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斯人
殯儀館門口有一座小花園。玉紅站在園子外頭喃喃自語:偌大的園子怎么沒個人打理,枯枝敗葉的,這怎么能行。她從早上起來就嘀嘀咕咕地埋怨,見到什么都要說上兩句喪氣話。一旁的和平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默默地坐在馬路牙子上。和平聽見動靜,仰頭望向天空。是一群烏鴉,黑不溜秋的。它們圍著殯儀館的煙囪,一邊盤旋,一邊發(fā)出聒噪的叫聲。
和平突然開了口:“烏鴉吃骨灰嗎?”
玉紅停止了碎碎念,抬頭瞅了一眼烏鴉。腦海里浮現(xiàn)出烏鴉一粒粒吃骨灰的畫面,頓時覺得不適,趕緊撇過了頭說:“別瞎扯。”
和平咳了一口痰說:“奇了怪了,烏鴉若是吃骨灰的話,它們怎么還是那般黑,沒有一絲絲變白?!彼纳ぷ訒r常會悶痰,怕是煙抽多了。
烏鴉瞪著紅彤彤的小眼睛。玉紅有些害怕,趕緊岔開話題:“車子怎么還沒來,都等了半個小時了,你給孩子們打個電話催一催。不然我們就走回去,不麻煩他們?!?/p>
和平來氣了,松開褲子口袋里緊捏著的手機(jī)說:“催誰,讓他們來拿骨灰嗎?他們才不要骨灰,不吉利,還不如喂了烏鴉?!?/p>
玉紅說:“誰都不想這樣,只不過事發(fā)突然,孩子們時間安排不過來。何況這本也不是他們的事?!?/p>
和平狠狠剜了一眼玉紅,從地上爬了起來,習(xí)慣性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然后提起用黑布包裹的骨灰盒。骨灰盒略有點沉,年邁的他稍顯吃力。
玉紅盯著骨灰盒,想說什么,又把字句都咬碎,吞進(jìn)肚里,小心翼翼地跟在和平的后面。
通往殯儀館的公路兩旁原來種了梧桐樹,幾十年的樹齡,卻都被砍掉,導(dǎo)致整條路禿了,看起來怪怪的。和平貼著樹樁往前走。沒多遠(yuǎn),地上趴著一排塑料大棚,安安靜靜的,任由一群人鉆進(jìn)鉆出。路邊的牌子上寫著:采摘草莓,停車免費。玉紅喃喃地說:“聽說這兒的草莓賣得好,不少人大老遠(yuǎn)開車過來采摘。草莓的個頭大,顏色血紅血紅的,甜得很?!庇窦t說得像是吃過一樣。
血?和平望著“草莓”兩個字,一下子又想到了姐姐……
那年和平才七歲。家門口的山禿禿的,都被搜刮得干干凈凈,連引火的松針都沒有。母親得了肺癆,治不好,在床上咳咳咔咔幾年,終于走了。父親沒多大主意,聽人盤計:趁著灶門的柴還沒燒光之前,把和平送給算命的瞎子當(dāng)徒弟,學(xué)個營生好活命。瞎子循古禮,讓和平三叩九跪拜師傅。和平犟著不干,想等再大一些去當(dāng)兵,無論旁人怎么勸說,就是不進(jìn)瞎子的家門。父親氣不過扔下和平,走了。瞎子關(guān)了門,也沒管他。和平見沒了勢頭,反而害怕了,哭天喊地了一天,肚子餓得咕咕叫。姐姐來了,塞了一塊印子粑給他,上面印著鮮紅的“壽”字,像鮮血一樣紅。他手一抹,“血”沾在了指頭上。和平管不了那么多,囫圇吞棗地吃完,還舔了舔手指。這印子粑到底是咸的還是甜的,他很模糊,就是覺得好吃。
和平問:“粑哪兒來的?”
姐姐說:“十里外的一個村,死了老人,從供桌上拿的?!?/p>
和平問:“別人沒打你?”
姐姐說:“我趁他們哭得正傷心的時候拿的,但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他們追了我?guī)桌锫贰P姨澪遗艿每?,他們追不上。?/p>
和平說:“這粑好吃,手都染得紅彤彤的?!?/p>
姐姐問:“回家嗎?”
