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化文

“我一個甘肅農(nóng)村的鄉(xiāng)下娃，要不是共產(chǎn)黨，哪里會有我的今天。我早就想好了，這輩子，活到什么時候，就干到什么時候;走到哪里，就干到哪里。”

——王成幫

在新疆的天山南麓，有一座聲名顯赫的城市，叫庫爾勒。庫爾勒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有“兩棵樹”。第一棵樹叫“香梨樹”，結(jié)的香梨汁多味美，被天下人稱為“圣果”，《西游記》里的人參果據(jù)說就是它，“鐵娘子”撒切爾夫人也極為推崇它的美味。第二棵樹叫“成幫柳”，雖然出名比較晚，不過二三十年的光景，知名度卻一點也不比香梨樹遜色。近些年，它廣為世人關(guān)注，成為一個人不忘初心、真心為民的代名詞。而“成幫柳”的主人王成幫的故事，就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當然，“成幫柳”早在王成幫老人發(fā)現(xiàn)它之前它就存在，尤其是在庫爾勒這座石油名城，誰也不知它存在了幾千年幾萬年了。以前的它混跡于雜樹叢中，闃闃無名，被人們視若荊草野蒿一般。直到有一天，那位春夏秋冬都是一身國防綠、頭戴一頂六五式軍便帽、面容消瘦、膚色黧黑、身影匆忙的老人發(fā)現(xiàn)它后，歷經(jīng)多年的精心培植、改良，才華麗轉(zhuǎn)身，正式有了名號，而且被當作梨城綠化的“寵兒”，大街小巷到處可見它那隨風搖曳、枝葉稠密、昂揚向上、婀娜多姿的身影。

一

1956年3月1日，不到二十歲的青年王成幫，在家鄉(xiāng)甘肅民樂縣當兵入伍了。

入伍前，年紀輕輕的王成幫不僅是家鄉(xiāng)農(nóng)業(yè)合作社的社長，而且是全縣所有合作社社長中公認的好社長。

王成幫的最大理想就是入伍參軍，當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

抗美援朝剛開始的時候，王成幫就找到征兵部門報了名。接兵的軍隊干部撫摸著他的頭頂，對瘦弱的他說：“你年齡小，個頭兒還沒有槍高，下一次吧?！?/p>

1955年11月，王成幫到縣上參加“三干會”時，再次對縣委書記王佳邦提出了入伍的要求。

“你們社搞得很好，你帶領(lǐng)社員苦干巧干，是個好社長，縣上準備號召全縣的農(nóng)業(yè)社向你們學習呢?！蓖鯐浶χ鴮ν醭蓭驼f，“你當社長的走了怎么行，以后誰來領(lǐng)導(dǎo)你們社呢？”

王成幫說：“有副社長呢。”

“有副社長也不行?！蓖鯐浾f，“再說，就是我同意，你們社的群眾也不會讓你走的?！?/p>

王成幫說：“只要你同意了就行。讓我去當兵，三年后復(fù)員回來，我再當社長也行?！?/p>

王書記仰著臉哈哈笑了起來，說：“好，這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把‘三干會的精神傳達好?！?/p>

王成幫還不放心，臨走前再次懇求道：“王書記，可千萬別忘了，你不答應(yīng)的話，我還要來找你?！?/p>

王書記用關(guān)切的目光看著王成幫，問：“你家人同意不同意你去參軍？到部隊后會流血犧牲的，你怕不怕？”

王成幫當即高聲回答：“不怕！”

最終，在王成幫的強烈要求下，1956年，組織上批準了他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

接到入伍通知書的那一刻，王成幫在多年后回憶當時的心情時，用了四個“最”字：

“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最美好、最高興、最值得銘記的日子！”

那一年，前往當?shù)卣鞅?，是新疆軍區(qū)一支戰(zhàn)功赫赫的紅軍王牌師X團。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早上，在縣政府招待所里，人武部與接兵部隊舉行交接儀式后，全體新兵在接兵干部的帶領(lǐng)下，登上了開往新疆的汽車。

