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買爾江·斯地克 艾爾肯·熱外都拉
父親過世十七年了。
自從失去如山的父愛,失去習慣了依賴的靠山后,父親的音容笑貌就時常在我眼前浮現(xiàn)。生我養(yǎng)我的老家大院,與父親相關的事物,時不時闖進我的夢里,不斷強化我對父親的思念之情,使我深刻意識到父愛的神圣和深邃。人們常說:“喪親之痛,唯有喪親者方能體會?!贝四苏嫜宰孔R。祈愿天下人免遭喪親之痛,可天道如此,又能奈之何呢?
父親是個普通農(nóng)民。說到“普通農(nóng)民”,難免使人想到頭戴皮帽、胡子拉碴、滿臉皺紋、肩扛砍土曼的老農(nóng)形象。我父親卻不是這樣的農(nóng)民。與其說父親是“普通農(nóng)民”,還不如說他是“文明農(nóng)民”確切些。我媽媽是一名人民教師,我家算是“干部家庭”。再說,父親還有當小隊長的小小職權。當然,這算不得什么大頭銜。父親作為小隊長的職權雖小,但因此交際面廣,和鄉(xiāng)里、市里的很多大領導大知識分子有來往,他們中甚至有父親知心至親的好朋友?;蛟S是這些社會關系使然,父親就像干部一樣做事,像干部一樣行走社會,是一名與眾不同的農(nóng)民。平時,他頭戴花帽,身著白襯衣,腳穿皮鞋,穿著整潔,有氣質(zhì)。由于我家大部分人都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商品戶),所以地并不多。
新中國成立前后,我父親上過新式學校,能寫會讀,是極少數(shù)有文化的人。那時有文化的人就像現(xiàn)在的大學生一樣受追捧。當時,我父親響應上級號召,和一批青壯年去哈密一家國有礦業(yè)企業(yè)工作,參加野外勘探找礦,后因多種原因放棄工作返鄉(xiāng)。由于我父親有文化,被任命為集體食堂的負責人,我家的生活就比別的人家稍好一些。
這期間有很多值得回憶的事,其中幾件令我終生難忘:1970年代后期,我還是六七歲的孩童。有一天,我們幾個孩子在玻璃煤油燈下寫作業(yè)。父母對我們幾個孩子的學習格外重視,時常督促我們搞好學習,寫好作業(yè)。家里有張大炕桌,那是木頭溝村一個名叫買買提的木匠打的,板厚結(jié)實。每天晚飯后,在村小學任教的媽媽,就著手準備那盞陪伴我們多年的玻璃煤油燈。先加滿煤油,擦亮燈罩,調(diào)好燈芯,再用火柴點燈。油燈淡黃色的光芒照亮屋里,溫馨滿屋。媽媽坐到炕桌邊認真批改學生作業(yè),我們幾個孩子也坐在炕桌邊寫作業(yè)。
有時,父親在夜色中開門進屋,樂呵呵地從懷里拿出圓盤大小的白面馕。那圓圓的大馕猶如大太陽似的光芒四射,將煤油燈淡黃色的燈光下顯得暗淡的房間、我們干渴的心情和急不可耐的食欲,照得亮堂堂的。哇!白面馕,我們夢寐以求的美食,朝思暮想的佳肴,別家孩子成年累月也難得一見的珍貴食物,我們多想吃個夠吃個飽呀。那時,我們吃的是高粱面馕,集體食堂定額提供飯食。我們見白面馕,就像鳥窩里的雛鳥圍著爸爸爭吃。爸爸耐心、公平地給我們分發(fā)白面馕后,和媽媽一起微笑著看我們津津有味地享用。
我十幾歲時和父親一起去過一趟烏魯木齊。我家在烏魯木齊紅山附近有個親戚,叫扎依提鐵匠。我們在客運站下班車,再換乘公交車到北門站。下車后,天就黑了。從北門穿過一條狹窄的巷子就到親戚家了。那時的烏魯木齊,不像現(xiàn)今到處燈火通明,背街小巷常有流氓小偷出沒。我緊緊拉著父親的手往前趕。突然,父親停下腳步,摘下頭戴的花帽,疊好放進提包里,順手摘下我的鴨舌帽戴在頭上。我小小的鴨舌帽勉強戴在父親的頭頂,父親變得有些滑稽。“花帽收起來了,我?guī)狭锁喩嗝保銢]戴帽子,別人看不出我們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就是流氓遇到我們也會認為我們是本地人,不敢欺負我們?!备赣H嘿嘿笑著說。我對父親的機智敬佩不已,緊緊拉著他的手往前趕,平安到達親戚家。