和平說:“回。”
姐姐背起和平往回走。和平?jīng)]吃飽,有氣無力地趴在姐姐的背上。有一瞬間,和平把姐姐的脖子當(dāng)成了印子粑,大口嘬著姐姐的脖子。
玉紅碰了一下冥想中的和平:“你個老家伙又在胡想啥呢?”
和平說:“去買點草莓吧?!?/p>
玉紅說:“花那個冤枉錢干什么,我喝紅糖水都品不出個甜味,更別說草莓。有錢你給我買蘭花吧?!?/p>
和平?jīng)]作聲。
玉紅又小聲地說:“不消時日,家里的蘭花就要抽穗了,得曬曬太陽,開出的花才持久。我這輩子沒個正兒八經(jīng)的愛好,唯獨喜歡養(yǎng)花草。那些蘭花都是我的命根子。你把姐姐接來的第一天,我雖然有一肚子意見,臉上還是樂呵的吧,我也曉得姐姐是苦命人,就說燉個骨頭湯,給姐姐接風(fēng),我們?nèi)コ匈I牛排。姐姐趁著家里沒人,把蘭花全都連根拔起,插上了五顏六色的塑料花。那塑料花是別人扔進(jìn)垃圾堆的。她見沒人要,就撿了回來。弄得滿屋子一股餿飯味。聞著都快吐了。姐姐偏說那是花香。我問,為什么要拔掉蘭花?姐姐說,那陶盆好看極了,卻長了一堆草,瞅著就別扭。我心疼地說,那是蘭花,市面上幾百塊錢一盆。姐姐不在意地說,蘭草滿山都是,沒什么看頭,倒不如這幾朵紅花,家里顯得喜慶不說,又不要錢。我氣得差點要說臟話,我把兒子養(yǎng)大之后,就沒大聲罵過人了,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和平?jīng)]作聲提起骨灰盒繼續(xù)走,玉紅搶先了一步走到和平的前面說:“那個時候我真該罵你,你接你姐姐來家里,怎么也不提前跟我商量,這家我也有份?!?/p>
和平習(xí)慣性地繞開玉紅,他還沉浸在印子粑的記憶中,沒有聽到玉紅說的話。和平說:“我當(dāng)時好想再吃一個印子粑,就那樣趴在姐姐的背上,姐姐敲我的腦殼,讓我別咬她,她疼。我就沒咬了,但還是餓?!?/p>
玉紅說:“你說買房子的時候找姐姐拿了五千塊錢,房子姐姐有份,她可以理直氣壯地住進(jìn)來。就算是這樣,房產(chǎn)證上可寫了我的名字,問一下我不行嗎?你一臉兇巴巴的。我心里門兒清,你怕我不同意,就先嚇唬我?!?/p>
和平說:“父親打了姐姐一頓,不解氣,要打我的時候,姐姐把父親手里的棍子奪了過去,用砍刀剁成兩截,塞進(jìn)了灶門。姐姐只說了一句話,生火做飯。父親嘆了一口氣,什么都沒說?!?/p>
玉紅說:“你別現(xiàn)在有種,要是你跟姐姐一樣得了老年癡呆癥,依我的脾氣我也不會伺候你。到時養(yǎng)老院不收,你就流落街頭吧?!?/p>
和平說:“那個印子粑好吃?!?/p>
玉紅聽到了和平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氣不打一處來,又沖到了和平前頭。和平往左走,她往左走;和平往右走,她往右走,抵在和平的跟前不讓路。和平剛好手臂酸乏,于是將骨灰盒放在樹樁上,歇息一會兒。
玉紅深深嘆了一口,東風(fēng)有些倦,撲在臉上冷巴巴的。
和平叉著腰,環(huán)顧四周。公路的右手是一條河,河水都干涸了,露出枯黃的河沙。再遠(yuǎn)一點是工業(yè)開發(fā)區(qū),煙囪林立,冒著白煙。河沙的黃與白煙融合在一起,眼前似乎戴上了一層濾鏡,萬物變得混濁了。大概是老花眼吧,和平揉了揉眼睛?!斑@地真偏僻,一輛車都沒有?!痹捯魟偮洌惠v警車呼嘯而過,側(cè)門上“警察”兩個字格外顯眼。和平望著警車揚起的灰塵又陷入回憶……
“我是派出所,你媳婦打人了……”接到電話的時候,和平正臥在沙發(fā)上看《周易》。自從退休之后,看書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正經(jīng)事,從小說到四書五經(jīng),他什么都看。和平有點懵,對著電話又問了一遍:“誰打人了?”
