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敬
1948年7月31日,在民國史上是個平平無奇的日子。唯一值得記錄的是,蔣介石于當天離開避暑勝地莫干山,來到上海,同國民黨的財金、軍政大員研究如何穩(wěn)定上海經濟,平抑逐漸失控的物價。
在普通百姓看來,時局曖昧不明。國共內戰(zhàn)方熾,但除東北外,戰(zhàn)局變化并不明顯。戰(zhàn)線在華中大地犬牙交錯,互有勝負。蔣介石自己還很樂觀,他認為,自本年春天,“三個月來,經濟、軍事根本無變化。物價雖然上漲,而法幣基金并未減少;軍隊偶有挫失,而新生力量正在長成?!痹谲娛聭?zhàn)略上,他決定撤離東北,確保華中,以徐州、漢口、西安為戰(zhàn)略核心,以隴海、津浦、平漢等鐵路線為交通依托,以大兵團集結為機動作戰(zhàn),對人民解放軍進行重點防御。
當然,蔣也知道,民心已經不在他那一邊了,然猶有狡辯:“其所以形成人心不安、社會動蕩如今日者,乃因若干人不明真相,受共黨宣傳之影響,致失去信心之故?!睂Υ耍瑖顸h當局自有應對之道。也就是從這個月開始,各地軍政公署陸續(xù)公布鎮(zhèn)壓令,所謂“通共者處死”;“造謠惑眾者處死”;“倡議降敵者處死”;“意圖降敵或逃脫者處死”。國統(tǒng)區(qū)風雨如磐。
在如此殘酷壓迫下,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人民,既被剝奪了觀察時局的信息來源,也被剝奪了思考時局的能力,更被剝奪了推動時局的膽氣。但在這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1948年7月31日,一群平均年齡二十歲的蘇州青年,在吳趨坊賽兒巷2號成立了秘密團體“群社”,響應中共中央號召,開展地下革命工作,不畏追捕、刑訊和黑獄,為迎接古城解放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得民心者得天下,群社的成立,就是蘇州民心的精確指針。
自辛亥革命后江蘇省會遷離蘇州,這座城市便逐漸蕭條,工商不振,金融凋敝,人口流失,只有綿延六百年之久的詩禮文教還能撐起一點門面,卻也跟不上時代的步伐。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在上海成立,要到整整三年后,其組織系統(tǒng)才浸潤到一百公里外的蘇州。
☉ 文心圖書館工作人員留影
1924年夏,建黨前的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成員、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葉天底到蘇州樂橋南堍西側的樂益女子中學任美術教師。他向學生宣傳新文化、新思想,鼓勵他們關心時事,走向社會,參加反帝反封建的群眾斗爭。同時,中共黨員、上海大學附中主任侯紹裘應樂益女中校董張冀牖(其祖父是前清兩江總督張樹聲)之請任校務主任,同時應聘任教的黨員還有張聞天等。一年后,在侯紹裘主持下,中共蘇州獨立支部在樂益女中秘密成立,成員即侯、張、葉三人。侯經常來往于滬蘇等地,因此由葉任書記兼組織委員,張任宣傳委員。支部的成立使蘇州革命斗爭跨進了一個新的階段。
