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
新世紀初,《鐘山》曾刊發(fā)范培松先生的長篇自傳散文《南溪水》a,記述他自童年到“文革”期間的往事,屬典型的回憶散文/個人史;而自2020年以來,《鐘山》以專欄形式,陸續(xù)刊載了他的6篇“文學小史記”,所評分別是朱自清、林語堂、豐子愷、汪曾祺、沈從文、陸文夫六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思想。讀完這幾篇評論,聯(lián)想起《南溪水》,我發(fā)現(xiàn)其間有一些值得勾連的特點:從個人史到充滿個人化風格的文學史,不僅彰顯出一位長期從事散文研究的學者的學術(shù)理念,也能夠看到他的生命與學術(shù)互證的有機性。
一
《南溪水》和“文學小史記”看起來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寫作,前者是散文創(chuàng)作,后者是評論,但是,這兩種寫作的確又有相同處,即都與散文有關(guān)。范培松是散文史家、批評家,“文學小史記”所討論的雖未必盡是幾位作家的散文作品,但幾位作家都可被歸入現(xiàn)代以來杰出散文家之列。而如沈從文、汪曾祺等更是公認的文體家。“散文”是理解范培松學術(shù)世界的關(guān)鍵詞,也是他與世界獨特的聯(lián)結(jié)方式。
長篇散文《南溪水》依照時間可以分成兩個不同的部分。前一部分是與故鄉(xiāng)、親故有關(guān)的記憶抒寫,后半部分則是作者到蘇州之后的求學、工作經(jīng)歷。我讀該作,感受最強烈的,是貫穿在作品中的那股生動的、作為散文家的創(chuàng)作激情。
前半部分,“情”的成分格外突出而鮮明。第一個層面是親人之間感人至深的情。這里面寫了母親對“我”的無條件的、寵溺的愛,父親風雨無阻為“我”送飯的執(zhí)著的愛,讀之都使人動容;也寫到了“我”對父母、哥哥、姐姐等家人的愛與眷戀。姐姐的死,秀珍的死,嫂子的死,給予“我”的是生命教育,也是苦難教育。戰(zhàn)亂、貧窮、社會動蕩……都給鄉(xiāng)村涂上一層又一層黑暗的色調(diào),但也因此反襯出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質(zhì)樸、珍貴與深永。第二個層面是以民間質(zhì)樸、自然之情反撥歷史的無情。這里面所憶,包括自己的親人,都是鄉(xiāng)間的普通人,而往往是從這些普通人身上,可以看到一種有別于大歷史敘事的鮮活存在。作者寫母親對“兵”的恐懼,以至于不愿意讓自己的兒子去參軍——這份恐懼是鄉(xiāng)間代代相傳的集體記憶,也是歷史書上不會記載的殘酷與恐懼;亦寫到特殊年代,父親得到土地的喜悅,種地的苦樂,失去土地的哀哀哭泣,而這些,也都被歷史之手無情撥弄,如砂礫沉默在歷史的河底;而如“九哥”一類鄉(xiāng)間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浮浮沉沉,也都充滿偶然,身不由己。這些屬于個人的記憶向來不為歷史書記載,宏大的歷史敘事線條簡明,刪繁就簡,遵從強者邏輯,無情掩埋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但在《南溪水》中,我們看到范培松以一種精神還鄉(xiāng)的姿態(tài)寫這寫那,試圖復活記憶中一寸寸鮮活,或說是“用書寫對抗遺忘,用一己的聲音對抗群體的漠視”。b也如有研究者所言,是“質(zhì)疑被歸化的大歷史,而信靠一群默默無聞?wù)叩纳罱?jīng)驗”。c除了以記憶中家鄉(xiāng)親人、村民質(zhì)樸的生活重構(gòu)歷史,《南溪水》中也有鄉(xiāng)土作品里常見的鄉(xiāng)土風情畫描寫。如作品開頭以白鶴飛翔啼鳴的傳說奠定情感基調(diào),引文徵明的詩句“陽羨西來溪水長”“落日蒼涼草樹低”生發(fā)風景的文化意蘊;此外,還以南溪河蘆葦、紅菱、叫天子、紫云英等,勾勒出一幅幅詩意鄉(xiāng)土風景畫與風情畫,建構(gòu)出鄉(xiāng)土世界自足的生動。而這些富有抒情意味的筆觸,與上述歷史大敘事的無情構(gòu)成鮮明對照,事實上構(gòu)成了一種反撥,這種寫法近于沈從文,即具有一種樸野的民間性,建構(gòu)的是民間“有情”的世界。
