表示厭煩,但忍住了。右邊靠窗的小伙子還算淡定,只是關了手機視頻,盯著窗外。
我換了個姿勢,想繼續(xù)睡,實在是太困了。再說我有個習慣(或者叫法寶),每次外出遇到危險時,我就睡覺,感覺一覺醒來危險就會過去。去山區(qū)采訪,行駛到那些危險的路段時,我就閉眼睡覺,不去看,不去擔心,相信駕駛員。本來到了高海拔的地方缺氧,也容易犯困。有一次從睡夢中醒來,同行的人說,你居然還睡得著,剛才我們與死神擦肩而過。我想,就算不是擦肩而過,撞過了正著,那我提心吊膽也沒用。
但飛機持續(xù)顛簸著,讓我很難再下潛到夢里。閉著眼,也能聽到有人嘔吐了。廣播里不斷地說,請大家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帶。看來是有人坐不住了。于是想起一個段子:“我們抱歉地通知大家,本次航班臨時改為翻滾列車?!?/p>
我也被“翻滾列車”搞得難受起來,早上吃下去的面條在胃里翻涌。這大概是我遇到的最厲害的一次顛簸。我強忍著,再睜開眼,發(fā)現(xiàn)我左邊位置空了,看來那位喝咖啡聽小提琴的壯漢去衛(wèi)生間了,棒球帽和揉成一團的報紙遺棄在座位上。
老天保佑,十幾分鐘后,顛簸總算過去了,飛機漸漸平穩(wěn),機艙安靜下來。
這時廣播里說,我們的航班還有半小時就要降落了,請大家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帶,衛(wèi)生間停止使用。太好了。我暗自松口氣??墒?,我左邊的壯漢始終沒回到座位上。怎么回事?他換到別處了嗎?
我看到空姐在敲衛(wèi)生間的門了。機艙中部那兩個衛(wèi)生間,其中一個始終是紅燈。降落前衛(wèi)生間停止使用,這個誰都知道。我環(huán)視了一下,所有人都在座位上,顯然,里面就是我的左鄰。但無論空姐怎么敲門他都不開門。不會是在里面出問題了吧?
空姐只好用鑰匙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對著里面說:先生,請您回到座位上,飛機馬上要降落了。
沒人出來。大家都盯著衛(wèi)生間。
空姐勸了好一會兒,沒用;乘務長來了,又是一番勸說,還是沒用。怎么回事?是嘔吐太厲害了嗎?如果不出來,會影響降落嗎?大家都開始感到不安。
我忍不住站起來走過去,空姐以為我們是一起的,沒有阻止。衛(wèi)生間的門開著,我看到那壯漢坐在馬桶蓋上,頭伏在洗漱盆上,一動不動。我沖著他大聲說,落地了!下飛機了!
他終于抬頭了,即使膚色偏黑,也能看出面無血色。手上可憐巴巴地捏著塑料袋,衣服前襟上有著星星點點的污跡。他費力地站起來,身子有些晃悠,兩個空姐立即上前攙扶住他。
舉座皆驚。這么一個壯實的男人,竟然被嚇到那個地步。他被攙扶到座位上,立即癱倒下去,一屁股坐在自己帽子上。跟著,飛機咚的一下著陸了。機艙里響起集體松氣的聲音,很響亮、很悅耳。我雖然貌似淡定,也盼著迅速踩到堅實的大地上。
有人馬上開始打電話了:“剛才好嚇人啊。我們遇到強氣流了,我差點兒吐了?!?/p>
可是我的鄰座依然緊閉著眼,面如土色,一動不動,仿佛還在死亡線上掙扎。我想側身擠出去,很困難,他塊頭太大。我只好拍拍他肩說:麻煩讓一下。他咕噥了一聲對不起。但身子仍不動。也許他的身子不聽他的指揮了,真正的嚇癱了。
幸好空姐很負責,又過來扶他。我終于得以離開座位。
一場顛簸竟然把他弄成這樣,真讓我瞠目結舌?;蛟S不是嚇的,是他的平衡能力特別差?據說人和人的差異,超出了人和動物的差異。我今天算是真正見識了。
我一邊朝外走一邊打開手機,急于知道朋友在哪里接我。