獨立支部成立不久,就發(fā)展了一批經鍛煉和考驗的先進分子,“五卅”運動中的骨干許金元、汪伯樂等被接納為黨員。他們在知識階層特別是中小學教師中培養(yǎng)革命力量,在工人特別是產業(yè)工人中發(fā)現積極分子。1926年初,獨立支部已有黨員二十四人,當之無愧地成為領導蘇州人民進行革命的無產階級戰(zhàn)斗指揮部,但樂益女中也開始為反動派所注目。張冀牖懾于軍閥當局的淫威,以經費困難為由,解聘了包括侯紹裘、葉天底在內的所有進步教師。獨立支部只能遷往他所,書記先由許金元、后由汪伯樂繼任。
大革命大浪淘沙,中共面對北洋軍閥、國民黨右派、蔣汪集團聯(lián)合逼迫、叛賣和屠殺,損失慘重,蘇州獨支的創(chuàng)始人和三任書記,侯紹裘、葉天底、許金元、汪伯樂,相繼犧牲。
其后革命力量屢仆屢起,據相關志書記載,到“七七”事變前,白色恐怖籠罩蘇州,城區(qū)黨組織被破壞殆盡。
1937年底,中共江蘇省委成立外縣工委,負責滬寧杭淪陷區(qū)的黨組織重建,領導這一地區(qū)人民的抗日斗爭。翌年初,外縣工委和八路軍駐滬辦事處陸續(xù)派出黨員干部到蘇州開展工作。春末,為開辟蘇南抗日游擊斗爭,省委成立京滬線工委,半年后改建為江南特委,駐無錫梅村,并派出蘇州工委。
1942年,中共華中局決定將蘇南各縣黨的工作由蘇中區(qū)黨委領導,在南通成立江南工委,隔江領導蘇常地區(qū)工作,并先后委任特派員在蘇州城內、郊區(qū)和昆山進行秘密工作。為團結教育革命青年、傳播進步文化和革命思想,1945年夏,中共蘇昆段特派員徐懋德領導發(fā)起創(chuàng)辦“文心圖書館”,于今人民路因果巷口對外開放。圖書館出借進步文藝書籍和社會科學著作,在報紙上開辟文藝副刊,刊載抨擊時政的文學作品,經常舉行座談會、聯(lián)歡會,傳播革命思想,團結了一大批進步青年——其中就有新中國成立后成為著名報人,并任蘇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陸咸。
迄今,樂益女中和文心圖書館仍是蘇州城中的黨建地標。而在城外,以光福沖山島為根據地的新四軍太湖游擊隊堅持革命斗爭近十年,在群眾心中,這座紅色豐碑又多了一份悲壯和傳奇。
☉ 文心圖書館藏書章
1940年春,陳毅派譚震林到蘇南建立新四軍東路軍政委員會,下設江南抗日救國軍東路指揮部(新江抗)負責軍事斗爭。在東路軍政委的領導下,在江抗的指導下,1941年夏,中共太湖縣委與來太湖東岸活動的新四軍五十二團二營收編地方武裝。秋天,主力部隊轉移,二營教導員薛永輝帶一班戰(zhàn)士及十余名傷病員留在蘇西,組建番號為太湖獨立救國軍的抗日地方武裝。隨著形勢變幻,其隊伍名稱幾經改換,但民間始終稱之為新四軍太湖游擊隊。抗戰(zhàn)勝利后,游擊隊主力北撤,留守人員由薛永輝組成武工隊,在光福、陽山一帶開展武裝斗爭,堅持到蘇州解放。當地百姓只知有“薛司令”而不稱其名,他威望之高可見一斑。
太湖游擊隊在險惡的自然環(huán)境和嚴酷的軍事環(huán)境中生存、發(fā)展、壯大,背靠人民群眾而越戰(zhàn)越強,無論敵人是日偽軍警、國民黨反動派,或是湖匪黑幫,都機智勇敢,前仆后繼,像一枚堅強的釘子牢牢扎根在太湖岸邊。作軍事斗爭的同時,還在西山、鎮(zhèn)湖等商貿點發(fā)展地下黨員,有普通漁民,有學校教師,甚至還有當地的偽鄉(xiāng)長;并以此組建了多個秘密交通站。