“你媳婦打人了,她搶人家葬禮上的貢品,被主人家攔住,她又把主人家給打了,主人家報了警,你媳婦現(xiàn)在在派出所,趕緊來一趟吧!”
和平不敢相信,平常連雞都不敢殺的媳婦居然打人了。他立馬警覺了起來:八成是騙子。和平打電話給玉紅求證。玉紅接了電話,說她現(xiàn)在正給朋友的女兒相親,那姑娘三十多歲了,還沒找對象……玉紅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和平把電話掛了。那邊果然是騙子。和平瞟了一眼電話機(jī),心里總有些不安,特別是電話里提到葬禮上的貢品,他猛然想到了印子粑,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和平放下《周易》,匆忙趕到派出所。一進(jìn)門,只見一位老婦披頭散發(fā)地坐在椅子上,神態(tài)慌張。和平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是姐姐。姐姐這么多年來一直寡居,才半個月沒有聯(lián)系怎么變成這副模樣。和平直盯著姐姐。姐姐目光躲閃,害怕地扭過身子。和平蹲了下來,扶著姐姐的腿,喊了一聲:“姐!”
姐姐這才回過頭,左右打量他。眼里忽然閃過一絲亮光,高興地?fù)u擺著手大叫:“相公,你回來了。”
和平聽了這話,大吃了一驚,著急地說:“我是你弟弟?!?/p>
姐姐說:“你不是弟弟,是相公。”
和平急促地說:“我是弟弟,你把我?guī)Т蟮?,送我去?dāng)兵,你不記得了?”
姐姐癡笑地望著和平,一連喊了幾聲“相公”。
三十年前,姐夫在采石場放炮,被石子砸到腦袋,砸了一個大坑下去,搶救也不中用,沒多久就死了,也沒留下一兒半女。和平心疼地看著姐姐。一旁的民警見狀說道:“這老太太神志有問題,在街頭流浪了好幾天,實在餓不過,搶了人家的貢品。人家本來有喪,情緒激動,后來看著老太太可憐,就沒打算追究責(zé)任,都回去了。我們問了半天,老太太報了一個電話,說是她相公的……”
姐姐順手將和平從地上拉了起來,在衣服兜里掏出了兩塊印子粑。手捏得太用力,印子粑碎成了粉末。姐姐說:“你看我給留了什么好吃的?!闭f著就將印子粑往和平嘴里塞。和平用舌頭舔了舔,猛然想起了久遠(yuǎn)的味道,于是大口地吃了起來。
姐姐連忙問:“好吃嗎?”
和平拼命地點頭說:“好吃。好吃!”
玉紅見和平自言自語,心中有些好笑,氣一下子就消了。年紀(jì)大了,生個氣也嫌麻煩。她走到樹樁前,試著提了提骨灰盒,的確有些沉,又將骨灰盒放回了原處,說道:“我以后死了燒成灰,肯定比這個輕,我比姐姐瘦多了?!?/p>
和平說:“你再這不吃那不吃的,死了就沒機(jī)會吃了?!?/p>
玉紅低下頭,撫著骨灰盒說:“姐姐你胃口真好,一頓要吃三碗飯,我就吃不了,半碗飯都嫌多?!?/p>
姐姐剛來到家里,她一刻也閑不下來。姐姐吃了第一餐,第二餐不干了,她嫌玉紅炒的菜淡了,不合胃口,鍋和勺子都搶過去了。玉紅本以為做飯的事交給姐姐,自己會清閑點。姐姐口味重,每盤菜多加辣椒多加鹽。玉紅有高血壓,姐姐做的菜她真吃不慣,每餐還得重新煮一鍋面,單另著吃。姐姐發(fā)現(xiàn)了,罵玉紅是“萬八貫”,不懂得勤儉。