不料竟看到朋友發(fā)微信說,他臨時有急事,不能來接我了。
今天這是怎么了,出門沒看皇歷嗎?落地時我還想,終于不用再和陌生人打交道了。不想還得繼續(xù)戰(zhàn)斗。他說他為我叫了一個車,把司機的手機號告訴了我,還說中午會過來和我一起吃午飯。
我隱忍著,準備回復一個“沒關系”,還沒發(fā)出去,一個陌生電話就打了進來:你是不是某某女士?我是來接你的專車,我在停車場,一輛白色奇瑞,車號是……他一口氣說完,我得以應了一個好。然后繼續(xù)回復微信:沒關系,我已經和你預約的車聯(lián)系上了。
他會遇到什么事呢?肯定很重要,否則不會爽約。是他請我過來的,還給我買了機票。轉念又想,不來接也好,此刻我狀態(tài)那么差,先去酒店小憩一下或許更好。
我還是很擅長安慰自己的。當然,是個中國人都擅長安慰自己。比如丟了錢,會說舍財免災。打了碗,會說碎碎平安。胖了,會說富態(tài);瘦了,會說精干??傊?,都可以找到說辭。
清冽舒適的空氣迎面撲來,把我從機艙里帶出來的郁悶吹散了。顯然,此地也下了一場好雨,好雨完成任務就走了。
我很快找到了車,遠遠就看到一個小伙子站在一輛白色小車旁張望。他見到我,馬上對上號了,上前接過箱子,態(tài)度很好地說,您就是某女士吧?請上車。我習慣地想坐后面,他抱歉地說,可以請您坐前面嗎?后面有孩子的座位,沒來得及收。
我瞟了一眼,后座果然有個兒童座椅,還丟了些小毛絨玩具什么的。照理說他應該收拾好,等我的時間足夠了。他顯然是懶得收,估計是下午還得用。我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挺好。一個奶爸開車,或許更讓人放心。
車上似乎有氣味。也許是孩子經常坐車的緣故?我系好安全帶,他遞給我一瓶礦泉水,顯得頗為專業(yè)地說,現(xiàn)在咱們去酒店。我說好,有些沒精打采。
和司機并排坐著,讓我不好意思閉目養(yǎng)神。但也不想說話,我就拿出手機看了下股市,小小操作了一下。又打開電子郵箱,收了兩封郵件,簡短作了回復。再去看朋友圈兒,點了幾個贊。把這些瑣事處理了,到酒店就可以小睡一會兒。
奶爸司機一邊開車,一邊時不時掃我兩眼,感覺到他是想和我說話。好吧,我關了手機。他馬上說,您是公司老板吧?我說不是。為什么覺得我是老板?他說,就是吧,感覺你像個女強人。
我暗笑。雖然涉嫌馬屁過度,但遠遠好過早上那個路怒癥司機。我回問他:你是兼職開車?他馬上點頭說:就是吧,有了孩子,開銷太大。我說,現(xiàn)在已經十點多了,你今天不上班嗎?他說,我是下午三點上班,每天上午送了孩子跑兩單。我說,還有這么好的工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吧,我在一家酒店做廚師。下午三點到晚上九點。哦,原來是廚師。我反應過來了,車上有廚房的味道。
他特別愛說“就是吧”,聽得我難受,真想給他刪了。但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廚師,挺好奇的。我說,你是烹飪學校畢業(yè)的?
他說是的。我說,聽說你們烹飪學校的畢業(yè)生很俏,畢業(yè)前就搶光了。他沒否認。我又說,聽說還有好多被各國大使館搶去了,在外國去燒菜做飯。他說是的,我們班就有。我說,你怎么不去呢?他說,女朋友不讓,她是獨生女。
奶爸廚師司機好像對我關注他的職業(yè)沒興趣。回答我的語氣都很對付,看得出并不是他不熱愛這個職業(yè),而是,有些心不在焉。
他忽然問:老師,你是不是特別會玩兒手機?