太湖游擊隊最艱難的一戰(zhàn),是“沖山突圍”。1944年初秋,蘇西縣委在太湖沖山島舉辦民兵骨干訓練班,由書記薛永輝主持,五十多名縣區(qū)干部和民兵骨干集中于此。由于叛徒告密,日軍重兵突襲,在島上進行梳篦式的搜查,薛永輝等五人在群眾的掩護下,一次又一次機智地躲過敵人的搜索。天漸漸冷了,還下著雨,最初這五人匍匐在蘆葦蕩中,喝太湖水度日。第八天,餓得頭昏眼花站不起來,只能在泥塘里爬行的時候,終于發(fā)現了一片稻田??砍陨茸?,人才有了精神,沿著湖邊的荊棘叢游走,躲避敵人的搜捕。后地下黨放出假消息,說薛司令已經安然脫險,日寇才悻悻然撤離。集訓民兵一部分泅水突圍,二十多人壯烈犧牲。
經歷這場長達二十天的圍困追殺而不死,“薛司令”從此成為蘇錫地區(qū)最著名的紅色英雄,蘇州城里的青年,每當想到共產黨,首先浮現的印象,就是他的名字和傳說。
很多年后,作為“群社”創(chuàng)立者之一的沈立人曾感慨道,群社“純粹是一只雖有飛行方向但卻是無依無靠,獨立飛翔的孤雁”。
此言誠然。
由于諸多歷史關系和業(yè)務關系的糾合,1945年后,蘇州的中共地下黨組織錯綜復雜。首先,各有任務不同。有的著重發(fā)動工農,有的側重學生運動;還有負責上層統(tǒng)戰(zhàn)和情報蒐集。這是由于他們的上級領導各有不同,可能是華中局,也可能是上海局,或是上海局的學運委、工運委、城工部、外縣工委。甚至還有華南局的余緒。
地下斗爭嚴峻冷酷,黨組織負責人隨時會被捕或轉移,他所掌握的支部或積極分子就會同組織失去聯(lián)系。按照紀律,地下黨不得發(fā)生橫的關系,一旦上級領導失聯(lián),該地下黨員的身份很可能既無法證偽,更無法證實。
蘇州城區(qū)地下黨,影響最大的,還數“文心”系統(tǒng)。1945年秋,文心剛開館,十六歲的陸咸就加入成為辦事員。據他回憶,館內圖書分為三個層次。主要是“五四”后的進步文學,如魯迅、巴金的作品;第二種是介紹解放區(qū)真實情況的書籍,如《晉察冀行》《延安訪問記》,只在內部租借;第三種是中央文件和毛澤東著作,入黨后才能看到。
1946年底,陸咸召集幾個中學同學在閶門外阿黛橋籌備“大地”圖書館,復制文心的政治經驗,更加貼近青年群眾。就在這時,他結識了程伯皋。后者是一名十七八歲的社會青年,對政治和文學頗為關注,同朋友合作組織了“文青聯(lián)誼會”,并出版《初生》雜志。程對于大地圖書館的進步性有所耳聞,來請陸咸代銷雜志。一來二去,兩人成為好友,程也被吸納為大地的干事,進入圖書館服務。
在大地圖書館,陸程兩人分別向不同的方向發(fā)展。前者更加注重政治學習和組織鍛煉,在1947年秋天入黨;后者則更加注重業(yè)務學習和社會鍛煉,他一方面把雜志改名為《文聯(lián)》,作為文青聯(lián)誼會的機關刊物;一方面以雜志為聯(lián)絡工具,以圖書館為交際平臺,結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熱血青年,其中就有東吳大學文學院學生沈立人。
還有一位,常州瀛川中學教師,呂宜。
根據國民黨“首都高等特刑庭”后來的調查,呂宜1941年參加新四軍,后去溧水縣政府工作??箲?zhàn)勝利后,呂宜重新和無錫地下黨接上了頭。1948年初,上級同志方坤元北撤,臨走布置他繼續(xù)在知識青年中秘密組織反蔣活動。此時他讀到程伯皋的《文聯(lián)》雜志,敏銳地嗅到了其中的進步氣息,于是以投稿為說辭,同程、沈有了書信往來。
1948年初陸咸被派往解放區(qū),程伯皋將大地圖書館和“文聯(lián)”合并為“群眾聯(lián)合會”,一個政治組織呼之欲出。由于《文聯(lián)》雜志五月初編輯發(fā)行“五四”特刊受到了國民黨當局的注意,只能停辦。