一旁的和平嫌玉紅叨絮,挑過頭,沒有理她。姐姐來的第二天,趴在欄桿上,勾著頭,認(rèn)真地望著隔壁家的小孫子畫水彩畫。和平起先以為她是羨慕別人家有孩子,后來才發(fā)現(xiàn)姐姐在認(rèn)真地看畫畫。她嚷嚷著要越過欄桿,去搶小孩的畫筆。和平索性就給她買了素描紙和水彩筆。姐姐很是興奮,趴在地上畫起了畫。
玉紅也背過身,對和平說:“你把書房給了姐姐睡,這事也沒跟我說,書房是我放蘭花的地方,歸我管?!庇窦t嘴上這么說,那個時候她心里在想:蘭花都被連根拔起了,要個放蘭花的地方有什么用,讓姐姐睡吧。次日,他們?nèi)?zhàn)友家送禮,讓姐姐自個兒待在家里,誰知收破爛的剛好來小區(qū)了,吆五喝六的,姐姐聽到了,喊住了收破爛的,把書房里的書統(tǒng)統(tǒng)都賣了。三十八塊七毛。里頭還有兒子的畢業(yè)證和榮譽(yù)證書。玉紅找收破爛的,花了十塊錢才將畢業(yè)證買了回來。收破爛的說,榮譽(yù)證書還要再收十塊。玉紅覺得不合理,就和收破爛的吵起來了。收破爛的一狠心,不賣了,全撕了也不賣。玉紅當(dāng)時就氣暈了。
玉紅扯著和平的衣服說:“鎖是你安的,這別賴到我頭上,你說為了防止姐姐偷偷溜出去,在門上多裝一把鎖,出去也要鑰匙?!?/p>
和平甩開了玉紅的手,繼續(xù)往前走,路邊花壇里稀稀拉拉地伸出一些不知名的花。和平說:“姐姐喜歡畫花花草草,杜鵑花、雞冠花、荷花。畫得好不好另說,但是不得不佩服姐姐把色彩搭配得非常自然,看著舒服。”
玉紅說:“別提了,那些畫看著奇奇怪怪的,我也欣賞不來,姐姐要把畫掛在墻壁上,我沒意見,你說挑兩三張好的裝裱一下,當(dāng)作裝飾品。姐姐不干,她把每張畫都當(dāng)作寶貝,非要掛起來。墻壁上都是姐姐的畫,更可惡的是臥室也全貼著那些畫。那些花花草草纖細(xì)的莖葉都長進(jìn)了我的夢里,變成一條條繩子,緊緊勒著我的脖子。我嚇醒了,當(dāng)時還真以為是你姐進(jìn)了房間,勒住我的脖子。從那以后,我睡覺之前,要反復(fù)檢查房門鎖好了沒有。有時睡著了被嚇醒,以為是門沒關(guān)好,又要重新確認(rèn)一下鎖好沒有?!?/p>
姐姐一畫完畫就要讓和平欣賞,像是邀功一樣。那幾天姐姐一直畫一團(tuán)毛球,一張接著一張。和平實在看不懂她畫的是什么,就問她。她說那是兒子。和平聽了這話,想到姐姐的處境,驟然有些鼻酸。姐姐愣愣地看著和平。和平?jīng)]有理她,徑直走進(jìn)廚房做飯。和平做飯也習(xí)慣了放辣椒和鹽。他記起來了,小時候家里沒什么吃的,經(jīng)常用辣椒和腌菜下飯。
玉紅緊追著和平說:“那幾夜真是見了鬼,每天大半夜都有什么在叫喚,既不像是狗叫,又不像是貓叫,叫得那個歡呀,弄得我一夜合不了眼。我去物業(yè)舉報了,并告訴他們?nèi)绻幚聿缓?,我就去街道、去政府投訴。養(yǎng)了寵物,又不管教,是得好好教育一番。”
那些日子,和平發(fā)現(xiàn)姐姐畫的一團(tuán)毛球越來越精致,可以看出,那不是她一貫畫的花花草草,而是一個活物,有鼻子有眼有嘴巴。和平看來看去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問姐姐,她笑而不答。