初春的甘肅，天氣依然非常寒冷。身著散發(fā)著樟腦味兒棉衣的新兵們，都被內(nèi)心的興奮與激動弄得面露潮紅。

略顯稚嫩的新兵們表現(xiàn)也是各有不同。有的喜形于色，因為實現(xiàn)了自己從軍的理想;有的面色沉重，因為關(guān)山千里，遠離父母雙親，自然難掩分離的悲傷。個頭矮小、面容消瘦的王成幫，顯得與眾不同。他此刻寧靜的外表下，一顆心卻波濤起伏，似乎在看著遠處的雙眼里浮現(xiàn)的卻是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

汽車疾馳在沙石鋪成的公路上，遠處的祁連山代表著家鄉(xiāng)的人民，山連著山，峰扯著峰，一路綿延著往西，歡送著一百四十位家鄉(xiāng)的子弟。道路坑坑洼洼，不時把新兵們顛得跳起來，如同失重一般，心里怦怦跳得發(fā)慌。王成幫坐在汽車的尾端，自然也比其他新兵顛得更厲害。彌漫的沙塵籠罩著所有人，嶄新的軍裝蒙上了一層風塵。等汽車稍微平穩(wěn)些，王成幫便主動站起來替新戰(zhàn)友拍打軍裝上的沙塵，一邊拍打一邊說：

“新嶄嶄的軍裝，落上沙土就臟了，不好看了?！?/p>

新戰(zhàn)友們都好奇地看著這名皮膚黧黑、矮個頭的勤快新兵蛋子。

接兵干部岳德才也跟新兵們一起擠在車廂里，他看著王成幫，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成幫。”王成幫回答。

“你將來肯定是一名好兵！”岳德才一邊說一邊贊許地微微點頭。

“怎見得？”好幾名新兵疑惑地問。

“答案你們會看到的，我只是請你們大家記住我今天說的話?！痹赖虏糯鸱撬鶈柕卣f。

全車人似乎都在思考岳德才的話，一時間，車內(nèi)格外安靜。

幾天后，汽車駛?cè)胄陆亟?。一直新奇地將注意力集中到車窗外的王成幫心里覺得空落落的，他試著問岳德才：“首長，這一路上怎么都是光禿禿的，沒有綠色呀？”

岳德才說：“再等等吧，車馬上就到哈密了，到了那里就可以看見樹了?！?/p>

果然，等進入哈密市區(qū)，道路兩旁高大的白楊樹上已經(jīng)長出了硬幣大小的樹葉，碧綠的樹葉在微風的吹拂下，放射著銀灰色的光，“嘩嘩”響著，似乎在拍著巴掌歡迎這群來自遠方的新兵。王成幫心潮起伏，想：“一個地方，如果沒有樹，就沒有綠色，也就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有了綠色，就有了希望！”

“如果上天給我機會，我一定將一個沒有綠色的地方變得有樹有草、鮮花朵朵，生機盎然！”

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奔波了十七天，運送新兵的汽車終于來到了位于南疆的莎車縣——一片長著樹木、可以種莊稼的綠洲。

新兵王成幫的內(nèi)心這才稍稍好受了些……

二

沒想到，當初穿上軍裝時許下的宏愿，如同一粒種子似的在王成幫的心里生根、發(fā)芽，且隨著他年齡的增添、歲月的更迭，越發(fā)粗壯、葳蕤。

幾十年的軍旅生涯，說到植樹造林，王成幫年年都是綠化先鋒——當戰(zhàn)士是綠化尖兵，當干部是綠化模范，退了休無官一身輕的他依然植樹不止，成為居住地軍民植樹種草的楷模。就連中央電視臺播放的節(jié)目里，英模群星里的他，依舊身著樸素的國防綠，滿眼對植樹不竭的渴望，仿佛活成了一棵天山雪峰上的不老松！