有一年,我家院里搭涼棚需要伐樹。我用小砍砍(砍砍是指維吾爾族木匠劈木材用的一種工具)砍掉伐倒的大樹上的樹梢??骋恢^粗的樹梢時,因我力氣不夠,砍不斷,就用右腳踩住大樹用力砍下去。不料,砍砍沒砍正樹梢,反彈后砍到我小腿上……我啊了一聲,就倒下去了。傷口不小,鮮血直流。父親如飛般跑過來,抱起我就往村里的吾斯曼醫(yī)生診所跑去?!搬t(yī)生,醫(yī)生……我兒……”父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躺在父親懷里,疼得有氣無力。父親奔跑時那短促的呼吸聲,為我狂跳不止的心跳聲和憂心的顫音,我聽得真真切切。父親當時用行動表露的父子之愛銘記在我心里,見證父愛的傷口永遠留在了我的小腿上……
村里有幾家1960年代來支援邊疆的漢族人,其中有一戶康姓家庭剛來時,因無房可住,就住在我們家里,父親對這家人照顧不少。后來分開住了,兩家人仍來往不斷。每逢節(jié)假日,他們一家人就來我們家拜訪;過春節(jié)時,我們一家人也去他們家拜年。兩家人有什么大事也相互商量,相互幫助,就像親戚一樣。他們家的孩子年齡相差很大,小女兒名叫康小迎,和我大姐從小玩到大,不僅是同班同學,而且是要好的姐妹;他們家大兒子名叫康小強,與我父親年齡相近,后來認我父親為異族兄長,常常伴父親左右,就像親兄弟一樣,對著我父親一口一個“哥”地叫著。每當我們家有什么事兒,第一個出現(xiàn)的人便是父親的這個小弟。父親外出游玩或辦事都不忘帶上這個小弟。兩人一起玩,一起喝酒,無話不談??敌娬f維吾爾語非常流利,對維吾爾族的風俗習慣了如指掌,性格活潑開朗,能干勤快,是個助人為樂的樂天派、小有名氣的民間藝人。他不僅能跳一般的維吾爾族舞蹈,而且擅長跳納茲庫姆舞。他和村里的一個維吾爾族姑娘結(jié)婚了,建立了幸福的小家庭??敌娕惆槲腋赣H這個異族兄長,直至我父親去世。
我父親長期擔任小隊長,人們叫慣了他“斯地克小隊長”。后來,因年事已高,爸爸主動退了,可村里人仍稱我父親為“斯地克小隊長”。在1980年代初,父親組織村民做好集體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優(yōu)化種植結(jié)構(gòu)改種葡萄,實施葡萄架改造,打機井改善灌溉條件,營建防護林以及解決好實施過程中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父親的積極參加促進了我村生產(chǎn)生活面貌的改善和提高,受到村民的好評和敬重。我父親是個慷慨大方、眼光遠大、做事周全、實話實說、堅持真理、性格開朗、熱情好客的人。也因父親這品格,父親除了小隊長的工作外,還要參與村民的婚喪嫁娶、借錢還款、家庭和鄰里矛盾糾紛的調(diào)解,想辦法解決村民遇到的各種問題,忙得不亦樂乎。說起“斯地克·巴克”,遠近皆知。
父親患心肌梗死,于六十三周歲就過世了。盡管我們四個孩子不辜負父母期望,從小認真學習,先后走進高等學府的大門,接受高等教育的洗禮,成長為學以致用的人才,為父母增光添彩,使父母感到驕傲,然而,我們四個孩子孝敬父母的機會太少,孝敬父母的時間太短。當我們參加工作,有較好的經(jīng)濟條件,能報答父母養(yǎng)育之恩時,父母已相繼離我們而去。當然,父母之恩是不求回報,無私奉獻的。然而,對我們子女而言,再無機會帶父母看看發(fā)展繁榮的祖國各地,了解豐富多彩的當代社會,享受發(fā)展進步的成果,使我們有無盡的遺憾……