后半部分,偏重于敘述,人物、時間、場景變得復雜起來,尤其涉及政治運動,原先抒情舒緩的筆調(diào)也轉(zhuǎn)而為疾風驟雨的緊張?!拔摇钡谋憩F(xiàn)與行為,身邊的同學、同事的表現(xiàn)與行為,都如著了魔一般。在那個是非顛倒、昏蒙怪異的年代,情與理常常呈現(xiàn)錯位,人所應當具有的常識、常情乃至良知都被卷入一個瘋狂的漩渦,被模糊和異化。而作者在事后回憶這一切,于懺悔、痛苦之外,更多一些批判與自我批判的理性。當然,批判也需要激情,一種如燈焰般的道德激情。如作者寫面對瞿光熙的自殺所產(chǎn)生的內(nèi)疚感,寫對尹洪生遵循事實的敬佩與贊揚,寫被困斗室得知母親去世消息時不顧一切的痛苦與發(fā)作,都是此種道德激情、愛憎情緒的體現(xiàn)。至于之后對舉出“相信”“懷疑”,從“相信”轉(zhuǎn)而為“懷疑”,又毫不含糊地指出了那個年代一切悲劇的根源。
從寫法上看,《南溪水》和“文學小史記”構(gòu)成了一種“互文”。一方面是語境的互文。所謂語境的互文,是指兩種寫作涉及的年代背景存在重合。尤其是涉及1950至1980年間,在抒情與批評的兩種話語體系里,可以看到作者抒情背后的理性思索,批評背后交織的個體情感、經(jīng)驗的印記。比如,農(nóng)民與土地關(guān)系的變化,知識分子的命運起伏,就是在同樣的語境中生發(fā)出來的。農(nóng)民得地歡喜,失地哭泣;文人得意時是“龍”,失意時是“蟲”d,背后起作用的,是相同的歷史邏輯。另一方面是散文理論與實踐的互文。作者對現(xiàn)代以來的散文名家、名作可以說是爛熟于胸,因此,在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不時也可以看到受某些散文家影響的痕跡;如寫鄉(xiāng)村的種豬時使人想起臺灣散文家黃春明的《往事只能回味》中關(guān)于“公豬”的描寫e;寫父親為“我”送飯摔跤的感人場景,則使人想起朱自清筆下老父親的“背影”;在政治運動中受到不熟識的好心人冒險相助,感嘆“亂世見人心”,則會使人想起楊絳散文中的“烏云的金邊”f;而“踏月尋訪碧螺春”一節(jié)所記炒、揉、團、焙的場景,意境則同于艾煊的《碧螺春汛》……因此,《南溪水》雖是散文創(chuàng)作,自然率性的抒情背后,卻有一種理論的自覺,但種種影響被化用無痕,其間的熔鑄、冶煉的功夫是顯而易見的。
而在“文學小史記”中,則又并非是通常面面俱到的文學史寫法?!靶∈酚洝敝靶 ?,在于以小見大,也在于切入點的獨特、刁鉆,覺他人之所未覺。如寫陸文夫“忽而蟲,忽而龍”g,寫沈從文是“以不死殉美”h,寫特殊年代里,豐子愷“金剛”i的一面都使人印象深刻。還有寫汪曾祺的“狂”:“他一反溫文爾雅,字個個鉚足了勁,甚至有些張牙舞爪,瀟灑豪放,力透紙背。雖是即興,卻是有童子功墊底的以經(jīng)典為故國的還鄉(xiāng)式的狂歡,氣勢十足。他站在桌邊,默默地注視著他的字,露出了微笑,似乎很滿足,掏出印章,認真蓋上了章,捧給了我?!眏種種筆觸,或出語驚人,或一針見血,或簡筆寫意,都一反四平八穩(wěn)的學院派論文路數(shù),張揚的是一己的批評風格與個性。在張揚自我這一點上,范培松的散文寫作和散文批評實則殊途同歸。
二
無論是在《南溪水》還是“文學小史記”里,都始終貫穿著一種強烈的批評意識。這種批評意識又生發(fā)于范培松對歷史、社會、人性的綜合理解。一切文學活動歸根結(jié)底都生發(fā)于一定的歷史語境,牽連著特定的社會背景,最后歸之于對人的關(guān)懷。而《南溪水》、“文學小史記”這兩種散文敘事之所以可并置而觀,除了因為其間有重合的歷史背景、言說語境,也是由于上面述及的“散文的心”,即強烈灌注的自我意識,追問歷史真實的心態(tài),都決定了一種絕不含糊的批評態(tài)度。