“我雖然人離開部隊了，但思想不能離開黨，不能離開人民，不能離開綠化。在部隊時，無論我是戰(zhàn)士還是干部，我的營區(qū)在哪里，我就把綠化搞到哪里！”

“我對新疆各族人民，以及腳下的這片土地，有著非常深的感情，時刻不停地綠化這片土地，就是我對她的最好報答！”

這些話發(fā)自王成幫老人的肺腑！

1988年8月，因為身體原因，王成幫結(jié)束了三十三年的軍旅生涯，從新疆軍區(qū)某倉庫主任的崗位上退下來，被安置到愛人張春英的工作地庫爾勒市。此時，恰好是庫爾勒市塔里木石油勘探開發(fā)指揮部基地綠化工程與其他建設(shè)緊鑼密鼓進行之時。

王成幫一安頓下來，就找到塔里木石油指揮部負責這方面工作的副經(jīng)理包福榮，說：“我能到你們基地當一名植樹種草的綠化工人嗎？”

包福榮看著眼前這位又瘦又黑、一臉誠摯的老漢，說：“你？”

“是呀，就是我?！蓖醭蓭托π?，說，“怎么啦，我不夠格？”

“你是要到基地做一名園林工人嗎？”

“就是這個意思?！蓖醭蓭驼f，“當然，是做一名不要任何報酬的義務(wù)植樹種草的工人?！?/p>

“可你這身體……”

“你擔心我吃不消？”王成幫攥緊右拳頭，有力地揮舞了幾下，說，“我雖然看上去瘦弱，可力量有的是！”

“這個……”包福榮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沒有當即答應(yīng)下來，而是叫王成幫先回去等兩天再來。

隨后，包福榮驚訝地了解到了這個叫王成幫的人的情況：入伍前就是縣委書記多次表彰的基層干部;到部隊的當年就入了黨，成為團里的“先進個人”;在部隊數(shù)十年里，榮獲各類榮譽無數(shù);參加剿匪戰(zhàn)斗，榮立二等戰(zhàn)功;多次出席南疆軍區(qū)、新疆軍區(qū)、全軍英模代表會議;1969年4月出席了黨的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受到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老一輩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接見……可以說，王成幫是個不折不扣、渾身被榮譽籠罩的真正的英雄。

當包經(jīng)理再次見到王成幫時，有些激動地說道：“您在部隊時是位領(lǐng)導(dǎo)，軍事工作的行家里手，身上的榮譽無數(shù)，可這綠化……”

“你只管把基地綠化的工作交給我，錢我一分不要，有工人就行！”王成幫已容不得包福榮再猶豫，拍著胸脯一個字一根釘子地說。

包福榮感動得當場流下了熱淚！

就這樣，王成幫成了基地一個不拿工資的“綠化工”，是園林里最忙碌的一個老頭兒，工人見到王成幫，都欽佩地叫他“王師傅”。

多年后，記者采訪包經(jīng)理，問到王成幫老人的事跡時，他對自己當初“結(jié)緣”王成幫激動不已，一再對記者說：“不愧是老英雄，無論干哪一行都是這個行業(yè)的福星??！”

他舉了一個例子——

庫爾勒市地處南疆，是個缺水的地方，而當時的基地綠化用水全靠自來水，每逢用水高峰，綠化澆水就得停下，這對綠化的制約非常大。王成幫心想，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里臨近孔雀河，要是把這個有利條件利用起來，不和居民爭水，又澆灌了樹林花草，豈不兩全其美？經(jīng)過反復(fù)實地勘察，他連夜繪制出一張《基地綠化管網(wǎng)總圖》，通過逐級提水的方式，成功地將從天山深處流出的水引進基地，實現(xiàn)了花草隨時澆、樹林隨時灌。僅此一項，不僅贏得了居民的稱贊，每年還為基地節(jié)約資金二百萬元以上。這些成績是賬面上可以看到的，人們很難注意到的是，為了那些錯綜復(fù)雜的地下網(wǎng)絡(luò)管線，那段時間，王成幫用雙腳一步一步地測探丈量，生生磨破了四雙膠鞋！