我說,還行吧。
他說,我想請教你一件事。
我的虛榮心上來了:什么事?
虛榮心真是害死人。我當時應該說,不行,我不擅長。或者說,玩兒手機肯定是你們年輕人厲害。我干嗎去管人家的事,我應該閉目養(yǎng)神。我的神經急需養(yǎng)護。但他馬上開始講了:就是吧,這個事已經好幾天了,搞得我心神不寧,又找不到人說,我跟你說說。
我只好默許。
他說,就是吧,我有個同學,叫李四,這個月初被車撞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那個撞字是個動作,直接撞了過來。
他卻很淡然:他夜里下班回家,騎個電瓶車,被一輛大貨車拐彎的時候撞上了,就是吧,剛好是個死角,把他一下撞到河邊的護欄上,頭破血流,當場就死了。
我說,天哪!太慘了。
他說,我們班同學群發(fā)了訃告,有幾個同學還去他家看了,孩子才兩歲。唉。后來,就遺體告別什么的,安葬了。我都沒去。就是吧,我每天早上送孩子去幼兒園。下午上班到夜里,根本沒時間嘛。不過我還是給了份子錢的。
我心說,你主要是舍不得掙錢的時間。但我說出來的話是,這和手機有什么關系?
奶爸廚師司機說:就是吧,他安葬以后,我就想人都死了,就把他微信刪了。反正我也沒和他聊過天,加了跟沒加一樣。他不愛發(fā)圈,我也不愛發(fā)。我們連點贊之交都沒有。
我還是不得要領。這不很正常嗎?我的微信好友也有很多這種狀態(tài),有時候我都忘了還有這么個人存在。不過,近幾年我也有幾個朋友去世,我一直沒刪他們的微信,因為我們曾經有過珍貴的聊天。
他終于轉折了:沒想到,過了兩天,就是三天前,早上起床,我忽然收到他的一條微信,上來就是“你好,我是李四”。真把我嚇死了。他怎么會給我發(fā)信息?我看了下時間,是夜里兩點發(fā)的。
我也嚇一跳。我問,會不會沒有刪掉,他家里人發(fā)的?
他說,不不,我完全刪了,我連他電話都刪了。我查了通訊錄,沒他的名字。我老婆讓我把手機重啟一下,我就重啟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又來了,還是一句,“你好,我是李四”。我差點兒沒把手機扔了。
我心里有些發(fā)毛。若是我遇到這事兒,也會三魂嚇掉兩魂。
他接著說,我老婆膽子比我大,她說,你回一條試試看呢?我就回了兩個字:你好。結果彈出一行字:對方還不是你的好友。你說,你說嚇人不嚇人?
是有點兒嚇人。我說,看這情況,你的確是刪了他的微信號。但他手機上的微信號還沒刪,否則應該出現(xiàn)“對方賬號異?!辈攀恰?/p>
奶爸廚師司機說,對對,肯定他的微信還在,可能他老婆舍不得刪。就是吧,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把手機拿到廚房去放著,想盡量離我遠點兒。
我說,你關機不就行了?
他說,不行,沒用,這幾天我都關機了。就是吧,我設置成早上七點定時開機。今天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機,果然又收到了,還是那句話:你好,我是李四。你說這是咋回事?鬧鬼嗎?
我真后悔讓他講這些。我雖然喜歡偵探小說,但并不打算親臨案發(fā)現(xiàn)場。幸好高速路兩旁鮮花盛開著,有一段是迎春花,有一段是薔薇。天上是藍天白云,人間陽氣十足。若是刮風下雨,肯定更發(fā)毛。
我瞟了一眼奶爸廚師司機,他不像是惡作劇,一臉擔驚受怕的表情,偶爾看我的時候,眼神里流露出驚恐和無助。現(xiàn)在,他的身份不只是奶爸廚師司機,還增加了一個恐懼癥患者。
好吧,既然攬了瓷器活,總得假裝有金剛鉆。我做出淡定的樣子說,我猜,你和這位同學的關系不好。
他很意外地看我一眼:嗯,不算好。
我說,不是不算好,是很不好。對吧?
