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棘
店里只有一個顧客,是個小胖墩,十三四歲年紀(jì),周文對這孩子有印象,他以前總跟他母親一起來,有時候是買餅子,有時吃餃子,一般買餅子是早上,吃餃子則是晚上。他家應(yīng)該就住在附近,不過似乎從來沒看到過他父親,每次來都是母子倆。周文記得有次他們聊起來,孩子母親說她老家是山西的還是陜西的來著,她是從北方嫁過來的,孩子父親是四川本地人。
周文今年四十九歲,妻子淑華比他小兩歲,他倆都是黑龍江人,不過他們離開那里已經(jīng)有十好幾年,他們一起去過廣東、廣西、福建等地方,四年前兩人來到成都,那時他們對這座城市還太陌生,不確定能在這里待多長時間;他們先打了兩年工,覺得可以在這里長住,才開了這個小店。店里主要是賣各種餅子和東北水餃,餅子有醬香餅、蔥花餅、豬肉餡餅、牛肉餡餅、夾肉夾菜餅、韭菜盒子等,餃子除了豬肉白菜餡兒的,還有豬肉大蔥餡兒的、牛肉芹菜餡兒的、韭菜雞蛋餡兒的,總共七種不同餡兒的餃子,賣得最好的是豬肉白菜餡兒和豬肉大蔥餡兒的,此外還兼賣豆?jié){、稀飯、茶葉蛋,夏天還有北方特色涼粉。店里一共就五張桌子,大部分買餅子的人都是打包帶走,很少有在店里吃的,這幾張桌子是為來吃餃子的顧客準(zhǔn)備的。
男孩坐在凳子上,歪著頭看墻上的菜單,他還沒確定要吃什么餡兒的餃子,過了一分鐘左右,他才做了決定,說要一小份豬肉大蔥餡兒的。淑華給他煮去了。男孩問周文,叔叔你們每天要賣多少餃子???周文說,沒準(zhǔn)數(shù),幾百到幾千個吧。男孩又問,你們的餃子都是自己包的嗎?是啊,周文說。有人過來買餅子,周文過去招呼,然后他開始按照對方的需求切餅子、裝袋、稱重,那人掃二維碼付了款,收款提示音響起來,周文將稱好的餅子遞過去,說,慢走啊。對方面無表情,像是沒聽到一般,轉(zhuǎn)身離開了。
叔叔你們一般晚上要忙到幾點(diǎn)?。磕泻⒌穆曇魪谋澈髠鱽?。周文轉(zhuǎn)過來說,有時十一點(diǎn)半、十二點(diǎn),有時一兩點(diǎn)。我感覺開飯店太辛苦了,男孩說。我記得我有次寫作業(yè)寫到了十二點(diǎn),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你們?yōu)樯恫徽覀€其他的工作呢?周文笑著說,其他的工作也累啊。男孩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倒也是,我媽媽經(jīng)常一下班回來就倒在沙發(fā)上先歇十幾分鐘,飯也不想做,我們就只好點(diǎn)外賣或出來吃;我爸經(jīng)常喝酒喝到半夜,有次我看到他跪在衛(wèi)生間扒著馬桶嘔吐,第二天我問我媽爸咋不少喝點(diǎn),我媽跟我說爸爸心里也不想多喝,他是因?yàn)楣ぷ髟虿挪坏貌缓饶敲炊嗟摹?/p>
周文說,所以你現(xiàn)在要好好讀書。淑華將煮好的餃子端出來,放在男孩面前,又給他盛了一碗餃子湯。男孩一邊往蘸碟里倒醋,一邊說,我媽也是這樣跟我講的。
男孩開始低頭吃餃子,淑華回廚房忙活,周文在門口的板凳上坐下,眼睛望著外面的行人。叔叔你們是東北哪的?男孩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頭問。周文說,黑龍江。男孩問,東北那邊冬天是不是特別冷???周文說,是啊,零下十幾度呢。男孩問,零下十幾度是什么概念?他小心吹著有點(diǎn)燙嘴的餃子。周文開玩笑說,零下十幾度的話,你在外面尿尿,尿會一下子凍成冰柱子,雀雀兒都會被凍住。男孩說,叔叔你不是騙我的吧?我不信。周文不響。男孩又問,叔叔你們那邊冬天有暖氣吧?周文說,有啊。男孩說,有暖氣真好,要是成都冬天也有暖氣就好了。我聽我媽說這邊也有人裝地暖,用天然氣燒,我媽說那太貴了,就相當(dāng)于燒錢,多穿點(diǎn)衣服,忍忍也就過去了。