在基地義務(wù)植樹綠化的十年間，王成幫老人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組數(shù)據(jù)：培育樹苗上百種，栽樹一百多萬棵，節(jié)約經(jīng)費二百多萬元。

三

1999年8月，塔指公共事業(yè)公司（園林公司前身）組織一批在基地建設(shè)過程中有突出貢獻的員工，由包福榮帶隊，到昆明世博園參觀學習。由于在基地綠化建設(shè)中發(fā)揮了無人替代的作用，盡管是一名不拿工資的編外職工，王成幫也在這次參觀學習的成員當中。

此次參觀學習計劃二十天，包福榮原本以為，趁著這次出差機會，可以讓王成幫休息休息，放松一下在園林公司時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正在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高興的時候，大家到達世博園的第二天，王成幫不見了！

包經(jīng)理非常緊張，不知道王成幫到底去了哪里！

最終，還是王成幫將電話打到他的住房里，他才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王成幫不辭而別，已經(jīng)買好了返回梨城的火車票了！

在世博園參觀的時候，王成幫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里生長著素有植物界“活化石”之稱的銀杏樹。得知當?shù)孛缙岳锞陀秀y杏樹苗，他激動萬分，因為遠在大西北的庫爾勒市從來沒有過銀杏樹的栽種史，他要打破這個記錄，讓植物界“活化石”在梨城落地、生根！于是，他便離開團隊，到苗圃自費買了二十株銀杏樹苗。為了確保成活率，起苗的時候，王成幫要求工作人員，每株樹苗都要連根帶土一起取。即便如此，王成幫還是擔心，樹苗長時間處在不穩(wěn)定狀態(tài)難保根系不受到損傷，遂急切地跑到火車售票點，買了張返程的硬座車票。

“你這么著急回去干什么？”包福榮電話里對王成幫說，“樹苗回去時再買也不遲嘛?！?/p>

“我還是回去吧?！蓖醭蓭托χf，“我一見樹苗，連路都走不動了，哪還有心思參觀學習。再說，我也要搶時間回去試種它呢，看它是否適應(yīng)咱們南疆的氣候?！?/p>

“即便是現(xiàn)在回去，你也要買張臥鋪車票嘛?！卑s心疼地說，“你這身體剛剛大病過一場……”

“這有什么？”王成幫在電話里說，“這點累我還受得了?！?/p>

結(jié)果，基地為他預(yù)算的六千元差旅費，他用去的不到兩千元。單位要替他報銷購買樹苗的錢，王成幫說啥也不同意。

在試種銀杏樹的一年里，王成幫根據(jù)銀杏樹的成長特性，總結(jié)出了一套在庫爾勒種植銀杏樹的經(jīng)驗：

“庫爾勒是礫土類土質(zhì)，雖然銀杏樹可以成活、生長，但它最為適應(yīng)的土質(zhì)還是沙土和河灘沖積的沙土。礫土類土質(zhì)，顆粒大，孔隙也大，熱容量小，溫度增降快，尤其是南疆地區(qū)晝夜溫差大，地溫凍寒嚴重，保水保肥性能差。這就需要在栽種銀杏樹時，首先要做好土壤改良，才可以確保較高的成活率。南疆地區(qū)對銀杏樹種植的有利條件也是有的，比如，光照好，光合作用強……”

第二年，王成幫就和公共事業(yè)公司人員到山東郯城調(diào)銀杏樹苗。臨行前，公司負責人特意對王成幫說：“你平時忙于基地的綠化工作，抽不出時間休息。這次去郯城，正好利用這次機會，到泰山、濟南等地方的旅游景點去看看，放松一下身心，不可再像昆明世博會那次一樣來去匆匆了??！”