《南溪水》一開頭就以史書上所記的太平天國的歷史,和鄉(xiāng)民記憶中的太平天國有關(guān)記憶形成對照,引出“史書里沒有曾經(jīng)”的驚嘆,這是可以囊括《南溪水》鄉(xiāng)土敘事部分要旨的一句話,指向的是大歷史敘事與普通人生活經(jīng)驗之間的鴻溝;“‘小蝴蝶飛了”一節(jié),寫姐姐得了闌尾炎,家人卻以迷信的方式“治病”,導致姐姐不治身亡,作者長嘆“農(nóng)民不問醫(yī)”,與一般知識者寫到此類題材時居高臨下的啟蒙姿態(tài)形成有意味的反差;“父親”得地、失地的經(jīng)歷,又使作者發(fā)出這樣的質(zhì)問:“偌大的世界,有誰能來聽聽這失地農(nóng)民的哀哀哭泣聲?!鄙钏瘒@的并不只是“父親”的失地,而是所有那些于歷史的狂暴中無法自主的弱者的命運……《南溪水》后半部分針對政治運動中的世態(tài)亂象,寫自己由“天之驕子”淪為斗室囚犯的經(jīng)歷,由凡事“相信”轉(zhuǎn)為“懷疑”的信念變化,更能看出作者批判的痛切與深度。
然而,在這一切批評指向中,又自有一種尺度。如“斗爭的哲學,是仇恨的哲學”“歷史改變了人們的話語方式”“在口號面前,人人自?!薄熬蘩藳_擊下,我的靈魂深處的魔鬼沖出來了!”k等表述,采取的是文化批判的方式,就事論事之外,不忘從歷史、文化、人性的深層去尋找原因,故而不流于大張旗鼓的控訴,顯出了批評的張力與厚度。
值得關(guān)注的還有“文學小史記”里解讀作品的獨特方式。“文學小史記”所評都是名家,一般而言,文學史對這類名家早有定論。如豐子愷的赤子之心、林語堂的中庸幽默、沈從文的唯美主義、朱自清的中規(guī)中矩、汪曾祺的隨遇而安等,都是讀者所熟悉的評價。范培松則別具只眼,專寫“赤子之心”的難保,“中庸”之不可得,“純美”之須殉,“中規(guī)中矩”背后的欲望,“隨遇而安”底下的悲與狂……著意且擅長發(fā)現(xiàn)作家的“另一面”是范培松散文批評的一個很大特點,這顯示了他對人性的好奇與敏銳的把握,推衍至人性以外的部分,即是一種穿透現(xiàn)象看到本質(zhì)的能力。
很難想象有一種文學批評可以取消立場,“文學小史記”正可以說是一種有立場的文學史抒寫。但作者有時也能暫且懸置立場,自我而不唯我。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寫朱自清和林語堂的兩篇。寫朱自清時提及余光中在《論朱自清的散文》一文中對朱自清的批評,順帶提到了香港學者梁錫華對魯迅作品的“挑刺”。大陸、臺港學者對朱自清評價的兩極,固然一部分由于文化背景、生存環(huán)境的差異,如未曾經(jīng)歷貧困苦難,自然無法理解從苦難中生長出來的樸實真摯的情感;其間抑或有思維方式的差異,如余光中的批評思維顯然較為西化,他認為朱自清的散文“陰柔”即是明證(錢鍾書曾就這一問題進行過說明,認為中國的人化文學批評不含價值判斷,而在相近的西方文論中,往往本身即是價值判斷,如認為“陽剛”比“陰柔”高級。l)梁錫華對魯迅“挑刺”則幾乎可說是“點金成鐵”,令人啼笑皆非,作家作品的風格跟各人遣詞造句的習慣有極大關(guān)系,魯迅并非不講文法,只不過受文言影響大,加之有獨特的語言習慣,才顯得佶屈聱牙。處處以“文法”的標尺去讀魯迅作品,無疑會鬧出笑話。但這些或許都在其次,作者敏銳地注意到了“立場”問題:“余光中的這段話語,讓我聯(lián)想到梁錫華對魯迅作品的挑刺,可能都有一股情緒在作怪。什么情緒?應該是非文學情緒魔鬼。他們厭惡非文學情緒魔鬼,自己卻不知不覺地被這個魔鬼附了身,世間純粹的研究實在難得?!眒所謂“非文學情緒魔鬼”,即是先預設(shè)了批評立場,下筆自然難以客觀,對此,范培松難以認同。不過,在分析具體問題時,他又能懸置分歧,以“異”為突破口,發(fā)現(xiàn)個性,進而找到啟示。即如對余光中,他不贊同其批評朱自清的立場,卻能夠看到他分析的敏銳,看到他能夠憑借智慧和學養(yǎng)窺見《荷塘月色》宣泄的隱秘情欲,進而看到其間足資借鑒的理論自覺;此外,他對林語堂的散文理論持保留意見,也不滿于他憑容貌、生活習慣評價王安石的膚淺,不過卻能夠欣賞林語堂偏激論調(diào)背后不可動搖的文化信念。n