1948年初離開蘇州的不僅有陸咸,還有中共蘇州縣委的全部班子成員,其負擔的政治任務,一部分交給中共上海局外縣工委新成立的蘇州工委,另一部分交給上海市委所屬上海學委新設立的蘇州學工委。蘇州工委負責職業(yè)青年、知識青年的組織系統(tǒng),學工委負責蘇州大中院校的學生運動。
如此,程伯皋、沈立人等進步青年同新成立的蘇州地下黨又重新陷入兩相陌生的尷尬境地,無論想入黨還是去解放區(qū),兩人都找不到組織關系。程伯皋突發(fā)奇想,試探性地給呂宜寫了封信,問他有沒有投奔革命的路徑。呂立即回信,勸他們不要急著離開蘇州,“追求光明的人都走了,這里將更加黑暗。留在這里也可以斗爭。”隨后他來到蘇州,自稱能接上黨的關系,要求程沈兩人先成立秘密團體,作為黨的外圍組織開展活動,以接受政治考驗。
兩人的目標是追求真理,向往光明,要求革命,只要是黨的部署,留在蘇州搞地下工作雖然危險重重,他們愿意為之赴湯蹈火。1947年7月31日,于程沈兩人的朋友馮培先在賽兒巷2號的家中,一個叫“群社”的秘密團體成立了。
如沈立人所言,群社固然是一頭孤雁,但她的飛行方向,卻受到了文心、大地圖書館和地下黨(尤其是陸咸)的指引,朝氣蓬勃,旗幟鮮明。后來成為安徽省輕工業(yè)廳領導的朱秉璐當時是東吳大學理學院化工系的學生,沈立人的低一屆同學和好友。群社成立后,沈找到朱,拿來一份名曰《消息與真理》的慶祝濟南解放特輯和《中共中央慶祝五一勞動節(jié)口號》,還問了看后感想。不久,朱去沈家玩,后者突然從抽屜中拿出一張空白表來,動員前者填寫加入“群社”。朱秉璐猶豫地說:“要加入就參加中共?!鄙蛄⑷舜鸬溃骸叭荷缡撬耐鈬M織?!敝煨廊惶畋?。
加入群社后,朱秉璐分配到的任務是負責《消息與真理》的蠟紙刻印工作。他讀的是工科,課程很重,每天功課多,但既然接受了任務,只有勉為其難,在深夜時分躲著家人刻鋼板。每次都是由沈立人送稿給朱,由其編排刻寫,刻寫好后,把蠟紙送沈立人家?!断⑴c真理》約半月一期,主要是傳播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消息、揭穿反動當局謊言與丑行的時評等等,國民黨搞新聞封鎖,收音機還屬于奢侈品,消息閉塞,油印刊的出版,對幫助蘇州市民了解時局真相、鼓舞勝利信心、提高對黨的認識,起到了一定作用。
呂宜聲稱自己有同地下黨的組織聯(lián)系,年紀又長近十歲,政治經驗比同志們豐富,當仁不讓地成了群社負責人。但事實上,他只有同黨員的個人關系,且這種關系也已經中斷。更重要的是,呂宜缺乏必要的地下斗爭的訓練和技巧,其言其行會影響團隊成員喪失應有的警覺,非常容易被國民黨軍警偵破。朱秉璐后來就檢討,說群社“革命熱情有余,而警惕性略顯不高;干勁十足,而有一定程度急躁盲動;成員很廣泛,但相互間接觸缺乏規(guī)章,由于斗爭經驗不足,沒有嚴格遵循秘密工作的原則辦事。即使不出叛徒,長久以往,也很容易出問題的”。
朱秉璐所謂的“叛徒”,就是呂宜。
1948年11月18日,呂宜在常州新閘鎮(zhèn)坐火車時,被原屬軍統(tǒng)的國民黨交通警察起疑搜身,查出兩份手稿:準備在群社內刊《鍛煉》上發(fā)表的《論組織觀點》和一封給社員“景震”的函件。據檔案披露,文章中有“我們是一個干革命工作的秘密組織”等語;信函中說,“事實上,上級每一分鐘都注視著我們,注意我們發(fā)展和活動,及時的(原文如此)給我們的工作上的指示?!庇谑菂我吮惶貏照J定為地下黨負責人,當場被捕。