王成幫對公司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照顧表示感謝。

到了郯城后，為了保證銀杏樹苗的質(zhì)量，王成幫一棵一棵地挑選，認真勁兒連郯城的苗圃工作人員都佩服得不得了，對王成幫的同事們說：“像你們這種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還是頭一回遇到，細致周到，就像對待自家的孩子?！睆牡桔俺?，到樹苗起運，卸下火車，王成幫一刻都沒有離開過，至于公司安排的“看看”“放松”之事，自然也就無從談起了。

2000年，由于在基地建設(shè)中的獨特貢獻，王成幫被授予“中國石油集團總公司綠化獎?wù)隆?，并被邀請到北京開會、領(lǐng)獎。會議一結(jié)束，他就自費買了五十把綠化工作中使用的鐵耙子，急急忙忙返回到了梨城。

在“基地”，王成幫一干就是十年！這樣的事跡，說起來可以像基地旁邊的孔雀河水，滔滔不絕！

四

正當王成幫在綠化事業(yè)上干得有聲有色、風生水起的時候，一個最惡毒、最可怕的敵人朝他迎面撲來！

2005年6月的一天，正在苗圃里給樹苗澆水的王成幫，突然覺得肺部難受、呼吸憋悶，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計，坐在水渠邊歇息。恰巧此時包福榮過來看他，見他面色不對，豆大的汗珠往下滾落，既心疼他，又生他的氣，大聲地對王成幫說：“有半個多月了，我就覺得你的身體不對勁兒，不時地咳嗽，時好時壞，痰里帶血。讓你放下手里的活兒去醫(yī)院看一看，可是你呢，總說沒事兒沒事兒?，F(xiàn)在問題出來了吧！”包福榮上前一把拽著王成幫：“走，今天我啥事也不干了，就陪著你去醫(yī)院看?。　?/p>

其實，王成幫感覺不太舒服已經(jīng)好長一段時間了，只是他覺得，人吃五谷雜糧，沒有不得病的，況且，自己一把年紀了，就像個運轉(zhuǎn)時間長了的機器，有點小毛小病、頭疼腦熱，算什么呢？于是，他就隨身帶了瓶消炎藥，勞動的間歇，就著軍用水壺里的水服下去，繼續(xù)干他的活兒。

可是，他的“頭疼腦熱”時好時壞，近幾天咳嗽加重不說，痰中的血絲也越來越多了。干活兒時稍微使點力氣，就感到力不從心，除了呼吸困難，胸口憋悶，關(guān)節(jié)和指頭也隱隱脹痛。

王成幫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肺癌晚期！

醫(yī)生和專家的診斷結(jié)論是：病人的生命最多只能延續(xù)半年！

王成幫的愛人張春英不相信醫(yī)生的這個殘酷結(jié)論。在她看來，丈夫雖然消瘦，但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在部隊的時候這樣，退休以后還是這樣。退休這些年，丈夫跟沒退休一樣，甚至比退休前更忙了，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庫爾勒地處南疆，干旱少雨，風沙很大，尤其是到了四五月，大風呼嘯，席卷一切。這樣的天氣，別人都是躲在家里，可越是這樣的惡劣天氣，他越是要出門，因為他掛記著新栽的綠化樹，掛記著苗圃里的小樹苗，掛記著……她心疼丈夫，很想阻攔他。她跟他結(jié)婚這么多年，沒有誰比她更了解丈夫的脾氣，他認準的事情是一定要干的，誰也攔不住。最近一段時段，她見丈夫臉色不對、咳嗽頻繁，就問他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還一直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體，到部隊醫(yī)院去檢查檢查。王成幫聽了妻子的話，說了聲“我能有啥大事”，隨手從口袋里掏出一瓶消炎藥，在張春英面前晃了晃，再裝進口袋里，出門干活兒去了。

在張春英的陪同下，王成幫輾轉(zhuǎn)去了好幾家醫(yī)院，結(jié)果一致：肺癌晚期！于是，王成幫被救護車緊急送到原蘭州軍區(qū)烏魯木齊總醫(yī)院，住進腫瘤科病房，接受化療。