玉紅說:“奇了怪了,物業(yè)把養(yǎng)狗養(yǎng)貓的人家都問遍了,都說不是自家的寵物叫喚,何況又沒有到發(fā)情的季節(jié)。我想也是,那些養(yǎng)狗養(yǎng)貓的都養(yǎng)了幾年了,之前也沒聽到貓貓狗狗在半夜不停地嚎叫。”然而小區(qū)居民聽說可能是從外頭來的野物,頓時來了興趣,都在猜是什么野物。說是黃鼠狼吧,上了年紀(jì)的都知道,黃鼠狼不叫;說是狐貍吧,它又為什么叫呢;說不定是一匹豺狼,畢竟動物園離這兒也不遠(yuǎn)。大家越說越離譜,越說越興奮,硬是要找出來是個什么野物。
后來姐姐找到和平說不想畫畫了,畫畫會讓她想到兒子,她要去找兒子。和平說:“你沒兒子?!?/p>
姐姐急了說:“我有兒子。我跟他一起去河里玩,他抓了一條鯽魚,我們把魚烤了吃。兒子還會帶我去逛街,我們一起走過了許多巷子,直到走不動了,就在大橋底下坐著,一起看車來車往。”姐姐一邊說一邊激動地跑到門口,用力地砸門。她要出去找兒子。
和平勸她說:“我們還是別出去了,外頭有野物,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就躲在我們小區(qū),大家都在找。碰到了,若是個性子烈的東西,咬了一口,還要打狂犬疫苗,要是多咬幾口,咱們這把老骨頭鐵定受不了?!?/p>
姐姐繼續(xù)敲打著門。和平見狀,只好帶姐姐到附近的廣場走走。姐姐來到廣場,跟幾位從未見過面的老人打招呼、拉家常,像是格外熟絡(luò)的朋友。
玉紅說:“小區(qū)的鄰居都魔障了,難得這么齊心地幫物業(yè)找野物,里里外外找了幾遍,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只野物。野物野慣了,狡猾著呢。一群人就商議,晚上把小區(qū)的大門關(guān)了,一棟樓一棟,邊搜邊聽,誓要看一看那只野物到底躲在哪兒。”
玉紅的描述讓和平回憶起了那天晚上,低聲說:“奇不奇怪,那個時候我總覺得野物的叫聲離我們很近,如同在枕頭邊對著耳根子吹氣?!焙推綆状握J(rèn)為那東西就在身邊。他聯(lián)想到了姐姐的畫,似乎就是她畫的那個東西在叫喚,不止在叫,還在拉扯他。
物業(yè)敲開了玉紅家的門,說聲音是從她家傳出的。玉紅當(dāng)時就懵了,怎么可能,她家又沒養(yǎng)寵物。物業(yè)堅定地說,樓上樓下排查了幾遍,聲音確實是從你家傳出來的。玉紅這才想起姐姐,她慌忙地跑到最角落的書房,打開門一看:姐姐穿著睡衣,爬上了防盜網(wǎng),一臉愁容地凝望夜空。大家還沒開口,姐姐對著窗外嚎叫了幾聲。
所有人都驚呆了。
和平猜測姐姐可能在模仿靈長類的動物叫喚,比如說猴??墒撬龔哪膬簩W(xué)來這些的?和平去翻她的畫,發(fā)現(xiàn)那畫中毛茸茸的東西有一絲像小小的猴子。
和平指著畫問姐姐:“這是兒子?”
姐姐點了點頭。
和平大膽地猜測:姐姐在流浪的時候遇到過一只同樣流浪的猴,那猴一直跟著她,她就把那猴當(dāng)兒子了。關(guān)鍵是我們這平原上的城市,周邊又沒有山林,哪兒來的猴?和平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姐姐猛然哭了。他清楚姐姐是想那只猴了,輕聲問道:“你想出去找?”
姐姐嗯了一聲說:“去把兒子找回來!”