他又看我一眼,驚詫莫名。
我說,你別看我,看路。你們之間是不是發(fā)生過沖突?
他含糊地說,沖突倒沒有,就是吧,我煩他。
為什么?我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不好說。就是吧,有時候同學聚會,他去我就不去,看到他我心里別扭,我也不想假裝熱情。
我說,人和人的關系大部分都一般,能成為好朋友的就幾個。但你們是同窗,曾經近距離相處過。如果不好,通常是發(fā)生過沖突。
他還是支支吾吾的:他那個人,怎么說呢?就是吧,人都死了,我也不想說他壞話。
這種表達我們常見,是一種還算善意的掩蓋。為對方,也是為自己。于是我試探著揭秘:是不是你們之間有過情感糾紛?比如,你們喜歡過同一個女生?然后……
他吱的一下踩剎車,嚇我一跳,話也被卡住了。好在他很快穩(wěn)住了,只是臉有點兒發(fā)白。我明白了,不再往下說,不能搞得我像個巫婆似的。但心里還是有點兒小得意的。
我們的車下了機場高速,進城了。太陽明晃晃的,車流量增大,街邊人頭攢動,可謂陽氣爆棚。
奶爸廚師司機說,老師,你有點兒厲害哦。
我咧了一下嘴,感覺自己氣血很旺,嘴角都要起泡了。
忽然手機振動,我又收到他的信息了,還挺長:
“你到酒店了嗎?非常非常抱歉,我中午也不能過來了。事情很棘手,一時半會兒搞不定。以后見面再解釋。我先讓我一個朋友過來陪你好嗎?我晚上一定過來。”
我有點兒發(fā)呆,想不好該怎么回復。我不能再回復“沒關系”了。我又不是過來等皇上詔見的臣子。我想了一下,一句話沒回,默默將他的微信拉黑。
奶爸廚師司機繼續(xù)傾訴說,我們之間那些破事兒我就不說了,你肯定也不愛聽。你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就是吧,我想知道他干嗎老給我發(fā)信息?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干嗎不放過我?我都原諒他了。
我放下手機淡定地說,我猜,可能是手機程序出錯吧,是自動發(fā)送的。“你好我是李四”這句,估計是他平時加好友時打招呼的話,你刪了以后,他又自動來加你。就這樣,哪有那么在天之靈。
他還是疑惑:會自動發(fā)送?那干嗎只發(fā)我?我問了我們班上兩個比較要好的哥們兒,他們都沒收到。
我說:他惦記你嘛,你們關系特殊嘛,你們的結還沒解嘛。
我說得有點兒惡狠狠的,帶了幾分不耐煩。說到底,我們對陌生人的善意還是有限的,何況我心里剛添了堵。
酒店到了,是一個很普通的連鎖酒店。奶爸廚師殷勤地幫我把箱子拎下來,他放下箱子后,仍可憐巴巴地看著我說,老師,你再跟我說說嘛,我該咋辦?
好吧,送佛送到西天。我說,其實你不用緊張,實在不行就換個手機?;钊诉€能被死人掐住脖子?再有,如果你真的想讓自己好過一點兒,就去給他掃個墓,正兒八經給他送個行。
這下他臉上有了笑意,還過陽來:哦,對哦,我怎么沒想到。我去給他掃個墓,正好要到清明節(jié)了。我去跟他告?zhèn)€別,作個了結。
其實人生就是不斷尋找平衡,平衡了才舒坦。你去掃墓,我原路返回。我們都可以找到平衡。
他沒明白我這幾句突兀的話,急于想走。我說,加個微信吧,司機師傅,我也想知道你后來怎么樣了。就是吧,這樣的事,百年難遇。
他笑了,摸出他那個鬧鬼的手機。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