但懸置立場之后,仍然要落到地面??梢哉f,在作者所有文學批評背后都有著現(xiàn)實這一參照面。范教授是生于1940年代的學者,他的文章中或有一些印象式批評的痕跡,但卻從不教條,他不是一個依賴概念進行論述的學者;他對文本有敏銳的感應,但又不拘泥于文本。他的文學批評往往融文本分析、自我感悟、現(xiàn)實經(jīng)驗于一爐,有審美建構(gòu),而又有生活的實感。應當說,散文的本質(zhì)就是生活。典型的如談?wù)撋驈奈牡奈乐髁x,認為其“追夢”的執(zhí)著是其作品藝術(shù)魅力的重要來源,但這種執(zhí)著的構(gòu)成是復雜的,不能僅僅看作是一種美學態(tài)度。且這種執(zhí)著里面取消了對立,更多是情感危機的補償,且不乏矛盾動搖。某種意義上,這是對沈從文作品中鄉(xiāng)土浪漫主義的解構(gòu),因這種“浪漫”不是出于天然與自然,而是作為一種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撥與批判而存在的。然而,范培松認為,沈從文最不可及的地方在于純粹:“沈從文純粹。那時倘若流行評獎、排行榜,不塞紅包,不拉關(guān)系,息交絕游的沈從文恐怕連獎和榜的邊也挨不上?!眔直指當下文壇的功利主義亂象,犀利的言辭背后是對現(xiàn)實的憂心。在《沈從文》一篇結(jié)尾,有一段關(guān)于愛情的看似突兀的聯(lián)想與議論,但跳出具體人事,這涉及的是沈從文作品中的審美追求與現(xiàn)實倫理之關(guān)系的問題。使人想起沈從文的《虎雛再遇記》 《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一類小說,在那樣的作品中,極致、純粹之美是通過越軌的筆致傳遞出來的。越軌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權(quán)。然此種“極境”,既無法也不該復制進生活。范培松想要提醒讀者的是,文藝審美與現(xiàn)實倫理兩種尺度不妨并存于各自疆土,卻不能彼此侵入、混為一談?;蛟S可以這樣理解,在范培松的批評標尺上,作家與作品有屬于自身的現(xiàn)實,也有超越其自身的現(xiàn)實。前一現(xiàn)實幫助我們在橫的坐標上理解作家的創(chuàng)作觀念、文學表現(xiàn)的復雜,后一現(xiàn)實則在縱的坐標上凸顯其史的價值與意義。這也同樣適用于“文學小史記”所評的其余幾位作家。
三
現(xiàn)代以來的散文理論,在談?wù)摰缴⑽谋倔w時,表述不一,但基本一致地指向散文與創(chuàng)作主體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如周作人的“言志”說,林語堂的“性靈”說,郁達夫的“心體”說,都將散文與創(chuàng)作者內(nèi)在人格、性情、個性直接聯(lián)系起來。而范培松則干脆說過這樣一句話:“散文赤裸裸的,是穿泳裝的文體?!眕固然,我們從一篇文章中未必能看到一位作者清晰的道德觀、價值觀,但錢鍾書認為,文如其人,文與人的聯(lián)系在于格調(diào)的相通。散文的“裸”,從兩個方面看都頗有意味。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散文這一文類對創(chuàng)作者的內(nèi)在人格提出了較高要求,因其人格的方方面面在散文中都無所遁身。從批評的角度,關(guān)鍵就在于穿透散文日常敘事的外衣,去叩問創(chuàng)作者最真實的情感與態(tài)度。范培松在散文創(chuàng)作與研究過程中,始終將真率、純粹作為散文審美的最高品格。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喜歡散文,因為散文不會欺騙我,它的真性情容易使人親近?!眖《南溪水》完全是一派真率。在《南溪水》之前,作者已出版過一部散文集《從姑蘇到臺北》。學者兼而寫散文、隨筆的有不少,不過大多數(shù)寫的是“學問的邊角料”,非專業(yè)人士難以卒讀。而范培松的散文始終就極具可讀性。