和平點了點頭。
玉紅見和平一個人提著骨灰盒有些氣喘,她走過去提起了一邊的帶子??雌饋聿黄鹧鄣氖拢瑑蓚€人做總歸是輕松些。他們走上了大橋,那里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和平偷偷瞟了一眼玉紅。他還記得,剛?cè)ギ?dāng)兵時,穿了一身軍裝,在橋上遇見了玉紅,就多看了她兩眼,臉?biāo)查g就發(fā)燙。
玉紅自顧地說:“我家出了一只人猿,街坊都笑掉了大牙。害得我?guī)滋觳桓页鲩T,怕被人截在路上問東問西。唯一一次出門還是買降血壓的藥。那幾日也沒買菜,天天煮面吃。晚上還要照顧姐姐睡覺,怕她又深更半夜起來瞎叫。吃藥已經(jīng)降不下來血壓了,我感覺血都堵在頭皮里,遲早要爆炸?!?/p>
姐姐倒喜歡去外頭瘋,越發(fā)關(guān)不住。姐姐只要煩悶了就要去找兒子,和平只好陪著她。他們出門還專門背一個包,里頭放了水杯、毛巾和零食。和平問姐姐去哪兒找。姐姐讓他別管,跟著她走就是了。姐姐輕車熟路,先帶和平來到了大橋下。那兒有一群穿著緊身衣、手臂上文滿了各式圖案的年輕人,他們在橋墩上涂鴉,第一眼見了和平,警惕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告訴他不要管閑事,第二眼看到了姐姐,年輕人開始起哄。他們認(rèn)識姐姐,笑嘻嘻地沖過來。姐姐跟他們每一個人擁抱、打招呼。和平也不知道姐姐怎么會認(rèn)識他們。年輕人問姐姐最近過得怎么樣。
姐姐挽著和平的手說:“我找到相公了?!?/p>
年輕人聽這話,將和平上下打量一番。和平連忙解釋:“她是我親姐姐,我是他親弟弟。”
年輕人對姐姐說:“難怪,這老頭不配你,你能找個更好的?!苯憬阊鹧b生氣,敲了一下年輕人的額頭。年輕人也不惱火,遞給了姐姐一瓶百威啤酒。姐姐熟練地開瓶,灌了一大口。和平連忙過去把酒瓶接了過來。
年輕人說:“畫快畫完了,左邊這一幅畫完了,右邊這一幅還有四分之一就完工?!?/p>
和平抬起頭一看,左右橋墩上各畫了一幅涂鴉,線條很是夸張,依稀看得出有一絲猴的輪廓,特別是那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姐姐高興地拍巴掌。和平這才明白,姐姐畫畫的技能或許是向這群人學(xué)習(xí)的。年輕人笑瞇瞇地說:“大爺,這畫得跟你有那么幾分神似。”和平瞪了年輕人一眼,順便把酒瓶子還給他們,拉著姐姐就走。
玉紅頓了頓說:“同在一個小區(qū)的熟人問我,聽說有一位女人跟在你丈夫后面還一口一個相公。我說,那是他姐姐,腦子有問題。熟人說,小區(qū)的人都在當(dāng)笑話說這件事,他們整天到處去玩倒像是一對。聽了這話,我罵了熟人,質(zhì)問她腦子里想什么?!弊焐线@么說,可是玉紅的腦子里也止不住瞎想。姐姐做飯,和平搭下手;姐姐拖地,和平洗衣服;姐姐看《西游記》,他就坐在一旁傻笑。為了照顧姐姐,和平都搬到客廳的沙發(fā)上睡了。而玉紅呢,天天躺在床上,上午躺,下午躺,晚上躺,有那么一刻,她感覺自己在這個家才是一個多余的人,才是一個病人。
他們提著骨灰盒行進(jìn)了一段路。這次是真的累了。和平的手插入口袋,握住電話。玉紅見狀,拍了拍和平的腿說:“到這個點孩子們都沒來,那是真的忙。”
他們坐在河堤上,骨灰盒放在一邊。遠(yuǎn)遠(yuǎn)望著干涸的河道。等下一個雨季來的時候,河道里會灌滿新一年的雨水,繼續(xù)沖刷著年久的記憶。
和平瞅了一眼玉紅,說:“姐姐喜歡紅色,在地攤上,我給她買了一條紅色圍巾,她戴著挺好看的,我想你戴著也好看,給你買了一條粉色的。”那次買完圍巾,和平帶著姐姐去河邊拍照,她擺了各樣的姿勢,然后戴著圍巾歡快地兜著圈子。和平想起他們小時候經(jīng)常去江邊玩,姐姐坐在河灘邊,他在河岸奔跑,然后朝江里扔石子。那個時候,和平經(jīng)常使壞,見姐姐走神了,故意跳進(jìn)河里潛入水中。姐姐看不見他,著急地奔跑,大聲喊他的名字大哭起來,和平才緩緩浮出河面,給她一個驚喜。有一次和平忽然又想玩這個兒時的游戲,他趁著姐姐不注意,往水里一跳。由于過于用力,把腰給扭了,疼得在水里撲騰,灌了好幾口河水。這可嚇壞了姐姐,她沖過來,一把將和平從水里拉扯出來。和平嘴里灌著水,像上岸的魚一樣痛苦地翻騰。姐姐拍打著他的臉,哇哇大哭。過路的人聞訊趕緊過來幫忙,等和平吐出灌入的河水,這才舒服一些。就在這時,姐姐突然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和平!”