淑華從廚房出來,笑著說這孩子這張小嘴真能嘮。男孩問,阿姨,東北真有叔叔說的那么冷嗎?淑華說,你叔叔他逗你玩呢。男孩說,我就說嘛,我根本就沒信他說的。淑華問男孩,怎么今天你媽媽沒有和你一起出來?男孩說,她今天身體不舒服。過了一會兒,他又繼續(xù)剛剛的話題說,叔叔你們東北冬天是不是經(jīng)常下雪啊?我在電視里看到過,你們那邊就給我留下一種冰天雪地的印象。周文說,是經(jīng)常下雪,往往前一場雪還沒融化,另一場就又下起來了。
男孩說,成都幾乎從來不下雪,有一次天氣預(yù)報說有雪,結(jié)果下下來的所謂的雪小得像頭皮屑,而且只下了不到二十分鐘,就變成了雨,那根本就不能叫作雪。我今年冬天要去北方看真正的大雪,我媽說了,等我放寒假,我們要回山西外婆家去住一陣子。周文問他,你以前回去過嗎?男孩停住筷子,若有所思地說,算是回去過,我媽說我兩歲半的時候她帶我回去過,但我一點(diǎn)也記不起來了,不過,我想這也算回去過吧,等今年再回去,我看到相同的場景,就會想起小時候回去的事。
你爸爸跟你們一起回去嗎?周文問他。男孩說,他不回去,他還要上班。你媽媽不是也上班嗎?男孩回答道,我媽可以休假,她可以休十天,我聽她說過。周文說,萬一你們回去這幾天不下雪呢?男孩篤定地說,會看到的。周文不想讓他失望,就說,我剛剛是開玩笑,北方冬天是經(jīng)常下雪的,你回去就知道了。男孩咽下口中的餃子,端起碗喝了一口湯。過了一會,他又開口了,他問周文,叔叔你更喜歡北方還是南方?你喜歡生活在哪里?周文望著窗外,若有所思地說,我啊,我喜歡南方。為什么呢?男孩不解地問。周文笑了笑,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他,那你喜歡北方還是南方?男孩不假思索地說,北方。我喜歡下雪,還有,夏天也不像成都這么熱。
周文說,這不是嘛,人都會更喜歡遠(yuǎn)方,而不是自己一直生活的地方。男孩說,那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還會回去呢?想過,周文說。男孩問,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回老家去?周文說,等我死后吧。男孩聽了訝異得吐了下舌頭,他將目光轉(zhuǎn)移到自己面前的盤子上,只剩下兩個餃子了。他猶豫了下,對周文說,叔叔,請再給我切五塊錢的醬香餅吧。周文說,好嘞。男孩說,不知怎么,這段時間我的飯量變得特別大。一邊的淑華說,你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男孩說,我媽也是這樣說的,不過她還說我吃得太多,營養(yǎng)過剩了都。
周文切好餅子,在微波爐里熱了一下,放在男孩面前。過了一會,男孩又開口了,他邊吃邊問,叔叔,你們有孩子嗎?周文已經(jīng)坐回原來的位置上,他看著門口,一只塑料袋被風(fēng)刮著一直往遠(yuǎn)方的大路上滾去,那邊站著一個穿綠色工作服的環(huán)衛(wèi)工人。男孩以為他沒聽見,又問了一遍,叔叔,你們有孩子嗎?周文說,我們有一個女兒。今天天氣有點(diǎn)冷,路上的行人很少,來店里買餅子以及吃餃子的人更少,還好有這個小胖子跟他說說話,不至于顯得冷清。
叔叔的女兒多大了?她現(xiàn)在在老家嗎?男孩的聲音聽起來有點(diǎn)啞,估計正在變聲期。周文沒作聲,女兒這兩個字不停地在他的腦子里循環(huán)回響,女兒的模樣也跟著顯現(xiàn)出來。淑華替他回答說,我們女兒今年二十四了,她沒在老家,在海南,老家那邊已經(jīng)沒什么親人了。男孩說,哦,她一個人在海南嗎?是在那里工作吧?阿姨的女兒做什么工作?怎么跑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他用他那粗啞的嗓音問出一連串的問題。