如《從姑蘇到臺北》中的“屋里屋外”寫的是與家庭、親情有關(guān)的事情,也記女兒們的趣事;“洋相”是詞條式的哲理散文,從生活出發(fā),而能從中提煉出哲思與詩意;“走近林語堂”所記多為在臺北當客座教授的種種經(jīng)歷,不一樣的文化背景碰撞出不一樣的靈思妙想……《從姑蘇到臺北》寫得形象靈動而風趣幽默,但這部集子學者氣質(zhì)濃,是典型的學者散文,往往著眼于文化的聯(lián)結(jié)與差異,不時使人想到錢鍾書、梁實秋、王了一等學者在1940年代寫出的一批散文作品。而《南溪水》則完完全全是“底牌”,將沉積心底多年的傷痛、苦難、真相一一和盤托出,其間筆觸不無激烈之處。如他后來回憶《南溪水》的寫作過程:“歷史記憶一直塵封著,一旦打開,我時時被感情的漩渦吞沒,為我的家族和我的苦難而伏案痛哭,寫不下去,斷斷續(xù)續(xù)整整寫了一年……”r僅舉兩例,在《價值》一篇中,作者提出:“對價值產(chǎn)生懷疑,還是在那個顛倒的年代里。一切顛顛倒倒,今天這個人最有價值,明天卻變成狗屎一堆;紅的會變成黑的,黑的又會變成紅的。價值成了泥巴,你可以捏成這樣,他可以弄成那樣,叫人眼花繚亂,不知所措?!眘這一段的前因后果,在《南溪水》里有更為詳細的記述?!秲r值》多少是抽象的,《南溪水》是具體的;《尾巴》一文用“尾巴”這一意象,聚焦自己曾被關(guān)斗室的一段苦難往事。在《南溪水》里,作者對這段經(jīng)歷的表達要更具體,如這一段:“天熱得一塌糊涂,斗室里,我熱呆了,癡癡地望著天花板,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蚊子,啊,我頓時亢奮起來,親愛的蚊子,誰叫你來的,快陪我,說說話。蚊子圍著我嗡嗡地叫著,似乎要和我對話。我興奮地看著它,今天簡直是我的節(jié)日,終于看到一個生命了?!眛就不止是敘述、議論,而是帶有心理分析意味,再現(xiàn)了彼時作者心靈創(chuàng)傷的一個側(cè)影,幽默背后是無盡的痛苦、憤懣??梢哉f,《南溪水》是范培松對他自己提出的“裸心”這一主張的最好實踐。散文入門容易,寫好卻難,難就難在“裸心”二字吧。
就“文學小史記”來說,前文已述及這幾篇系列評論的共性。概括來說,即不是以總結(jié)風格為目的,而反倒是以風格為起點,揭示出“定論”背后的東西,以一己“偏見”探尋隱藏的“真實”,這一點不再贅述。需補充的是,在范培松的文學批評中有一種以人為中心的把握方式,他的閱讀與批評始終指向人。他對作品、作者之關(guān)系的把握十分“散文”。散文之“真”排斥虛偽矯飾,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人格提出了至高要求。故而,我們可以說,他一方面以自我的真實表達為一切散文創(chuàng)作的基本旨歸,另一方面,又時時注意從作家龐雜的創(chuàng)作中披沙揀金,選取典型,再進行提煉,鍛造審美與人格的罕有品質(zhì)。如寫林語堂,著重寫《蘇東坡傳》的“‘氣盛且有骨”,寫其閑適背后的堅守與格調(diào);朱自清散文里的“意戀”情結(jié)毋寧也是一種真,它破除了中學語文教育“塑造”出來的中規(guī)中矩的朱自清形象,但反而使之顯得更有人味,更立體,因欲望本就是人之為人的一部分;對沈從文和汪曾祺的批評,有一共同處,是都看到了這師徒二人身上的非功利之人生態(tài)度。作者從沈從文的作品中讀出了其人的“愚直”“純粹”;而汪曾祺,他沒有其師的極端和蠻勁,卻也有一種“自然”與“自由”,但作者重點要指出的,是在汪曾祺式的“文化的休息”背后有無奈、苦澀、孤獨與沉重,只是浮躁功利的時代,人們已忽略乃至遺忘了背后的種種沉重;作者寫陸文夫,人人爭走大道的年代,他卻執(zhí)著于走“林間小道”,又且在“理論熱”的1980年代對形式革命報以倦怠態(tài)度,一生只做兩個夢(“文學夢”和“蘇州文化夢”),在范培松看來卻是無意識實現(xiàn)了尼采那句“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因而也成就了其人的詩意與純粹;寫豐子愷堅持“真正意義上的寫作”,以及特殊年代的“斗士”形象,寫出了居士豐子愷十分“金剛”的一面。總之,范培松讀散文實則是讀人,他于圍繞這些作家的紛紛擾擾中,記紛雜,也記那永恒的純粹。正如他在《陸文夫》一篇里寫的:“我讀散文,永遠向純粹致敬?!眜