和平驚呆了,姐姐終于認(rèn)出了自己。看著姐姐一副哀痛的模樣,和平心里清楚,姐姐定是想起丈夫遇難時的場景,當(dāng)時她也是這般痛心疾首。和平后悔逗姐姐了,強(qiáng)忍著疼伸手幫姐姐擦掉了眼淚。然而等和平從地上站起來,姐姐又把他給忘記了,追著喊“相公”。
玉紅假裝沒聽見和平提圍巾的事,故作生氣地說:“就因為那次,你的腰受傷了,躺在沙發(fā)上嚶嚶地叫,我本來不打算管你,讓你自作自受。后來細(xì)想了一下,心里憋著一口氣,再不出的話,高血壓真犯了?!蹦且豢蹋窦t不知道哪兒生出來的一股勁,先是在客廳把和平罵了一頓,然后去廚房奪回鍋和炒勺。玉紅壓制住所有的怒火,平淡地對姐姐說,以后做飯的事她說了算,不放辣椒,少放鹽。
姐姐怔怔地看著玉紅。
玉紅怕姐姐沒明白,又說了一遍以后家里的飯、家務(wù)事都不用她操心。
出人意料的是姐姐聽懂了,她洗好了青菜,擦了擦手,就退出去廚房。那一頓菜,玉紅一絲鹽都沒放。和平吃了一口,罵罵咧咧的,要玉紅去拿辣椒醬,他的口味早被姐姐恢復(fù)了。玉紅不服氣,以前又不是沒吃過清淡的飯菜,于是借著腰疼不能吃辣,硬是不拿辣椒醬。
和平把碗扔了。吃不下去就不吃了。就在這時,姐姐尖叫了一聲。和平?jīng)]想到砸碗的舉動嚇到了姐姐。姐姐以為和平說自己做的飯不好吃,一個勁兒道歉。
和平說這是玉紅做的飯。
姐姐硬說是自己做的飯。
玉紅也急躁了起來,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
和平腰疼頭也疼。放出狠話說,以后干脆不吃飯了,吃餃子,咸淡自己蘸醬油,再沒什么爭論的吧。
想到這兒,和平會心地笑了一下。他拍了拍骨灰盒,像是跟姐姐在聊天:“算命的瞎子說你活不過六十七,你真的只活到了六十七歲?!焙推降拖骂^,發(fā)現(xiàn)腳邊冒出了一些綠色的小嫩芽。春天來了,萬物滋長,這些野草也不例外。他順手掐了一根,是地菜,放在嘴里嚼一嚼,恁苦!
玉紅說:“你記起來了?全家就我是一個多余的人。一有事,你就叫我對姐姐好,講了無數(shù)次你和姐姐小時候相依為命的往事,何況房子也有姐姐的一份。我當(dāng)時在想,他們姐弟兩個有親緣關(guān)系,我倒是一個外人,我一聽到‘姐姐這個詞就煩?!?/p>
和平搖搖頭說:“你看姐姐不順眼,我嘴上沒說,那些輕蔑的動作我都看出來了。”和平最反感玉紅到處說姐姐的事,還稱呼為“那癡呆姐姐”。和平不知道玉紅到底在煩什么,不讓她洗衣服做家務(wù),姐姐都幫她做了,她閑了起來,不享福還到處添亂。和平說了玉紅一次,沒想到玉紅大發(fā)雷霆,劈頭蓋臉地罵他。那時他真不想理紅玉。和平說:“倒是姐姐總是在照顧自己的情緒,給了我體面。姐姐叫我‘相公,每次我都得跟她解釋一遍,姐姐叫的次數(shù)多了,我就把‘相公當(dāng)作了自己的名字。”
那天和平正在包餃子,姐姐喊了一聲“相公”,和平答應(yīng),抬起頭,見姐姐穿了一條裙子出來了。從小到大,和平從來沒看過姐姐穿裙子。姐姐歡樂得像孩子一樣,在客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裙子是玉紅的,是姐姐從衣柜里翻出來的。姐姐指了指墻上的結(jié)婚合影,那里面的玉紅也穿著這條裙子。多年前,他和玉紅去香港旅游,玉紅一眼看中這條裙子,要價三千多塊。她舍不得買。和平買了。玉紅嘴上不滿,心里可歡喜了,一回到家里趕緊穿上,拉著和平去照相館拍照留念。那條裙子太貴了,玉紅舍不得穿,沒穿兩次,后來樣子過了時就再沒穿了。姐姐和玉紅的體型差不多,穿著正合適。
姐姐一個勁地問:“好不好看?”