在軍區(qū)總醫(yī)院里，為了進一步確定其生命旅途還有多遠，醫(yī)生在王成幫的前胸和后背，先后打了兩個直達生命深處的黑洞，結(jié)論依然是——肺癌晚期，且已擴散！

王成幫雖然一直將自己視作普通一兵，但他在總院黨委一班人那里可是位“身份特殊”的病人，他的事跡，自七十年代起，多次被刊登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上，是享譽軍隊的學習毛主席著作表率、五好標兵、雷鋒式的好干部、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道德模范……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在他的事跡的沐浴下成長起來的！經(jīng)研究，總院黨委決定，送王成幫到全國醫(yī)療水平最好的301醫(yī)院接受治療。

總院將院黨委的決定告訴了張春英，請她去做丈夫的工作。張春英強忍難過往病房里走，在走廊里就聽到王成幫在用手機跟他的工友們通話：

“侯師傅嗎？我住院幾天了，基地大院靠近塔指東路的新栽香梨樹正是掛果的時候，頭幾遍水至關(guān)重要，你一定要親自到場，水要澆好澆透，掛果多的枝丫要減少果量，確保果樹身型合理，透光透風，長大后的果樹才會結(jié)果又大又甜！”

電話那頭，接電話的人突然變成了包福榮，只聽他在電話里訓(xùn)王幫成：“你這個老王啊，都啥時候了，不安心配合醫(yī)生治病，還在這里關(guān)心樹的事情。我告訴你，你要好好看病、認真治療。等你病好出院，基地這邊需要你發(fā)光發(fā)熱的地方多著呢?！?/p>

王成幫“嘿嘿”一笑，說：“我沒事兒的，過不幾天咱哥倆又可以待在一起侍弄花花草草了！”

剛跟那邊通完話，王成幫又撥通了工友廖飛軍的電話：“老廖嗎？我是你老王哥。我問你，孔雀河邊綠化帶上的那片剛培育的樹苗長得怎么樣？這是剛從江南引進的觀賞類樹苗，適不適應(yīng)大西北的氣候還很難說。我不在這幾天你替我盯緊點，千萬要防止病蟲害，它的天敵是紅蜘蛛，別忘了一周噴灑一遍噠螨靈。噴灑時一定要根據(jù)蟲害的輕重，掌握好藥的稀釋濃度……”

張春英小跑著過去，一把搶下丈夫手里的手機，摔在了病床上。

“你這是干什么？”王成幫有點意外，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愛人情緒如此激動，但一看妻子發(fā)紅的眼睛，將火氣壓了下去，放平語氣說，“我是在跟工友談綠化方面的事情，又不是諞閑傳子（說閑話），你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干啥?！?/p>

張春英哽咽著說：“你都病成啥樣兒了，你知道嗎？”

王成幫笑著說：“醫(yī)生都跟你說什么了？”

張春英猛然記起醫(yī)院領(lǐng)導(dǎo)吩咐的話，平息了一下情緒說：“醫(yī)生說，北京301醫(yī)院有專治你這種肺病的醫(yī)生，還說，已經(jīng)跟北京那邊協(xié)調(diào)好了，要我們馬上轉(zhuǎn)院到301去住院治療?！?/p>

“我的病情我知道。根本用不著去那么大的醫(yī)院。再說了，”王成幫顯然是氣力不足，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到北京去住院治療，那得花多少錢吶。這些錢用在部隊建設(shè)上，不比花在我治病上面更好嗎？”

要說王成幫不知道自己病情的嚴重顯然不符合事實，因為跟他同住在一個科室的兩位病人，剛進來的時候，病情比他還輕，卻在短短的一個禮拜內(nèi)相繼被推進急救室后再也沒有回來。

作為一名老兵，王成幫對于生死看得很淡，也很“唯物”。他在寫給包經(jīng)理的信中這樣說：

“我一個甘肅農(nóng)村的鄉(xiāng)下娃，要不是共產(chǎn)黨，哪里會有我的今天。我早就想好了，這輩子，活到什么時候就干到什么時候，走到哪里就干到哪里。反正就是那句話：活著干，死了算?！?/p>