特務讓呂宜交待群社的具體成員和職業(yè)住址,但他其實很少到蘇州參加實際工作,只認識程伯皋、沈立人和化名為“景震”的李培華等寥寥數人,無法坦白更詳細的情況。于是特務迫使他寫了一張便條:
焦大海、周兆年:
茲介紹上級謝福保、邱浩二同志前來檢查工作,希召開領導成員會議,向他們匯報。
落款“張明”。
11月20日下午兩三點,“謝福?!薄扒窈啤边@兩個特務拿著這封信,來到了蘇州通和坊的沈立人家。正好程伯皋也在。一看信件,焦大海、周兆年、張明,分別是程、沈、呂約定的化名,這秘密只有他們三人知道。由于他們不懂地下工作的原則和規(guī)則,便不疑有他,同意當天晚上召開領導成員會議,向兩“上級”匯報工作。
后來,沈立人詩意地回憶道:“1948年11月20日傍晚七時許,蘇州城內觀前街上的大部分商店已經打烊,只有少許幾家商店門前的霓虹燈還在閃爍著。街上行人稀少,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樹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在觀前街國華銀行大樓二樓金山石廠辦事處的寫字間里,卻涌動著一股灼熱的火苗:六個風華正茂的熱血青年正秘密地聚集在這里,似乎在盼望著什么人的到來,他們的臉龐上,洋溢著神秘而又喜悅的神色?!?/p>
會議地點之所以選在金山石廠辦事處,是因為辦事處職員陳希敏也是群社成員。就在兩個“上級”緩緩上樓,程沈等六人激動迎接的時候,陳希敏不放心,和另一名社員在國華大樓附近轉悠,以策萬全。突然,他們發(fā)現對面樓頂上似乎架著機槍,再仔細看大樓周圍的陰影里,布滿著國民黨軍警,觀前街戒嚴了!然后兩人就被打倒在地,失去知覺。
樓上寫字間的群社六人中,李培華最為敏銳。她是小學教導主任,年齡稍大幾歲,處事比較沉穩(wěn),是團隊中的“大姐姐”。她似乎嗅到了什么不祥氣息,俯身仔細對黑洞洞的窗外觀察,也發(fā)現了對樓的機槍。在群社她負責組工,應兩“上級”的要求,帶來了所有成員的花名冊,“上級”說,要從中選拔人材送去解放區(qū),原來這是個陷阱。李培華冷靜地推開后窗,將名冊扔到了下面的屋頂上。
其余五人正在驚愕間,兩“上級”站起身來,露出了特務真面目。他們大喝一聲:“動手吧!”雙雙拔槍指著眾人,一人站定,一人開門,早就等在門口的國民黨軍警涌進了寫字間,將六人繩捆索綁。然后,一個特務打開后窗,爬到下面屋頂,將李培華剛剛扔掉的名冊撿了回來。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程伯皋、沈立人才意識到,自己被誘捕了。
前來緝捕的國民黨軍警分屬常州的交警五總隊四中隊和蘇州城防指揮部,兩方為這些“人犯”的歸屬吵了起來,最后確定,今晚在國華大樓拿下的八人(樓內開會的六人和街上望風的兩人)由交警總隊押常州,算是“頭功”,名冊上其余群社成員則由城防指揮部負責追捕。等這些軍警商量停當,程伯皋已經悄悄地銷毀了褲袋中的另一份積極分子名單。這事兒讓他慶幸了很久。
但是,國民黨軍警獲得的名冊實在太詳細了,如果按圖索驥,定然逐個落網。就在這最危險的時候,史若平救了大部分社員。
☉《蘇報》報頭