在閱讀《南溪水》、“文學小史記”以及范培松的其他一些文章的過程中,使我感興趣的是那種非典型學院派的散文敘事方式,無論是創(chuàng)作或是批評,都逾出一般學院派學者的敘事方式。散文創(chuàng)作自不必多說,《南溪水》有學者的理論自覺而無學者的話語慣性,始終灌注著一種充沛的激情;關(guān)于散文批評,他曾如此說過:“回顧自己的治學歷程……我撰寫的散文研究論文,不像現(xiàn)在那樣講究學術(shù)規(guī)范,是憑著自己對作品的心靈感應,向前摸索,就像‘瞎子摸大象那樣,把自己摸到‘大象的局部顯現(xiàn)出來。”又說:“散文是穿泳裝的文體,它無所依傍,只有憑自己的本色取勝。我研究散文,穿的也是泳裝,我沒有什么依憑,靠的也就是本色!”v這兩段話在我看來是充滿啟示的。治學方法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典型學院派的確較為講究種種“理論”“規(guī)范”,久之容易產(chǎn)生套路與模式。然而,對于人文學科而言,在千篇一律的理論填塞、習焉不察的話語慣性之外,也仍然需要溫度和風格。正如哈羅德·布魯姆所說:“在我的實踐中,文學批評首先是具有文學性的,也就是說是個人化而富有激情的。它不是哲學、政治或制度化的宗教。最好的批評文字……是對生活的參悟。”w對于散文研究來說,何以能夠做到這一點呢?范培松先生的散文敘事或提供了一種借鑒,一個優(yōu)秀的散文批評者,首先也得是一個奉真實、真情、純粹為至高境界的寫作者。換言之,正是在《南溪水》那樣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了“文學小史記”中批評眼光與標準的真正來源,而他作為學人的一面,又反過來提煉、升華了他生命中的那些感性經(jīng)驗。
【注釋】
a范培松:《南溪水》,《鐘山》2012年第2期。相關(guān)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一一標注。
b蔡江珍:《孤絕的聲音如何穿透歷史的幽暗——讀范培松的〈南溪水〉》,《小說評論》2012年第3期 。
c馮仰操:《通向歷史的一種路徑——讀范培松的〈南溪水〉》,《小說評論》2012年第5期。
dgu范培松:《文學小史記·陸文夫》,《鐘山》2020年第5期。
e黃春明:《等待一朵花的名字》,(臺灣)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89年版,第25頁。
f楊絳:《楊絳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3頁。
ho范培松:《文學小史記·沈從文》,《鐘山》2020第3期。
i范培松:《文學小史記·豐子愷》,《鐘山》2020第4期。
j范培松:《文學小史記·汪曾祺》,《鐘山》2020第6期。
kst范培松:《范培松文集》(第8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71頁、73頁、81頁、131頁、104頁。
l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126-127頁。
m范培松:《文學小史記·朱自清》,《鐘山》2020第2期。
n范培松:《文學小史記·林語堂》,《鐘山》2020第1期。
p范培松:《范培松文集》(第2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318頁。
qr范培松:《范培松文集》 (第1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5頁。
v范培松:《范培松文集》(第3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447頁。
w[美]哈羅德·布魯姆:《影響的剖析:文學作為生活方式》,金雯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