信上還說：“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病情一天比一天重。即便如此，我的愿望還是和大家一塊兒把綠化的事情干下去。這些年跟大家一起工作，實在不愿意離開大家，還有咱們的綠化工作。我是寧可死在綠化事業(yè)上，也絕不能躺在病床上?！?/p>

他對愛人張春英說：“如果我死了，火化后骨灰也用不著骨灰盒來盛，你用一個布袋子裝著我的骨灰，把它埋在濱河路的‘成邦柳下，我活著時培育了它們，死了后我就是它們的肥料?！?/p>

張春英說：“你說這些話干什么？好好治病比什么都重要，千萬不要胡思亂想?！?/p>

王成幫平淡地說：“你記住我說的話?！?/p>

在總醫(yī)院住院治療了四十多天后，王成幫竟動員張春英回庫爾勒去。他的理由是：孩子在部隊工作忙走不開，家里這么長時間沒人打理了，肯定臟得不成樣子，需要她回家清掃;再者，他每天除了化療，別的事情都可以自理，不需要一個人成天圍著自己轉(zhuǎn)——這也是一種不必要的浪費。在王成幫答應(yīng)妻子好好配合治療后，張春英才放心地買了返回庫爾勒的火車票。

張春英之所以同意回家，是想著回庫爾勒后，把上次來時由于時間緊張而來不及帶的東西一并帶來，無論是前往301，還是繼續(xù)留在總醫(yī)院，自己都再也不離開老王了。

誰知，就在張春英回到家不到兩天，王成幫就拎著箱子出現(xiàn)在家門口。張春英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站在那里半天沒動。王成幫笑著對她說：“就別發(fā)愣了，我還沒吃飯呢！”她才確信，眼前的一切絕不是幻覺！

跟尋常一樣，一撂下飯碗，王成幫就要出門。張春英心疼丈夫，不讓他出門，又是勸又是哄：再過幾天，化療的副作用減輕一些了，你再去綠化也不遲。她好說歹說，最終也沒能攔住丈夫。

采訪中，我問王成幫：軍區(qū)總醫(yī)院為什么就這么輕易地允許你出院回家了呢？王成幫“嘿嘿”一笑，像個孩子似的對我說：“兵不厭詐嘛！”

“哦？”

“其實，是醫(yī)生和幾個專家的對話無意中被我聽到了，我才下決心離開醫(yī)院的?！蓖醭蓭驼f。

那天在對王成幫進行全面檢查之后，一個專家說，從王成幫的病情來看，即便是住進北京301，恐怕也很難有治愈的可能，再動大的手術(shù)，弄不好連手術(shù)臺都下不來。

王成幫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對醫(yī)生說，如果要到301醫(yī)院去，他就得先回一趟庫爾勒準備準備。前幾天來得太著急，手頭有很多工作還沒有交代。他要先回去安排一下，也好安安心心地接受治療。

醫(yī)院就同意了。他們哪里想得到，王成幫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就這樣，在張春英的提心吊膽中，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王成幫還跟病前一樣，今天在苗圃間苗，明天給綠化帶澆水，后天為風景樹修枝……一個月過去了，丈夫的病情似乎沒有什么發(fā)展;兩個月過去了，丈夫也沒有出現(xiàn)異常情況……半年后，張春英陪丈夫到醫(yī)院復(fù)查，王成幫的病癥竟奇跡般地逆轉(zhuǎn);一年后再查，癌細胞竟完全消失了！除了肺部留下的幾處鈣化斑點，其他一切都和常人無異！

五

生活中的王成幫是個少有的細心人。

初到基地義務(wù)植樹的時候，他在那里發(fā)現(xiàn)一棵自己從未見到過的、跟柳樹頗為相似的樹。經(jīng)他觀察，這種樹的樹干一年四季都溫潤如春，從沒出現(xiàn)別的樹種一到寒冷就皴裂干燥的現(xiàn)象。尤其是，這種樹基本沒有病蟲害，還非?？购?。他想經(jīng)過科學栽培后，這種樹一定能成為城市的綠化樹種！