淑華說,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留在那邊工作了,現(xiàn)在是一名空姐,她去那邊是因?yàn)樗矚g大海,喜歡溫暖的地方。哇,男孩發(fā)出一聲驚嘆,姐姐是一名空姐啊,那她不是經(jīng)常可以坐飛機(jī),在天上飛來飛去么。是啊,淑華溫柔地說,她盯著地板,像是在想什么。淑華說,說不定她現(xiàn)在正從我們頭頂?shù)奶炜罩酗w過呢。男孩問,姐姐還沒結(jié)婚吧?淑華說,沒呢,她跟我說她們工作太忙了,都沒時間談戀愛。男孩問,叔叔和阿姨為什么不搬到海南去和女兒一起生活呢?淑華說,我和你叔叔都不習(xí)慣那邊的氣候,太熱了。比成都還熱?男孩問。熱得多,淑華說。那邊冬天應(yīng)該很舒服吧,男孩說,我一個同學(xué)有一年放寒假去海南玩,他回來跟我們說那邊冬天很暖和,與我們這里完全就是兩個世界。淑華說,是啊,我們一般冬天過去,陪她一起過年,然后再回來。男孩問,每年都會去嗎?嗯,淑華說,每年都去。那就相當(dāng)于去度假了,男孩說。淑華笑笑,沒有說話。
男孩噎了一下,他問淑華能不能再給他盛一碗餃子湯,淑華站起來,拿起桌子上的空碗,走進(jìn)廚房,盛了滿滿一碗湯端出來。淑華小心將湯放下,對男孩說,有點(diǎn)燙,晾一下再喝。男孩一邊嗯了一聲,一邊用嘴吹碗里的湯。過了一分鐘左右,他喝了一小口湯,轉(zhuǎn)過身來,對淑華說,阿姨,姐姐一定長得很漂亮,個子也很高吧?聽說空姐對身高、外貌還有氣質(zhì)的要求都是很高的。淑華說,她還可以。男孩說,我猜姐姐一定比較像阿姨。淑華身高一米六左右,在成都這邊的女人中算比較高的,她面貌清麗、柔和,也不算顯老,怪不得男孩會這么說。周文笑著說,這孩子還挺會說話。男孩沒有接口,他還在輕輕吹碗中的湯,店里突然安靜下來。周文走到外面抽煙,天快要黑了。
周文進(jìn)去時,男孩正在用手機(jī)掃墻上的二維碼付款,淑華對他說,下次帶你媽媽一起過來吃餃子。男孩笑著說,好,我先回去了,叔叔阿姨。男孩出去后,周文將桌子收拾了,淑華說,剛剛那個小胖墩還挺有意思,小嘴巴巴地可能說了。周文說,一個男孩子,話有點(diǎn)多,嗓子也難聽。淑華說,啞啞的,像一群小鴨子在叫。青春期的男生都那樣,周文說,不過一般人沒他那么能嘮??粗Χ乱缓⒆?,淑華說。她站起來,問,我們晚上吃什么?周文說,都行。她說,那就煮面吧。周文說,嗯。淑華進(jìn)廚房去了。
七點(diǎn)左右,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幾撥客人,最后一撥客人走后,周文看了下,豬肉大蔥和豬肉白菜餡兒的餃子都賣完了,餅子也沒剩多少。他對淑華說,今天都快賣完了。淑華正在和面,她抬起頭,說,明天要不要多準(zhǔn)備點(diǎn)?周文說,還是按原來的量做吧,不是每天都能賣完。淑華沒說什么。
他們包餃子時,一個男人走了進(jìn)來。周文站起來招呼,男人身上散發(fā)著酒氣,說他不是來吃飯的。他問周文有沒有看到一個胖胖的十三四歲的孩子來吃飯,或是從店前路過?周文問他孩子穿什么衣服。男人搖搖頭說他沒注意,他說孩子媽讓他來這里問的,她說她和孩子經(jīng)常來這里吃飯。周文想起了那個小胖墩,他問孩子是不是說話聲音有點(diǎn)啞。男人連聲說,對對,你們見過他嗎?周文跟他說,六點(diǎn)左右男孩在這吃的餃子,吃完就離開了,他以為他回家去了。男人問有沒有注意他朝哪個方向走了?周文搖搖頭說他們當(dāng)時在店里收拾,沒留意。男人失望地唉了一聲,連個謝字也沒說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周文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在心里猜測著可能發(fā)生了什么。這人估計是那個小胖墩的爸爸,淑華說。周文重新坐下來,拿起一張餃子皮,說,看樣子像是,他看上去挺著急的。淑華說,可能是那孩子貪玩,忘記回家了,他不是帶著手機(jī)么,他們可以給他打電話啊。周文說,肯定打過吧,可能是沒打通,那個男人身上一身酒氣。淑華用手背弄了一下頭發(fā),說,是啊,我也聞到了,他看上去挺粗魯?shù)?,不像那孩子和他媽媽給人留下的印象。周文頓了一下,說,那男孩也有可能是離家出走了,他和那個男人吵了架,然后拿了些錢離家出走,可能孩子媽沒在家。淑華說,看那孩子不像是會離家出走的樣子啊,他吃飯時還和我們聊了那么多。周文說,也許是我想多了吧。淑華輕聲嗯了一聲,沒說什么,他們靜默地包著餃子。