和平說:“好看”。
玉紅推開門,看見姐姐穿著她那條裙子,高興地跳起了舞,一旁的和平趴在地上用手機(jī)拍照,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那裙子玉紅有太多記憶了,都是和平對他的好,這么多年雖然不穿,但是一直好好地珍藏。姐姐連叫幾聲“相公”,玉紅聽了頭腦里嗡嗡作響。姐姐又說要把新拍的照片掛到墻上去,原先的不好看,要扯下來扔掉。玉紅頓時失去了理智,沖向姐姐,狠狠地將她推倒在地,使全力非要扒下那條裙子。
姐姐在地上不停地滾,推搡玉紅。
她們兩個越扯越兇,和平都勸不住。玉紅一激動,扇了姐姐一耳光,讓她滾出去。話一說出口,玉紅立刻就怔住了。
和平看出玉紅的慌張和窘迫,先去扶了一下玉紅,等他再回過頭,姐姐已經(jīng)跑了。和平趕緊沖出去追,姐姐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和平真嚇到了,沿著街道到處去找。到了天黑,還是沒有找到,他失意地走在空蕩蕩的街上。
玉紅說:“姐姐消失了,那一瞬間似乎生活又能恢復(fù)了,可是我心里很難受。是的,姐姐她有什么錯呢?!庇窦t沖到黑夜里,在大街上一遍遍喊著姐姐,那個時候,她多么期待姐姐能有回應(yīng)。冥冥之中,玉紅聽到一聲嚎叫,那是猴的叫聲,跟之前小區(qū)里的叫聲一樣。一定是姐姐。她激動得差點哭了起來,一路追著那個叫聲,拐過了幾條街,來到了大橋下。
玉紅笑著說:“沒想到,我一把年紀(jì)了,不僅能跑,還能跑那么遠(yuǎn)?!苯憬阕跇蛳?,仰望著橋墩上絢爛的涂鴉。玉紅二話沒說,一把抱住姐姐。姐姐忘了剛才發(fā)生的事,開心地抱住玉紅。姐姐說找到兒子了。說著,指著大橋下另一個橋墩上的涂鴉,是一只猴的畫像。
姐姐死后,和平從姐姐的床墊下翻出一張老照片。姐姐送他去當(dāng)兵,他們第一次來到市區(qū),姐夫特地請他去動物園游玩,他們拍了一張合影。照片上,三個人笑著站成一排,和平的身后蹲了一只猴,露出一個滑稽的表情。這么多年,姐姐一直記得那只猴。
玉紅蹲下來,抱了抱骨灰盒。和平轉(zhuǎn)過身,剛好看到了玉紅脖子上系著的粉色圍巾。就問:“你什么時候圍上這個的?”
玉紅說:“圍巾一直放在包里,剛才在大橋的時候覺得天氣轉(zhuǎn)涼了,就圍上了?!?/p>
和平說:“這條圍巾好看?!?/p>
玉紅說:“一把年紀(jì)了,還講究什么好不好看?!?/p>
和平說:“好看!”
玉紅說:“把姐姐暫時放在書房吧,等我們買了墓地再作打算。把蘭花都搬進(jìn)去,陪著姐姐?!?/p>
和平搖了搖頭,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玉紅。上面畫著一只毛茸茸的猴閉著眼睛躺在山坡上。和平說:“姐姐不想去我們家了,這個地方不錯,把骨灰撒在河邊吧,過不了幾日,春風(fēng)一吹,岸邊會長滿花草,姐姐喜歡五顏六色的花。”
和平伸出了手,玉紅會意地牽著,兩人相互攙扶著走到河岸上。玉紅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那群烏鴉正盤旋在空中。
責(zé)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