史若平當年二十二歲,群社成員,公開身份是《蘇報》記者。當晚他在報社值班,約十點鐘模樣,出去采訪的記者回來,說國華大樓破獲群社,但城防指揮部一律不讓報道。他當即猜到后面必然會有大規(guī)模搜捕,由于社員之間很少發(fā)生橫向活動,自己能口頭通知的人很少。于是他去報社電訊室,給上?!渡陥蟆钒l(fā)出通訊員稿《蘇州破獲群社案》,明晨刊發(fā)。群社成員多為知識青年,都訂閱《申報》,看到此消息立即轉移,避免了更大的損失。第二天一早,史若平先去了程伯皋和沈立人家,通知家屬銷毀材料后轉移,然后一個個尋找自己認識的社員,讓他們撤退。到中午,他回到報社宿舍準備收拾行李離開,便衣特務已經在屋子里等著他了。
群社成員五十六名,由于史若平的大智大勇,事后按名冊被捕者,才十人而已(含史若平本人)。
這次“國華大樓事件”轟動蘇州,總的算起來,共有二十人被捕,包括呂宜和一名無辜卷入者。經過交警系統(tǒng)和駐軍系統(tǒng)的輪番審訊,最終國民黨“首都高等特刑庭”將呂宜、程伯皋、沈立人、李培華等七人定性為“主犯”,均判處七年徒刑。
從檔案材料看,定罪的“證據”并非來自這些群社核心成員的口供,入社登記表上的自述和誓言已經說明一切。他們寫道:“為人民的解放運動而奮斗,徹底顛覆奴役人民、統(tǒng)治人民的國民黨的政權”;“我要用我的智慧,我所有的力量,我的熱血乃至生命,無條件奉獻于我們的信仰者——解放中國人民的、真正民主的中國共產黨,并擁護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剿滅禍國殃民國民黨,擁護推行共產主義”;“服從命令,獻身革命”。
經過對繳獲材料的判斷,國民黨當局判斷群社成員“工作緊張,不遺余力”。他們無法理解如此優(yōu)秀的青年為何愿意追隨共產黨,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舍生忘死,最后只能如此解釋:“被告等均系青年,因環(huán)境而沖動而盲從,亦未忘情中國強盛與復興,與置國家民族于萬劫不復者有間,其情節(jié)不無可原?!币簿褪钦f,群社的“為中國強盛與復興”而奮斗,連敵人也不得不承認。
這些被捕的群社成員先是被關押在南京羊皮巷的“特刑庭”看守所受審,1949年元旦前后判決,即被解送老虎橋監(jiān)獄。這段時間正好是歷史轉折點。解放軍取得了淮海戰(zhàn)役的勝利,北平也即將和平解放。如此,國民黨內部嚴重分裂,蔣介石不得不宣告“引退”,由李宗仁代行其職權。李上臺后,愿意以中共提出的八項條件為基礎進行和平談判。為了顯示“誠意”,他作了個討巧的姿態(tài),赦免一百四十六名關押在南京的公開政治犯,其中“群社案”受難者二十人,全部保釋。
那天是1月28日,舊歷大年除夕。
群社諸君商量好,一出牢門,有條件的立即去解放區(qū),留在白區(qū)的也要找到黨組織,“堅持斗爭到天亮”。被開釋后,史若平去了膠東解放區(qū),后來成為山東大學教授;李培華留在南京找到了黨,解放后從事文化工作,離休前是無錫滬劇團團長。
程伯皋、沈立人回到蘇州家中,陳希敏則去太湖中的大島洞庭西山工作。在這里他竟然偶遇馮培先——群社1947年夏的創(chuàng)建就是在他家里。馮因及時看到《申報》的消息,躲過了國民黨軍警的搜捕,到這個當時人跡罕至又四季花果的島嶼暫避。他高興地要陳希敏去通知程沈兩人:你們在找黨,黨也在找你們呢。