小胖墩長得面,看著的確不像是個會離家出走的孩子,周文還在心里想著。就算是離家出走也不算什么,現(xiàn)在的孩子普遍早熟,如果要離家出走,一定也是做好了準(zhǔn)備的,他肯定帶了錢,還有手機(jī),如果他想的話隨時都可以和朋友、家人聯(lián)系。
也不知道這會兒他們找到那孩子沒有。過了一會,淑華打破沉默說道。我覺得那孩子不錯,看他說話的樣子就看得出來,淑華自言自語說,也不知他是因?yàn)槭裁匆x家出走。我還是覺得他可能是和他爸發(fā)生了爭執(zhí),周文說。他這個年紀(jì)正是叛逆期,雖然他看著不像是那種不讓人省心的孩子,還有那個男人,從他進(jìn)來后說話的態(tài)度,我覺得他不會是個有耐心跟孩子好好溝通的家長。淑華說,可能是因?yàn)樗榷嗔司瓢?。周文哼了一聲,他一向都看不上那些濫飲的男人,他自己只偶爾喝一兩瓶啤酒,白酒從來不沾。對他而言,他寧愿清醒著感受那些無助、悲傷、痛苦的時刻,也不愿通過酒精麻醉神經(jīng),以逃避現(xiàn)實(shí)。
兩個人邊說話邊做事,時間不覺間就過去,已經(jīng)十點(diǎn)多了,一天又要結(jié)束了。這幾年,周文越來越覺得時間過得快,一想到自己眼看著都要五十歲了,他就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感慨,同時他還有點(diǎn)害怕,他是害怕衰老的,雖然他從來沒說過,他覺得說出來難免會顯得有點(diǎn)矯情。人都是會變老的,怕也沒用,不如不去想它。他經(jīng)常對淑華說,不要多想。他認(rèn)為只要不多想就會少很多煩惱。他還記得,他們剛剛離開故鄉(xiāng),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時,淑華常常夜里睡不著覺,她雖不說,但明顯是對他們在這座城市的未來擔(dān)心、焦慮;于是周文就開導(dǎo)她,不要多想,我們長了一雙手,就不會餓肚子,不過是辛苦一點(diǎn),在家鄉(xiāng)時什么樣的苦沒吃過?日子一天天過去,果真如他所言,他們沒有餓肚子,也沒有流落街頭,城市沒有那么可怕。
就在周文想跟淑華說說那些過去的事時,她突然叫了一聲啊呀,隨著便站了起來。周文順著她的視線,轉(zhuǎn)過身,朝門口看過去,他看到門口立著一個胖胖的身影,竟然是那個男孩。這時男孩開口說,叔叔,阿姨,我能進(jìn)來坐一會兒么?淑華朝門口走去,她把男孩帶進(jìn)來,讓他在他傍晚坐的那個位置上坐下。她站在他的身邊,問,你還沒回家?知道你爸爸在找你嗎?男孩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臉色蒼白,估計是凍的,淑華給他倒了一杯開水,男孩雙手握著杯子,輕輕朝著杯口吹氣。
淑華在男孩對面坐下。過了一會兒,她輕聲問,和爸爸鬧矛盾了?男孩說,嗯。淑華問,因?yàn)槭裁??男孩不說話。淑華說,這么晚還不回去,你爸爸媽媽一定擔(dān)心死了。男孩還是不說話。周文在一旁說,你再不回去,你爸媽說不定會報警,讓警察找你。男孩說,我媽媽不在家,他估計不會。周文說,你下午吃餃子時不是說你媽媽在家,身體不舒服么?男孩說,那時是瞎說的,她出差了。周文說,我們怎么知道你現(xiàn)在說的是不是真的。男孩說,是真的。淑華問,前幾個小時你去了哪兒?男孩說,青羊區(qū)體育場,后來那里要關(guān)門了,我就出來了。那你現(xiàn)在有什么打算?周文問他。
男孩的回答出乎周文的意料,他反問周文晚上能不能去他們家里睡一夜,他說他睡沙發(fā)就行,他還可以付錢。周文聽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就不怕我們把你賣了?這么隨便就敢跟我們走?男孩看看周文,又看看淑華,他說,我相信你們都是好人,我媽媽也這么說過。周文笑了一下,他說,我開玩笑的,我們當(dāng)然是好人,你想去我們那里住一宿也不是不行,但你得先告訴我,你為啥要離家出走,還有你得給家里人打個電話,讓他們不要擔(dān)心。