父親那代人友情觀念很重,朋友間不圖名利,彼此需要時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援助之手,相互陪伴,不離不棄。當年,父親趕著毛驢車從勝金鄉(xiāng)(吐魯番市高昌區(qū)的一個鄉(xiāng))去七泉湖鎮(zhèn)(吐魯番市高昌區(qū)的一個鎮(zhèn))拉煤,不料車壞了走不動了,幸好,一戶回族人家伸出援手,幫忙修好了車。此后,兩家人就有了親戚一樣的來往。在勝金鄉(xiāng)木頭溝村,父親有個從年輕時就要好的朋友木匠買買提,他的木工活兒遠近有名。從我記事起,無論節(jié)假日還是我們家過紅白喜事,他都來幫忙做事,從沒缺席過。我們家所有的木制家具都是木匠買買提打的。家具做工精細,結(jié)實耐用,美觀大方,處處表露出他精湛的手藝。當然,我們一家人也常去木匠買買提家,小輩們一起玩到大。我一直認為買買提木匠一家是我們的親戚,長大后才得知他是父親的朋友,是父親勝似親人的摯友。我們由衷地敬佩父親的重友情感,兩家小輩們至今也保持來往。回顧現(xiàn)今的社會,這種情深義重的友情真的很難得了。
父親干農(nóng)活兒不緊不慢,耐心細致。春季葡萄開墩后,父親就用锃亮的鐵鍬整修葡萄灌水溝,把溝里的土一鍬一鍬地鏟到溝兩邊夯實。約干個半小時,他就停下來吸煙休息。趁著休息,他用犀利的眼神瞅瞅灌水溝是否整修筆直。煙吸完了,他又接著干起來,反復整修,直至把溝修得既干凈又筆直。父親整理葡萄藤蔓也一絲不茍,藤蔓擺放得像姑娘的四十條長辮,一條條地擺放,再用帶子綁好,誰見了都會欣賞一番的。父親用的砍土曼和鐵鍬始終保持锃光瓦亮,擺放得整整齊齊。
我們家是個和睦開明的家庭,父母訂閱《塔里木》《新疆青年》《新疆日報》等報紙雜志,藏有《聊齋》《水滸傳》等名著。我們家還是村里最先購置飛鴿牌自行車、燕舞牌錄音機和金星牌電視機的少數(shù)幾個家庭之一。村里人驚奇地來我家瞧這些新奇東西,和我們一起享受現(xiàn)代家電帶來的便利。父母支持我們四個孩子讀書,鼓勵我們好好上學,掌握科學文化知識,成為對社會有用之才。我們四個孩子也不辜負父母的殷切期望,上大學上中專,沒有一個落下,成為人人學習的榜樣。
我從小喜歡讀書,喜歡寫詩。父母支持我發(fā)展興趣,并做我最忠實的讀者,認真傾聽我朗讀自己寫的詩歌(盡管我當時寫的東西根本不符合詩歌的要求),無論我寫得怎樣父母都不忘夸獎一番,鼓勵我寫得更多更好。上高中時,在父母和老師的鼓勵下,我整理了寫好的詩歌,投稿到報紙雜志,可是,一篇都沒刊登出來。父母見此狀況非常著急,瞧著我失望的樣子比我還傷心。父親實在看不下去,就拿著我的部分“作品”去了烏魯木齊。父親好不容易走進《烏魯木齊晚報》編輯室,讓編輯看了看我的作品。父親帶著編輯的意見回來說:“孩子,他們看了你的作品,說你寫得好,繼續(xù)努力,近期要刊登你的作品嘞。”當我熱淚盈眶地走進文學界,成為一名用筆耕耘的人。擔任刊物主編等職務后,我滿心愧疚地認識到當年我寫的那些作品,是根本是不符合報刊雜志出版要求的天馬行空的東西?;蛟S,編輯們不屑我那些“作品”,把它們?nèi)舆M了廢紙簍里,父親卻沒把兒子不成器的“作品”和純潔的心靈一扔了之。或許,我并沒有天賦,只有一丁點兒萌動的火花,父親卻費盡心思,把僅有的一丁點兒火花呵護起來,把它燒旺,變成了一堆篝火,成就了現(xiàn)在的我……在經(jīng)濟能力弱得可憐、社會并不發(fā)達、客運十分不便的情況下,去一趟烏魯木齊,就像現(xiàn)在出國一樣艱難,一個偏遠鄉(xiāng)村的普通農(nóng)民,帶著自己兒子有可能被別人嗤之以鼻的作品,想盡辦法去烏魯木齊找編輯部投稿,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執(zhí)著的精神呀。正是父親的勇氣和精神造就了我—— 一個從事自己喜愛的文學創(chuàng)作事業(yè)、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尋求快樂的人。父親,是我生命中永恒的明燈。
責任編輯: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