為了弄清它的“廬山真面目”，王成幫查找資料，翻閱有關(guān)書籍，甚至專門請教植物專家，可惜的是，沒有誰能夠確鑿無疑地說出它究竟姓甚名誰。

沒有名就沒有名吧！王成幫覺得，既然它是一棵值得自己傾心的樹，那自己就一定把它研究出個名堂來！

執(zhí)拗的王成幫把一棵“無名柳”移栽到自己在基地的苗圃里，一邊工作，一邊研究它的習性、生長規(guī)律，利用自己在植物學方面積累的知識，對它進行培植。

這一干就是多年。

自2001年起，經(jīng)過市園林部門領(lǐng)導(dǎo)多次登門邀請，王成幫又成了市園林處的一名“義務(wù)指導(dǎo)”。后來，隨著基地園林建設(shè)的日臻完善，他決定將工作的重點放在市園林建設(shè)上。臨走前，他找到基地園林領(lǐng)導(dǎo)，提出要把這棵“無名柳”移植到市區(qū)園林處，自己對它繼續(xù)“完善”。這是在基地默默奉獻了十年的老英雄唯一的要求啊，領(lǐng)導(dǎo)熱淚盈眶，握著老人的手，許久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在市園林處，王成幫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悉心培植他的“無名柳”，為它澆水施肥、松土修枝，每天不見它就吃不香、睡不踏實。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一代培植成功后，緊接著是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一直到第五代，“無名柳”一路順利闖關(guān)、健康成長，株數(shù)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一萬多棵。

“無名柳”經(jīng)過王成幫多年以來的精心培育，已經(jīng)從一個懵懂不被人知的“野孩子”，變成了楚楚動人的大美女，樹冠渾圓，枝條弧垂，姿態(tài)優(yōu)雅，婀娜多姿，完全具備了作為名揚天下的石油新城庫爾勒綠化樹的資格——園林人員這么認為，植物專家更是這么認定的！

是到了給“無名柳”一個名分的時候了！

“這個樹種是成幫老人發(fā)現(xiàn)、多年細心培育的新樹種，是梨城綠化的新亮點！經(jīng)過廣泛征詢民意，再加上成幫老人在市園林綠化工作中的特殊貢獻，我宣布：‘無名柳自此稱作‘成幫柳！”

這是庫爾勒市園林局局長、市城鄉(xiāng)統(tǒng)籌一體化委員會副主任沈俊剛，在當年全市綠化工作會議上，決定大面積種植“成幫柳”的最動人的一段講話。他的話音沒落，就被浪濤般的掌聲淹沒！

為了讓“成幫柳”的名字深入人心，梨城市園林部門還專門在當初王成幫培育“成幫柳”的地方，豎起了一塊文字牌，介紹“成幫柳”誕生的前因后果，引得來此觀光的游客駐足良久。而今，如果你來到梨城風景最優(yōu)美、水面嬉戲著一只只天鵝的孔雀河游玩，岸邊那一棵棵婀娜多姿的“成幫柳”，與嘩嘩奔流的孔雀河碧水、河面上恣意嬉戲的天鵝相互映照，令人流連忘返！

自此，“成幫柳”成了梨城香梨之外的又一張響亮的名片！

著名詩人臧克家的詩《有的人》中，有這樣一句，王成幫當之無愧：

他活著，是為了多數(shù)人更好地活，這樣的人，群眾把他抬舉得很高，很高！

2019年7月26日，年逾八旬的老兵王成幫，當選為四百零一個“全國模范退役軍人”之一，光榮地出席了全國退役軍人工作會議，受到了習近平總書記的親切接見。當王成幫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被習近平總書記的手緊緊地攥住，王成幫，這位堅強的共和國老戰(zhàn)士，激動得流出了熱淚！

責任編輯：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