男孩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子,不作聲。過了可能有一分鐘,他開始說話了。他說,他們正在鬧離婚,媽媽已經(jīng)搬出去住了,這些天他天天喝酒,經(jīng)常對著我大吼大叫,讓我選擇他……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聽不到了。周文沒想到會是這樣,他還以為是男孩青春期叛逆鬧離家出走,他不知該怎么安慰這孩子,不由得在心里唉了一聲。
這時淑華說,大人的事情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吧,如果真到了那地步,你也要想開點(diǎn),你已經(jīng)算是個大孩子了,是吧,以后你會明白很多事情都是我們控制不了的,只能順其自然。男孩仍舊低著頭。周文說,這樣吧,你給你媽媽打個電話,跟她說一下,讓她轉(zhuǎn)告你爸說你沒事,不用擔(dān)心,今晚你就去我們那里住一夜,明天讓你媽媽來這里接你,你看這樣可以嗎?
男孩同意了,他說他的手機(jī)沒電了,需要先充一會電,他掏出手機(jī)和充電器,插在桌邊墻上的插座上。周文和淑華又繼續(xù)包起餃子來,男孩眼睛望著外面,對面理發(fā)店門口的彩燈一直轉(zhuǎn)啊轉(zhuǎn)個不停,五彩的光閃爍在路燈下的昏黃中,過了不知多久,那彩燈突然熄掉了,幾個理發(fā)師走出來,一邊說著話,一邊將鐵閘門拉下來,鎖好,然后便離開了。
男孩撥通了他媽媽的電話。周文聽見他說他今晚不想回家去,他說了餃子店,說叔叔和阿姨已經(jīng)同意了。大部分時間都是他聽著對面說話,不時嗯一聲,或低聲說一句知道了,最后,男孩將手機(jī)遞給周文,說,媽媽想跟你說幾句話。周文接過手機(jī),喂了一聲,對面確認(rèn)了他的身份后,先說了一番抱歉的話,說孩子給他們添麻煩了,她說她明天上午就過來接他。周文說沒關(guān)系,孩子很聰明,也很懂事,既然他實(shí)在不愿意回家去,今天就讓他在他們那里將就一晚,他讓女人放心,不會有什么事情的,明天來店里接孩子就行。對面的女人又說了一番感謝的話。
電話掛斷后,淑華問男孩,困了沒?要不先讓叔叔帶你回去休息吧。男孩搖了搖頭說,不用。周文說,那就再稍等我們一會。男孩說,嗯。周文看著此刻安靜地坐在一邊的男孩,又想起晚上吃飯時他的樣子,那時他不停地和他們說話,店里充斥著他粗啞的聲音——看來他是吃完飯回去后和他爸爸發(fā)生爭吵,然后才跑出來的。他說他自己在體育場里待到那里關(guān)門,周文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他看到這孩子獨(dú)自背著書包在跑道邊的水泥臺階上坐著,他望著那些從他眼前經(jīng)過的人們,大都是大人帶著孩子,大人在說話、交談,孩子則跑前跑后地嬉鬧——后來天漸漸黑了,體育場內(nèi)的人漸漸離去了,他站起來,開始沿著塑膠跑道一圈圈地奔跑,他越跑越快,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他的雙腿互相絆住,這孩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他索性躺在地上休息著,臉上一道道的,分辨不出是汗還是淚。
周文又想起剛剛男孩說的,他父母親正在鬧離婚,他有點(diǎn)擔(dān)心這會不會對這孩子的性格形成不好的影響,他現(xiàn)在正是內(nèi)心比較敏感的時期,遭遇這樣的變故,對他來說恐怕一時難以接受。
店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他們收拾了一下,準(zhǔn)備回住的地方去。周文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十一點(diǎn)多了。他們租的房子離店鋪只有八九百米遠(yuǎn),步行也就七八分鐘,一路上他走在前面,淑華和男孩在后面,他不時聽見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主要是淑華在說。