“國華大樓事件”爆發(fā),使得無論解放區(qū)的黨還是太湖游擊隊,都對群社有了具體認識。華中工委調研室認為群社是“群眾性民主愛國組織”;太湖游擊隊則對群社的被破獲感到惋惜與同情。1948年底,隱居西山島的馮培先找到了太湖游擊隊在島上的聯(lián)絡員,強烈要求能見到薛永輝,加入黨組織。薛聽了聯(lián)絡員匯報,作了結論:“既是遭受反動派破壞的組織,相信其成員是進步的。在此時此刻,我們應該接上手再說?!毖κ呛芗氈碌?,特意找了那段時間也羈押在南京羊皮巷看守所的地下黨員,打聽程沈兩人在獄中的表現。
沒幾天,程沈被開釋。馮培先聞訊立即進城找到兩人,決定先由程伯皋下鄉(xiāng)作前期接觸。游擊隊提出,關于群社成員,可以介紹少數人到太湖沿岸參加革命工作,但多數人最好還是留在城區(qū)。此時已能看到解放的曙光,而且中央部署各地組建新民主主義青年團,薛永輝希望程沈能考慮利用群社核心成員,成立地下團。他指示,這“不是恢復群社,而是依靠其中革命意志堅定的同志,將思想進步的成員吸收入團”。
程沈內心其實非常畏懼。因為兩人已經是反動當局掛了號的政治犯,一旦有風吹草動,就會立即被捕甚至被殺。他們更希望一起下湖打游擊,但既然薛有如此計劃,愿意服從。2月中旬,兩人在光福澗里村見到了薛永輝。薛部署完政治任務后告誡他們,他調查了呂宜,蘇南地下黨說沒有此人。也就是說,呂宜出賣了群社,卻不能將他視為叛徒,因為他不是黨員。然而,今后工作必須同此人劃清界限,不能有任何往來。
但終究,問題出在了呂宜身上。
1949年4月27日,蘇州解放。程沈領導的地下青年團根據薛永輝的命令,作出了周密的安排,無論是收繳槍支、保護檔案,還是后勤保障、維持秩序,或是宣傳鼓動、歡迎向導,都對解放軍的入城有重大幫助。但兩天后蘇州軍管會和黨組織就決定對沈立人審查,終止地下團的活動。沈這才知道,地下團犯了三大錯誤。
經調查,兩項錯誤一是誤會一是流言。解放軍進城前夕,地下團為安定人心,在中山堂掛出了“太湖縣政府駐城辦事處”的牌子,引起地下黨的不滿。經沈立人解釋才知道,這么做是經過薛永輝批準的。另一件事是風傳地下團釋放了關押在相門獅子口監(jiān)獄的大漢奸陳璧君。這馬上被證實為謠傳。
重點是,地下黨發(fā)現,解放前一段時間,呂宜和地下團走得很近,甚至參與了領導工作。事后想來,這可能是程沈一輩子最后悔的事。先是,呂宜在1949年1月底被釋放后回到無錫,隱瞞了出賣群社的事實,同地下黨接上了頭,并被賦予了“反蔣同盟”的名義四處活動。四十年后,以縣處級待遇離休的中學教師程伯皋是這樣解釋的:
上級組織雖然給了我們可以用“太湖縣政府駐城辦事處”的名義去開展爭取上層分子的工作,但地下團成員絕大多數為青年學生,與上層分子很少接觸,工作一時難以開展。而原群社主要負責人呂宜在蘇州搞“反蔣同盟”的活動中,已經和市區(qū)的上層分子發(fā)生了接觸,我們就通過呂宜去爭取上層分子。薛永輝同志曾指示:“不要和呂宜發(fā)生關系”,現因斗爭需要,和呂宜發(fā)生了工作關系,雖不讓他了解地下團的活動詳情,但未經上級同意總是不妥……此后蘇州很快解放,組織上了解到辦事處中有呂宜,認為未經請示匯報,擅自和呂宜發(fā)生關系,從而使地下團負責人背上了幾十年“和叛徒不劃清界限”的包袱。盡管這件事并未造成嚴重后果,呂宜在解放后亦未以叛徒論處,但在當時地下環(huán)境中,我們未吸取群社教訓,放松了警惕,是不應該的。
經審查,蘇州軍管會對沈立人作出“思想進步,歷史清白”的組織結論,分配工作。他后來成為著名的經濟學家,江蘇省社科聯(lián)副主席。但對于地下團,軍管會不予承認,要求成員重新入團。1956年,江蘇省委在審干中認為,“群社是自發(fā)性的地下進步組織”;至于對地下團的承認,要到1987年才作出最后結論。