到家后,淑華一進(jìn)門就先幫男孩在平時堆放雜物的小次臥鋪了床鋪,讓他洗漱后早點(diǎn)休息。男孩站在一邊,淑華要出去時,他說,謝謝你,阿姨。淑華摸摸他的頭,柔聲說,不客氣,別想太多,早點(diǎn)睡吧。男孩說了聲嗯,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關(guān)燈躺下后,過了十幾分鐘,周文還沒有睡意。他翻了個身,聽見一邊的淑華說,我有點(diǎn)想我們的女兒了。周文沒說話。淑華也沒再說什么,周文心想可能她剛剛是在說夢話吧。他靜靜聽著淑華那邊的聲音,想確認(rèn)淑華有沒有睡著,然而黑暗中只有寂靜。他又翻了下身,身體朝淑華那邊拱了拱,他小心翼翼地?fù)ё∑拮?,頭靠向女人的肩部,像個孩子般依偎著她的身體。
第二天早晨,周文起來上廁所時,看到男孩睡的那間屋子門開著,男孩坐在床上,被子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一邊,看樣子他已經(jīng)洗漱過了。周文隔著門跟他打了個招呼,他沒想到男孩會早早起來,心想這真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們簡單洗漱了一下,就準(zhǔn)備去店里開門。
快十一點(diǎn)時,男孩的母親來了。她一走進(jìn)店里,就對周文和淑華說,真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男孩站起來,他看著母親,沒有說話,然后從椅子上拿起他的書包,走到女人身邊站住。女人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周文對她說不用太客氣,他說誰遇到都不會不管的。他說孩子很懂事,早上還幫著他們招呼客人,最后他說男孩這年齡段比較容易產(chǎn)生逆反心理,大人還是要多引導(dǎo)他們。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啊,他平時挺理解人的,這次不知怎么了。他們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女人便帶著男孩離開了。出門時,男孩對周文和淑華擺擺手說,叔叔阿姨再見。
那個離家出走的男孩似乎在周文和淑華平靜的生活中引起些許波瀾,男孩被其母親帶走后,淑華還不時會提起他,為他將來的生活擔(dān)憂,希望他的父母只是一時鬧矛盾,不至于真的離婚。那天之后,他們便沒再看到過那個男孩和他母親,漸漸地,他們不再提起男孩的事了,生活中每天似乎都一成不變,但在遠(yuǎn)方似乎又每天都有新的令人吃驚的事件正在發(fā)生。天逐漸轉(zhuǎn)冷了,淑華說去年買的那個電暖器壞了,她想再買一個新的,但一直沒有時間去買。周文讓她從網(wǎng)上下單,她說還是等哪天有空了去店里看了再買,她不太信任網(wǎng)上賣的東西,覺得不靠譜。周文心想這其實(shí)是一個習(xí)慣問題,就像他們至今還不太適應(yīng)南方?jīng)]有暖氣的冬天。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終于他們找了一天,中午忙完后,關(guān)了店門,到附近的商場買了一個新的電暖器。從商場出來,他們直接回了店里,剛坐下沒多久,一個穿綠色工作服的郵遞員走進(jìn)來,說有一封他們的掛號信。周文有點(diǎn)驚訝,他想不到有誰會給他們寫信。他確認(rèn)了的確是寫給自己的——地址對得上,而且信封上寫著東北餃子店老板(老板娘)收——便接過信封,并按照郵遞員的要求,在一張打印的表格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郵遞員走后,淑華從灶間走出來,問他誰寄來的?周文說不知道,信封上沒寫寄信人名字。他撕開信封,展開信紙,一共兩頁,他先看了后面一頁,落款人寫的是李悅,周文對這個名字沒什么印象。他從第一頁讀起,讀了第一段后,這才明白給他們寫信的這個李悅是何人。他對淑華說,是那個之前在我們那里住過一夜的小胖子寫來的。他用淑華也能聽清的聲音接著往下讀道:
叔叔阿姨,我媽媽帶我回到了北方,我們坐了整整一天的火車和汽車,我在車上睡著好幾次,到外婆家時已經(jīng)半夜十二點(diǎn)多了。一開始我和媽媽住外公外婆家,后來媽媽找到了工作,我的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辦好后,媽媽在我學(xué)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我們搬了出來。這里是一個小縣城,一共只有三所中學(xué),據(jù)說我讀的這所是縣里最好的了。
現(xiàn)在我們這邊已經(jīng)很冷了,在這里我才終于明白什么叫天寒地凍,大地被凍得梆硬,我每天出門都穿得像個圓滾滾的球一樣,上身是羽絨服,下邊是很厚的棉褲,以前我從沒穿過棉褲,穿著很不方便,但因?yàn)樘?,不穿又不行,我有點(diǎn)期待春天快點(diǎn)來了。還有,這里已經(jīng)下了三場雪了,我說的是那種真正的大雪,將你眼睛看到的整個世界變成一片白的那種大雪。我外公還說等我放了寒假,要帶我去山上套兔子,現(xiàn)在離放假只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了,說真的,我已經(jīng)無心學(xué)習(xí),腦子里想的都是山里的兔子。
在學(xué)校里,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中上游,班里的同學(xué)們也都對我很友好,他們經(jīng)常讓我給他們講述南方的景物,他們似乎無法想象到冬天除了松柏,還有不掉葉子的樹,外面的積水不會結(jié)冰。我在這邊唯一的困難在于語言,除了在學(xué)校上課時,縣城的人們生活里都是說方言,有時我需要很費(fèi)勁才能聽懂他們在說什么;不過我相信我很快就能掌握這種方言的,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些發(fā)音規(guī)律了??傊以谶@邊一切都挺好的。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回去成都,可能以后再也沒機(jī)會吃到叔叔阿姨店里的餃子和餅子了……
快要過年了,叔叔阿姨今年還去海南和大姐姐一起過吧?請?zhí)嫖蚁虼蠼憬銌柡茫m然我們連面都沒有見過。
最后,祝叔叔阿姨身體健康,生意興隆,財源滾滾。
——李悅
很快周文便把兩頁紙讀完了,他把它們遞給淑華。他說,我真沒想到他會給我們寫信。淑華低頭看著信,說,這孩子的字寫得好看,秀氣,不知道的話會以為是個女孩兒寫來的。周文說,從他信上的語氣,我看他爸爸媽媽離婚似乎沒對他產(chǎn)生什么不好的影響。淑華說,你看他在信上拉拉雜雜寫這些小事,就仿佛聽他坐在這里跟你說話一樣。周文笑了一下,過了一會,淑華已經(jīng)放下信紙進(jìn)廚房忙活去了,周文低聲說,我希望能等到女兒給我們寫來的信。
那天夜里,周文又夢到自己在穿過一條條空蕩蕩的街道尋覓、奔走,他的心中充滿了悲傷與焦急,后來他實(shí)在累得挪不動腳步了,頹然跌倒在一盞路燈下,他抱著路燈柱哭訴起來,他說自己錯了,錯得離譜,他仰起頭對著天穹嘶喊,他喊她的名字,喊回來吧,是爸爸錯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聲音漸漸小下去,后來,他的身體直愣愣地向前撲到地上,他著了魔般瘋狂地以頭搶地。他醒了過來,房間里一片漆黑,他壓在枕頭上的半邊臉和脖子感到一陣冰涼,他用手摸了摸,枕頭上濕了一大片。他坐起來,將枕頭翻了個面,坐在床上發(fā)了一會呆,盡量不讓自己去想夢中的那些畫面。
周文輕手輕腳地下了床,來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抽煙。他又陷入了回憶的旋渦,記憶之門只需推開一道縫隙,往事的水流瞬間便將人裹挾、淹沒。他的意識再一次回到女兒十二歲那年,為了滿足女兒看海的愿望,他們一家三口在臘月二十七——她生日的前一天去了三亞,并在那里過了年,他們每天傍晚都到海灘上散步,一直走到夕陽沉落大海,天光黯淡,才慢慢往住的地方走去。后來回到東北的家里,女兒對他們說等她長大工作了,賺錢了,每年都要帶他們?nèi)ト齺喡眯羞^年。這是一個約定,周文記得她當(dāng)時是這么說的。
可惜她后來忘記了這個約定,上初二后,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落千丈,變得叛逆,老師打電話到家里說她經(jīng)常逃課跟社會上的一些流氓混在一起……后來周文終于失去了耐心,他強(qiáng)行將她從網(wǎng)吧里拖回家,用一條鐵鏈和一把大鎖將她鎖在她的臥室里,他每天隔著門問她意識到自己的錯了嗎,她倔強(qiáng)地沉默著,他越發(fā)生氣,他說你一天不認(rèn)錯,不改,就別想出來。淑華勸過他,不要硬著來,換個方式或許更有用,他說他不那么覺得,以前又不是沒試過,她從來沒把他們的話當(dāng)回事聽過。
那天淑華告訴他,女兒開始絕食了。淑華中午打開門,看到早餐原樣放在那里,晚上,早餐和午餐依然原樣放在那里,他們的女兒側(cè)身對著墻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淑華走進(jìn)去,柔聲細(xì)語地對床上的她講道理,哄她吃飯,可她毫不理會,仿佛犯了錯誤的是他們。淑華出來時哭了,她哽咽說為什么會這樣,我們的女兒怎么會變成這樣?絕食第三天時,她暈了過去,他們只好把她送到醫(yī)院搶救,輸葡萄糖、營養(yǎng)液。女兒住院期間,淑華不讓周文去醫(yī)院,怕他刺激到女兒,過了兩天,淑華說她開始吃東西了,就是還不怎么說話。過了一個星期,她出院回到家里,盡管他們已經(jīng)將鐵鏈和鎖都藏起來了,她仍舊每天都待在自己的臥室里,吃飯也在臥室里吃,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不知是真的還是裝的。又過了些時間,她愿意陪著淑華去買菜了,不過她還是很少說話,尤其是不愿和周文說話,但周文覺得她正在變好。直到一天晚上他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她不在家里,他們把附近找遍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過了三天,她還沒回來,他們只好報了警。從此她便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周文感到心又開始顫抖、疼痛,他強(qiáng)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往事。
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七,周文和淑華坐飛機(jī)來到三亞,早在一周前,淑華就已經(jīng)打電話給他們往年常住的那家酒店,訂好了房間。辦完入住手續(xù)后,他們一起出去吃飯,本來想去以前他們常去的那家飯店,過去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的店面已經(jīng)變成了一家超市,兩人都有些失落,隨便吃了些東西,便回酒店休息了。
傍晚時分,他倆到海邊去散步,沙灘上人不是很多,他們慢慢走著,周文感覺像是回了家,心終于安定下來。紅彤彤的太陽懸在海面上,散發(fā)著并不強(qiáng)烈的熱量,微風(fēng)輕輕吹拂著,不時有海鷗從眼前飛過。爸爸,爸爸,等等我,周文聽到有個聲音在身后叫著,他一時恍惚,停住腳步,回過頭看,不遠(yuǎn)處的確有一個小女孩,在她前面三四米處站著一對男女,此刻男人喊道,快點(diǎn),乖女兒,我們要落下你了。等女孩趕上來,三人很快便超過周文他們向前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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